一、长城内外 5.烂泥扶不起

中原王朝的更替如同在沙滩上筑堤坝,建而复塌。原因不仅是材料劣质、基础不牢,还有思想不靠谱,更有外部侵袭不断。修大坝的任务落到了郭威头上,他也只能望洋兴叹。

汉隐帝刘承祐即位没几年,朝中大臣之间的争斗达到了白热化。

朝臣和谐是梦想,可朝臣巨斗则是噩梦。

原本汉高祖刘知远留下了四位顾命大臣,分别是苏逢吉、杨邠、郭威、史弘肇。这四个人应该说办事基本能从国家利益出发,可是政治生涯中他们也各怀心思,执政理念和施政偏好则存在很大差异。

如果刘知远在世,或许可以继续维持四大臣联合执政的局面。可是刘承祐毕竟年轻,少不更事,他不懂得帝王权术,更不会在大臣们之间纵横捭阖。只能眼睁睁看着朝中大佬掐来掐去,他反倒沦落为文武官员利用的棋子。

苏逢吉以宰相身份,敢于任事,决策处置从容如流,办事效率高。有的事办得对,有的事办得不对,倒是没有耽误过事情,算是有几把刷子,对于天下粗定的后汉朝廷的运转起到了重要作用。但苏逢吉为了揽权,自己搞了一派人马,大肆提拔录用干部,以至于良莠不齐鱼龙混杂。苏逢吉依仗自己曾多年在刘知远身边办差,深得刘知远信任,仗势欺人,不把其他将相放在眼里。这家伙还有一个毛病,“深文好杀”,不仅贪财,而且善于罗织罪名,对政敌和看不顺眼的人下手极狠,往往不留活口。苏逢吉极度小心眼,心胸比针鼻儿还小,报复性超强。他为了侵占前朝宰相李崧家的宅院房产,不惜罗织罪名,诱骗逼供,竟然把李崧家五十口全部砍了脑袋。

杨邠嫉恶如仇,善于组织调配资源,但不善于运作官僚机构,更不善于和皇帝及皇亲国戚相处,大权在手常有飞扬跋扈之色。郭威在四人中资历较浅,但他善于筹谋策划,更善于处理和大臣们之间的关系,现在又增添了会打仗的盛誉,可谓文武双全,是政敌最少的人。

杨邠曾和郭威联合起来与苏逢吉、苏禹珪恶斗过一次,借助皇太后的力量,对宰相集团的进攻实施了有效反击。自此,杨邠成为后汉朝中的大哥大。可是杨邠善于管事,但不善于理人,在他领导下,官僚机构人员缺乏,又过于追求细节,导致办事效率低下,帝国政治运行慢得像头牛。日子一长,杨邠感觉到了吃力。

郭威本来是副枢密使,和杨邠岗位性质相同,只是职级低一点。虽然郭威会做人,一直对杨邠恭敬有加,可毕竟是分割杨邠权力蛋糕的人。平定三藩得胜归来的郭威光芒四射,一下子似乎要越过杨邠的地位。

在工作压力和郭威蒸蒸日上的威胁下,杨邠一度使出韬晦之计,主动提出辞职,要求回家养老。杨邠急流勇退倒是不错的自保之策,免得日后闹出大矛盾不好收场。可是这枢密使辞职也太突然了,朝廷和皇帝都没有思想准备。皇帝刘承祐说:“杨爱卿,你干得好好的,辞什么职啊,接着干,别胡思乱想。”

皇帝软硬兼施,总算是把杨邠摁住了。可是史弘肇和苏逢吉又干起来了。

史弘肇是行伍出身,急脾气,直筒子,平时不爱说话,但说句话就要算数,抬个杠也能噎死人,容不得别人挑衅他的权威。作为军事将领,史弘肇治军严厉,带兵纪律严明,行军作战屡立战功。但他性格偏执,不善于和同僚合作,更不屑与皇帝身边的伶宦宠幸为伍。在负责京城治安工作期间,史弘肇虽然肃清了各种暴乱匪盗,但做得过了头,制造了很多冤假错案,滥杀了不少的无辜,很多人心里痛恨史弘肇。要不是他有个明事理的好儿子经常劝阻他,他几乎要将都城开封笼罩在白色恐怖之中了。

史弘肇不仅干本职工作认真拼命投入吹毛求疵六亲不认,而且在参与朝廷重大决策发表意见时,也毫不掩饰,敢和任何人对着干。他最看不惯的就是文官的唧唧歪歪摇头晃脑模样,对宰相集团抱有很深的成见。

公元950年,契丹再次兵伐中原。

后汉皇帝刘承祐打算派文武双全的郭威去镇守河北,这次不是去巡视督战,而是给块地盘常驻。皇帝让文武大臣们商议给郭威一个什么官职比较合适。

经过简单的讨论,大臣们提出拟办意见是让郭威为天雄节度使,镇守邺都魏州,并有权统辖协调河北各路兵马,根据实际情况自行组织抵抗契丹的行动。

作为藩镇节度使怎么有统辖其他藩镇的职权呢?名不正言不顺,事情不好办啊。侍卫亲军马步都指挥使史弘肇向皇帝提出建议,郭威继续兼任枢密使职务,这样就可以统一调度河北各路兵马了。这个建议听起来似乎有理,可是苏逢吉反对。苏逢吉认为从以往惯例上,没有地方官兼任中央官的做法,且这样给郭威的权力太大,对国家机器的运转也不利。其实苏逢吉的顾虑要比史弘肇高明一筹。史弘肇只考虑到了一个局部问题的便利,而苏逢吉则考虑到国家整体运行的安全。尽管苏逢吉反对,最后皇帝刘承祐采纳了史弘肇的建议,要求河北州城府县只要见到郭威的命令,无论是调兵遣将还是筹集粮草,统统立即照办。

会散了。

要吃饭。

这帮家伙在一起吃吃喝喝是经常的事。今天你做东,明天他请客,夜夜小酒,天天微醉。

这次朝会之后的第二天晚上,司徒窦贞固在家设宴,邀请文武大员一撮人吃饭,后汉朝廷有头有脸的大官悉数到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频频举杯,仰脖痛饮。

半斤酒下肚,史弘肇酒兴发作,对前一天朝议郭威职务的事情仍然耿耿于怀。他给郭威斟了一大杯酒,自己也举起一大杯酒,声调极高、情绪极其激动、语气极其愤恨地说:“昨天朝堂之上,讨论老弟你的任职问题,竟然有人表示反对!岂有此理!尽管如此,皇上还是采纳了我的意见。来,今天咱们痛饮此杯,表示祝贺!”

史弘肇话里有话,他是在指责苏逢吉。

苏逢吉和杨邠也跟着举起酒杯,打圆场说道:“朝议都是为了国家大事,意见不一致也是正常的,老史你又何必介怀呢?”

史弘肇在这种场合借题发作,的确不合适。公事是公事,现在是私人聚会,不应该借题发挥。尽管苏逢吉和杨邠找竭力台阶,维护酒宴气氛,可是史弘肇借着酒劲不依不饶,声色俱厉地发飙道:“郭威出任地方督抚,这是重要工作。定国安邦,重要的是长枪大刀,哪里是舞文弄墨所能左右的!”

史弘肇说这话原本只是表示对苏逢吉等文官宰相的蔑视,可是打击面太大,把文官全给扫射了。

这时候,苏逢吉还没来得及接话,负责财税的三司使王章不爱听了,反驳道:“没有写写算算的人,国家财政赋税从哪里筹措?”

主人窦贞固觉得帮哪边都不是,只好干坐着,束手无策。郭威见几个人争吵起来,担心事情搞大不好收场,急忙站起身,一扬脖把满满大杯酒喝下去,想抓紧结束这个话题。众人纷纷跟着干杯。

这场宴会不欢而散,从此,史弘肇和苏逢吉、王章等人互相产生了猜忌。

一个月之后,又一次夜宴。

这几个人脾气不对路,还总往一起凑,也真邪门。

五月天,这一次是王章在家夜宴朝廷文武权贵。为了喝酒助兴,酒至中场,有人提议猜酒令,以示奖罚。这个酒令类似玩五魁首、老虎杠子鸡的游戏。史弘肇不会玩这个游戏,总是摸不着头脑,不得要领,急得脸红脖子粗满脑门子汗。

驻京办主任阎晋卿坐在史弘肇身边,他熟悉这个游戏,很有窍门。于是阎晋卿就教起了史弘肇。不一会儿,史弘肇就找到门道上路了。已经喝得酩酊大醉的苏逢吉,看到了史弘肇手忙脚乱地向阎晋卿学习,就开玩笑嘲弄史弘肇说:“身边有个姓阎的人嘛,你不用担心被罚酒了,哈哈哈。”苏逢吉大笑之际,唾沫星子飞出老高。

苏逢吉万万没想到自己这句玩笑话开大了,为此引来了杀身之祸。史弘肇的老婆也姓阎,阎夫人原本是卖酒的,曾在酒馆卖唱卖艺,出身低微。史弘肇听苏逢吉这么说,认为苏逢吉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侮辱他和他老婆,揭他的短处和痛处。“嗷”的一嗓子,史弘肇站起来,指着苏逢吉破口大骂,各种难听的话以咆哮体磅礴而出。

苏逢吉一下子被骂得脸红到脖根子,脑门子青筋暴跳。他不知道史弘肇有个姓阎的老婆,更不知道阎夫人曾经在酒肆卖唱。苏逢吉认为史弘肇经不起开玩笑,小肚鸡肠,没气量,索性也以眼还眼,以骂还骂,咆哮对咆哮。

史弘肇武夫大老粗出身,什么难听的话都有,苏逢吉骂不过他。可史弘肇越骂越起劲,越骂越恼怒,直接跨过酒宴桌席,要拳打脚踢苏逢吉。苏逢吉是文官,哪里打得过史弘肇。见势不妙,老苏扭头就跑,出门上马离场逃回家了。

史弘肇急红了眼,不依不饶,低头找刀剑,他要亲手剁了苏逢吉。大将军要杀当朝宰相,这下子场面乱套了。杨邠急忙跑过来,死死拉着史弘肇的胳膊,苦苦相劝:“老苏是百官之首,当朝宰相,你如果杀了他,那把皇上放在什么地位?你没有权利这么做啊!大将军要三思。”

被杨邠一劝,史弘肇情绪稳定多了。

酒局如此,谁还有心思继续喝酒?

散场!

史弘肇一向是杀伐决断毫不手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杨邠虽然不认可苏逢吉在用人乃至其他方面的政治主张,但作为朝廷首辅大臣,杨邠在大是大非面前立场鲜明,做事情还是有原则的。他担心史弘肇借酒发疯,离席之后继续到苏逢吉家惹事,只好亲手拉着史弘肇的坐骑缰绳,两人并辔而行。杨邠一直把史弘肇护送回史弘肇的府宅,交给他的家人,看着他睡下,这才敢回自己的家。

一场将相相残的悲剧幸免。

苏逢吉和王章总觉得史弘肇、杨邠看不起文官,看不起文官工作,觉得在朝中工作没意思,产生了离开朝廷到地方上做官的念头,也有躲避政治斗争的考虑。后来,苏逢吉转念一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觉得去地方上会死得更快。苏逢吉作为当朝宰相,史弘肇已经敢对他肆意侮辱甚至挥刀动剑,那如果他到了地方上,史弘肇只需要一动小指头,就能把苏逢吉碾成豆腐渣。由于朝廷实在离不开王章这个敛财高手,史弘肇和杨邠也不愿意他离开,因此王章迟迟没能外放做官。

这些后汉朝廷重量级人物中,唯一走得了的是郭威。

郭威走得正是时候。

此时的后汉朝廷之中,不仅崛起于河东的四位顾命大臣之间产生了很深的矛盾,而且皇帝刘承祐日益骄纵,任用了很多奸佞小人及太后的兄弟,投机钻营的政治分子走向前台,与朝中文武大臣之间的矛盾也在发酵。后汉朝廷正走向一个危机四伏、祸害爆发的大旋涡。郭威对此表达了深深的担忧。而开船的舵手刘承祐哼着小曲感觉良好浑然不觉。

郭威离开中央到邺都魏州赴任。

临行之前,有一个必要的程序是领导诫勉谈话,期间,郭威对皇帝说:“李太后曾跟随先帝多年,饱经人情世故,见识深远。陛下你还年轻,遇到大事,应当多向太后请教然后再做。”郭威这番话是有所指的,两年前,新上位的宰相李涛一党曾经怂恿皇帝排挤杨邠、郭威等顾命大臣。后来,被太后发觉,及时予以制止。

刘承祐听郭威这么说,点点头,但没有说话。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

郭威接着说道:“陛下,为君王者,应亲近忠诚和正直的臣属,远离奸佞滑邪之徒,善恶之间,要仔细分辨,审慎对待。”

刘承祐若有所思似的问道:“以郭爱卿之见,朕应信任谁呢?”

郭威回答:“苏逢吉、杨邠、史弘肇都是先帝旧臣,精忠报国,希望陛下和他们推心置腹,信任重用,一定不会出大的差错。至于疆场杀敌之事,臣愿意竭尽全力,鞠躬尽瘁,决不负陛下厚爱。”

刘承祐听郭威说完,正了正衣襟,表情郑重地对郭威的忠言给予肯定,并表示一定会自省自惕,把皇帝当好。

中原多年战乱,民生凋敝,土地荒芜,村舍空寂,人口锐减。郭威到达邺都之后,审时度势,采取了一些有效的措施。由于后汉无力主动出击作战,郭威决定采取防御策略。他下达命令,告诫边境州城府县的守将,严加守备,坚守职责,不得四处剽掠扰民,也不要主动出击招惹契丹。如果契丹来犯,则将老百姓召集进城中,坚壁清野,让契丹来而无获。

郭威怀着不平静的心走了。

朝廷更不平静。

更大的祸乱即将发生。

祸将起于萧墙之内。

李太后有个弟弟名叫李业,李太后很疼爱他。刘知远做皇帝时,曾让李业负责内务府的钱财收支。刘承祐继位后,也很喜欢这个舅舅,打算让李业出任宣徽使。宣徽使是个重要职务,是宣布、传达和监督执行皇帝指令的官员,相当于皇帝的办公厅主任。可是官吏岗位的出缺及补充有严格的选拔程序。按一般程序,这次宣徽使出缺,应由驻京办主任阎晋卿接替,况且阎晋卿已经干了很多年,也应该升官了。李业却要插一杠子。杨邠和史弘肇不赞成外戚干政,可一时又不便于协调这些棘手的关系,这次人事调动的事情暂时被搁置了起来。

枢密院秘书聂文进、飞龙使后匡赞、翰林茶酒使郭允明都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善于逢迎皇帝的喜好而得宠。这些人虽然年轻,可是耐不住寂寞,在本职岗位干了几年之后,总想鲤鱼跃龙门飞黄腾达。他们觉得官职升得慢,对杨邠、史弘肇这些掌权的大臣产生了怨恨。

刘承祐有个心爱的夫人耿氏。刘承祐打算把耿夫人提拔为正宫皇后。皇后虽然是皇帝的老婆,可也是国家的一种类似官职的角色,具有独立的升迁选拔制度。杨邠认为耿夫人还太年轻,资历浅,不宜这么快升位,没有足够的资格出任国母。不巧的是,这耿夫人红颜薄命,没多久命归黄泉,永远没有机会做皇后了。刘承祐为此深为惋惜。为了表达补偿心情,刘承祐打算以皇后的礼仪厚葬耿夫人。耿夫人活着不能做皇后,死了之后总可以享受皇后待遇吧?杨邠这个倔老头儿仍然表示反对。这极大地刺激和伤害了年轻丧偶皇帝刘承祐的心。

刘承祐的年龄在一年一年地增长,独立执政的心态蠢蠢欲动,他不愿意事事受制于辅政大臣。说起来这也正常,一个年轻皇帝总要从被扶持走向独立掌权的成熟期。关键是,这个皇帝是否具备成熟的能力。如果心思大于能力,心智年龄比生理年龄成长得慢,那很可能会引发意想不到的危险。

刘承祐对执政大臣的厌恶情绪不断积聚增长,时不时地会流露出来。皇帝情绪的微妙变化被皇帝身边的一撮儿政治小动物发觉了。李业、聂文进这些人趁机向皇帝说:“杨邠这些人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甚至不把皇帝放在眼中,将来一定为非作乱。”小动物这些话明显带有挑拨之嫌,可此时此刻正迎合了皇帝的感受。

皇帝怀疑大臣的苗头一旦产生,往往难以熄灭,反倒会疯狂燃烧。

刘承祐对顾命大臣的怀疑很快达到了疑神疑鬼、神经质的程度,特别是经过李业、聂文进等人的撺掇,皇帝对杨邠和史弘肇的怨恨迅速升级。不仅如此,宰相苏逢吉从党争的小集团利益出发,也在一边添油加醋煽风点火。

怨恨的顶点意味着肉体消灭。

皇帝要动刀杀人。

皇帝把李业、聂文进、后匡赞、郭允明找来,秘密开会,研究方案,决定捕杀飞扬跋扈的杨邠和史弘肇等人。计谋已定,刘承祐向李太后汇报他的打算。李太后听后大惊,继而恢复了镇静,她虽然饱经世故,可也想让儿子早一天亲政,况且她对四位顾命大臣也并非完全信任。李太后很老成持重地说:“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以草率从事,应该和宰相苏逢吉商议商议。”李太后对杨邠等人也产生了反感情绪,但并没有动杀机。

李业在旁边说:“先帝说过,朝廷大事不应和书生商议,读书人胆小会误事。”

李太后还是不赞成刘承祐的方案,仍然坚持己见。

刘承祐没有得到太后的支持。如果在几年前,刘承祐会立即改弦更张,遵从太后的意见。可现在刘承祐年轻好胜的心已经占据上风,他不愿意受制于大臣,同时也不愿意受制于太后。刘承祐愤然离去,扔下一句话:“国家大事,女人不应干预!”

隔一天是朝会。杨邠、史弘肇、王章一大早走入广政殿旁边的偏殿,坐下来边喝茶边聊天,等皇帝上班后,他们候旨上殿参政议事。突然,一群全副武装的武士冲进来,嘁哩喀喳乱刀砍下,顷刻之间,三位权倾朝野的大臣稀里糊涂地人头落地,血溅朝堂。

聂文进拿出圣旨,在广政殿对刚刚到齐的宰相和文武大臣宣布:“杨邠等谋反,已经斩首伏法。皇上圣明,及时发觉并铲除了奸贼,真是我朝幸事。”众文武闻听这个消息,鸦雀无声,谁也不敢说话,惶恐之余迅速地思考着,自己与杨邠、史弘肇是否存在过往瓜葛,是否会因此被牵连。

一时之间,开封城内乌云密布,血雨腥风四起。官军派出大队人马叫嚣着抄了杨邠、史弘肇、王章的家,屠杀了他们的家眷、亲戚,抓捕了他们的幕僚、门客、同党亲近僚属,根本不履行审讯程序,直接砍头夺命。成百上千的人被牵连,被杀戮,被冤枉。一场政治大阴谋大屠杀大危机爆发,后汉朝野震动,人心惶惶。

苏逢吉虽然恨史弘肇,但并没有害他性命的心思。听到皇帝做出这样的事情,苏逢吉大为震惊,失魂落魄地自言自语:“这事做得太草率了,太草率了。如果皇上能咨询微臣一句,也不至于如此。要出大乱子了,要出大乱子啊。”

四位顾命大臣中,苏逢吉和李业关系较好。因此,在这场大屠杀中,苏逢吉幸免于难。可是大家都背地里猜测,是苏逢吉参与并主导了这场政治斗争和血腥清洗。其实这场屠杀和苏逢吉确实没有直接关系,尽管苏逢吉曾一再煽动李业和其他顾命大臣之间的争斗。

杨邠和史弘肇死了,还有谁呢?顾命大臣中,位高权重的还有郭威。

皇帝刘承祐原本对郭威的态度还不错,具有一定好感。可是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局面已经失控。李业、聂文进这些人对郭威可没有好感,视同杨邠一党,必欲置之于死地。

在国舅李业的策划下,对顾命大臣远在外地的同党实施了暗杀行动。刘承祐下达密令,指使镇宁节度使李洪义在澶州杀掉与史弘肇关系很好的侍卫步军指挥使王殷,指使刘铢将郭威、王峻在开封的家眷满门屠杀,密令邺都行营马军都指挥使郭崇威、步军都指挥使曹威杀掉郭威及其监军、宣徽使王峻。为以防不测,皇帝下令召集各藩镇节度使进京听命。一道道密令从皇宫大内发出,一个个快马密使从京城飞驰四方。

皇帝密使第一站先到达澶州。李洪义胆小怕事,不敢执行暗杀王殷的指令。李洪义和李业虽然是兄弟,可是不同心,他不赞成这种屠戮大臣的阴谋。李洪义既不敢执行密令,也不敢抗拒密令,将密令揣在怀里左右为难。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因担心夜长梦多事情败露,李洪义干脆主动向王殷报告了暗杀密令,让王殷好自为之。王殷大惊,为了自保,他立即抓捕了皇帝密使,然后派出心腹连夜赶往邺都给郭威送信。

郭威正要就寝,突然见到皇帝的暗杀密令之后,惊得一头冷汗。暗自心惊:“幸亏出镇邺都,如果留在京师,说不定也身首异处了。”他愤愤地吼道:“昏君啊昏君!乱臣贼子,一群乱臣贼子,竟然做出这等恶事!”

郭威急忙把亲信部下魏仁浦找来,把皇帝密杀令递给他看。魏仁浦也为之震惊动容。郭威问道:“你说怎么办?”

魏仁浦沉默了片刻,坚定地说道:“大人,您是国家高官,威望隆重,又握有天下兵权,镇守魏州重镇,可谓位高权重,引人注目。现在一群奸佞小人蛊惑圣听,恶意罗织罪名给您,这不是小事情。靠申辩控诉是无济于事的。事已至此,绝不能坐以待毙。”

郭威点点头,他深知其中的利害关系。此时人为刀俎,他为鱼肉,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铤而走险。郭威继续追问魏仁浦:“不申辩,割据对抗能行吗?众将不支持怎么办?”

魏仁浦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说道:“不如这样,咱们把密令诏书修改为皇帝要诛杀邺都众将,以此激怒众将,他们为了保全自己,一定会和大帅你坐到同一条船上来的。”

郭威竖起大拇指,称赞魏仁浦此计甚妙。和魏仁浦商议之后,由魏仁浦把密令诏书掉包,用邺都留守的印章上下颠倒,冒充玉玺印章,盖在了假诏书上。郭威下令击鼓升帐,聚将议事。

不一会儿,邺都行营马军都指挥使郭崇威、步军都指挥使曹威、监军使王峻、牙军使柴荣等一干武将臣僚陆续到齐。帅堂之内,手臂粗的红色蜡烛火焰通明,中军侍卫全副武装,刀剑出鞘,枪矛林立,一副杀气腾腾如临大敌的气氛。

郭威高大的身躯端坐在帅案之后,表情严肃,目光如炬,嘴唇紧闭,眉头紧锁。夜半紧急升帐聚将,众人感受到了帅府堂内的紧张肃穆,心里暗自猜想一定是有大事要发生。郭威扫视了一眼众人,沉重地说道:“前日,杨邠、史弘肇和王章三位大人遇害,且被李业、聂文进等奸贼污蔑为谋反,全家被杀。他们忌惮追随先帝征伐的大臣,要赶尽杀绝。这些奸贼怂恿皇帝颁布密令,暗杀澶州王殷将军和本帅,并且还要将邺都众将全部铲除,以绝后患。”

说着,郭威拿出假诏书在众将面前晃了晃,仓促之间谁也没看出来诏书和印章是假的。

文武众将听到这个晴天霹雳一般的爆炸性新闻,各个目瞪口呆,片刻后吵开了,叫骂呼喊争论之声鼎沸。郭威没有制止大家,任凭这种激动的情绪尽情发泄。等了一会儿之后,有人高喊:“大帅,你说怎么办?我们听你的。”

郭威声泪俱下,哭诉道:“我和杨邠大人他们,披荆斩棘,出生入死,经历百战,跟随先帝打下天下。后来,我又受先帝托孤之重,全心全力报效国家,效忠朝廷。现在杨大人他们被害,命陨黄泉,我和王峻大人在京城的一家老小也全部被杀,即使我年龄幼小的孙子也没有被放过。我没有心思独自活在世上了。你们应该按照皇帝密旨办事,把我的头砍下来回朝复命。我不连累你们。”郭威高大的身躯因痛苦而不住耸动。

没等郭威说完,郭崇威大喝一声站出来,抢过皇帝密令双手用力一拉,圣旨化为碎片。他愤愤地说:“天子年轻,不懂事。这些事一定是一群奸臣小人所为。如果这些奸贼得志,我大汉国家岂有太平!我等甘愿跟随大帅您进京面圣,申辩冤屈,清除君侧,整治朝纲。决不能稀里糊涂地被一个密使杀害,以至于落得千年骂名。”

郭崇威通过实际行动明确表达了立场,他拒绝皇命,站在郭威一边。

武将吵吵完,文官中的翰林赵修己说道:“大帅你白白送了性命,有何益处?不如顺应众心,率领大军向南,攻入开封,取代天下,这是天赐大任。”

对于赵修己的话,郭威很受用。当年,他曾策划并劝刘知远称帝,用的办法也是激怒众将,当年也是被逼无奈群情激奋的情景。因此,郭威很熟悉这些套路。他需要在关键时刻有这样一个人站出来说话。

郭威做出极不情愿的神态,黯然而无奈地说:“当务之急,只好按大家说的办,才有申冤昭雪的可能。”

即日,郭威留下外甥兼养子柴荣镇守邺都,命郭崇威为先锋,他本人自将中军,浩浩荡荡向开封杀来。这位柴荣后来成为五代时期的英明皇帝。这是后话,我们暂且不表。

在各路节度使中,慕容彦超行动最快。他接到皇帝诏命之后,放下吃了一半的饭碗,立即披挂整齐入京。皇帝刘承祐将全部军事指挥权交给了慕容彦超,让他主持大局。

哨探将郭威率军南下的消息飞速报告给了皇帝刘承祐。此时的刘承祐已经完全昏了头脑。他恨恨地说道:“好啊,郭威你果然有反心!慕容爱卿,朕命你统领大军出城剿贼。”

慕容彦超骁勇好战,虽然年事已高,可对谁都不服气。慕容彦超和阎晋卿、吴虔裕、前保大节度使张彦超等人率领禁军,离开开封,赶赴澶州迎击郭威。

郭威一路上势如破竹,当天到达澶州。澶州王殷开城迎接,率所部兵马加入郭威军队。第二天郭威到达滑州,义成节度使宋延渥迎降。这位宋延渥的祖父名为宋瑶,曾是后唐天德军节度使兼中书令,他父亲宋廷浩是后唐庄宗李存勖的驸马。后来,宋延渥又做了刘知远的驸马。再后来,宋太祖赵匡胤又娶了宋延渥的女儿为皇后。宋家世代显贵,当世无双。

郭威把滑州府库中的钱财全部拿出来,赏赐给将士。郭威一边劳军,一边故意使用激将法说:“朝廷军队马上就到,如果我们与之开战,则视同违逆造反。如果不战,我们将死无葬身之地。我看,还是为了保全你们的名节,把我杀了吧,我虽死无恨。”

这个时候,郭威说出这种话,答案只能有一个。军队将士一致高呼:“是国家辜负了太尉,不是太尉您辜负朝廷,我们万众一心,愿意追随你,和他们拼了!”郭威军队的士气达到了顶点,思想得到了高度统一,意志得到了进一步坚定。

听说郭威已经到达黄河边,皇帝刘承祐有些后悔和害怕了。国舅李业仍然坚持要铲除郭威,继续对抗。李业动员朝廷把国库的钱财赏赐给军队,并写信招诱家在开封而身在郭威营中的军士。

第三天,郭威率军抵达封丘。

封丘是开封的门户。

魏军压城,京城乱成一团。

皇帝刘承祐又派出左神武统军袁鳷、前威胜节度使刘重进等率禁军和侯益屯兵赤冈,慕容彦超以大军屯七里店。南北两军在刘子陂相遇,战争一触即发。

李太后见到这种情景,深知形势严峻,她主张严兵据守,以拖待变,打算写信给郭威,让他申辩委屈,其实是让郭威开出价码,然后朝廷再做定夺。

而皇帝刘承祐和慕容彦超都主张开战,特别是慕容彦超屡屡在皇帝面前吹嘘,可一战而擒郭威。

第四天,皇帝刘承祐亲自督军出战。郭威严令部署不准出战,一旦出战就等于和皇帝为敌,清君侧的行动将变成赤裸裸的造反。对峙了一阵子后,慕容彦超率骑兵冲向郭威大营。魏军之中郭崇威出面迎敌。突然,慕容彦超的马绊倒在地,把慕容彦超摔下马来。魏军呼啦围上来,刀枪并举,差点把慕容彦超生擒活捉。慕容彦超损兵折将退回本营,官军士气受到极大挫折。

官军看到了郭威军队的强大。

当天晚上,官军之中的大将侯益、吴虔裕、张彦超、袁鳷、刘重进悄悄地跑到魏军大营,拜见郭威。郭威对他们说:“天子身处险境,周围都是小人,你们都是亲近大臣,应该回去护驾。”主将已经暗通了郭威,官军士兵更是络绎不绝地向魏军投降。

那位夸海口爱吹牛的慕容彦超带着十多名亲信,灰溜溜地逃回了本镇兖州。其他护驾军队作鸟兽散,各自逃亡。只剩下皇帝刘承祐和几十名随官,孤零零地住在七里寨。

夜风吹来,不寒而栗。

偌大的官军大营,空寂无人。

第五天早上,皇帝醒来发觉四周大营空空如也,他哀叹一声,不敢久留,策马扬鞭跑回皇宫。刘承祐走到玄化门的时候,刘铢站在城门楼子上,拒绝接纳皇帝回宫,并开弓放箭。皇帝刘承祐快被气吐血了,只好拨转马头落荒而逃。

刘承祐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走在田野里,泥土的味道一阵一阵地钻入鼻孔。刘承祐远远见到一个民宅,他急匆匆赶过去躲避。刘承祐迈步进院门,迎面冲出来几名散兵游勇。刘承祐早已没有了皇帝派头,衣冠不整,丢盔弃甲,蓬头垢面。这些乱军是来打家劫舍的,突然见到刘承祐,以为刘承祐是捉他们的捕快。慌乱之中,不由分说,乱军举起刀枪,把刘承祐乱刃分尸。

刘承祐瞪着悲哀、悔恨、无奈、恐惧和不解的眼睛,死在了黄尘乱草的土墙门口。

一大早,郭威去官军大营拜见皇帝。等到了官军大营,郭威才发现皇帝已经不见了。于是郭威率军队入城。

官军土崩瓦解,京城陷入恐怖。

无论是官,还是民,都已经熟悉了改朝换代、大军入城的情形,过往噩梦般的经历历历在目。

心里有鬼或者无鬼的一些人,在惶恐之中自杀了,如苏逢吉、阎晋卿、郭允明等。聂文进只身逃跑,被军兵追上斩首。李业逃奔陕州,他哥哥李洪信不敢收留他。李业又继续逃亡晋阳,走到半路,被强盗劫财夺命。后匡赞逃奔兖州,慕容彦超不敢收留,抓捕后匡赞,将其献给了郭威。

魏军即将入城之,刘铢死守玄化门。他既不接纳皇帝,也不接纳郭威,不知道这小子是哪一伙的。郭威只好从迎春门入城。进城之后,和早年的李嗣源、李从珂、石敬瑭一样,郭威先住进了自己家,以表示没有冒犯朝廷的意思,做做样子给外人看。郭威的府宅早已失去了往日喧哗鼎盛的气象,老婆、女儿、儿子、孙子全被朝廷杀害,家中财物被洗劫一空,门窗家具破败不堪。看到这些景象,郭威眼泪纵横,哭昏死过去好几次。

魏军入城大肆剽掠,直到下午,郭威才下达死命令,制止乱军,恢复秩序。刘铢被抓捕,砍了头。

郭威让人找到了皇帝尸体,收入棺椁。

这时候,来了一个老头儿求见郭威。

此翁不是别人,正是冯道。

冯道总是能在恰当的时机、恰当的地方,拜见恰当的人。

恰当的时机是指,造反的人控制住了局面,但还未正式取得名头之前。如李从珂、郭威。

恰当的地方是指在新实权人物尚未进入皇宫大内之前。

恰当的人自然是指日后登基做皇帝的新强人。

太师冯道颤巍巍地率领百官来拜见郭威。郭威也按照正常规矩还礼。冯道泰然接受,并说道:“郭侍中,你这来一趟很不容易啊。”冯道此话意味深长。

第六天,郭威率领百官到皇宫大内明德门向李太后问安,所谓的“问安”实际是逼宫。郭威向太后提出建议:“国家事务繁重,请太后早立继位新君。”此时此刻的太后不过是封建国家礼法程序中的傀儡而已,虽必不可少,但作用有限。

李太后以她的名义颁布了命令:“河东节度使刘崇,忠武节度使刘信,都是高祖皇帝的弟弟;武宁节度使刘承赟,开封尹刘承勋,都是高祖皇帝的儿子。可请百官商议,从中选一个合适的继承皇位。”由于刘承勋病弱起不来床,郭威和百官只好建议由刘承赟继位。其实刘承赟是刘崇的儿子,刘知远很喜爱这孩子,一直视作自己的儿子养。

郭威建议由冯道带人去徐州请刘承赟来京继位。新皇帝到任之前,请李太后垂帘听政。

冯道斜着眼睛问郭威:“侍中,你真有意要请刘承赟进京继位?”

郭威露出不易察觉的一丝尴尬的笑,点点头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还望太师辛苦一趟。”

冯道表情沉重地说道:“侍中,我辛苦不怕,我担心我老头子成为忽悠大王。侍中非诚勿扰,你可不要令我成为信口雌黄的人啊,让天下人笑。”

此时的后汉国不仅缺皇帝,头班大臣也都死光了。李太后下旨,封授官爵。实际体现的都是郭威的意图,只不过是通过太后的嘴说出来而已。以王峻为枢密使,袁鳷为宣徽南院使,王殷为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郭崇威为侍卫马军指挥使,曹威为侍卫步军指挥使,宋延渥为左监门卫将军。以陈州刺史李谷任代理三司使,以范质为枢密副使,窦贞固、苏禹珪为左右宰相。

没几天,镇州、邢州送来八百里加急战报,契丹皇帝耶律阮亲自率军来犯,内丘、饶阳陷落,前线战事吃紧,请求朝廷支援。

内忧未定,外患又来。

李太后下旨,由郭威率大军出师河北抗击契丹。

这时候的郭威肯定恨死契丹了,早不来晚不来,这个节骨眼上来打仗。李太后借此机会支走郭威合情合理,郭威只好领命离开京城。

在郭威离开京城北伐的同时,候任皇帝刘承赟正兴冲冲赶来开封汴梁。

郭威走得了吗?

刘承赟能顺利入京吗?

这一走一来之间,又将爆发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