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生活 五、景德镇

景德是北宋第三任君主真宗的年号之一。这位皇帝在位二十六年,很做了几件有影响的事,比如与契丹签订维持了一百多年和平的澶渊之盟(澶读如馋),进行中华帝国史上最后一次封禅,确定天廷最高的神是玉皇大帝。另外,他还发现赵家的远祖叫赵玄朗。结果,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这四个方位神,便有一个(玄武)被改名为真武。

与景德年号有关的事情是:今天江西省某地,由于官窑烧制的瓷器底部有“景德年制”字样,被称为景德镇;禅师释道原撰写的禅宗史,因为完成于景德元年(1004),被称为《景德传灯录》。前者关乎瓷器,后者关乎禅宗;而能够把这两件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之事联系起来的,则是茶。

茶、禅、瓷器,都是两宋文明的标志性符号。

那就先说茶。

茶与禅的关系,我们在《禅宗兴起》一卷中其实已略有介绍。它们都兴盛发达于唐,也都是肇于高宗之时,成于玄宗之代,极于德宗之世,与科举的兴起正相同步。

然而“茶禅一味”的观念,却产生于宋。写下这四个大字的,是两宋之际赫赫有名的克勤禅师。其真迹在南宋时期被日本茶道的开山鼻祖荣西高僧带回东瀛,现在作为镇寺之宝珍藏在奈良大德寺。这就至少证明了两点:

一、日本的茶道源于中国的两宋。

二、禅的味道,就是宋代茶的味道。

奇怪!难道时代不同,茶味也不同?

正是。我们知道,茶树虽然是中国土生土长,也早为我国的植物学家和医药学家发现,却因为茶汤有明目、提神和醒酒等功能,长期以来是做药用的。饮用,是在佛教传入中土之后。大行其道者,则是禅院、禅师和参禅的人。

此后,茶便成为中国特有的传统饮料,甚至成为中华文化的象征物和代名词。其过程,则可以概括为三句话:流行于唐,大盛于宋,普及于元。所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是元代杂剧中常常出现的说法。

不过,像今天这样用开水冲泡散条形茶叶,是明代以后的事情,此前的饮茶方式则五花八门。比如,用开水煎煮茶叶叫“煎茶”,用开水冲泡茶末叫“点茶”。唐代的煎茶还要放米、奶、盐、姜、葱和香料,相当于麦片粥。

茶味,当然各不相同。

那么,宋代的茶,什么味道?

诗的味道。

唐诗如酒,宋诗如茶。事实上,宋诗无法获得唐诗宋词的崇高地位,固然由于后者无与伦比,自身又有爱发议论爱讲道理的毛病,也因为不够刺激。其实宋诗不乏佳作。比如陆游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和“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就不输唐人。

但,味道总归是淡。比如: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唐诗浓烈,宋诗淡雅。

这种淡雅倒是与山水画相一致。比如范成大的诗: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这不就是宋画中常见的田园牧歌吗?

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禅。正如我们在《禅宗兴起》一卷中所说,自从百丈怀海进行了宗教改革,参禅与农耕就难解难分。禅院的僧侣固然要参加劳动,耕读为本诗书传家的士人也不妨从中悟得般若智慧,哪怕农作不过做做样子。

只有喝茶,是当真的。

宋代上流社会的饮茶极其讲究。比如点茶,便先要用纸将茶饼包好捶碎,再用碾子磨成细末,然后用茶罗筛。筛出来的茶末放进茶盅,加沸水少许调成茶膏。茶膏调匀,再用沸水冲成茶汤。这时,要用茶筅(读如显)轻轻敲击,直到产生泡沫。泡沫叫汤花,也叫云脚,要求鲜亮雪白,到达苏轼所称“汤发云腴酽白,盏浮花乳轻圆”的效果。

茶香飘逸,汤花轻溅,水雾朦胧,这是什么境界?

点茶图

原图为山西汾阳金墓壁画,画面中右侧人物所执即为茶筅。据《中国古代物质文化》临摹图。

宋代瓷器的境界。

似乎不必细细讨论五大名窑或八大名窑,宋瓷的成就毋庸置疑。它甚至和宋词一样成了专有名词。人们只要提起词或瓷器,首先想到的就是宋。也就是说,这两种艺术样式在宋代都达到了自己的顶峰,让后世无法企及。

实际上宋词与宋瓷也不乏相似之处,那就是与唐诗和唐三彩相比,态度更平和,而工艺更考究。比如景德镇瓷器的要求,就是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罄。瓷器艺术典雅古朴、澄明浑然、细洁莹润、包容自在的美学风格,在宋瓷那里表现得淋漓尽致,让人爱不释手。

关键,还是审美态度。

跟宋词一样,宋瓷的风格也是多样的。虽然总体上可分为青瓷、白瓷和黑瓷三大体系,实际上却精彩纷呈,或灿若朝霞,或碧似湖水,或凝如羊脂。有诗为证:

宋代瓷器青白黑,兼重釉质与釉色。

均窑釉厚海棠红,定窑胎薄象牙白。

弟窑光照梅子青,哥窑断纹如冰裂。

汝窑雨过正天晴,官窑托出春江月。

更喜景德镇中炉,世界瓷都成一绝。

这首诗,要用古韵读才有味道。

但,尽管宋瓷是人间最美的器物,却并不高高在上或拒人千里之外,反倒多为生活用品,同时又极具内涵。这就只能用时代精神来解释了。也就是说,宋有着与唐完全不同的人生态度和追求,那就是:世俗、平和并雅致地活着。

这样看,全国都是景德镇。

的确,宋人比唐人更享受生活,尤其是士大夫。唐代的诗人会借着酒劲,唱出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怀才不遇的满腹牢骚。宋代的词家却不一样,哪怕官场失意,也照样与三五友人围炉品茗,参禅论道。拍案而起,击节而歌,恨不能“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也有,但要到靖康之后。

即便到那时,也“直把杭州作汴州”。

这就是宋给人的初步印象:无病呻吟的文人词,一碰就碎的细瓷器,宁静悠闲的山水画,琢磨不透的禅,以及需要细细品味的茶。与汉和唐相比,宋显得文质彬彬。

能表现出雄风的,似乎只有刺青。

但这是不全面的。即便宋词,就并非只有柳永、晏殊和欧阳修,也有苏轼、陈亮、辛弃疾。何况宋代还有当时世界上最发达的兵器工业,岂能只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实际上,宋文明是一个极为兼容的复合体,或者相当和谐的矛盾体。仅以词而言,便豪放与婉约并存,典雅与俚俗兼有。展示于瓷器,是既有流光溢彩如均窑,又有含蓄莹润如汝窑。表现在舌尖,则既有美食,又能品茶。难怪他们的城市既是田园的,又是市井的;既有勾栏瓦舍,又有数不清的书店,以及可以清修的寺院和高耸入云的宝塔。

宋,大雅大俗。

那么,究竟是怎样一伙人,又通过什么样的方式,缔造了这样一个王朝和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