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胡安将蓝色小药丸藏在自己卧室一个看不见的地方。药丸非常小,没有惰性填充剂,也没有漂亮包装,是实验室的定制品。胡安完全肯定那些药丸是蓝色的,只是,他尽量不去看它,这是个原则问题,即使在他离线之后。一周只需服用一粒,就可以给他提供所需的优势……

期终考试这一周总是混乱不堪。费尔蒙特中学向来倡导“与时俱进,奋勇当先”,学生们则认为,这个校训倒是更适合于学校那些教职员工们,而不是别人。今天上午,他们顺利地通过了这一学期来的第一次考试——威尔逊小姐的数学测试。可是,到了下午,教职员工便做起手脚来了:校长艾尔卡德要在原本是学生们的预习时间里开一次会,而且要求学生们现场出席。

几乎所有初中三年级学生都集中到一个礼堂。礼堂的木地板踩起来嘎吱嘎吱作响。这里以前被用作马匹展览大厅,胡安觉得至今还能闻出那种味道来。礼堂四周开着一些小窗户,从这里可以眺望校园四周的山丘。阳光透过礼堂的通风口和天窗射了进来。从某些方面来说,这个礼堂即使没有强化器也显得古里古怪的。

校长艾尔卡德阴沉着脸走了进来。他朝台下的听众挥手致意,希望与他们达成外表上的默契。

“我敢打赌,艾尔卡德要取消裸体考试。”伯蒂·特德笑得合不拢嘴。每当看到别人碰上麻烦时,他总是这种笑法,“我听说许多家长坚决反对。”

“跟你赌了。”胡安说,“你也知道艾尔卡德先生对裸体考试是什么看法。”

“哼,没错。”伯蒂的幻影无精打采地坐在胡安旁边的椅子上。

艾尔卡德校长开始长篇大论起来,从变化莫测的世界谈到费尔蒙特中学自身改革的需要。还有,他们一定不能忘记现代教育的核心问题,那就是教育孩子们如何去学习,如何提出问题,如何增强自己的适应能力——而且又不会失去他们的道德准则。

又是一个老掉牙的话题!

胡安漫不经心地听着,脑袋不停地转来转去,环顾着周围与自己一样的听众。

这是一次现场大会,除了伯蒂·特德外,其他所有人都参加了。

伯蒂的家离芝加哥很远,是少数几个通勤学生之一。父母支付了更多的学费,让他能够虚拟入学。其实费尔蒙特中学的名气并不大。在今天亲身与会的学生中,怎么说呢,这些十三岁的年轻面孔大多数都是真实的长相。艾尔卡德先生要维护学校的统一形象,不允许学生采用形象变幻技术,也不允许奇装异服。然而……这些规章制度不可能百分之百地贯彻执行。

胡安一扩大视域,便看到了周围一些偏离正轨的现象。不过,这种现象不可能太多,否则艾尔卡德先生早就勃然大怒了。礼堂里到处是幻影,乱七八糟的涂鸦之作出没在房间里。胆子比较小的人还不敢公然以幻影露面,只敢忽而幻影,忽而实像,一开一关,忽闪忽闪,每次出没最多一秒钟。另一种办法就是采用最不易被察觉的幻影。但还是有胆大的,比如那个双头幻影,躲在校长讲台后面张牙舞爪了足足好几秒。艾尔卡德先生很可能看出了某些恶作剧,不过,他的原则似乎是:只要学生们表面上不触犯他,他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行了,陈词滥调结束。艾尔卡德先生开始讲起实质问题。“今天上午,你们进行了数学考试,大多数人已经拿到了分数。威尔逊小姐告诉我,她对你们的成绩感到十分满意。考试结果只会对本周后几天的课程安排带来细微的变化。明天你们将进行期末考试。”

又要准备去学习那些枯燥无味的东西了,耶!还必须学得非常、非常快。大多数学生不喜欢学那些东西,不过,有了蓝色小药丸,胡安知道自己应付得了。

“不久就会有两场小组并行考试,最后一周的时间就用在这上面。散会后我会把具体安排公布出来,现在只说个大概:我们把其中一次作为不设限制的考试,你们可以使用一切合法资源——”

“太好了!”伯蒂的声音轻轻飘到胡安耳边。礼堂里所有学生都在表达相似的感受,相当于同声松了口气。

艾尔卡德先生阴沉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少有的微笑。“之所以采取这种方式,原因在于我们期望你们拿出特别出色的成绩来。这两次小组考试将与视像交流、语言和无辅助技能例行考试同时进行。你们的一些家长要求增加小组并行考试,可所有老师们都认为,目前你们只有十三岁,最好集中精力做好几件事。各方面纠缠在一起的学问还是留待今后再说吧。另一次小组考试则是——华盛顿小姐,你有什么问题吗?”

帕齐·华盛顿站了起来。胡安意识到,她和伯蒂一样,只以自己的幻影出席会议。帕齐·华盛顿是一位来自圣地亚哥的学生,所以不可能亲临现场。“在继续谈论小组并行考核之前,我想先问问你有关裸体考试的事。”

伯蒂冲胡安笑了。“这倒是个有趣的问题。”

艾尔卡德先生的眼神毫无表情。“华盛顿小姐,不是裸体考试,而是无辅助技能考试,跟裸体完全没有关系。”

“先生,这么做其实跟裸体没什么区别。”帕齐这时说的是英语,语气里也没有平时那种淡淡的嘲弄语调。正是因为这种语调,她成了她那个小圈子里的小女王。形象和声音是她的没错,但说的话和身体语言则完全不是平时那个帕齐。胡安探测了外面的网络通信量。这时候的网络通信量的确很大,但大多数属于简单的问答式,不用测都想得到。持续几十秒的进程也有一些,伯蒂的远程信息传输是最久的两个进程之一。另一个则属于帕齐·华盛顿——至少标着她的名字。

在费尔蒙特中学,窃用网络身份是一大禁忌,但如果窃用者是学生家长,学校也没什么办法。

胡安见过帕齐的父亲,艾尔卡德先生不能跟那个人面对面谈话,说不定是件好事。帕齐的幻影笨拙地靠在她前面的椅子上。  “实际上,”她继续说道,“这比赤身裸体更糟。他们——我们——从来就是生活在高度的文明社会,我们也他妈的很善于应用这种文明。如今,你们这些脑子里装满了一大堆理论的知识分子竟然考虑要把这些技术手段统统扔掉,把我们置于危险境地。”

“华盛顿小姐,我们并没有把任何人置于危险境地……”

艾尔卡德先生说的仍旧是西班牙语。实际上,西班牙语是人们听到的这位校长所使用的惟一交流语言。

艾尔卡德是一个有点古怪的家伙,“在费尔蒙特,我们认为无辅助技能是自我保护的最后手段。我们不是抱着过去不放的老古板,但是,我们认为每个人都应该学会如何在没有网络,甚至没有电脑的环境下生存下来。”

“下一步你就该教他们钻木取火了吧!”帕齐插了一句。

艾尔卡德没有理会。“我们的毕业生必须能够在断电、断水、断气甚至出现灾难的情况下学会如何正确应对。如果他们做不到这一点,那就表明我们没有教育好他们!”他稍作停顿,环顾一下大厅,“当然,这里并不是一所生存学校,我们也不会把你们扔进丛林。你们的无辅助技能测试场所将选择在我们教职员工所指定的一个安全地方——也许是一个没有现代设备的旧城,也许是一个废弃的郊外。无论在哪里,环境都是安全的,你们会做得很好。在这种彻底没有技术辅助手段的简陋环境中,你们会获得真正的洞察力。这种能力也许会让你们大吃一惊的。”

帕齐抱着双臂,怒视着艾尔卡德校长。“简直是一派胡言,不过,就这样吧。还有一个问题。你们在学校的宣传手册中吹嘘什么现代技能,这些所谓的小组并行考试理应证明你们的确传授了这种现代技能。如果你们剥夺学生使用现代技术的权利,他们还怎么个并行法?啊?”

艾尔卡德先生瞪了帕齐好一阵子,手指在讲台上不住地敲着。胡安感到他们之间就要爆发一场激烈的辩论。帕齐的爸爸(假定就是他吧)做得太过分了,大大超出了情理允许的范围。最后,校长摇摇头。“看来,你误解了我们使用‘并行’一词的含义。我们并不是说,所有小组成员随时随地都要同时行动,只是说他们可以在处理其他事情的同一时间段进行考试,现实世界中人们也正是这样工作的。”校长耸了耸肩,“当然,你完全可以不参加期末考试,转到别的学校拿成绩单。”

帕齐的幻影轻轻点了点头,猛地坐了下来,样子显得极为尴尬。显然,她爸爸已经把控制权交还给她了——在使用她的幻影,让她丢够了丑之后。太妙了。

伯蒂显得有点气愤,不过胡安觉得跟同情帕齐无关。

过了一会儿,艾尔卡德先生又继续作他的报告:“也许我应该在这里谈谈身体穿刺和服用药品的话题。”他朝四周环视了很久。胡安感觉到,校长的眼光正好对着他的方向。老天,他怀疑我用了药!“你们缸道,一切形式的身体穿刺在费尔蒙特中学都是绝对不允许的。你们长大后可以决定自己的一切——但是,现在你们到了这里,就不允许这么做,哪怕是戴耳环或眼环都是不允许的。一经发现在身体任何部位穿刺的行为,马上勒令退学。即使你们非常害怕独立技能考试,也决不能借助身体植入物或药物,以此蒙混过关。”

这个方面没人提出异议。不过,胡安看见通讯激光在空气中的尘雾里闪闪烁烁,大家窃窃私语,悄悄传送图像。

艾尔卡德全然不顾这些。“现在说说另一次小组并行考试,之后就散会。我们把这次考试称为‘本地’课题:你们可以利用自己的计算资源,甚至是本地网络。不过,你们的小组成员必须以真身在场,进行小组协同。不允许采用远程方式参加,不允许外界支援,即与全球网络的联系。”

“该死的。”伯蒂骂道,一下打蔫了,“虚伪、不切实际、愚蠢——”

“这么说来,我们可就无法协作了,伯蒂。”

“咱们走着瞧!”伯蒂跳了起来,挥手引起台上的注意。

“特德先生,有问题吗?”

“是的,校长先生。”伯蒂公开广播出来的声音泰恭敬敬,“你知道,我是通勤生。这里我有很多朋友,我非常了解他们,和了解跟我在一起的其他朋友一样:不过,因为我住在芝加哥,这些朋友中几乎没有一个跟我面对面见过。我这个问题我们怎么解决?这么重要的期末测验,我真不希望自己无法参加,就因为我不在圣地亚哥。能不能考虑给我一个有限链接?这么做当然不利于我,但我会尽自己的最大努力。”

艾尔卡德先生点点头。“特德先生,没有那个必要。你的难处我们会考虑的。我们已经与圣查尔斯的安德森私立中学谈妥了,我们可以协作。他们会——”

位于圣查尔斯的安德森私立中学?对了,那所学校在伊利诺斯州,离伯蒂只有一段很短的车程。安德森中学搞小组课题的历史很长,简直从史前就开始了。准确地说,从20世纪。总的来说,他们比费尔蒙特中学优越得多,但他们的学校更像是一所高中,学生个个都是十七八岁。伯蒂这下可惨了!

“他们会很乐意接纳你的。”艾尔卡德先生说,刚才走神的胡安接着听。艾尔卡德先生闪出一个微笑,“事实上,我认为他们很有兴趣了解我们的优秀学生的适应能力。”

伯蒂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自然的笑容,他的幻影重新倒在胡安旁边的椅子上。他没有再作什么评论,连私下跟胡安说几句都没有……

会议的下半段几乎都是在谈论考试内容的变动问题。引起变动的主要原因是学校为非并行课题引进了一批外部资源(即专家和技术设施)。这些问题不用开会也能解决,但艾尔卡德就是对面对面开会有瘾。胡安把所有宣布的事项和变动事宜暂时置之不理,专心考虑会影响自己这一周的倒霉事:两年来,伯蒂·特德一直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通常他这人十分风趣,是个最佳搭档。但有的时候,他又会一声不吭生闷气,通常都是为胡安无法控制的一些事情。比如说眼下。假如伯蒂又来一次自我封闭的话,他也许会完全不跟胡安说话——一连好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