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蚀

伊恩·克里西

伊恩·克里西出生于英国约克郡,并一直在这里生活。在“摇滚明星界不理会我”之后,他于1999年开始发表短篇科幻小说。他爱好徒步旅行、园艺和环境保护工作——任何可以让他远离电脑屏幕的户外活动。

在《侵蚀》中,主人公为了能在其他星球上生存而对自己的身体进行了改造,但在地球上的最后一周里,他遭遇了一场意外。故事巧妙地运用视角来展开情节。很多科幻小说中都有关于人类技能增强的想象,作品讨论增强到什么程度人便不再为人。《侵蚀》是其中的一篇杰作,尤其是因为主人公讲述故事时并没有清楚告诉读者他到底身在侵蚀之线的哪一侧。

我来讲讲我在地球上最后一周的故事。

在最后的日子到来之前,我就已经作好了道别,我的家人也给了我祝福。我的祖父年轻时从牙买加来到英国,他理解我为什么会报名参加这个殖民计划。他告诫我一个新的世界不管看起来有多迷人,都会有让人沮丧的一面。我们都知道我并不需要这个提醒,但他想要将他从生活中学到的东西传授给我,而我也愿意听。我仍然记得他的手指握在我的皮肤上的感觉,因为我可以随意回放外皮的知觉日志。

我的女朋友可就没有那么宽容了。她指责我是个胆小鬼,是个逃兵。我告诉她,当你的房子着火了,逃跑是明智的。地球正在燃烧殆尽,我们可以启程寻找另一个家园。她说,不,她是在尖叫——当我们的房子着火的时候,我们应该留下来灭火。她想帮助救火人员。这一点我很钦佩她,我并没有劝她同我一起离开,因为这样只会让她更气愤。

大海终将会吞噬陆地,只是它上涨得非常缓慢。大多数的海岸线仍然跟早期地图很像。我决定在最后几天里沿着海岸线走一圈,一来是为了向地球道别,二来是为了适应我的新外皮,并磨合一下我的增强装备。虽然这些设备已在术后实验室和殖民地模拟器中检测过,但我仍然想在自然环境中演练一下。现实抛出的挑战是模拟器无法设计的。

于是我向北旅行。火车上的人都盯着我看,而我已经习惯了——看到我这个高得反常的黑人,即便是以保守著称的英国人(这很大程度上是虚构的),也如同科学家注视着新的标本一般。近年来,由于一拨又一拨的非洲难民逃离了燃烧的国土,这些注视中的敌意也增多了。我出生于英国港市纽卡斯尔,我的父母也是,但是这些不会写在我的脸上。当我开口讲话的时候,他们听到我这个黑人的泰恩赛德口音,便不再有敌意。

现在我的外表已经不是黑人了,但人们仍然盯着我看。我灰色的外皮是由无数细小的结节组成的,像蝴蝶的翅膀一样绽放着彩虹色的光彩。我被告知可以像墨鱼一样在外皮上面创造出图案,但是我尚未学会这种精细的技术。从地球出发后的路途中多的是时间做这些久坐不动的小事。现在我只想去活动,去奔跑、跳跃、游泳,在野外和寒冬中检测我所有的增强装备。

斯卡伯勒是——或曾经是——一座双层城镇。古老的北海湾和南海湾的海滩早已经被淹没,但是在悬崖上仍然挺立着一些商店、古雅的房子和荒废的城堡。我赶紧从城镇中出来,走上沿海小道——更准确地说,是沿海小道的最新的路径,这些新“路”一条比一条更靠近内陆。约克郡海岸一直以来都在慢慢被侵蚀,即使在更安宁的时代。现在这个过程正在加速。上涨的海平面咆哮着卷起更高的浪潮,激起剧烈的风暴,抽打着海岸,直至将它们彻底摧毁。不稳定的泥坡同新鲜的岩石交杂在一起,千年以来第一次曝露在外。成堆的碎石不停地到处漂转,新鲜的石头还没有被磨成圆润的鹅卵石。

离开最后的房子之后,我停下来,脱去我的衬衫、牛仔裤和鞋子。我之前还穿着这些只是为了同自然人(我们称之为未增强人)融为一体。我将衣服藏在一些金雀花下面,方便我返程时找回。我脱光衣服,用力地伸展手臂,拥抱世界、天气以及未来等着我的一切。

空气平静而压抑,这是两场狂风暴雨之间的徘徊不去的愠怒。灰色的云层重重地压着天空,像是将天穹隔绝了出去。我的增强眼侦测到云层后面来自太阳的偏振光,光线明晃晃地照在海角上。我试图回忆自己为什么要看见偏振光,但是想不起来。也许没有为什么,设计者为我安装了这个能力仅仅因为他们能够做到。就像软件一样,我经历了功能扩充。但是当到达新的星球之时,谁能想到我们会遭遇什么样的危险呢?说不定哪天看见偏振光能够救我一命。

我闻到了道路上的泥味、海浪中的咸味以及轻微的污水气味。我尝试将污水的气味过滤掉,留下的气味更像童年时海边漫步所闻到的。然后我回到默认设置。忽视实际气味而只留下我认为好闻的嗅觉印象,我可不想养成这样的习惯。

我开始加快速度,沿着带刺的钢丝围栏行进,围栏里面是正在缩小的农田。在这个季节,农田里只有须茬和野草,麦子早已经被收割。乌鸦胡乱地在湿漉漉的土地上啄食。我穿进金雀花丛中,尖刺挠着我的外皮,但是没有伤到我。通过我植物学家的眼睛,我认出了在这个小悬崖边上生长的所有生物:欧洲蕨、苜蓿、蓟、马尾草——这些名字穿过我的大脑,像是离别的咒语。星际飞船的种子库秉着谨慎预防的原则,收集了很多物种。但最初我们将专注于种植粮食作物,目的是培育出能在殖民星球上繁茂生长的品系。而其他的植物……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它们了。

曾经有人说过,一个即将上刑场的人的精神会非常集中。离开地球几乎和要上刑场一样刺激,而我已经感觉精力前所未有的充沛。我记录着环境中的每一个细节:枯萎的欧洲蕨上面白晃晃的蜘蛛网、此起彼伏的刺耳的乌鸦叫声,还有远处大海无休止的咆哮。我抵达一道溪谷,它的底部流淌着一条因暴雨而形成的河流。我懒得沿着小道走到桥上,就直接沿着斜坡向下冲,从泥上滑下去,保持平衡,然后跃进水中,接着就到了溪谷的另一边。

我发现自己走到了一个海岬上,嘎吱嘎吱地踏在碎石铺成的小路上。一块古老的公告栏提醒人们要跟在自己的狗身后清理它们的粪便。前面有一排长椅,摆在小道上临海的一边,跟过去比起来,它们可能离悬崖边要近了很多。长椅上都有纪念铭牌,上面的字迹大多已经褪去或消失了。我看到一块清晰的铭牌,上面写着:

纪念卡特里娜·格雷迪

2021-2098

她热爱这片海岸

长椅的木条之间长满了草,而木头已被风化成斑驳的米黄色。我扫除树枝和山楂果的碎屑,然后笑了一下自己过时的姿势。我光着身子,不用担心衣服被弄脏,外皮也不会被这些尖尖的树枝伤到。总有一天我会摒弃人类身体的所有弱点,在任何环境中畅通无阻。

我坐了下来,看向大海。狂风将海浪拍打成白色的泡沫,推动着它们向海岸涌去。海鸥在微风中疾飞,它们的叫声参差不齐,正如它们所栖息的岩石一般。一段童年的记忆涌上心头——我在海边吃着薯条,一只海鸥俯冲过来叼走了一根。心中突然涌起我无法形容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有人坐在我身旁,但是没有额外的重量让长椅嘎吱作响。那么应该是全息图。我转过头去,看到典型的上世纪廉价全息图的明亮轮廓。

“你好,我是卡特里娜。你想聊聊天吗?”这个问题显得有点生硬,估计所有的到访者都会被这样打招呼吧。只要我拒绝,这个全息图就会消失,我就能安静地一个人坐在这里。但是还有好几天孤寂的日子等着我,而我也不介意稍微中断一下独处生活。我在一个垂死世界的最后一次对话,是与一个已逝之人进行的,看起来挺合适的。

“很高兴见到你,”我说道,“我是温斯顿。”

全息影像中出现一个中年白人妇女,她的头发呈灰色,就像河床上的岩石一样,她穿着一件雅致的淡紫色裙子和一双低跟的昂贵的鞋子。我很好奇她这一身传统的低调装扮是她自己的选择,还是一些纪念设计师为了不让已逝之人抢了活人的风头,而故意将他们设计成年老和凋谢的样子。也许她本人想要被刻画得年轻、奔放而漂亮,毫无疑问她过去肯定正是这样——或是梦想着自己是这样。

“一丝不挂地到处逛,挺冷的吧。”她笑着说道。

我已经忘了自己没穿衣服。我简单向她介绍了一下我的增强装备。“我要去外星球了!”我说道,突然激动地无法自持。

“什么,所有人?他们对你进行复制,然后将你们都送到太空去吗?”

“不,不是那样的。”不过她这个提议倒是让我有了一瞬间的迷惑。我曾经用我过去的人类双脚走到医院,完全麻木了,然后——过了很久,我用崭新的增强型双脚走出了医院。只有一个我离开了吗,抑或其他地方还有别的我,因为缺陷被丢弃,或者被优化去完成其他使命?别傻了,我告诉自己,只是一层外皮而已,身体里面跳动着的仍然是那颗心脏。这颗心脏,跟剩下的我一起,昨天通过了启程前的体检。

“我们先到一颗行星上去,”我说,“这将相当具有挑战性。但是之后——谁知道呢?”没有人知道一个身体增强过的人能活多久,因为所有的机械部件都是可以升级的,等哪个生物部件无法更换了,就是我们的生命结束的时候。“要看是不是发现了其他值得一去的星球。那里有很多世界,只有几个勉强可以居住。”

我描述了我们的目的星球。它围绕着一颗红矮星公转,它的椭圆轨道使得星球表面的温度波动很频繁,气候很恶劣,潮汐也很大。“殖民者队伍是由不同类型的人混合组成的。自然人多半会留在基地,而像我这样的增强人应该能在外面生存,还有基因改造人——从长远来看,他们被认为是最好的,但是基因改造的成功还需要后代的努力。”不同团体之间的关系已经有些紧张了,因为我们会为了星际飞船有限的空间而争吵,但我没有提到这些。“抱歉——我讲得太久了。说说你吧。你住在这附近吗?这里是你最爱的地方吗?”

“我是土生土长约克郡人,”卡特里娜的全息图说道,“我在惠特比出生,在登特谷地的一个农场里生活过几年,后来又回来了——快来吮吸我松弛的乳头吧——嫁给我的丈夫,又回到海岸。他是个渔夫,上帝让他的灵魂永远地安息了。擦屁股纸!他离开之后,我常常沿着海边散步,去看北海,想像着他就在海浪之中。”

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惊讶。

“我又胡说八道了吗?”卡特里娜问道,“我在很久以前被攻击了,我想。自从死后我的记忆就不是很清晰了——我更像一份记录,而不是模拟影像。我只有少量的记忆,短期的交流足够了。”她不快地说道,好像因为自己的局限很懊恼。“一个纪念长椅还需要什么呢?哦,我爱这个海岸,但并不代表我愿意在这里坐一辈子……挖鼻屎比赛,奖励最大的那一颗鼻屎!”

“你想让我带你走吗?”我问道。撬松芯片再容易不过了。被编码的人格或许可以安装在星际飞船的电脑上,同其他被上传的殖民者一样,但我觉得卡特里娜应该无法通过登船测试。她太过时了,而且那些死者对自己的同伴相当势利。我在模拟器里面同他们一起工作过,我可以想象他们会说些什么。“为什么,温斯顿,我知道你是好意,但她不适合这次的使命。她没有相关的专业技术。她的编码很粗劣,算法也过时了,而且绝对还携带着病毒。”

想到这些,我更想跟他们斗一斗了。但是卡特里娜拒绝了我。“没关系,亲爱的,我太老了,无法跟你们去外星球,我只想跟我的丈夫团聚,总有一天会的。”她凝视着大海,我好像突然明白了她的丈夫遭遇了什么。

“请节哀。”我说,“我想他一定从未——”我琢磨出一个合适的词语,“被纪念过吧。”

“墓地上有一个标记,”她说,“但他没有像我一样被转录下来。溺死是一瞬间的事情,完全让人没有防备。我们一直没有找到尸体,所以他也无法被安葬。他仍在海里的某个地方……”

我突然想到,如果卡特里娜的丈夫被增强过,他就不会溺水而亡了。我的四肢可以不知疲倦地游泳,外皮可以从水里面过滤出氧气。此时宣扬我的这些特性是不合时宜的,于是我思索出一个比较中立的回复:“以前整个北海都是陆地。在桑田沧海之前,你们的祖先常在那里猎杀长毛象。”

“现在海水又一次上涨了。”她说得如此决绝,我知道我们的对话结束了。

“愿上帝让你早日与丈夫团聚。”我说道。当我站起来的时候,全息影像消失了。

我往前走去,下起了雨。


我期盼暴风雨的来临。暴风雨夹杂着冰块从东北方向袭来。人们称之为懒风,因为它懒得从你身边绕道,而是直接穿过你。

天色暗了下来,马上就要黑了。雨水变为冰雹,砸在我身上咔咔作响。雷声响彻天际,一阵不祥的轰隆声让人觉得汹涌的海水仿佛冲垮了顶着天穹的柱子,使整片天空塌了下来。闪电从我的身旁掠过。

我转过头沿着那条海边小道往回看,在我经过的那排长椅上,全息影像都亮了起来。我很好奇,谁会在这种天气下坐在长椅上,后来我意识到一定是闪电使激活协议短路了。

在这个充斥着乌云与黑水的被侵蚀的灰暗世界中,全息影像是唯一明亮的颜色。男人和女人的影像在长椅上摇曳,他们观看着大自然的表演。我看到卡特里娜站在悬崖的顶端,抬起了手臂,仿佛是她召来了风雨。

我觉得我不应该搅扰他们,于是我继续跋涉,直到深夜。我的增强眼捕获到了从远处的房子和路上偶尔经过的汽车所放射出的灯光。在我的右边,海面上的污染物闪着白色的光。波浪在黑夜中发出巨大的响声,它们的撞击就像是这个世界神秘的心跳。

暴雨将山路冲成一滩泥泞,我的嘴角大大咧着。此时的情况当然不像模拟器中的极端条件,但这是真实的。我已将满目逝者的景象抛在身后,他们同纪念碑拴在一起,这让我清晰地感到自己活着。每一滴落在脸上的雨点都是值得珍藏的瞬间,我希望这个夜晚永不结束。我既想驻足此地,也想前往红日下的殖民世界。

我加快脚步,就好像我能大步跨过群星,更快到达那里一般。我踏过潮湿腐烂的老树枝,脚突然打滑,我偏离山路,向下滑出几码,直到我抓住手边的岩石才停下。我左臂发出疼痛讯号来抗议其受到的剧烈扭伤。我小心翼翼地晃动身子,用脚来摸索立足点。很快我便固定住自己,吊在了距离海平面十五英尺的地方。我当时一定是以为波浪中喷溅出的水珠打在了我身上,其实那应该是雨水,被风吹着从四面八方浇过来。

这一滑让我兴奋不已。我知道这可能难以理解,但我只能如实告诉你们我当时的感受。

我总不能整夜都贴在那里,于是我爬过曝露在外的峭壁,起初是一英寸一英寸地缓慢挪动,有把握之后我才大胆地向一边摆动。我有信心增强型肌肉能让我保持在高处。

我肌肉紧绷,外皮也死死撑住,但岩石却没那么结实。

摇晃到一半的时候,我听见噼啪一声,紧握岩石的左手感觉到了松动,于是我本能地用右手去抓。虽抓住一处,可我发现自己仍在向下掉落。一刹那间我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情况。崖壁的破裂声听起来就像是在撕一张天网大小的报纸,我此刻意识到如果是悬崖底松动了,那么顶部也会随之崩裂。

我下落时被海浪撞击石头激起的浪花溅湿了一身。时间过得很慢,那画面就好像停格动画,一帧帧逐个播放。我抓住的那块笨重的石头也旋转着掉落,很快我就会被石头压住。如果我还握住它不放,着地时我无疑会粉身碎骨。

我凭空一跃,直冲海面。如果峭壁够高,我就有足够的时间保持清醒。可是我和我身后的岩石都很快就要落水了,同时半个约克郡海岸也将被海水淹没。

周围的声响听起来好似火山正与地震决斗。我狂乱地扑水想游开,却不知为何仍原地打转,直到停止拍打我才弄清其中缘由。

我水下的右脚被一堆从悬崖掉下的岩石绊住了。之前我毫无感觉,但此时顿感一阵剧烈的疼痛经由腿部向上蔓延。我在海浪扑打到头顶之前猛吸一口气,然后试着挣脱,但并未成功。

我又试着抬起沉重的巨石,也无济于事。被困的右脚让我动弹不得,根本无法找到支点。几经无用的尝试后,在大海的飞沫和诅咒中,我不得不放弃了。

此时,惊惶在我内心不断滋生。我一放弃,恐惧就如洪水般占据了内心,我害怕淹死或是在海水里冻死,害怕更多石头从上面砸下来。我满脑子都是死之将至的情形。

良久我才缓过神来。我逐渐告诉自己恐惧源于那具旧躯,而那具躯壳冬日里在北海上漂浮不了多久。可我的新躯壳和机器人差不多,我不会溺水也不会被冻死。只要有了这一身装备,我便能从容应对这一切。

我将意念集中于外皮,通常其纹理如同自体皮肤一样有些粗糙和瑕疵。现在我让腿变得完全光滑,希望那毫无摩擦力的表面能让我从石底滑出来。我能感受到的一丁点儿活动的余地,这让我重新燃起了希望,但我却仍无法抽出右脚,脚踝肿胀到动弹不得。即使没有摩擦力,你也不能将一个死结硬穿进针孔里。

焦急和百般无奈之下,我还是让外皮恢复了默认设置。我得离开这儿,不能坐以待毙等待下一场暴风雨再次让碎石乱飞。我的星际飞船很快就要离开地球,一旦错过,我便再也没机会了。

此刻我开始思考,自己是否潜意识里想错过这班飞船,我招致灾难是为了阻止自己离开吗?

无可置疑,在某种意义上我的确是自找的。我故意鲁莽行事,将自己推向极限,直至灾难降临。这是为什么?

我思绪不断,当四周泛起寒潮,我意识到自己是想超越旧躯体的界限来证明自己有能力离开。我们总是听人说目的地特别艰苦残酷,自然人无法独立生存,于是我就觉得有必要测试出身体增强能达到的极限。

不知不觉中,我希望将自己推上一个自然之躯无法生存的境地。如果我幸存下来也便证明自己已彻底改变,从而有信心在殖民世界大展宏图,独闯风浪。

好,我已经成功完成该计划第一步。我已令自己深陷麻烦之中,现在我只需要逃脱。

但如何逃脱?

我颅骨里有紧急无线电信标,只要有人把我从水里捞出去我就能激活它。但是这么做有些尴尬,显得我好像在环境温和的地球上都驾驭不了自己的身体,如果我求助,那又会有理由将我从星际飞船名册上除名。殖民者得自主解决问题,候补名单上多的是人——他们从未掉落悬崖,也没将自己卡在一堆岩石之中。

如果等到天亮然后向在海边散步的人大喊一声,那我也将落得同样的下场。

但寻求解决方案的决心并未出现,至少不是当机立断。风势渐弱,细雨绵绵,我的思绪变得冷静而清晰,当时的艰难处境压制住了内心的恐惧。

我必须从石缝中抽出腿,既然我搬不动石头,那么我只能挪动我的腿了。

我要挪动腿,但脚却卡住了,那我只能把脚丢下了。当我意识到这点时,内心无比平静。道理很简单,如果想要自由,必须付出代价。我再次想到寻求帮助这个选项,这样我就会保住脚并留在地球。或者,我可以选择失去右脚,去往星际。

我真那么想去吗?

我已经决定永远离开家人,离开我的女朋友了。如果我不舍得放弃我一只右脚——只是身体四肢的一小部分,那我的价值观到哪里去了?其实我根本无从选择,只能承担我所作决定的一切后果。

我等了又等,希望能有其他念头冒出来,希望能逃避抉择。

我羞于承认最终促使我采取行动的原因,它并非基于逻辑或是坚强的决心,而是源于我那只被压扁的脚。在我仔细考虑各种可能性的时候,一阵阵疼痛越来越强烈。而且在冰冷的海水里浮着,毫无乐趣可言,越快行动就能越早逃脱。

我将意念集中于外皮,这是一套可编程的神奇外皮,我命令它从脚上离开,向上流动。然后我命令外皮从右脚踝上方开始收紧。

哎唷!哎唷,哎唷,哎唷,哎唷,嗷——

我试着忽略疼痛,更用力地操纵外皮。我希望能迅速搞定,像切黄瓜一样砍掉脚。但外皮的承受力也有极限,它并非专门为截肢而设计,而且我已经超越极限了。

很快我就暂停了,这比我预期的还要早。我需要进入疼痛消除设置,我们总是被反复灌输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疼痛的存在是有原因的,我们不该随意消除。但若非事出紧急,我也不会采取断足这样的终极手段,所以我关掉了疼痛信号。

麻木感替代了疼痛,所幸我从血肉之躯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了!这样接下来的任务似乎很快就完成了。外皮完全锯断了内骨,从小腿隔断开来并愈合了伤口。我从岩崩中逃脱了,迅速游离,拖着身子来到了岸边,陷入昏睡。

当我醒来时,海潮已退去,身边的海滩上落满枯草、湿漉漉的毫无生气的欧洲蕨以及人类留给世界的遗物——终年常在的塑料垃圾。疼痛信号再次传来——它只能暂停,无法永远关闭。有一分钟我试着忍受小腿肚下的极度疼痛的抗议,但我还是向诱惑屈服了,而后再次将之抑制。

我试着站起来时,发现自己现在站不稳了。尽管脚已不在,右腿底部仍有外皮残余。我向剩余物质发出命令,让其向下延伸出几英寸用作假肢,以便我保持平衡。我调整假肢的形状,避免其压迫残肢,着地时的压力由腿部稍靠上的外皮来承担。

我蹒跚地走过垃圾遍布的鹅卵石道。我能行走啦!我欢欣地呐喊,打扰了新海岸线旁大地上一只啄食的喜鹊。它满腹责备,啾啾地飞走了。

随后我一定昏过去了一段时间,不久后醒来时一缕阳光照在脸庞。此刻我脑中闪过第一个念头是回到塌方处,挪动岩石找到我遗失的脚。

而第二个念头是——它在哪儿?

整个海岸上都是坠落的岩石。悬崖峭壁早已被侵蚀了数年,昨晚的暴风雨只是最近的一次洗礼而已。我分不清是从哪里掉下去的,也无从得知我的受困之地在哪里。只是某处有一块血肉,它有重要的情感价值,但我不知道它会在哪里。

我弄丢了我的脚。

直到那一刻我才感受到自己的情绪。我暴跳如雷,恨自己陷入此种愚蠢境地,竟选择截肢而非求助,就如同年轻人高傲到弄伤自己也不愿意找妈妈一样。

我懊悔自己永远地遗失了身体的一部分,它再也不会回来了。当然,外皮可以替代它。当然,我也可以把自己增强到超越从前的极限。

但是,人与机器的界限就像我身边的海岸线:一点一点被吞噬。我丢了脚,如同海岸丢失了几块岩石一般。但不论如何吞噬,海水总是在涨。

我接下来还会失去什么呢?


我一路南行折回到镇上,沿海寻找能爬上悬崖的捷径。我能利用增强装备轻松爬上陡峭的岩壁,但内心却对用那些东西失去了兴趣。

可总是这么讽刺,我当初是抱着充分利用增强装备的心态开始征程的,现在这些设备并未出问题,我却开始回避它们。

我失败了,缺乏判断力,以被困和截肢告终。这就是我人类的头脑,愚蠢的思维。

也许只有把我的头脑也增强了,我才能更理智地行动。

我踩在铺满鹅卵石的堤坝上,脚下吱吱嘎嘎,假肢发出与另一只脚不同的声响,我左右脚交替奏出怀旧流行音乐中的贝斯声和鼓声。沙滩散发出阵阵海盐味,塌方的岩石中夹杂着腐烂的植被。

那天很平静,风势减缓,潮也落了,我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海的另一头不时传来的海鸥鸣叫。除此外没有任何声响,寂静得连飒飒的风声都没有。

“很快了,亲爱的!很快我们就能在一起了。啊?还要多久呢?”

我环顾四周,旁无一人,这才发现声音是从下面堆满鹅卵石的某处传出来的。扫视了废墟一圈,我发现了一小块塑料。我将它放在耳边,它正谩骂我。

“浑蛋!他妈的!”

那声音太小而且失真,我听不出是谁。“卡特里娜?”我问道。

“多久?还有多久啊?哎,这海,这神圣的海洋。让海浪更快一点……”我再次发问,但没人回答我。可能这坏掉的芯片不能投影全息图,也失去听觉输入功能了吧,又或者它不屑于和路人讲话。

现在我发现一些浮木本是长椅上的木板,纪念长椅在过去几年里一点点靠近不断被侵蚀的峭壁,最终向海浪屈服。

但也许它们并未屈服,而是最终完成了夙愿,或者当下一次涨潮来临将碎石卷走时,他们就能达成目标。我回想起昨晚全息图熠熠生辉的场景,他们似乎能召唤暴风雨,我忆起卡特里娜对我讲述她溺水而亡的丈夫。她已死了这么久,应该很渴望同丈夫在深海团聚吧。

我大步走向远方的浪潮,靠近吃水线时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还得在大片海藻间寻路,边走边将手中的塑料芯片捏得粉碎,对于外皮来说这种动作轻而易举。我走到海浪涌起的泡沫中,将碎片洒向了海里。

“再见了。”我说,“安息吧!”

我回到海滩上时不禁打了个寒战,我觉得自己亟需远离饥饿之海爬上崖顶小径。

我看见了自己的未来,外皮和其他装备会一点一点侵蚀我,血肉之躯会剩得越来越少。总有一天,增强装备长存,成为曾经那具血肉之躯的电子鬼魂。

我找到放衣服的处所,穿上它们再次融入社会时着实松了口气。没有了右脚穿鞋不易,我只好让外皮变成一个空壳才能将人类的鞋穿上。

明天我就要回到发射台了,我会在起飞后得到医疗救助,他们也无法因为我的愚蠢行为将我从殖民者名单中除名。我面带微笑地想,在有实质意义的惩罚施行之前,我的同类们会做出怎样类似的轻率之举?我们都会在地球上留下些什么?

我们离开时会有什么缺陷?最终我们剩下的又会是什么?

我的故事接近尾声,我要说的所剩不多了。很久之前,在那个遥远的地方,我曾帮助一道阴影褪去,我希望有一天你们也会如此待我。

陈莹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