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似之物

吉纳维芙·瓦伦丁

吉纳维芙·瓦伦丁出生在一个军人家庭,童年时代曾经在美国的多个州生活过。她于2007年开始发表短篇奇幻和科幻小说,至今已经发表了数十篇,在该领域相当多的子类型中表现出天赋。

《极似之物》最初发表于约翰·约瑟夫·亚当斯编辑的《光年》杂志。有一段话恰如其分地概括了本篇作品的内容:讲述了一个办公室情感纠葛比今天还要复杂的未来。梅森是一名有社交障碍的程序员,受雇于制造个性化“追忆人偶”的公司。这种人偶是人的机器复制品,带有人工制造的准人格。梅森被调到一个开发团队,领导人是魅力四射、成就不凡的保罗。他们的目标是开发一种人工智能,一种最接近人类的机器人。

日历提醒:股东晚宴,晚上八点。

消息发自莫利——面向未来,关爱用户。

莫利公司的年度股东晚宴对员工而言就是刹那地狱。为了鼓舞士气,公司总是鼓励他们参加。

莫利公司让梅森发了财:他的燕尾服是定制的,赴宴时开的坐驾的财产税就比他父亲一年的薪水还要多。他当然要去。

(有一年因为生病,梅森缺席了晚宴,随后人力资源部的两位高管带着公司的医生来到他家,只为确认他真的病了。自此之后,他再没有缺席过晚宴。)

他做了很多备受瞩目的工作,所以莫利公司希望他多多出来交际,于是,在晚宴前的鸡尾酒时间,他被引荐给一群又一群人,不停握手寒暄,把那两三件温和无害的奇闻轶事翻来覆去地讲。

这几个段子效果不错,毕竟他一直在反复练习。

就在他要把包袱抖开的时候,人们都礼貌地咯咯轻笑。

追忆人偶的反应要稍微慢一点,一是因为他们需要处理其中的一点认知脱节之处——“幽默”的来源,二是因为程序使他们认为打断别人是粗鲁的行为。(梅森将把这个问题交给美学部去处理——现在越来越难以区分做过整形手术的人类和人偶了。)

“听说你正要开始一个新项目。”哈里斯说着,把他太太搂得更紧了。许久之后,哈里斯夫人终于露出了微笑。

(梅森始终无法理解为何会有人这样把人偶常出来社交。人偶的作用是缓解哀伤,而不是充当挽胳膊的美人儿。这太尴尬了。他希望股东表现对公司的支持时不要过于热情洋溢。)

他也是刚听说这个新项目,但是他觉得股东们可不想听到这话。

“可能吧,”他说,“显然我不能说出来,不过——”

哈里斯夫人露齿而笑。“保罗·威特考弗已经告诉我们啦,”(梅森心想,谁?)“听起来真是个了不起的点子。我希望这项目能为公司带来伟大的变化。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出新版本了。”

梅森心头一紧,原来他被选为新版本开发的先锋了。他想起保罗·威特考弗的身份,又觉得心头一沉。威特考弗是创意部的第二代员工,曾被人拍到某个小明星挽着他胳膊的照片。新闻评论员们则在探讨,如果他能娶到某个合约在身的女演员,对莫利公司的股票可真是利好消息。

哈里斯夫人呆呆地笑,等着有人对她说话,或是哪个话题关键词冒出来。

梅森在好几年前的晚宴上就见过哈里斯夫人。当时的她可比现在话多,梅森参与过她这个次代的会话软件研发,知道她能应付派对场面。哈里斯一定是把她的认知水平调低了,免得她招人烦。

屋子里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梅森望过去,是一个穿机车夹克的家伙,正被一圈燕尾服和晚礼服围在中间。

“那人是谁?”他问道。但是他知道,他知道,他的人生总是如此。哈里斯夫人说出答案的时候他已经在叹气了。“那就是保罗。”


梅森十五岁时就与莫利公司签下了“卖身契”,从此他不得不在很多事情上做出妥协。

他妥协了,为了挣到那些钱,他不能对自己的职责有什么牢骚。他曾经为莫利公司专攻低端市场的义肢部门搞了一年的撞击感应芯片。让你去哪儿,你就得去哪儿。

(他妥协了,年度股东晚宴参加得越多,他在义肢部门的格子间里待的时间就越少。)

他妥协了,有时候他会厌恶与他共事的人,而又对此无计可施。

(梅森疑心自己始终恨着所有人,而唯一总在变化的,是他怨恨的原因。)

问题在于,梅森恨保罗,并不是因为他来自创意部,而且领导着一个研发项目。梅森愿意按照他们的要求写代码,也无所谓他们派创意团队的哪个浑蛋来管着他。他并不挑剔。

当然,他讨厌有人向其他成年人这样自我介绍:“叫我保罗就行,不必太纠结这个,很高兴见到你。”他也讨厌老爹是创意顾问,从来没有饿过肚子的人。他还讨厌当保罗宣布莫利公司今年要有大动作时,股东们仰慕的神情。但是,这些事情也都不至于让他夜里睡不着觉。

他相当确定,他开始恨保罗,就是在保罗向他介绍娜迪亚的时候。


在莫利公司,我们知道你在乎。

我们知道你热爱家人。我们知道你担心把他们抛在身后。我们知道你曾经垂询更多有关我们的信息,这说明你在考虑送给家人最美好的礼物:

你自己。

医学研究已经证明,悲痛会对家庭情感和精神健康造成灾难性的影响。深爱之人的离去是一种无法名状的悲剧。

你忍心让你所爱之人在有生之涯承受没有你的凄苦吗?

来自莫利公司的追忆人偶能把你的记忆、言语模式甚至个性中最重要的方面映射到一件人工制品当中。

这是个艰苦的过程——唯一超越我们技术的,便是我们的工艺——最终得到的,是一个虽绝无可能取代你,却能够给失去你的人带去宽慰的复制品。

想象一下,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的父母都不必说再见;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仍然可以给孩子讲睡前故事。

来自莫利公司的追忆人偶是你送给所有爱你之人的礼物。


娜迪亚保持着绝对的沉默。

她的工牌上写着“美学顾问”,也就是说,保罗把他的模特女友带到会上来了。

她很漂亮,是那种撩人的漂亮,但梅森并不怎么在意她。梅森对女人的要求挺高,而且她还远远赶不上保罗约会的那些女演员。

(梅森仔细琢磨过一番。他并没有太把保罗放在眼里,不过这个人挺会招人注意的。)

保罗把娜迪亚带到了遗迹项目的第一次头脑风暴会上。他向梅森和两个市场部的同事介绍她:“叫她娜迪亚就行,不必太纠结这个。”之后会议开了足有十分钟,梅森才注意到她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时候梅森才意识到她有多么安静。她只往他这边转了转眼珠,严峻的神情就好像能看穿他的心思,而且她并不喜欢看到的东西。

他并不在乎,只是忽然好奇她是哪里冒出来的。

“那么我们必须考虑新市场。”保罗说,“追忆人偶的回报率在下降,除非我们愿意降价,以扩展机会并提高品牌知名度——”

市场部的两人听到莫利要进军低端市场的想法,不由发出了惊骇的声音。

“——或者,我们开发一款足以重新定义这家公司的产品。”保罗抛出了真正的观点,“某种新的东西,我们在公司内部从零做起的东西。”

市场部的一个人问:“你有什么想法?”

“一个可以征服死亡本身的追忆人偶。”保罗说。

(娜迪亚的目光转向了保罗,但身体纹丝不动。)

“这怎么能做到?”另一个市场部的人问。

保罗笑了,朝前探了探身。梅森仿佛看到有人按下了开关,然后保罗大放异彩。

他用到了梅森在广告中听过的每一句口号,他敢发誓有一些就来自莫利公司自己的宣传册子。保罗运用了很多眼神接触和情深意切的皱眉。市场部的人变得神情呆滞、张口结舌,如同看到了一个装满了金币的游泳池。保罗面带微笑,一只拳头紧紧地攥着,好像是怕他绝妙的主意飞走了。

梅森等待着一个可以编写成代码的实在概念。他等了好久。

(编程的一项好处便是,你只需要应付明确的“是”与“否”。)

“我们将一起工作。”保罗的手势把梅森也包括了进去。

“安德鲁·梅森的口碑是脑子比计算机还快。我们在一起,将赋予遗迹模型自发自主的批判性思考。这一点其他开发人员都没有做过,也没有任何消费群体曾见过。它不是人类,但将是极似之物。”

市场部的人开心了起来。

听到“自主批判性思考”这个词,梅森有了一些关于电路图和命令选择算法的主意,一时间出了神。

回过神来的时候,保罗正在说:“哦,他肯定有主意。”他对着市场部的人笑了一下——看向娜迪亚的时候笑容有点模糊不定,不过转向梅森的时候又及时恢复了正常。

“梅森,能不能给我们这些技术白痴大体说一下你得到了什么样的灵感?”

梅森把目光从娜迪亚转向了保罗,没有回答。保罗皱起了眉头。“你对这个项目有什么疑问吗?”

梅森耸了耸肩。“我只是在想,我们不该当着陌生人的面讨论机密研发项目。”

(纪律部门有时候会设下一些条条框框,只是为了确保员工认真对待保密问题。可能这就是她还没有开口说话的原因。)

娜迪亚真的转过头来看他(目光掠过了保罗),保罗停下了他的表演,厉声说道:“她可不是什么陌生人。”就好像她曾在刺客手中救过他一命似的。

保罗不该说这句话。

这让梅森开始好奇,他和娜迪亚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那天下午,人力资源部的主管威尔科克斯来到了梅森的办公室。

“我只是随意检查一下。”她说,“你的好心情对公司来说很重要。”

她的意思是,保罗把他出卖了,他们想确认一下,梅森并没有考虑要泄露项目信息——有一个市场级股票回购都依赖这个项目。

“我在这儿很开心。”梅森说。对人力资源部就得这么说,不过这也不是谎话。是他们把他从那所烂学校里拉了出来,给了他一个未来。现在他的钱多得不知道该怎么花,公司的牙医也很不错。

他喜欢他的工作,他们也给了他足够的自由。目前为止,一切都挺好。

(他想象保罗带着虚假的关切表情说:“我并不认为他要搞什么小动作,只是他看上去不开心,而且也不回答我提出的问题。”)

“娜迪亚在开发团队里吗?”梅森没来由地问了一句。

“还不确定。”威尔科克斯主管说,“祝你周末愉快。好好休息一下,回来准备展开遗迹项目的工作。”

她给了他一张社交俱乐部的优惠券。那里的一顿饭值一周的薪水,私人女招待值两周的。

她说:“公司真的很欣赏你的工作。”


他回到家,打开了个人程序。

程序大部分仍然只是取自旧地图,不过有些地方被他重建了,为的是尽可能地接近原貌,比如建筑、动物、尘土和人。

小至指纹这样的细节都是定制的,他用自己能回想起来的人重建了家乡的城市,尽量准确地调整了他们的个性特征。这是乡愁的寄托,当他思乡的时候。

(他想家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家乡很遥远。)

自打从黑市上用现金购入了第一台非莫利公司的计算机后,他就有了一件仅供自己使用的东西。他一直把这个游戏当成工作。

现在有了实时人格模块和物理规则冲突监控程序,因此梅森不能在游戏里乱来了。它并未连接到网络上,这是为了防止莫利公司的窥探。它自成一体,给他带来的自豪超过了他做过的任何其他事情。

(追忆模型和这个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保罗的遗迹项目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东西,假如梅森乐意分享的话。)

他在五分钟之内创造了娜迪亚——他对她的观察肯定要比自己想得多——把自己眼中她拥有的个性特征赋予了这个虚拟形象(镇静、勉强、不安),还有她与保罗的关系,以及他认识她有多久。

没把握的方面他并没有乱猜。猜测对这个游戏是一种伤害。

他把娜迪亚的化身放进了莫利公司的办公室。(他不能把她放进自己的公寓,因为一个镇静、勉强、不安而且认识他时间不长的人是不会来他公寓的。他的游戏很严格。)他让他们俩都处于漫长熬夜工作之后身心俱疲的状态。

最终他也输入了保罗——考虑到程序对娜迪亚的了解,不那么做的话场景就不会启动——而且开心地看到保罗正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面睡觉,身上盖着那件机车夹克,显得百无一用又不成体统。

娜迪亚有条不紊地试着打开研发部每一扇锁着的门,然后走进了实验室,站到一个合适的地方。

梅森看着自己的化身在编写看不见的代码。看得时间太长了,他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再次睁开双眼,他看到娜迪亚的化身正在他办公室的门口,而他自己的化身正把脑袋压在胳膊上休息,看上去又累又烦,似乎希望自己是那种能够选择放弃的人。

(当他设置正确的时候,这程序还真有些瘆人。)

他屏住呼吸,直到娜迪亚的化身转过身去。

她找到了保罗办公室开着的大门(当然是开着的),又站在那里,看着他。

他好奇她的化身会不会想吻保罗的化身。

娜迪亚的化身也离开了保罗的门口,走到了俯瞰壮观大厅的阳台。她在栏杆旁边站了好一会儿,就像是从前物理限制还没有完善的时候,那些化身们总是试图穿墙而过。

然后她跳了下去。

梅森愣了一秒钟,然后重启了程序。

(这不是生活运行的方式,这只是一个模拟程序,但是没有它,梅森永远无法了解生活里的大活人都是怎么运作的。)

他一次又一次启动程序。每一次她都跳了下去。

他最终认为自己的观察是有问题的。他对娜迪亚了解得太少了,程序不足以继续运行下去。过早地将她放入系统是自己的错误。

他关上了计算机,双手在颤抖。

然后,他从餐桌上拿起了莫利公司提供的优惠券。


女招待挺漂亮,撩人的那种漂亮。

她东聊西扯,倒着价格不菲的葡萄酒。他没有制止她,因为他来这种地方的次数实在太少了,还没有从尴尬中走出来;因为莫利公司会承担费用;还因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心事在折磨他。

后来女招待问他:“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他说:“尽量保持安静。”

这肯定是个诡异的要求,她一下子就僵住了。非常安静,就像娜迪亚那么安静。


第二天早晨,保罗来到了梅森的办公室。

“那么。”保罗一边说一边摩拳擦掌,就像要雕刻一只鸟,“咱俩脑力激荡一下,看看怎么能让这些人偶自己脑力激荡起来。”

“娜迪亚在哪里?”梅森问。

保罗说:“不必太纠结这个。”

梅森恨他。


第一周的基本工作就是梅森努力让保罗告诉他,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以及他们有多少钱可以支配。

“就是你现在正在做的,”保罗说,“只不过更大、更好,我们会把思路理清的,不必太纠结这个。”

“不用管资金的问题。”他说,“我们只要考虑软件,原型机已经搞定了。”

梅森好奇保罗搞这个东西到底有多长时间了——私下搞到了整台原型机,连会窃听员工电话的公司都没能察觉。想到这些,他脖颈后面的头发都竖了起来。

“我有一个已经可以植入的基线。”周四的时候保罗承认道,梅森感觉这就像是一次胜利。“如果你不想使用模拟器的话,我们可以用它做基础来搞测试。”

“没把实体模型准备好的话,就不能用模拟器。我们还在编写模块的阶段,基线也无关紧要。”然后他想了想又问道,“你怎么能在没有研发部批准的情况下搞到基线?”

保罗笑了。“黑市。”他说。

这是梅森第一次怀疑,保罗或许真的很在乎他们正在做的工作。

这改变了很多事情。


周五,梅森引入了几个程序参数来构建移情算法。保罗来到的时候他说:“我有几个想法。”

保罗弯下腰来看。他的机车夹克在梅森的椅子上蹭得吱吱响,他的脸被屏幕映上了一层蓝色。

梅森看着保罗浏览了两遍。他读得很快。

“棒极了。”这腔调让梅森疑心保罗对细节的了解是不是比他自己承认的要多,“看看你能拿这个给我做出什么来。”

“要什么有什么。”梅森说。

保罗低头看着他。梅森满眼都是他的笑容。


周一早晨,保罗带来了娜迪亚。

她坐在办公室的角落里读一本书,每当梅森把话说到了点子上或者说得格外蠢,她都会抬起头来看一眼。

(与她对视的时候,梅森看到她的眼睛黝黑深邃,而她总是羞于露出任何表情。)

保罗从没说过为什么要带她来,但是梅森相当肯定娜迪亚不是竞争对手安插的间谍——哪怕是保罗也不敢冒这个险。她更有可能是他的女朋友。(也许她是个演员,梅森觉得自己应该开始看新闻了。)

大部分时间她都在埋头读书,读得那么沉稳,只要听见有一阵子没翻页,梅森就知道她在看他们。

有一次他们因为无限循环争论起来,保罗转身问她:“这真的会造成问题吗?”

“我想咱们会弄明白的。”她说。

这是她第一次说话,梅森扭过身去看着她。

她没有从书上抬起目光,也丝毫没有动弹一下,不过梅森还是望着她,等着她有什么动作,直到保罗对上了他的视线。

对于一个每天把自己的非官方顾问女友带到办公室的人来说,保罗似乎对梅森的注视挺不开心。

娜迪亚好像没有注意到,她在梅森显示器上的倒影没有抬起头来,一次也没有。(并不是说她抬不抬头有什么要紧。梅森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梅森很快就搞清楚他们在做什么了。保罗并没有告诉他,不过当梅森问“我们是不是在尝试创造情感能力?”时,保罗说:“不必太纠结这个。”他脸上的笑容一如看到梅森头几行代码时的样子,这就是梅森想要的答案。

为这个级别的批判性思考编写算法,只有一个原因,而且不是为了用作文秘。

梅森正在创造一个不仅能够回应,而且能够理解的人工智能;一个能在程序的基础上发展出有机人格的人工智能;一个有想象力,真的在生活的人工智能。

(有时候,当他疲倦得控制不住自己时,就会对工作有些罗曼蒂克的想法。)


作为一个第二代创意部门的人员,保罗成长得很快。

“但是由于偏好基于预编程的道德尺度之上,他们总是会更喜欢在二元条件下做出正确选择的人。”梅森说,“股东大概不会喜欢道德正派的自由意志。”

保罗点点头,考虑了一下。

“看看你能不能写出一个算法,让偏好基于某人对问题反应的可靠性。”保罗说,“人的行为都是容易预料的,比让他们品行端正更容易。”

这时候保罗没有理由看娜迪亚,但是他看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表情含义不明。

有那么一瞬间,娜迪亚的表情也是如此。

梅森那天晚上失眠了,他老是想着这件事。

收件人:安德鲁·梅森

发件人:人力资源部-健康/福利

你今天在食堂的咖啡因摄取量比正常值高出40%。你的健康对我们来说十分重要。

如果你希望重新协商项目时间线,请联系管理部安排一次会议。如果你身体疲倦,请联系公司医师。如果有个人问题,公司治疗师可以提供咨询。

如果上述任一情况属实,请告知我们你采取了什么行动,以便我们更新你的记录。

如果仅是一次不规则的饮食,请忽略此信息。公司感激你的工作。

他们在模拟器上测试了一些模块。

(梅森告诉保罗他们正在标记出理解力的迹象。事实上,他想看一下模拟会不会没有逻辑地喜欢他们当中的某一个人。那是人类会做的事情。)

他设立了一个新的基线,用资料库里的常见型号生成了几个特征随机混合在一起,为的是防止用到某个人的残余。(公司比较讨厌这种事情。)

在名称一栏,梅森输入了伽拉忒亚。

“这是什么缩写?”保罗问道。

“引经据典。”娜迪亚说。

倒影里的她正盯着主显示器,眉目之间写满了憔悴和煎熬。

伽拉忒亚运行了诊断程序(等了很长时间——上个月字符界面版本在匿名测试中通过了四项知觉筛查,这么复杂的东西代码可不少)。她识别出了摄像机,依次朝着梅森和保罗点头。

然后她的眼睛失了一下神,重新聚焦找到了娜迪亚。

这说得过去,娜迪亚离得更远,但梅森还是觉得有些毛骨悚然。该有人处理一下这些模拟器的写实主义标准了。这不是什么二流约会亭,它们有着火眼金睛的名声。

“该你施展魅力了。”梅森说。保罗大笑起来。

“好的。”他说,“伽拉忒亚,很高兴认识你。我是保罗,今晚我会尽量施展魅力。”


伽拉忒亚不到十分钟便表现出了对保罗的偏爱。

要不是太有自尊心,梅森就把这地方给烧了。“伽拉忒亚,”梅森问道,“保罗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工作进展顺利。”

其实保罗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那句话就和保罗大多数与代码无关的话一样,基本上没有什么内容——这意味着伽拉忒亚在朝最好的含义推断,因为她喜欢他。

“读这个。”梅森草草地写了个便条说道。

保罗读道:“在市场范式的转变中,必须集中我们的协同作用重新评估范式结构。”

这是他们共事第一天保罗对他说的一句废话。保罗甚至都没脸承认这是他说过的。

“伽拉忒亚,对这个句子做出回应。”梅森说。

“我做不到。”伽拉忒亚说,但是她的摄像机镜头直直地对着保罗的脸,这才是梅森真正想要的答案。

“因为安装了这个软件,你的基线人格系统遭到了破坏,你的偏好被修改了。”他说,“你能识别出那些修改之处吗?”

稍有停顿。

“不能。”她说,声音里有惊讶。

他抬起头来,咧开嘴笑着看向保罗,但是保罗咬紧牙关,一副问心有愧的样子。他眼睛盯着前面的墙壁,双手握成拳头抵在桌子上。(在他显示器的倒影里,娜迪亚已经放下了书,在椅子里稍往前坐了一点,朱唇微启地看着这一切,仿佛见了鬼。)


假日派对上,保罗和娜迪亚一同现身。

保罗用手臂揽着她,梅森见他们出双入对已经有几个月了,仍然不敢确定这俩人是不是在约会。

(梅森只能看到每天两人离开时保罗向她伸出的手,她在拉手之前过于长久地注视他的样子,他一再向她讲述的故事,还有他脸上竭力取悦对方的微笑。)

保罗应付派对的本事超一流。他礼服上的皱纹都那么别致,他还把手放在娜迪亚的腰上,对遇到的每个人都注目致意。

这套本事太纯熟了,不可能是与生俱来的。他父亲肯定在他小的时候就开始训练他。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大概他们就像兄妹一样,假如你不在意有时他看着她侧面的样子的话——他似乎不介意有人给他们照相,但是他并没有屏住呼吸。

(梅森嫉妒保罗能和她一起照相,他嫉妒他们两个人能互相做伴。)

“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她也并不忸怩,他转身时这样想,而她的样子让他想要吐露心声。

他说:“我觉得你很有趣。”

“因为我的样子。”口气像是在陈述一篇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科学论文的结论。

“是因为你看其他人的样子。”

这话肯定是触动了她,因为她歪了一下脑袋。当她脸上的表情变化时,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双眼变得空洞无神了。

那一瞬短暂得大部分人都不会注意到,不过梅森的疑心已经很重了,他总在她身上寻找有别常人的点滴特质。

假如每次有人令她惊讶时,她都会这样反应的话,那么梅森就知道为什么她看起书来那么稳当了。

但这并没有阻止他变得冷淡。

(他应付不了这个事情。疑心是一回事,真正知道是另一回事。)

他的脸上肯定表现了出来。娜迪亚看他的样子就好像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她以前看他时不是这个样子。他更加冷淡了。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就和任何人类的眼睛一样。她是他见过的最美的机器。

他张开嘴。“不要。”她说。

这时保罗过来了,笑着问道:“你还记得怎么跳舞,对吧?”说着与她十指相扣把她拉走了,动作快得一点都不自然。

前往舞池的路上,她一直转过头来看着梅森。

他在原地站了很长时间,看着莫利公司的黄金男孩与他的手工遗迹项目原型机共舞。


整个周末他都在琢磨,自己在美学部有没有朋友能告诉他娜迪亚的脸来自何方,或者在档案部有没有人能为他证明保罗·威特考弗私藏了一个虚拟人格。

这件事诱惑着他。它不足以终止项目,但肯定能让保罗倒霉。凭着这么重大的一个发现,他或许还可以把合同重新谈成自由业者。(要是成了自由业者,就不会再有人窥探你的家庭网络。)

他需要尽快跟某个人说。如果他不说,而被别人发现他们有秘密,梅森的余生就要在质量控制部度过了——居住在公司的某个地下公寓里,全天候接受监控。

如果他不说,而保罗说了出去,保罗就能成为自由业者,而梅森会被降职。

他必须打这个电话。他必须告诉纪律部门。

但每次在他就要采取行动的时候,他就会想起娜迪亚身份暴露时,她对自己恐惧至深的神情,还有她让保罗拉着手,却一直转头看着他的样子。

这并不是什么太令他高兴的记忆,却总是让他下不了手。

(也罢,他也并没有很多朋友。)


周一早晨保罗是一个人过来的。他关上了身后的门,一句话也不说。

这是个令人愉悦的变化。梅森转身之前,好好品味了一下这种安静。

保罗抱着双臂,脸上布满了警惕的纹路。(他看上去像是娜迪亚。)

梅森说:“她是谁?”

他整个周末都几乎没怎么睡觉,老想着这件事情。他猜想保罗复制的这个人格也许来自他悲剧的初恋,或是求之不得的某位上流女士。

有那么一两次,他猜想保罗也许试图让他老爹转世,不过哪怕对梅森这个极客来说,这都太怪异了。

保罗坚定地摇摇头。“谁都不是。”

“行了,”梅森说,“如果我现在还没有给人力资源部打电话,我也就不会打了。到底是谁?”

保罗坐了下来,用手朝后捋头发。

“如果被他们发现我正在制造这个,我会惹上麻烦的。”他说,“用公司的组件乱折腾是一回事,但是如果你采用顾客的人格残留——”他摇摇头,“我不能冒这个险。我让人为她输入了一个标准模板。”

梅森想到了保罗的黑市基线,好奇他在安装芯片并唤醒她之前,怎么会知道里面都有些什么。

“她不再是标准的了。”他说。

娜迪亚应该在这里。如果她在这里,梅森会真的更加享受整场谈话。

(但是如果她在,保罗就不会谈。现在他对保罗已经够了解了。)

“不是。”保罗的脸上露出了哀伤的笑容,“在我们研发整套软件之前,我试过我们好几个早期的补丁。我难以相信它们运转得多么协调。”

当然了,梅森想,它们都是我写的,但是他没有开口。

保罗几乎表现出了他这样的男人应该表现出的那种惊叹。“等我们宣布遗迹项目的时候,它会改变世界。你知道的,对吧?”

他知道。这是他夜不能寐的原因之一。“到那时娜迪亚又会怎么样?”他问。(那是他睡不着觉的另一个原因。)

“我不知道。”保罗摇摇头说,“她知道自己是——我是说,她知道自己是人工智能,她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我从一开始就告诉她了。一开始我觉得我们可以用她来做测试机。我不知道我会有多么——”情感占了上风时,他支吾起来。

“不是人类,却是极似之物?”梅森说,口气有些恶毒。

保罗有一点想要退缩,但是很快就恢复正常了。

“她知道我在乎她。”他继续说,“我在安排更好的出路。希望莫利公司对产品会非常满意,满意到会允许我——满意到不去过问娜迪亚。”

他的意思是,公司会让我留着她。“如果他们想用她做原型机怎么办?”

“我从没对她撒过谎。”保罗说,“从来没有。她知道她有可能必须接受升级才能保住自己,知道她有可能最终归属于公司。她接受这些可能性。我想我也已经接受了,但是我并没有想到她会那么——我是说,我从没想到我会——还是那句话,她真的不是任何人。”

梅森回想起娜迪亚第一次看向保罗的样子,他知道这不是实情。

他们默不作声地坐了好长时间,保罗因自己爱上了自己的造物而备受折磨,就像一个从来没想着去查一下“伽拉忒亚”典故的人。


她在图书馆里等着。一开始他挺惊讶,后来他意识到自己当然会去那里找她。

他没有出声,她也没有从控制台上抬起头来,但过了片刻她说:“有一些资料还从没被查阅过。”这是斥责。

他说:“这些只不过是参考书。”他没有说“我不需要它们”。有时候他需要尽量不做个浑蛋。

这时她抬起头来。(他在她的目光里寻找代码,感觉比保罗还糟。)

“我喜欢书。”她说,“原来不喜欢,但是现在我更了解书了。现在我喜欢它们。”

(她的意思是,你会揭发我吗?)

他好奇这只是她自己,还是他的算法在运作,或者是某种新的东西要破茧而出。

“我家里有个图书室。”他说。(他的意思是,不会。)她眨眨眼睛,放松下来。“你读什么书?”

“基本上都是些烂纸浆罢了。”他说。想到自己的侦探小说收藏,他担心对方会不会认为自己品味很差。

她说:“书都是烂纸浆。”

这是个圆滑的玩笑(梅森觉得这不是自己编写出来的东西),她的微笑令他分了神,等他回过神来,她已经打算离开了。

“我送送你。”他说,“保罗和我一时半会儿还完不了。”

显然保罗让她不要信任梅森,但是过了片刻她说:“再跟我说说你的书吧。”于是他走上前去与她并行在一起。

梅森对她说,他的书房原先是客卧室,后来他意识到自己家里不会来客人,根本没必要设客卧室。他解释了为什么书房没有窗户,为什么要装特殊灯泡和奢华的除湿器来防止霉菌侵蚀书本。

(书房墙壁上还装了铅层,防止莫利公司窥探他的计算机。有些东西是隐私。)

她的表情一直在变。要不是已经知道真相,那些微妙的变化会让他发誓对方肯定是人类。

她说起了亚利山德亚市的图书馆。这是一种奇怪的结合:一个以获取信息为目的的机器,和一个有想象力的人。她可能真的去过那里。

(如此看来,也许这便是不朽。)

她提到了杜威十进制图书分类法。他说:“我就是这么整理我的书架的。”

“难怪你的代码……”她说。他扬起眉毛的时候,她接着说:“那么……周全。”

(处事圆滑。也不是他编写出来的。)

“必须周全。”他说,“我希望遗迹项目是完美的。”他没有说,我希望你是完美的。

“我知道。”她用一种梅森并不喜欢的口吻说道。这时他们已经站在了保罗的办公室前,她关上了门。

这一层有一个阳台,俯瞰着天井。他往回走的时候一直紧贴着墙壁。


他回到家,在自己的程序里删除了她的化身。

(倒不是说他在乎她的想法,只是清理一下房间总没坏处。)


市场部叫他们开会讨论媒体发布的事情。

他们探讨了广告发布、消费者兴趣、公司计划的股票再发行,以及专利团队随时等待他们提交代码。

“美学部已经完成了一些非常棒的工作。”市场部的人说。梅森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装出礼貌的兴趣,因此没有盯着照片看。

(它与娜迪亚并不完全一样,却相像得令梅森喉咙一紧。它更加精致、漂亮。如果你打算让你的格雷伊猎犬以社会可以接受的方式永垂不朽,那么你一定会用这样的身体。)

“美极了。”保罗说,然后换上一副笑容,“她还单身吗?”市场部的人放声大笑起来。

(其中一个说:“好了,保罗,我们仍希望你能做出与之匹配的东西——人力资源部会很高兴的。”作为一个爱上了以为是自己造物的人来说,保罗看起来还是相当靠得住的。)

当然日程安排上只有保罗要做公开演示——梅森不是那种适宜站在摄像机前面的人——时间也还足够他们完善代码。

“显然,你们应当尽快拿出可供展示的原型机。”市场部副总裁说,“我们需要一张漂亮的脸蛋来发广告,到时我们也需要一个已经安装了人格的原型机。美学部好像认为多多少少已经成型了?”

要不是他们早有心理防备,副总裁的脸简直温和得看不出任何含义。

别轻举妄动,梅森想,千万别向他们要求留住她,别管你是不是第二代,这是个陷阱。什么都别说,想想她可能有什么下场。

(她仍然只是个人偶,他痛切面无情地想到,她迟早得有个结果。)

“恐怕我一点儿也不了解这方面的具体细节。”保罗用这话撇清了自己,然后仿佛不经意地瞧了一眼梅森。

梅森想,你这个浑蛋。他想,本来该把你供出去了。他咬紧牙关,笑容僵硬。

“我们正在进行测试。”他说,“你们想不想看看伽拉忒亚?”然后他用最接近保罗的风格加了一句,“当然,她对保罗有点意思。”

市场部的人都笑了。梅森从他的平板上调出了伽拉忒亚,光影乍现的时候,他瞥见保罗朝他投来感激的目光。

他痛恨被人感激的奇怪感觉。他痛恨感激他的人是保罗。


保罗和市场部的人一同走出会议室,笑容满面、魅力四射却言语空洞。听到他们制定了通告计划,还向他问及新项目,梅森疑心这将是自己最后一次看见保罗了。

在办公室里感觉好孤独,他甚至考虑启动伽拉忒亚,就为了有个伴。

(他并不比某些人强。)


实时播送:莫利公司媒体发布会——遗迹项目,第一部分。

搜索参数——开始:10:05:27,结束:10:08:43


保罗·威特考弗:这家公司曾经为你奉献了追忆人偶——它不仅是阿尔法系列实时反应界面的先驱,更为全世界悲痛中的家庭带去宽慰。

这种对技术背后的人性的关注才是莫利公司最大的成就,也正是这一点成就了我即将向你们展示的产品。女士们、先生们,容我向诸位介绍:伽拉忒亚。

[点击LiveSketch链接可得到MORIVESTIGE00001.img文件]

[掌声、叫声、呼喊声]

保罗·威特考弗:伽拉忒亚不是人类,却是极似之物。她是我们遗迹模型的原型机,她将以一种我们只能去猜测的方式改变机器人行业的范式——如果你们肯把眼神从她身上挪开足够长的时间。

[笑声、掌声]

保罗·威特考弗:每一件遗迹项目产品的自发批判性思考的先进之处不仅在于其带有初始人格,它的处理器还能从新的刺激中学习,来形成附加个性——因此它能够以人脑的方式成长。这件遗迹产品是基于一位捐赠人格的女演员建造的——我们暂隐其名,不过我怀疑观众中有些人一经交谈就能立刻知道她是谁。

[笑声]

认真地说,我想对莫利公司每一位参与开发如此不同寻常的产品的人表达敬意。股票市场将告诉你这是一项高技术水平的成就,一点没错。然而,曾经用追忆人偶纪念挚爱之人的用户会告诉你,这是对哀痛之情的一次胜利,而对莫利公司来说,后者才是最重大的意义。

可以理解的是,由于组装每一件人偶的困难之大,遗迹项目的产品还十分有限。不过,我们的工程师已经在开发这项技术的其他用途,你们很快就会看到更多——这将有可能改变你的世界。

女士们、先生们,感谢你们今天到场。这是我的殊荣。

[掌声]

媒体来宾可以参加小规模采访。检查一下你们的入场券。再次感谢各位,这确实令人激动。很高兴你们能够到场。如果你们……


有个从没见过的内部分机号打来了电话,但是他只顾着看新闻发布会的流视频了,没有把来电放到屏幕上。

保罗就是为电视而生的。梅森几乎已经看到人力资源部要把他调到公关部了。

(他无法相信保罗会把美学顾问娜迪亚带过去。他完全相信保罗会把她命名为伽拉忒亚。)

“我是梅森。”

另一头没有动静,但他知道是她打来的。他挂掉电话,跑向电梯。


娜迪亚躺在图书馆的地上,抽搐得像是身上过了五万伏高压电。他跪下来,把她头颅里面的连接线缆拔了出来。

“我必须送你去医院。”他说出了有生以来最蠢的话(他看的电影太多了)。她需要的是在某个系统技术实验室接受一次反病毒筛查。

或许他这么说是为了她好,那样他们就可以继续假装她是真人,直到她告诉他真相。

“是基线的问题。”她说。梅森难以想象她此刻的痛苦感受。

他说:“我带你去做反病毒,撑住。”

“不要。”她努力说道。

然后她的眼睛变得空洞无神,她内部的不知什么东西发出了咔嗒一声,声音不大但是挺吓人。

他不假思索地把她扛起来,拼命朝电梯跑去。

他必须把她弄到家里。


梅森到家只用了七分钟(以后会有一大堆罚单要付),然后把她搬到顶楼。她已经不再抽搐了,但他也不清楚这是好现象还是坏现象。

他原以为她要比现在看起来的样子更加坚强——天知道保罗给她安装了多少升级补丁——但是你永远不可能知道。在他的臂弯里,她是那么轻盈,让梅森好奇怎么会有人期望这样的躯体能够持久。

他把她放在一辆推车上,拉着她穿过走廊走向他的书房。推车的外形刻意模仿了起居室的线条,莫利公司的设计师坚持要这么设计。

他找到了接口(在一只耳朵后面),位置与追忆系列相同,富人并不在乎看得见的瑕疵。

他把她接到了自己的程序上。

这感觉有点鬼鬼祟祟,就好像在请她参观他自己的卧室,不过至少莫利公司不会监控这个过程。

她的头无力低垂,半闭的眼睛目光涣散。

“再等一下。”他说着,像个浑蛋似的启动了他的程序。

(现在他后悔删掉她的化身了,如果手里还有个就绪的框架,他就可以更快一些。

代码开始扫描。有一些超出了他的理解力——她的一部分基线是保罗从黑市买来的。(黑市程序员能干出来一些非常妙的活儿。如果能从这件事情里全身而退,他或许会去加入那些人。)

他发现自己的几行代码也被整合了进去,不由得自豪得有点过了火。

他认出了几个令他胸闷眼疼的身份戳。

保罗这个蠢货,他想,急功近利。这时他看到了第一处漏洞,于是他的工作开始了。


他从来没有摆弄过整套系统。以前的工作对象都是不知要送到哪些功能点上的代码段,伽拉忒亚是他第一次应付接近最终产品的东西。

此刻娜迪亚正在用那双空洞得可怕的眼睛盯着天花板,他的手指在颤抖。

如果把这看作手术,他会感觉恶心。他转到了一个看不到她的方向。

过了一会儿他取得了进展。他仿佛又回到了十二岁的时候,用几千行的代码重建了他们的公寓,细致到大厅里的细微声响。

(“非常……精细。”他妈妈说。就是在那时,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想象力不够用。)

写完最后一行,代码开始颤动。他害怕它会变成像心电图平线一样毫无意义的一串零。

但是它再次循环起来,快得认不清,接着出现了一个和伽拉忒亚一样的启动文件。他想:帅呆了,我成功了。

这时她的虹膜闪烁,然后就醒了。

她发出一声空洞而可怕的声响,他伸出手去够她的手,然后又停住了——当你正经历一次惊慌的重启,最不想要的恐怕就是别人来添乱。

她看着他,定住了眼神。

“你该检查一下代码。”他说,“我不敢说把问题都解决了。”接下来是短暂的停顿。

“你确实都解决了。”她说。当她闭上眼睛的时候,他意识到她是睡着而不是短路了。

一阵思想斗争过后,他把她搬到了床上,感觉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他没有想到他们也会睡觉。

(说不定这是保罗干的,为的是使她更像人类。他曾经计划过更好的事情。)


梅森在计算机面前坐了好长时间,手指放在保存按钮上看着代码,心里盘算着自己到底是哪种人。

(这就是程序的美妙之处,他一直这么想,你永远只需要处理明确的“是”或者“否”。)


梅森最终坐在椅子上转身时,她正在门口看着他。“我把它删除了。”他说。

她说:“我知道。”口气令他不禁猜测她已经在那里站了多长时间了。

她坐在了推车的边上,揉着一个肩膀,仿佛她是个肩膀疼的人类。

“你是不是想自杀?”梅森问。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他脸红了。“不,我并不是想——只是,我有个游戏,在游戏里面你跳楼了。我一直很担心。”

这听起来还是那么让人毛骨悚然,而他很庆幸她向计算机看去,而不是问除了看着她跳楼,他还干过些什么。

如果我是你,而且知道自己的宿命,我也会跳楼的,他想,但是有些人能淡然处之。

娜迪亚像人类似的坐着,整理自己的思绪。梅森看着她的脸(情不自禁),猜想她还有多长时间。

原型机已经活了。很快,莫利公司就有会人意识到遗迹原型机的行为有多么像娜迪亚。

或许他们不会把她关闭。保罗够聪明,应该懂得用自己的成功换取一定的宽大。或许他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保罗想留住她,梅森想。他不知道为什么娜迪亚无论如何都是输家。)“伽拉忒亚不记得自己的基线。”很长时间之后,娜迪亚说,“她认为那就是她一直以来的身份。保罗说我一开始是一个随机模板,就和她一样,我认为我记录下了你们修改的内容。”梅森想起了她对图书馆的热爱,想起了她在办公室里坐了好几个月,听他们谈论她下一步的命运。

她顿了一下,就像人类缓了一口气。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机器。

“然而新的遗迹原型机是基于一个人格残余建造的。”她说,“所有其他的机器都将是基于这一个人。我必须知道我一开始是不是也和其他人一样。”

梅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结果呢?”

她看着他。“我还没有调查到那个程度。”

她的意思是,你肯定调查到了。

他耸耸肩。“我会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他说,“我可不是保罗。”

“我没有给保罗打电话。”她说。

(她给他打过电话。她知道梅森对问题会有怎样的反应。人类是容易预测的。你们就是这么建立偏好的。)

如果梅森是个更坏的人,他会把这当成爱的表白。

然而他说:“保罗以为你是标准版。他从黑市上买来了你的基线,为的是防止莫利公司的干涉,卖家告诉他你是标准的。”

他停下来,思考该怎么继续说。“我是谁?”她最终问道。

“他们没说她的真名。”他说,“没法知道了。”(那个黑市程序员编故事很蹩脚。他把娜迪亚的残余文件标记成了“伽拉忒亚”。梅森会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她看着他。

他想到了她第一次看自己的样子,神情警惕而严峻,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那种表情;还有,当伽拉忒亚爱上保罗后,她意识到她失去了自己,却不知失去多少时的样子。

他想到了她的化身翻身消失在阳台外面。他今晚会和她一起离开,试试自己摆弄黑市产品的手气,如果她希望他那么做的话。而如果她希望独自离开,他会尽量拖延时间掩护她。

(天哪,他希望她能活着。)

“我可以擦除我们做过的更改。”他说,“让你恢复保罗唤醒你时的样子。”

(保罗不会注意到的,他爱她太深,根本不会仔细观察她。)

她的整个身体都是一副遭到背叛的样子。她双眼无神,手指紧紧抓着椅子的边,好像在为最糟糕的事情做准备,好像随时都会屈服。

有一瞬间梅森回想起了金·帕克。他十五岁参加莫利学院组织的一次罗马培训旅行时,她曾经在一个早晨跟着他走到了西班牙台阶。他在她身边久久地坐着,等待一个从未到来的吻她的机会。

当时整个过程中他都觉得自己很愚蠢,而且又孤独又兴奋。他们坐在一起时,他一直在试着记住之后在程序里重建台阶时,他会用到的所有颜色代码。

娜迪亚时不时地眨眼,考虑着这个问题。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一个人在呼吸——这是很久以来他最孤单的时刻,而他会一直等下去。

他知道如何等待一个是或者否的答案。像他们这样的人处理的都是答案明确的问题。

秦鹏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