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与少女

保罗·乌切洛接到任务,要在贝鲁奇宫的圆形藻井四角,画上代表地水火风四大元素的象征性动物——地之鼹鼠、水之鱼、火之火蜥蜴(沙罗曼蛇)、风之变色龙——时,不知是出于什么误会,他把变色龙画成了骆驼。根据瓦萨里的记述,这件破天荒的事情当时在佛罗伦萨引发了争端。有人极为鄙弃地表示:“这画家简直无可救药,缺乏教养也要有个限度!”也有人得意地表示:“不不不,他擅长讽刺,这是明知变色龙(chameleon)和骆驼(camel)的区别而故意画错的。就是个异想天开的双关语吧!”这件事让佛罗伦萨的话题热闹了好一阵子。

这四大元素的象征性动物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形成定论的——大概是中世纪的动物志之类的古老典故吧——仔细想想就会发觉它们其实相当古怪。地之鼹鼠,水之鱼,火之火蜥蜴,在外行看来这些都还好理解,但风之元素搭配上变色龙这一项,对于不具备这方面知识的人来说就简直是一头雾水。这风和变色龙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只有在读了布鲁内托·拉蒂尼——他因身为但丁的老师而闻名——所著、在当时广为流传的《小宝典》中的记述“变色龙是高傲的动物。因为它们不吃也不喝地上的任何东西,主要是靠吸着空气(也就是风)而生存”之后,这个疑问才能冰消雪解。以此类推,象征主义就是这么回事。虽然看起来荒谬且完全不符合科学,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除了西班牙南部以外,变色龙几乎不生活在欧洲,因此始终没有离开过意大利的保罗·乌切洛确实很有可能终生都没见过这种小爬虫。但这种看起来与蜥蜴颇有血统关系的干巴巴的小动物,从亚里士多德和普林尼的时代起就已经被写在书上,进入了欧洲的知识库。就算他作为画家再缺乏教养,也不应当不知道。这已经超出教养的范畴,而属于常识的问题了。又或者正如当时的传言所说,他这是明知故犯,借谐音开了个玩笑吗?

据传保罗过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贫穷生活。在他家里,房间里的所有墙壁上都画满了各种鸟类和野兽。他被佛罗伦萨人冠以乌切洛(在意大利语里意为“飞鸟”)这个外号,也正是因为他喜欢飞鸟这一点。保罗画的鸟没有流传下来,因此很难断言他达到了怎样的成就。但在传记作者的论述中,他是因为没钱饲养真正的动物,才靠模拟物来聊以慰藉,这观点我很难表示赞同。也许我的见解有些离奇,但我认为对于保罗来说,画里的动物比真正的动物更有现实价值。这一点不容易说清楚,那就让我换个说法吧。也就是说,保罗爱的只是从事物中抽离出来的形态之美,而对事物本身毫无兴趣。这样一来,他会分不清变色龙和骆驼也就好理解了。只要形态有趣,无论是变色龙也好骆驼也好,哪一种动物对他来说都无所谓。

关于保罗爱的是纯粹的形态本身的美这一点,还可以举出以下的事例。他有几张素描画稿现存于佛罗伦萨乌菲齐美术馆的素描版画室,其中有些画了一种奇特的圆环状物体。一眼看上去,完全看不出画的是什么。那看起来像是漂浮在空中的圆盘,正中间又像甜甜圈一样是空心的,所以更接近扁平的救生圈。只不过,这个圆环上还长着有棱角的切割面,看起来不像是塑胶的救生圈,而更像是经过切割的坚硬宝石。实际上这东西叫作马佐乔,是当时佛罗伦萨的贵族们戴在头上的木制帽子骨架,大型帽子就是用布缠在它上面做成的。保罗似乎非常喜欢这个马佐乔的形状,多次对它进行了精确的素描。

今天我们看着这具有钻石般的复杂切面、并用上了严格的透视画法的圆环素描,我们会把它当作是某种神秘物体。甚至会和他同时代的多那太罗产生共鸣而对他说:“保罗啊,你的透视法光是在追求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却忘了最重要的。这种素描除了拿给嵌木工匠用以外没有任何意义。”也就是说他画的形状极为精密,甚至于到了看上去毫无意义的地步。

实际上,正如他的前辈多那太罗所感慨的那样,保罗对透视法的热衷非同寻常。连一般画家懒得处理的无关物体他也会用上透视法,像是想要从中抽取某种纯粹的形状。他以透视法为唯一的武器,想把这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还原成形状。透过透视法来观察,马将不再是马,盔甲将不再是盔甲,树木也将不再是树木,只是单纯的形状。保罗相信他发现了这个秘密。一般画家会满足于把马画得像马,在他们眼里,保罗对于形状毫无餍足的追求是不可理解并且毫无意义的吧。

“乌切洛吗?那个透视法的疯子也是够让人头痛的。他的画面上净是些乱七八糟、错综复杂的线条,完全看不出哪里画的是什么。他喜欢马也就算了,可乌切洛画的马,同一边的两只脚居然会同时抬起来!”

当时和乌切洛一起在佛罗伦萨工作的画家及雕刻家们,也就是洛伦佐·吉贝尔蒂、菲利波·布鲁内莱斯基、卢卡·德拉·罗比亚、多那太罗这些人,无一不是自成一家的行业名家。他们对保罗的透视法追求形状的偏执行为既感到尊敬,又不能不在心底嗤之以鼻。根据瓦萨里的记录,这几乎是公开的事实。

如果说炼金术是能将低贱的物质转变为高贵的黄金的技法,那么保罗的透视法就可以说是炼金术的同类。如前文所述,如果有东西能把这世界上的所有事物还原成纯粹的形状,那就只可能是保罗的透视法。这种方法看起来似乎科学且客观,但它实际上出人意料地带有概念性的性质。不对,与其用“概念性”这个容易混淆的词,我想用表意更准确的“柏拉图主义性”这个词。我觉得保罗那在现实的背后一味追求形状的视线,已经超越了现实,而望见了理型的世界。

保罗就像炼金术士一样,日日夜夜在纸上画着线条和图形,直到纸面一片乌黑。他为无法解决的几何学和比例问题而烦恼,终日心无旁骛地研究着透视法。他过着隐士般的生活,胡子和头发恣意生长,家里满是灰尘和蜘蛛网。他也很少出门,动辄废寝忘食。据说后世的皮耶罗·迪·科西莫在专心画画时会一次性煮上五十个鸡蛋放在篮子里,右手拿着画笔作画,左手就一个接一个地拿起鸡蛋来吃。而到了保罗这里,甚至没人见过他吃东西,正所谓天外有天。不过,虽然画家比起物体更爱其模仿物、比起事物更爱其形状,但只有食物是无法用模仿物或者形状取代的。他既然一直活着,那肯定还是有吃东西的。


在前文里,我故意一直没有提到马塞尔·施沃布的名字。熟悉这个范畴的读者可能已经看出来了,除了瓦萨里的传记外,我这篇文章还受到施沃布《虚拟传记》的启发。不过,我并不打算局限于先人的解释,而是力图用自己的方式给这位15世纪的佛罗伦萨画家画一幅肖像画。至于这种努力有没有取得成功,在文章只进行到三分之一的现在,读者们大概也很难判断,因此还请继续看下去。

在施沃布的《虚拟传记》里,他曾创造了一个名叫塞尔瓦莎的少女的形象。塞尔瓦莎在意大利语里是意指野人或野孩子的词汇的阴性形态。我认为这是瓦萨里对于乌切洛的评价——“仿佛野人般孤独生活的画家”——对他产生了启发。

不过,这种探究没什么意义。我也打算让塞尔瓦莎出现在我的故事里。那么,就让她出场吧。

保罗第一次遇到塞尔瓦莎,是在佛罗伦萨郊外的一处牧场上。牧场里处处可见古代建筑物的柱脚石埋没在草丛中。他正认真地给牧场上玩耍着的牛羊马匹以及雀鸟昆虫画着素描,试图从这些具备血肉并大小形态各异的动物姿态中抽离出某种形状来。因此他并未察觉一名少女在不知不觉中走到身边,正看着他手中的素描本。

“午安,乌切洛先生。”

“啊,午安。”

乌切洛是小有名气的画家,因此当陌生的少女向他打招呼时,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少女马上又说了一句他没想到的话:

“那个……你不记得我了吗?”

画家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向少女。少女头上戴着花环,穿着腰上系有蓝色缎带的长外套,赤脚站在地上。看打扮是出身于贫寒的家庭,但脸上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从她那草梗一般纤细的身体来看,应该还不满十五岁。画家完全不记得曾见过她。

“我想不起来。该不会是前段时间在圣母领报节的队伍中见过吧?”

“不,不是的。”

“嗯。我很少外出,几乎不认识女孩子。不过要说起来,你的长相倒像是在古老的弥撒书插画里常见的长相。我虽然没见过你,但总觉得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了。哈哈哈。”

看到画家不记得自己,少女露出了有些悲伤的表情。表情的细微变化立刻让画家为之瞩目。在他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能从这名少女的脸上抽离的几种形状。她睫毛翘曲的那种细细的线条,瞳孔的小小圆形,眼皮上的半月形,上唇正中的三角凹陷,发丝的曲线那微妙的缠绕方式,都被画家用锐利的眼光毫无遗漏地观察着。然后他心想:“这还是很值得研究的。”

他询问了少女的身世。少女是佛罗伦萨染坊家的女儿,名叫塞尔瓦莎。亲生母亲已经亡故,家里又娶进了一位继母,常常会粗暴地打骂她,因此她不想回家。保罗听完后,把她带回了自己家。

保罗的家里可以说是一贫如洗,但也确实名副其实地装满了塞尔瓦莎从未见过的各种珍奇物品。画室的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动物的骨头和石头,地板上乱七八糟地扔着沙漏、天平、圆规、角尺等物,墙上画满了各种飞鸟和兽类。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一幅穿着银甲的骑士与怪物搏斗的画,怪物的尾巴打着卷,既不像狮子也不像龙,满身鳞片,却也不像是大蛇或鳄鱼,它那蝴蝶般生有斑纹的翅膀随风飘舞,眼睛和嘴里正喷出火焰。仔细一看,骑士是要救出站在怪物身边的一名少女。

塞尔瓦莎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了天真的好奇心。她好奇地在第一次踏足的画室里四下张望。她看到这幅骑士和怪兽的画时,突然像是石化一般一动不动了。

“你喜欢那幅画啊。画上画的是卡帕多细亚公主的故事。我也很喜欢这个题材。同一个题材我已经画过三遍了。”

但少女像是完全没听到保罗在说什么,眼睛死死盯着可怖的怪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我想起来了,那是在去年5月的时候。先生您曾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救了我。”

“你在说什么呢。我刚才也说过了,我今天是第一次见到你。”

“不,不是的,先生您忘了。去年5月的时候,我确实曾被先生救过。那天我正走在佣兵凉廊通往领主广场的小路上,路边墙壁上的壁龛里有一头青铜怪兽突然发了疯,从壁龛里跳出来扑向我。我太害怕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瘫坐在石板路上。就在那时候,先生碰巧路过,用您那强壮的手臂,把眼看要变成怪兽口中餐的我从锋利的爪子下救了出来。”

“……”

“先生您狠狠地瞪着怪兽。不知为何,兴奋不已的怪兽就又垂头丧气地钻回壁龛里,重新变回青铜雕像,恢复到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了。后来我想起来,都觉得可笑得不行呢。”

“……”

“先生您不记得了吗?那时候先生正要到您的朋友乔万尼·马内蒂家里去请教几何学的问题。您的一只手还抱着一卷很大的羊皮纸卷呢。”

这样说来,好像确实是有过这种事。保罗经常会到关系密切的几何学者马内蒂家中,询问欧几里得几何的问题。去年5月大概也去过。但塞尔瓦莎热情洋溢地讲述的怪兽的故事,他绞尽脑汁也没能想起来。这是少女的白日梦?亦或是幻想?保罗是无法理解的。

青铜雕塑的怪兽仿佛活物一般离开基座四下活动——这虽然不可能发生,但反过来想想,没有比这更符合保罗艺术理论的现象了。因为画家保罗平素就相信,与事物相比,模仿物反而更加现实。

塞尔瓦莎像只猫一样住进了画家家里。她常常整天团坐在画有飞禽走兽的墙跟前一动不动,仿佛是主动变成了墙上的鸟兽们的同伴。但是在她的脑子里,总是只想着一件事。她无法理解,自己明明这样爱着画家,画家却像是毫无察觉。仿佛比起恋爱中的少女那温柔的面庞,看着纸上那些错综复杂的直线和曲线更加有趣。怎么会这样?在少女所知的世界中,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画家也不是对她完全置之不理。有时候保罗会突然起意,一会儿走近她一会儿远离她,让她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又或者让她赤身裸体,然后开始热心地对着她的嘴唇、眼睛、头发和手,对着她身上的所有部位画起素描来。简单来说,就是做着从她身上抽离出形状的工作。

“乌切洛,我对你有帮助吗?”

这时候她已经不称画家为先生,而是亲密地喊作乌切洛,也就是“飞鸟”了。

“有啊,很有帮助。因为你,我不知又发现了多少种新的形状。把这些形状组合起来,我可以再画一次卡帕多细亚公主的故事。之前我都是参照里米尼的罗贝托·马拉泰斯塔的夫人伊莎贝塔·达·蒙特费尔特罗的脸来画的——我年轻的时候为她画过肖像——她的脸有点太老了,不怎么有趣。你的脸要好得多。”

拿着画笔的保罗看起来心情颇为愉快。受到夸奖的塞尔瓦莎脸颊绯红,鼓起勇气继续说道:

“那么下次给我画一幅肖像吧,乌切洛。”

“你的肖像?”

“是的。”

“那可不行。”

“为什么?”

“肖像这种东西我实在不怎么喜欢。人类的脸是人体的一部分,而人体又是更大的自然的一部分。我没兴趣把它独立出来处理。”

“可是乌切洛,嘴唇、眼睛和头发,不都是更小的一部分吗?”

“说得没错。这可麻烦了。”画家笑着说道,“也就是说,在我看来,人类脸上不纯粹的因素太多了。既然要分割,那就干脆彻底分割到嘴唇、眼睛和头发的程度。”

“我的脸也是不纯粹的吗?”

“倒也不是不纯粹,就是脸上表露的种种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对了,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的脸像是弥撒书里插画上的那种。”

塞尔瓦莎认为,如果画家爱上了一个女人,就必然会想给那个女人画肖像画。保罗的这番话在她听来是残酷的。但保罗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话对少女造成了残酷的后果。保罗是天生的画家,他不了解让自己的爱局限在特定女人身上的喜悦。如果保罗感到喜悦的话,那就必然是从别的源泉生出来的。

那么,保罗的喜悦来自怎样的源泉呢?他的喜悦不会有所偏好或局限,因此应当是源于平等地灌注在宇宙中所有事物之上的爱。就像是被装在人造卫星的镜头上一样,他离地而飞翔,巨细无遗地捕捉着眼下视野里的所有东西。塞尔瓦莎的嘴唇、眼睛和头发,和他所捕捉到的飞禽走兽的每一种姿态,树木和岩石的每一根线条,云和波浪的每一片阴影,都没有任何区别。保罗完全平等地眺望着这一切,也完全平等地爱着这一切。他就是这种性质的男人。

但话说回来,生活在画家家里的塞尔瓦莎并不总是不幸的。当美术家同伴布鲁内莱斯基和吉贝尔蒂到保罗家来一起进行研究的时候,她就会忙于接待。

“哟,乌切洛的破屋子里出现了个年轻的女主人。这可真是怪事。”

对于这种不客气的戏言,她并没有感到不快。美术家们常常会讨论到深夜,她总是睡眼惺忪地陪在一边,努力想保持清醒。不过每次一过十二点,她就会靠在画室的墙壁上沉沉睡去,直到早上。睁开眼睛时,画在墙上的各种鸟兽的姿态会在晨光中浮现于自己的头上。这种时候她会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就这样,保罗的贫困终究还是跌到了谷底。家里没有一点食物。去找美术家同伴商量请求援助一事,保罗自己未置一词,塞尔瓦莎也就什么都没说。她就这样什么都没说地饿死了。愿上帝保佑小小的塞尔瓦莎的灵魂。

塞尔瓦莎死后,画家看着她的尸体,眼睛里放射出了异样的光芒。他从未见过新鲜的少女尸体。无论如何也要把它画在纸上。对于他而言,这几乎是身为画家的神圣义务。他记录下少女身体僵硬的程度,合在一起的细小瘦削的手掌,楚楚可怜的眼睛闭上后的线条,年满十五岁仍未充分发育的稚嫩的乳房,凹陷的腹部,贝壳般贫瘠的阴部。她已经死去这件事,似乎并未进入这位画家的意识。

但另有一说,说是在塞尔瓦莎断气的当天夜里,保罗想尽办法找来了一块硬邦邦的面包。他一边拼命地把面包往已经僵硬的少女嘴里塞,一边失魂落魄地痛哭流涕。就算是再不通人情的画家,也不可能不知道人类的死亡吧。这是我的浅见。


让我们换个话题吧。

五年前我曾经在意大利呆过两个月时间。某次我坐车沿着萨莱诺湾绕着索伦托半岛转了一圈,然后顺着那不勒斯湾的海岸到了波佐利,从港口乘轮渡前往伊斯基亚岛。

马约里、阿马尔菲、拉韦洛、波西塔诺,散布于索伦托半岛南侧这些观光小镇的名字不仅有着美丽的元音,还有某种东西让我们的心感到甚为甜蜜。“明信片一般的风景”都不足以形容这里。在这一带沿岸的岩山山腰上,除了九重葛的紫色花外,还盛开着各式各样色彩斑斓的花朵,让人目不暇接,不愧是罗马时代以来的观光胜地。隔着那不勒斯湾与索伦托半岛相对的伊斯基亚岛虽然不像卡普里岛那样出名,但我无论如何都想去看看。因为这里有那位维托丽娅·科隆纳曾经住过的城堡。

我们在波佐利的港口连车一起搭上了轮渡。轮渡平平常常,和日本常见的轮渡一样。开到岛上要四十五分钟时间。开船后,我在甲板上站着吹了一会儿风,眺望着远去的意大利本土。风越来越凉,我催着妻子钻进了下面的客舱里。客舱里只有一排排粗糙的木制长凳,客人并不多。在这为数不多的客人里,就有意大利人的母女俩。

年轻的母亲像是二战刚刚结束时在意大利现实主义电影里常会出现的那种女性角色,衣着朴素,像是为了某种理想正在忍受着生活中的劳苦。她那张严肃的脸自有它的美感。不对,美感并没有客观的标准,因此应该说我觉得那时她的表情很美。女儿看起来只有十来岁,与其说皮肤白皙倒不如说是色素淡薄,看上去像是淋巴结核体质。大概是因为日本人很少见,女孩不停地打量着我们夫妻俩,她母亲小声地责备她,这连我们也觉察得到。

我从那天早上就有些头晕脑胀,于是打开旅行袋拿出从日本带来的药粉,就着妻子费心找来的水一起服下。意大利女孩从头到尾都在盯着我吃药的动作。

妻子为了打发时间,用我吃完药后剩下的包装纸折起了纸鹤,这时女孩好奇的眼神越发熠熠生辉。她大概无法想象这是在做什么吧。

妻子折好一只小小的纸鹤后,我从妻子手里拿过来,站起身走到女孩面前,默默地把它递给了女孩。

女孩一开始吃了一惊,表情僵硬地看看我又看看纸鹤,然后像是突然明白了我的意思,眼见着堆起了满面的笑容,兴高采烈地喊道:

“乌切洛!”

啊啊,乌切洛原来是指鸟啊,我想道。不知为何,心中涌出了一股莫名的感动。

如果这只纸鹤能像佛罗伦萨的雕像怪兽一般获得生命活动起来,从女孩手中翩翩地飞向空中,那这故事就该更加有趣了。遗憾的是奇迹并未发生。就算没有发生奇迹,我也已经十分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