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大纳言

在白河法皇到鸟羽法皇的年代,藤原氏一族出了一位侍从的大纳言,名叫藤原成通。从藤原关白道长算下来,他是第五代的子孙。因为血统得天独厚,在当时糜烂的贵族社会里,他极其顺利地升到了正二位大纳言的官位。但这位成通在史上留名,却和这些世俗官位的飞黄腾达毫无关系。他是当时首屈一指的时髦公子及风流俊雅的才子,精通所有技艺,无论是和歌、汉诗、笛子、曲颂、舞乐、今样、马术、蹴鞠以及其他。特别是在蹴鞠方面,他传说般的名声流传至今,一般来说提到成通卿就会想到蹴鞠,提到蹴鞠就会想到成通卿。

在据传是成通卿自著的《成通卿口传日记》中写道,成通刚满十岁就迅速学会了蹴鞠。看到这名穿着白狩衣一门心思蹴鞠的美少年,曾是蹴鞠名手的淡路入道盛长说过“此乃未来的鞠足无可限量之人”,可谓是大器早成。鞠足就是指蹴鞠的人。而说到鞠,蹴鞠所用的鞠并不是像足球那样的球形,也不是像橄榄球那样的椭圆形,简单来说形状有点像法式面包,中央因为捆得紧紧的而稍稍下陷。要踢好这东西,需要相当程度的练习。如果踢得不好,鞠就会飞往意料不到的方向。蹴鞠的时候也不是用脚趾尖往前踢,而是用穿了鞋的脚背往上踢,与踢足球的方法有相当大的差异。鞠一般是在皮囊里装上糠或毛发填充制成,直径约二十多公分,以双色母鹿皮鞠为上品。开始的时候尽量把形状绑得越大越好,等到脚踢习惯了之后就可以慢慢绑小了。

没经历过蹴鞠的我们大概很难理解,这种形状奇特的鞠,穿上鞋只是踢来踢去的到底有什么乐趣。但蹴鞠这种游戏有个特有的奇异现象,就是一旦开始踢之后,就会像是妖魔附身般痴迷于此,身边的人越是看得目瞪口呆,蹴鞠的人就越停不下来。《源氏物语》中的《若菜》一帖曾绘声绘色地描写过,蹴鞠原本是适于青年的朴素游戏。但以成通为例,十来岁的少年看到这情形起心模仿也并不奇怪。小孩子也有可能沉迷于这项运动。这让我想起冷泉院被《大镜》及《愚管抄》的作者称为“物怪”的疯狂时期。那时他还只是年轻的皇太子,被称作宪平亲王。他曾整天在屋子里蹴鞠,致力于把鞠踢到天花板的房梁上去。每个人都把这种情景当作是疯狂的前兆而为之蹙眉,但其实事情没那么严重。冷泉院的那种孩子气的热衷,只不过是对蹴鞠产生了迷恋而已。

要把形如法式面包般的鞠用脚百发百中地踢到天花板的房梁上并保证它不掉下来,确实需要相当熟练的技术。这也确实称得上是一项技术。但我觉得和这种单纯的技术相比,侍从大纳言成通对于蹴鞠的看法处于完全不同的层面。一般来说,蹴鞠的人自己会站定不动,只是把对象物也就是鞠往上踢,成通似乎对此毫无兴趣。有个词叫人马合一,他所期望的,也许就是和鞠合为一体,不停地变换自己的位置吧。对于成通来说,蹴鞠的真谛就在于能亲身和鞠一起在虚空中玩耍。

比如说,有这样的传闻。

在位于清凉殿殿上南面的侍臣休息室里,某次,成通穿着鞋站在一张大饭桌上抬脚一次又一次地蹴鞠。但只能听到鞠打在鞋上的声音,却听不到任何鞋落在饭桌上的声音。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又有一次,有七八个侍臣坐成一排,成通穿着鞋蹴着鞠从他们的肩上依次走了过去。侍从里还有一名法师。到了法师这里,成通没有踩在他肩膀上,而是踩在了头上。就这样来回走了两次之后,成通问道:“被鞋踩到的感觉如何?”

众人均表示:“完全不觉得是被鞋踩到了。顶多就是老鹰停在了肩上的感觉。”

而那位被踩到头的法师则说道:“就像是往头上带竹笠时的感觉。”

如果这不是法师对成通的奉承,就实在是值得惊异。

也有过这样的传闻。成通曾陪着父亲民部卿宗通前往清水寺参拜。当时还很年轻的成通出于无聊,就想到穿着鞋一边蹴鞠,一边走过观音堂舞台的整个栏杆。于是他从栏杆西边踢到东边,又从栏杆东边踢到西边,前来参拜的人和僧侣们看到这一情景,无不大惊失色。这也怪不得他们。众所周知,清水寺的舞台悬于空中如临悬崖,一个踩空就会没命。

“这家伙真是愚不可及。”

他父亲宗通不快地说道。参拜还没结束他就把成通赶了回去,后来有一个月时间不许他前往自家位于三条坊门的宅邸。

这若干个传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成通自幼身轻如燕,甚至像是无视引力定律,具备浮于虚空中玩耍的能力。这毫无疑问是先天的天赋,而他不间断的练习也应该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我想,他也许从小就对逃脱引力束缚、让双脚离开大地一事,抱有异常的执念。当然,在很久以前的平安时代,引力定律还没有在人们头脑中形成任何具体的概念。但脑子里没有概念,并不表示人们对此事一无所知。比如说,看看下面的传闻就知道了。

成通刚满十五岁时,他亲近的师长曾经问他:“不借人力,下面的东西有没有可能到上面去呢?”可以把这个问题当成是当时的智能测验。成通不慌不忙地把手放在地板上,熟练地做了个倒立,并保持着倒立的姿势,让杂色拿来椿饼放在口中,慢慢地咀嚼咽下。于是椿饼顺着食管一路向上,最后进了成通的胃里。

这个传说产生于远远晚于成通生活的年代,也许不足为信。而这个传说其实还有另外一个淫秽版本。在该版本里,成通没有倒立,而是解开了他那年轻人常穿的紫色指贯的衣带,让男根暴露在外,在师长面前迅速挺立了起来。

无论是倒立后吞咽东西,还是让男根勃起,严格来说都是身体的非条件反射,很难说是完全不借人力。但至少对于成通来说,这些运动看起来都脱离了引力的控制,都是朝向虚空进行的运动。“下面的东西到上面去”这件事对他来说绝非不可能,椿饼和男根的运动就证明了这一点。既然如此,那他自己的肉身为什么就不能像鞠一样离开地面飞翔呢?为什么就不能在他身边创造出特有的无重力状态呢?——成通这样想道。这样想着,他就越发让蹴鞠技艺精益求精。

对于成通来说,鞠是他飞翔愿望的象征,也被他视作与自身合为一体的亲密主体。让鞠运动起来的是自己的脚,但自己也仿佛被鞠的力量带着向上提举。有了鞠,他就感觉自己能轻飘飘地飞起来。只要和鞠在一起,哪怕是在清水寺的舞台栏杆这种危险万分、让人头晕目眩的深渊之上,他也能平平安安地走个来回。给了他这种确定的信心的,正是被他视为分身的奇妙物体,也就是鞠。

说起来,成通从满十岁第一次蹴鞠的少年时期开始,就片刻不曾离开鞠。根据日后他自己所述,生病卧床时,他会躺在被子里用脚抵着鞠。在大雨连绵的季节,他会跑到空荡荡的太极殿上一个人蹴鞠。在家里他会用小鞠来踢,晚上如果有月光就在庭院里踢,没有月光则就着灯台昏暗的光线勤奋练习。为了掌握迅速蹴鞠的技能,他曾从围墙和屋顶侧面爬上去,横躺在屋顶上让自己骨碌碌往下滚,在快要掉下去的时候迅速坐起,以此练习盘腿的技能。既然会主动跑去做这种苦修,那倒立吞椿饼之类,对于成通来说也就不过是小儿科而已。

传说中唐时的禅僧邓隐峰在五台山临终前,打算以前所未有的姿势圆寂,于是他问弟子:“以前是否有过倒立着圆寂的僧人?”弟子们回答:“未曾见过。”于是他当场翻身倒立,就这样断了气。他的衣服紧贴在笔直的双腿上,没有一丝凌乱。见者无不表示难以置信。这也许能作为一个例证,说明一旦达到超越所有生之执着的境界,也就自然脱离了引力的作用。


在《日本书纪》的《皇极纪》中有“打鞠侣”这样的句子,“蹴”原本读作“kuuru”或“kueru”。《梁尘秘抄》中的“跳吧跳吧蜗牛,不跳的话,就要被小马小牛蹴到了”,也是同样的用法。因此蹴鞠应当读作“kuemari”,这是还保留了八个母音时的美丽日语。

正如日本所有技艺的发展方式一样,到了镰仓室町时期以后,蹴鞠发展出了流派,成了公家独占的家业,还弄出一大堆麻烦的秘法和繁文缛节。到了江户时期,有群被称为外郎派的人,专事忽略这些繁文缛节,在民间传播蹴鞠。他们中甚至有被告官后流放到远方去的。我对这些繁琐的技艺发展史毫无兴趣。反倒觉得在产生流派以前,在《源氏物语》中光源氏评价为“虽动作粗暴,然醒目提神,倒也好玩”时的蹴鞠更有活力和野性。我觉得这样的蹴鞠更接近其本来的形态,也更能让我产生兴趣。

蹴鞠的地方称为“鞠场”。鞠场约为二丈见方,东北角植樱树,东南角植柳树,西北角植松树,西南角植枫树,此为四柱鞠场。这让我觉得在古代,蹴鞠也许和某种植物信仰有关联。在《成通卿口传日记》中也有“木思鞠,鞠思木。立柱不思鞠,因木性已无”的记述。立柱就是锯掉根部后插在地里的四根柱子,在价值方面比不上有根而植的树木。这样说来,把鞠拿给别人时会像数果实时一般一颗两颗地来数。而在蹴鞠之前把鞠拿到场内时,要用纸捻成的绳子把鞠和松枝或柳枝系在一起再拿进去。不管哪一种做法,都像是把鞠视为活生生的果实。我没法不这样想。

蹴鞠的玩法大体分为两种。一种是上鞠。四棵树下各站两人,共站八人。从站在松树下技艺最高的人开始踢,踢上去三次后依次传给下一个人。就像是今天的排球赛一样,球落地为输。这不像是比赛,倒更像是某种仪式,在此就不详述了。另一种叫员鞠,是在上鞠的仪式告一段落后,一群人混在一起玩的游戏。玩的时候计算每个人在鞠落地之前能连续踢多少次,次数最多的人取胜。据说对于成通这种名人,踢个三四百次完全不在话下。

我特别感兴趣的,是在《成通卿口传日记》中提到的名为“返足”的蹴鞠技术。这是指当鞠被踢起到脑袋后方的时候,竖起鞋后跟,以后跟为中心身体迅速翻转向后回旋的踢法。应该称之为pivot turn或spin turn吧。成通是这样描写的:“伸脚旋身,返足而踢,见者无不感到优雅。”穿着各色狩衣及指贯、头戴乌帽子的廷臣与公卿们,追着鞠身体轻便地旋转,想必是很值得一看的场景。

在前面论及蹴鞠和植物崇拜之间的关系时,我曾提到过鞠被视为活生生的果实,这种推测是有一定根据的。虽说是出于外行的意见,但也不应视为无稽之谈。在喜欢蹴鞠的人当中,鞠是像神明一般的礼拜对象,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而成通在这一点上也不落于人后。有传闻如下。

成通许下一千日里要每天不间断蹴鞠的心愿后,日日练习,在最终愿望达成那天召集同好之士到自己家中举办盛大的庆祝宴会。他设置了两层神龛,一层放鞠,一层摆上各种贡品。举幡向鞠进行敬拜之后,他们在神龛前交杯换盏,参加的人纷纷展示拿手技艺,赠送纪念品。就把这当作是一次以成通为中心、因蹴鞠聚集起来的当时风流人物的小圈子交流会吧。

宴会结束后,夜深人静时,成通为了把这天发生的事情写进日记,就把菊座的灯台拖到身边,情绪饱满地磨起了墨。磨墨这种单调的动作似乎带有催眠的效果。在夜半的寂静中,周遭的景象开始变得越来越模糊。这时,放在神龛八足案上的鞠像是突然有了生命般骨碌碌地动了起来,滚到了神龛下。成通察觉有异,凝神看去,看到有三个小小的童子围成一圈站在落地的鞠旁边。

那童子是人脸,手脚却似猿猴,头为刘海头。他们身高像是三四岁的孩子,脚从短小的天衣衣裾下孤楞楞地伸出来,仿佛不动明王图中的矜羯罗童子一般笑眯眯的。因为他们凭空出现,像是从鞠的内部冒出来的化身妖精一般,成通觉得怪异,便粗声问道:

“什么人?”

于是,三个人中地位最高的走上前来应道:

“我们三人乃鞠之精。”

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后继续说道:

“我等因为对大纳言大人有事相告,才现身于此。蹴鞠之人自古以来为数众多,但像大纳言大人这样爱鞠之人从未闻及。以及,今晚收到这许多贡品,实在是不胜荣幸。我等为致谢而来。也许大人已经有所听闻,我等的名字在此……”

说到这里,童子用手掀起盖到眉头的额发,能看到刻在额头上的“春阳花”三字。第二名童子额头上为“夏安林”,第三名童子额头上为“秋园”。三人额头上的都是金光闪闪的文字。这就是他们三人的名字。顺带说一下,从古代起蹴鞠时会使用“yakuwa”“ari”“ou”的呼叫声,而“yakuwa”是阳花、“ari”是安林、“ou”是园谐音演变而来。这样看来,鞠的精灵与四季植物多少有些关系。接着成通仍满腹狐疑地问道:

“我以前从未见过你们。你们平时住在哪里?”

自称是春阳花的童子答道:

“在大纳言大人蹴鞠的时候,我们如影相随,尽可能与鞠同在。没有蹴鞠的活动时,就主要呆在柳枝繁茂之处或林中阴凉之地。因此蹴鞠时请呼唤我们的名字。我们必将沿枝而来,尽心效劳。无论是怎样高难的技术,都会让您掌握。不过,请千万不要进行庭鞠。在远离树木的地方我们会呼吸困难,难以侍奉。”

所谓“庭鞠”,是指在没有蹴鞠的专用设备、也就是没有鞠场的普通庭院中进行的简易游戏。

“如果我和你们约定,一定会在有树木的地方蹴鞠,你们就会实现我任何愿望吗?”

“您的任何愿望。马上。”

“呵,这可真是奇事。”

成通稍稍考虑了一下。实际上不用再三确认,他的愿望也早就想好了。只不过总还是忌惮,觉得不能说得太露骨。于是他沉默了一阵子,慢慢说道:

“我想飞。想和鞠合为一体飞到空中。”

他原本打算有所克制,但不自觉提高了声音。春阳花和左右两名同伴交换了个眼神,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默默地点了点头。

“直到今天为止,我蹴鞠时脑子里都只有飞行一事。不管鞠飞得有多高,我的身体也一定会停留在地上。我并不是说想飞得很高。只是想让双脚离开地面,尽可能地长时间停留在空中。哪怕是在山雀飞个来回的短短时间里,都不能一直停留在空中吗?人类的肉身真的不能像鸟儿一样飞翔吗?”

“要飞很简单,没什么大不了的。在梦中任何人都可以飞,不是吗?”

“原来如此,在梦里飞。这倒确实是。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经常做飞翔的梦,但最近几乎不做这种梦了。不过,在梦里飞也不能算作是真飞过了。”

“不不,话不能这么说。看来梦还真是被小看了呢。您没有注意到吗,这鞠,其实就是梦之树的果实。”

“梦之树的果实?”

“正是如此。就跟打开宝箱时一样,藏在绑得紧紧的鞠里的梦总是在一点点地发散出来,就像是熟透的果实散发出芳香一样。让身体浸到这种发散出来的梦里,无论是多么沉重的肉身都可以自行漂浮在空中。不过,正如熟过头的果实会腐烂一般,陈旧的鞠会失去效力。要凭梦而飞,就要把内里的东西换掉,填满新鲜的梦。”

“那要怎么做呢?”

之前一直是春阳花在说话,接下来换成了夏安林。他说:

“一点也不难。只要专心致志地看着鞠就好。摒除杂念、万念归一地去看。”

紧跟着秋园说道:

“古来以熏鞠为阳,白鞠为阴。万念归一而此身化虚无之时,阴阳交会即现鞠之形。”

话讲得活像个阴阳博士一样。

“那我来试试看。”

成通半信半疑地按照鞠之精灵所说,不停地在脑子里凝聚思想。这时他眼中的周遭世界,就又渐渐地像刚才在菊座灯台下磨墨时那样,开始变得越来越模糊。按理说夜间应该已经放下了格子门,但房间里却像是廊门全开,月光如白颜料一般明晃晃地照了进来,茫茫然很难分清是在室内还是户外。成通想,这可真是奇妙啊。然后就看到一名童子手中拿着的鞠飘到了空中,像是巨大的橘柑果实般发出金色的光芒,像是个活物一样一张一缩地动了起来。

“哈哈,所谓阴阳之铜、天地之炉指的就是这个吧。”成通顿悟。此时他突然觉得眼前的景物退向远方,自己正隔着一段距离看向舞台。放在今天,应该说像是坐在观众席上看着电影屏幕一般。成通觉得自己正处在这样的位置上。

在成通眼前茫无边际的屏幕上,巨大的金色鞠仍飘飘忽忽地浮在空中。还不仅如此,春阳花、夏安林、秋园三名童子不知何时开始,和鞠一起在空中交相飞舞,让人眼花缭乱。有陀螺般在空中滴溜溜打转的,有山雀般飞来飞去的,也有定定地浮在空中、笑嘻嘻地摆出马戏团演员动作的。简直像给成通展示了一场鞠之精灵的公演。

这时,成通看到屏幕一端出现了一个小男孩,开始慌慌张张地追着飞舞的金色鞠满场跑。那正是被淡路入道盛长打保票说“未来的鞠足无可限量”时成通的旧日姿态——年满十岁穿着白狩衣的美少年。奇怪的是,成通并没认出这是自己,只是平淡无奇地想道:

“哎呀,来了个奇怪的孩子。”

仔细想想看,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任何人遇到少年时代的自己时,都不一定能认出那就是自己。

少年看着三名童子在空中自在地交相飞舞的情形,似乎也想飞,绷紧了嘴表情坚定地再三试着蹦起来。到底是小孩子,他很快就找到了感觉。一开始还很生疏,动作有些生硬呆板,等到学会如仰泳般全身放松、双脚离地后,就眼见着越来越熟练,长进之快让旁观的成通都为之惊讶。到了后来,少年的飞行技术已经不逊于三名童子了。在童子们的欢呼声中,少年浮游在空中,高兴地大叫:

“飞呀飞呀,飞起来呀。”

叫声像是出自少年之口。但实际上喊出声来的,不是屏幕上被看的少年,而是观看的成通。

成通被自己的声音惊醒。在惊醒的瞬间,他想起他一直以为是别人而关注着的少年,实际上正是他自己的旧时形象。他做了一个梦。看来是在磨墨的时候打了个盹。

在关上的格子门外,夜黑如墨,无星无月。放在神龛八足案上的鞠确实掉到了地上,被菊座灯台快要熄灭的灯薄薄地撒上了一层光。不知是否出于心理作用,鞠看起来比平日更有光泽。

“简直像个大橘子。”

大纳言成通卿喃喃说着,又开始磨起了墨。除了磨墨的声音外,屋里一片沉寂。这是个安静的夜晚。


大纳言成通漂浮于空中的说法,只有《尘添壒嚢抄》里面有所提及,留下的记录并不多。该书上有“离席浮起五寸”的记录。五寸的高度几乎是擦着地,很难说是浮于空中。

我极其不愿意把日本王朝贵族们托于成通之身的飞翔愿望,与欧洲的伊卡洛斯情结相提并论,因为他们并不希望飞得很高。不过,在其根源都与性有关这一点上,我倒是承认这两者有共通之处。

拿成通来说,一方面他是个每晚必会乔装夜访的花花公子,另一方面他也被怀疑拥有少年情人。

在《今镜》中有这样的记述:“大人年少时,初为人婿,拿厨子家具,赐予咒术师童子。”这里的咒术师是指当时寺院中服饰华美、在做法事的余兴时表演技艺的僧人。成通似乎相当宠爱少年咒术师。

在当时,宠爱少年咒术师就像室町时期的猿乐少年为贵族社会所宠爱一样,是种普遍性的风气。但对于成通来说不止如此。咒术师表演最大的特色是身轻如燕地四下奔跑,擅长同样技能的成通会宠爱这些少年也就显得很自然了。蹴鞠的游戏,或许也是一种享受男性间友爱的方式。不知是否如鸭长明所言,成通“夫妻之间的爱情并不深厚”。他确实并没有留下亲生的孩子,对于他来说,性可能也只是一种游戏。或许是我想的太多,但我总觉得成通与让·谷克多有类似之处。

话说回来,成通在和歌方面并不太擅长。他算不上是一流的咏歌者。这大概就是他作为全能的天才唯一的缺点吧。作为参考,在这里附上一首他的和歌。毋庸冗言,他原本也不是庸才。


雁鸣声声报春晓,春霞满天伴我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