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骷髅

作为平安中期声名无与伦比的阴阳博士,不仅在贵族社会中隐然行使神怪之力、还主动接近摄政关白家权力的安倍晴明,有一说认为他其实是当时秘密警察的首脑人物。如果晴明是秘密警察的首脑,那么传说中人眼不能见、如他手足一般在暗中活动的式神,就应当是组织的核心成员,即忍者一般的别动队员了。原来如此。这样一来,宽和二年六月二十二日夜,十九岁的花山天皇在藤原道兼的唆使下潜出宫门,徒步前往元庆寺,第二天早上毫无留恋地抛弃天皇的地位剃发为僧一事,《大镜》中记载身处土御门自宅的晴明事先知情,这就可以理解了。晴明能根据天象变化预知该事件,也许并非其他,而是因为他本人就参与了藤原兼家一家的阴谋,为天皇离宫做好了准备。

所谓的秘密警察,自然不必想象成今天的CIA或KGB那样的巨大组织。京都的范围并不大,山科的元庆寺算是偏远地方,离宫城也只不过十几公里路而已。在各处关键地点布置人手,对于秘密警察的首脑来说,应该不算难事。除了晴明的手下之外,源满仲的家臣也曾偷偷地护送天皇一行,这一点得到了当代历史学家的承认。

提出这种假说后,安倍晴明在神怪方面的威信会一落千丈。我对这一点并非不感到遗憾。就算不故作神秘,我心里也仍然希望晴明是个超然于政治世界之外、专心于学问与魔术的黑暗世界的统治者。

不管怎么说,如大江匡房在《续本朝往生传》中指出的,那个时代优秀人才辈出,令人惊讶。匡房列举了二十个领域内八十多人的名字,在这里我不打算一一提及。我只想特别举出上宰(大臣)中的藤原道长、九卿(公卿)中的藤原公任、和歌方面的曾祢好忠、阴阳方面的安倍晴明、学德(学僧)中的源信之名。一方面有道长这种极端明朗的现世掌权者,另一方面也有晴明这种仿佛是统治黑暗面的魔王一般的神怪人士。被柳田国男推举为顾问之祖的曾丹亦即曾祢好忠,也是那个时代里具备特殊才能的人。虽然不具备武力,却在文化史上声名远播。而在这些闪若繁星般的人物背后,隐隐浮现出匡房未曾提及其名的另一个人物白皙神秘的面孔——那就是可被称为那个时代的最大奇葩的花山院。这一点让我觉得很有趣。

如果说,纯粹的天皇这个概念在日本历史上的某一点得以成立,那么我认为花山院正是概念的具体体现。自己辞去天皇之位的天皇,虽身为天皇、却自然而然地从天皇之位溢出的天皇。十九岁剃发为僧,为院二十年过着与权力毫无关系的法皇生活,他那短暂的人生不管怎么看都极为不合情理。而他那不合情理的行动却又确实符合天皇的概念,这大概也是一个悖论吧。他那种疯狂,那种奇行,那种好色乱伦,那种风流,那种一心一意的佛道修行,这一切足以成为院——也就是比天皇更符合天皇概念——的无垢人格的具体体现。搬弄文辞来说的话,花山院也许是日本历史上唯一一个可冠以“自我否定的天皇”之名的人物。不过,再写下去就没完没了了。关于花山院,我那无边无际的思绪就此打住,还是写点具体的事情吧。

关于花山院奇特行为的故事,从他那极为混乱的女性关系到他的异装癖,他对马奇特的偏爱,或是让猴子骑在狗背上满城跑,或是在贺茂祭时指使身边的大童子和中童子把参议藤原公任坐的牛车搅得乱七八糟等等,要多少有多少。在这里我想例举的,是下面这两个故事。

其一是宽弘三年十月五日,他父亲冷泉院居住的南院失火烧毁后,花山院前去探望时所穿的服装。根据《大镜》记述,花山院骑在马上,斜戴着“顶上镶有镜子的斗笠”。

在神仙道或道教起源的信仰中,镜子有某种魔力,能在妖魅接近时照出其隐藏的本相。在《抱朴子》的《登涉篇》里,就曾建议入山修行的道士们携带直径九寸以上的明镜;而在日本的山间修行者之间,古来也有入山时背上镜子的习俗。即使如此,去探望火灾时带镜子,这还是像谜语一般不可解,我们不知该如何解释这种行为。也许就像是织田信长年轻的时候在腰上挂着葫芦一般,花山院并无他意,只是想穿着奇装异服惹人注目而已。我觉得说不定这种解释才更接近真相。不管怎么说,在花山院的头上,镜子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另外一桩是在长德三年四月十七日,前面所说的贺茂祭胡闹事件的第二天,花山院在身强体壮的年轻侍从陪伴下再次驱牛车前往紫野时佩戴的装饰品。同样是《大镜》的记述,花山院的脖子上挂着奇特的念珠,那念珠“以许多小柑子为珠穿之,以大柑子为达摩之数珠,甚长,自指贯而出”。

把小蜜柑用绳子穿起来,中间还点缀着大蜜柑作为隔珠,这种新奇的念珠极长,花山院把它同袴一起垂到了牛车外面。可以想成是长得拖在地上的项链。他这样做,也许是出于某种理由;但我更愿意相信,纯粹是出于对外形上的关心,花山院才会选取这种形态的装饰物。这可说是以新鲜水果为材料的崭新构想吧。我几乎可以确信,在花山院的性格中有偏好新奇材料的倾向。被串成一串、光泽怡人的黄色蜜柑,被嵌入斗笠后戴在头上的镜子,并无任何实际意义,只是作为一种新奇材料,在春天的阳光下被映照得格外美丽而已。

用柑橘类果实当装饰品,并非全无前例。大伴家持在《万叶集》第十八卷中,关于田道间守从常世之国带来的橘实有过这样的句子:“果实方下垂,穿缀如念珠。且捥手臂上,百看总不足。”只是,家持大概并没有果实念珠的概念,也不曾有过这种拖得长长的、一直垂到牛车外的构想吧。

《大镜》中“这花山院正可谓风流者”的评价经常被人引用。花山院后来确实如罗马的佩特罗尼乌斯一样,曾作为“趣味的裁判者”被以道长为中心的宫廷人士尊重,并且作为当时画家和工艺家的赞助人,他也曾经提供过大量新奇的点子。所谓风流者,似乎是指观点新奇的人或擅于规划的人。比方说赛诗会会场用的沙洲盆景,这种把自然景观缩小后的装饰物本身就会被称为风流。所谓风流,也指具备风流意趣的物体本身,像珠玉、假花、镜子、家具、器皿之类。还有风流车这样的说法,这是指在贺茂祭时使用的装饰得色彩斑斓的车,就像是今天祇园祭的山车。也就是说,风流车是指用各种新奇材料装饰而成的观赏用车。

花山院那垂挂着蜜柑念珠的观赏用车,想来也算是一种风流车。而做出这种行为的花山院那作为风流者的性格里,我们应当认为包含有偏好新奇材料的倾向。


这是在花山院住进东院、他那广为人知的奔放男女关系开始一桩接一桩地发生时的事情。花山院自小患头风,他曾为此非常烦恼。特别是在下雨的时候,烦恼就更加严重,用尽了各种医疗手段也没有什么效果。

头风是什么呢?根据《五体身分集》所述为“头痛,目眩,面肿”,又有“风起天阴之时,越发头痛鼻痛”。《素问经》里有“千病万病,无病非风”的说法,可见当时认为所有的病都源于风。头风这种病的实际情况我们并不知道,不过,当它是某种偏头痛就好了。花山院这样性格不安定的知识分子,在阴雨连绵的季节里经常会发生偏头痛。既然药石无用,那花山院的脑袋和鼻子肯定是很痛的。

这种情况下,只剩下最后一种手段。也就是召唤阴阳博士安倍晴明,用占卜查明烦恼的原因。

晴明推定出生于延喜二十五年,这时应该已经是年过七旬的老人。但是看上去,他显得并没有那样老迈。就像是从三十多岁的壮年直接跳到了七十多岁的老年一般,头发全白,脸上的皮肤却没有皱纹,甚至带有陶器一般的光泽。他的眼睛亮得惊人。而他的声音则是年轻的女高音。不光是年龄,在他身上就连性别也不甚分明。

花山院并不知道,十年前晴明曾和藤原兼家一门声气相通,参与过把他从天皇宝座上拖下来的阴谋。但晴明并不觉得自己背叛了花山院。晴明对这个深具艺术家气质的法皇很有好感,觉得自己把他从满是欺诈与背信的宫廷里救了出来。晴明认为,花山院这样无垢的灵魂应当远离宫廷。

祭祀过泰山府君,斋戒沐浴之后,某天晚上晴明观察了天象,慎重地用式盘进行了占卜。然后他拜访了东院,来到卧病中的花山院面前,这样禀报道:

“诚惶诚恐。吾皇的前生曾是唤作某某的小舍人。此人虽然曾在七岁时被马踢过,但终生甚为爱马。因此功德,今生才转生为天子。”

听到晴明说的话,立刻就有一个至今为止从未回想起过的记忆,仿佛是从深深的井底浮现出来一般,出现在花山院的眼前。那是自己七岁时站在清凉殿东庭眺望着从左右马厩里被牵出来的马匹时的情景。七岁的花山院非常喜欢马,但跟在身边的女官牢牢地牵住了他的手,让他无法凑到马身边。只是这样一个场景,仿佛是无限幽远的空间中漂浮着的一张画,模模糊糊地投射在花山院的脑海中。

此时,晴明的女高音打断了花山院的回想:

“然而,这名小舍人死后的骷髅现今掉在竹林里一处洞穴中。每当下雨的时候,生长的竹根就会扎进骷髅,由此吾皇便会感到头痛。其他方法难以医治,只要能取回这骷髅,置于安稳的场所,吾皇的病必会康复。骷髅所在的地方就在近旁。”

“是吗?这样的话,我就让人去那里把骷髅找出来,厚葬了吧。”

花山院垂头丧气地答道,望向竹帘外庭园一角围栏处的石竹。花山院亲手播种种下的石竹披着初秋微薄的日光盛开着。

晴明的占卜所言非虚,在他指示的地方确实有一个七岁孩子的小小骷髅。把这颗骷髅净化并供在架子上之后,花山院剧烈的头风突然就无声无息地痊愈了。

过了一年,头风又开始像以前一样发作,这让花山院感到困惑不已。晴明的占卜是不容置疑的,但这执拗的头风会不会有别的原因呢。

于是晴明又被召来要求占卜。当然,晴明不会拒绝。他对自己的占卜抱有绝对的自信。他相信即使占卜的结果与现实背道而驰,那也只是因为人类终究无法理解毫无瑕疵的星宿运行,从而导致了自相矛盾的结果。

某天,晴明拜访了东院,再次禀报如下:

“诚惶诚恐。吾皇的前前生曾是唤作某某的后宫女官。此人虽然曾在十六岁时身患赤疮,但终生虔诚敬佛。因此功德,前生才转生为男子。然而,这名女官死后的骷髅现今被乌鸦衔于树上。每当下雨的时候,雨点就会穿过骷髅,由此吾皇便会感到头痛鼻痛。”

听到晴明说的话,花山院突然觉得自己陷入了无依无靠的情绪中。那是一种自己的存在突然变得暧昧不明、十分不安稳的感觉,但又隐约带有一缕会招致罪恶感的快感,是种很难说清的奇妙的意识状态。这样说来,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似乎确实曾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个年轻的后宫女官。花山院一边摇着头一边模模糊糊地想着。

于是突然,就像是头壳内部冒出一个气泡一般,花山院的记忆中突然有一个场景苏醒了过来。那是舍人和女藏人们正在把极尽精雕细绣的文案、计数台、盆景等搬进华丽的赛诗会会场时的情景。连赤红的石竹盆栽都被搬了进来。女官们的呼喊声传来。花山院觉得自己正站在大厅一角,打量着被搬到自己眼前的盆景。

实际上,这个沙洲盆景是此时十六岁的花山院亲手制作的,以镜为水,置沉香为山,山上竖着一个用三月三日的草饼做成的法师像。镜之水里有船,山上有房子,房侧有树,树上停着杜鹃。这一切都用金银琉璃制成,工艺品则是找工匠订制的。但只有用草饼做成的法师像,是花山院的独创,他觉得这应该算是独出心裁的作品。一想到自己精心制作的作品马上就要被公布,被许多官员、殿上人和女官们投以赞叹的目光,他就觉得满心雀跃。此时,以咏歌而闻名的右近将监藤原长能走了过来,问道:

“这可是个有趣的沙洲盆景。小姐,这是你做的吗?”

“是的。”

羞怯然而又喜不自禁地做出回答的正是花山院本人。这时花山院正是一名天真烂漫的十六岁女官。不,好像确实是有过这种事,看来自己的上上辈子真是个女人。

长能似乎非常中意这个沙洲盆景,兴趣盎然地围着它看了一阵子,然后提笔为停在树枝上的杜鹃在色纸上刷刷写上了“都城有故人,时时待君归,沉眠不觉醒,杜鹃鸣枕边”的句子。这种场景像是被写进存储装置的数据一般,一个接一个地浮现于花山院的记忆中。

接着,晴明的女高音再次轻易打破了花山院的回想:

“容我重申一下。要让吾皇的病情康复,除取回这女官的骷髅置于清净之处外,别无他法。骷髅所在的地方就在近旁。”

花山院又派人去找出了十六岁少女纤细的骷髅,按照晴明所说的,放在架子上诚心供养。同时,曾经困扰花山院的剧烈头风就又戛然而止了。

有第二次就有第三次。此后过了几年,当头风又开始困扰花山院的时候,他已经不再感到惊讶了。对于自己那埋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的前生,他反而生出了想探究个清楚的心思。顺着轮回的链条追溯,自己究竟能从存在到存在探究到多远,完全无法想象,能感到某种莫名的恐惧。自己上辈子是小舍人,而上上辈子是后宫的女官,那么再之前的上上上辈子,自己又是什么样的人呢?真想知道。

被召唤而来的晴明,那不曾老去而灼灼有光的眼神中,似乎带上了些许悲哀的神色。他虽然常常自命为包括过去未来的整个黑暗世界的统治者,但此时他才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实际上连碰都碰不到那个世界。他只能观察合乎规则的星宿运行,得知事件的预兆而已。预兆终究不过是预兆,和事件本身无法完全一致,也无法抵达事件本身。他只不过一直追在事件的屁股后面跑而已。

晴明来到花山院面前,提高了声音禀报如下:

“诚惶诚恐。吾皇的前前前生曾是唤作某某的大峰山修行者。此人虽在二十五岁的时候落入熊野的山谷圆寂,但曾在瀑布下修行千日。因此功德,前前生才转生为高贵的女官。然而,这名修行者死后的骷髅现今已落入岩石间。每当下雨的时候,岩石含水膨胀便会压迫骷髅,由此吾皇便会感到头痛。”

一听到熊野这个词,花山院的耳边马上盈满了丰沛的雨水声音,就像是真正听到了雨声一般。那是正历三年,也就是花山院正值二十五岁之时,第一次进入熊野山深处时的生动记忆。

虽然是白天,但杉树下一片昏暗。倾盆大雨透过厚厚的枝叶不断滴落下来,花山院的白净衣、狩衣、兜巾和绢制的袈裟都湿得能透见皮肤。不仅是花山院,随行的入道中纳言义怀、入道左大弁惟成、入道民部卿能俊、元清阿阇黎和惠庆法师也都各自撑着手杖,浑身透湿地默默走着。岩石路上长满了青苔,草鞋屡屡打滑。雨滴顺着脸颊往下流,又从下巴上滴落下去。

走在最前面的入道中纳言义怀回过头来,按捺不住问道:“瀑布还没到吗?”

一名引路人回答道:“还没到。还有三里左右。”

“刚才也说是还有三里,净是鬼扯。”

在花山院的记忆中,这些场景像是一格一格的胶卷般,没有前因后果,只是无休止地持续着。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是无边大雨,整个场景都像是笼罩在濛濛水雾之中。

等到那智瀑布终于出现在眼前时,响起了遥远的雷鸣。雷鸣越来越响,紫色的“之”字形闪电斜斜地撕开了天空,其亮光清晰地投射在瀑布下的水潭里。天空和水潭仿佛被闪电连在了一起。

这时,脚下的岩石震颤着,花山院看到一条龙顺着闪电从天而降。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龙,但一点也不觉得可怕。白银的龙鳞闪耀着,龙瞬间没入水潭,又顺着闪电向天上飞去。

“你们看到了吗?那确实是龙对吧。”

“不,眼睛都花了,什么也没看清。只看到一道妖异的光劈开天空,没入水潭。”

但随即就发现在光亮消失后,岩石上留下了三件宝物,证明那确实是龙。那是如意宝珠一颗,水晶的念珠一串,及九孔鲍贝一枚。龙一定是为了花山院才降临的。

九孔鲍贝是什么东西呢?按照字面解释就是有九个孔的鲍贝,在日本极为罕见,又名千里光,据说食之能长生不老,可以当作是种仙药。近代学者大概会指出“有九个孔的不是鲍鱼而是小鲍鱼”,这种观点我们姑且忽视。

得到三件宝物后,花山院是怎样做的呢?他进行了供养,为了末代行者,把如意宝珠供于石室内,念珠供于千手堂,鲍贝投进了瀑布下的水潭里。后来白河院巡幸的时候,无论如何都想要看看这枚鲍贝,曾令渔夫潜入水潭。据说贝壳有伞那么大。到底是在水潭里长大的,还是一开始就有这么大,这就不知道了。

在花山院把鲍贝投入水潭前,从他手上的贝壳里突然滚出来一件东西。是鲍珠。

花山院把这颗幽蓝发光、直径一寸有余的鲍珠放在手掌上仔细查看。越看越觉得这东西像人类的头盖骨,像骷髅的微缩模型。诸位读者可能知道,在巴洛克的珍珠里也有形似骷髅的。

花山院想,这该不会是自己遥远的前生的骷髅吧。顺着轮回的链条回溯,远古时代的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以今生之身是很难想象的。这鲍珠的头盖骨很小。如果不是神仙的话,人类不可能有这么小的头盖骨。但大小如何,这种情况下有什么意义吗?花山院在水潭边淋着雨,一直思考着这些问题。一边思考,一边再三打量着这颗小小的鲍珠。

“吾皇似乎已从头风的烦恼中解脱,安眠于沉睡之中。我差不多也该退下了。愿这安详永伴吾皇身边。”

晴明嘴里边嘟哝着边退了出去。花山院毫无知觉地继续沉睡着。

正如晴明所愿,从此以后花山院的头风就偃旗息鼓,再也没有发作过。花山院因此得以无忧无虑地沉溺于女人轮番更换的爱欲生活中,其作为风流者的情趣生活也越发充实。就这样过了十年,终于到了花山院四十岁的时候。

某天,花山院打开三个架子的门,从里面取出了三颗骷髅。事隔已久,他想到要召集僧侣举办法会,为这三颗骷髅进行祈祷冥福的供养。

拿出来一看,这三颗骷髅都长大了一点。花山院怀疑自己的眼睛,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已经死去的骷髅怎么可能会长大?但毋庸置疑的是,三颗骷髅每一颗的容积都有所增长。

刚刚亲眼确认,花山院的头突然剧痛了起来。那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十年前头风的疼痛。“真是纠缠不休,还打算来折磨我吗?”他咧着嘴,不由自主地出声咒骂。可是,这又是对谁的咒骂呢?

事隔十年被召唤而来的晴明应该早就年过八旬,接近九十岁高龄了,但他看起来依旧年龄不明,张口是一把响亮的女高音。虽然有两个童子牵着他的手,但他的步子走得很稳。只是那双眼睛里,带上了以前从未有过的、无法掩饰的达观神色。他紧紧地闭着眼睛。

“诚惶诚恐。”晴明用单调的声音说道,“吾皇的前前前前生曾是本朝第六十五代天皇。而且那位陛下十九岁便剃发出家,成为法皇,曾在叡山熊野专心修行佛法……”

听着晴明的声音,花山院的眼前慢慢地转为一片黑暗。他不知自己听到了什么,自己身处何处。意识渐渐远去,自己的身体像是飘浮在无边的空间中。他觉得自己就这样在空间中漂浮了成千上万年。这时,花山院自身的意识已经消失了,完全不见了。如果还有意识存在,那也已经不是他的意识,而是别人的意识了。是作为别人而产生的一个意识。

晴明睁开紧闭的眼睛,看到自己眼前坐着一个七岁左右聪明伶俐的男孩子,嘴角不由得露出了微笑。他的精神上还留有余力,看到这孩子时还能露出微笑。


“赖朝公十四岁时的骷髅”——落语里众所周知的这一节我从孩童时期就很喜欢,也经常用这个主题进行自己喜欢的各种变形和幻想。

以大头而闻名的赖朝死于五十二岁,因此他十四岁时的骷髅应该是不存在的。可是,如果没有十四岁的骷髅就没有五十二岁的骷髅,而五十二岁的骷髅也应该包含有十四岁的骷髅。原本五十二岁的骷髅不过是一个偶然的结果,假如赖朝活了更长时间,那现今存在的五十二岁的骷髅就不会存在,而是会被更高龄的骷髅吸收。不对,人类既然是作为一个有机体活着,骷髅也就应当是时时变化的,只要没死,骷髅就不会是固定的形状。

不光是骷髅,会成长的所有有机体的部分都具备我前面论述的关系。然而我在看到人类的头盖骨时,会觉得这种关系特别突出有趣,果然还是因为我们是终将死去的人类吧。至少我在博物馆里看到猛犸的头盖骨时,不会有这种感觉。

我在前面夸夸其谈地讲了半天的内容,说不定就是从另一个角度对我们自古以来就已经知道的“物哀”情绪的表达而已。我曾在意大利方济嘉布遣会的教堂里看到过成千上万个人类的头盖骨,而鸭长明和兼好法师不用特意到外国去,就能在荒野中看到随处散落的骷髅。

花山院的每一首和歌都颇具孩子气,我大都不喜欢,但只有一首特别喜欢。就拿这首和歌来作为这篇文章的结尾吧。这首和歌收录于《续拾遗集》第十八卷:


长夜漫漫,不知始终,梦中所见,不知几世。


在《续词花集》中记作“梦中所见,不知几事”,有点不同。我当然觉得前者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