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堂异闻

昭和五十四年五月,我起兴到奥州的平泉走了一趟。

从上野坐了五个小时特快列车后,我在东北本线平泉站前两站的一之关下了车。早上就开始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雨仍不见停,没带伞的我只能光着头在车站前排队等出租车。出租车非常少,怎么等也等不来。最终在排了近三十分钟后,我的兴致已经败光了,把一肚子火都撒向了出租车司机。

“简直不像话。这城里到底有多少辆出租车啊?”

“多少辆倒是没数过。不过,三个月前出租车公司的工会刚搞了一次罢工要求涨薪水。我们这些没参加工会的就被召集起来救场。现在实际上能动的车确实是不多。”

“这可麻烦了。我打算今晚在严美溪住一宿,明天去平泉来着。这样一来,要在住处订车就困难了。这可怎么办?”

“巴士倒还是有的,上午有两趟。客人,要不我给您找辆车,叫他明早到严美溪您的住处去接您怎么样?”

“啊,这可帮了我的大忙。”

“客人是从东京来的吗?”

“不,是从镰仓来的。”

此后司机就没有再开口,沉默了下来。

我突然想到,该不会是镰仓这个词坏了事吧。距今八百年前,将平泉繁荣昌盛了三代的藤原政权毁于一旦的,正是源氏的栋梁、镰仓幕府的赖朝。平泉和镰仓的关系在第三代当主秀衡还活着的时候,就因为平家和木曾义仲的过节而处于微妙复杂的对立关系中。这两家可以说是无法并存的宿命对手。可不管怎么说,那也是遥远的八百年前的事情了,我既不是源氏的子孙,坐在我前面的司机也不可能是藤原氏的后裔。把司机心情不好的原因归结到镰仓头上,大概是我想太多了。我想,首先,司机到底在想什么我就不知道。

车开到了严美溪的住处。

严美溪位于一之关城区以西八公里处,是磐井川中段的溪谷。溪谷两岸的流纹岩被急流冲刷,隆隆巨岩上生出了无数个瓯穴。实际上我决定在这儿住上一晚,就是为了这种瓯穴。瓯是指凹形瓦器,这个词让我特别感兴趣。反正是要住一晚的,比起住在平泉或一之关的城里,我觉得住在能看到我喜爱的瓯穴的溪谷边会更有意思吧。想是这么想,不过时间已经是晚上,所以这天什么也没看到。

第二天早上,前一晚的雨停了,碧空如洗,正是五月的东北地区常常会有的天色。

住处的玄关前停了一辆车门半开着待客的出租车。这一定是昨晚的司机帮忙找的车。

驾驶席上坐了一名六十岁上下的男性,一只手正放在方向盘上。不是昨天那个司机。他穿着以前流行过的驼丝锦西服,带着白手套,鼻子下面蓄有胡须,神态庄重。说得夸张一点,就是给人以威风凛凛的感觉。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族长”这个词。这男人恐怕是出租车公司的管理层人员,因为罢工的关系临时被喊来当司机的吧。我还什么都没说呢,车就这样出发了。

在前往平泉的路上会经过达谷窟。坂上田村麻吕征讨虾夷时,虾夷的首领恶路王据守之处就是这个石窟。石窟是开在悬崖上的毗沙门堂,形式完全仿造据传为田村麻吕所建的京都清水寺。石窟侧面有一座巨大的大日如来像浮雕,只有脸部,胸部以下已经崩坏。我仰望着这座东北地区少见的摩崖佛像时,一起下车的司机抽着烟凑了过来。

“传说这尊佛像是镇守府将军源赖义用箭头雕出来的。不过这话完全做不得准。那种没教养的男人,怎么可能跑去雕什么佛像。”

我吃了一惊。这男人对乘客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车开到了平泉町边上的毛越寺。这是藤原家第二代当主基衡兴修的寺庙。据说这里以前曾是规模极为宏大的寺院,曾有堂塔四十余座、禅房五百余间。但在多次遭遇火灾之后,现在只剩下以菖蒲盛开的大泉池为中心的净土庭园遗迹了。五月透明的风飒飒作响,吹皱了宽阔的池面。草丛中处处留下了金堂遗迹的圆形基石,让人对已经不复存在的古代巨大建筑物的形象浮想联翩。这才是这座已经荡然无存的寺庙的最大价值吧。我觉得这是座很好的寺庙。正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才好。但司机又笑嘻嘻地说道:

“基衡那家伙拼了命地也想超越中尊寺的成就。当然,这也是出自他对宇治的恶左府赖长的对抗意识。他曾在京都方面暗中下手,花钱如流水,这些都留下了不少记录。但在格调上,毛越寺终究还是比不上中尊寺。差不多看够了吧。咱们走吧。接下来的路就不用坐车了,走着去比较好。我来给您当导游好了。”

我虽然对司机的自说自话感到有些生气,但也并不打算反对。不知为何,这位老人从容不迫的态度和举止、自信满满的断定语气,让我一边生气,一边觉得有种异样的魅力。我们弃车步行,开始往平泉站的方向走去。

也许是因为五月长假刚刚结束,路上几乎看不到游客。平泉这座城安静得惊人。樱花早就掉光了,但晚开的八重樱还在山坡上绽开,再加上连翘、杜鹃、紫丁香、木槿花等等,简直像是整个东北的春天涌了上来。面对眼前这一幅闲适的景致,如果不开口说话简直就会昏昏欲睡。

“正面这座山是因西行法师的和歌而为人所知的束稻山,”老人指着山说道,“根据《吾妻镜》记载,安倍赖时在那座山上种满了樱树。但才不是这么回事。那些樱花都是我让人种上的。”

我心下愕然,心想这男人会不会是疯了。居然跟疯子扯上了关系,我想。不过也没办法,走一步是一步吧。而且换个角度来看,这事也挺有趣的。

在抵达空空荡荡不见一名游客的平泉站后,老人说了声“失敬”就冲向了车站里的厕所。我也跟在他身后,和他站在一起解了个手。老人的小便时间长得吓人。后到的我倒先完了,早早离开了便池,老人还顽固地杵在那里。从背后看去,他出人意料地是个身材微胖、个子不高的人。看着老人溜圆的后背,我心中闪电般冒出一个念头,冲口而出:

“难道说……该不会……你就是藤原清衡大人吧?”

在小便结束之前,老人没有做任何回答。这充满悬念的时间让我感到格外地漫长。

最终老人转向我,一边慢慢地拉上裤子的拉链一边说道:

“没错。我就是散位藤原朝臣清衡。”

果然如此,我高兴万分,忍不住马上就要提问。于是我急切地问道:

“那么,中尊寺的金色堂中,中央须弥坛里藏着的木乃伊到底是谁的木乃伊呢?如果木乃伊这种说法你觉得不礼貌的话,那就改成遗体。”

“等等,让我们边走边说,慢慢来。听说你是从镰仓来的。话说在前面,我对镰仓没有任何遗恨。违背历史必然的潮流才是愚不可及的行为。对平泉感到难以释怀的,反而是以赖朝为首的那帮镰仓武士吧。《吾妻镜》因为是镰仓幕府的记录因此做不得准,但只有在这一点上,他还是不小心吐露了心声。不过,这些事就算了。我要告诉你的是我最重大的秘密。”

我们从平泉站前出发,经过横跨中尊寺大道的铁路人行道口,首先去看了伽罗御所的遗址,接下来又去看了柳之御所的遗址。前者曾经是秀衡的住处,后者曾经是清衡的住处,现在都已经空无一物,只是在民居成排的路边孤零零地竖起了一块石碑。

接下来我们还去了无量光院的遗址。这是三代家主秀衡兴修的寺庙,据说是模仿宇治的平等院所建,曾是极为豪奢的建筑物。无量光院背后就是铁道东北本线。我们坐在可能曾是净土庭园遗址的石头上,眺望了一会儿中央有座小岛的水池。不,那里已经不是水池了,里面有农夫穿着长及大腿的胶靴,正开着机器耕种稻米。净土庭园变成了水田。

这时,坐在石头上的老人突然低声说道:

“你知道尸解这回事吗?”

“尸解?完全不知道。”

“就像蝉脱壳一样,魂魄脱出肉体,这在神仙道中被称为尸解。”

“啊,这个我倒是知道。”

“对吧,我就说你没可能不知道的。实际上,我在生前就已经服下金丹,得了仙道。我在大治三年,七十三岁的时候实施了尸解之法。陆奥自古被称为‘黄金之花盛开之地’,黄金产量极高,从这附近的北上川和衣川的砂矿中能采集到极为优质的沙金,这些事想必你都知道。黄金产出如此丰沛的国家,怎么可能不进行金丹的研究呢?我不仅召来了宋的道士,还从遥远的北方尽头肃慎挹娄的海民中招来了道士,私下里长年献身于神仙道的研究。连那位弘法大师不都说过‘今当授汝不死仙术,告汝长生秘法’吗?不死的仙术、长生的秘法,这正是神仙道首要的目的。”

“这样说来,昭和二十四年进行学术调查的时候,曾从你那被金箔包裹着的棺材里发现了一块重达三十二克的金块,那也是与神仙道有关的东西吗?”

“正是如此,那是金丹的象征。那无非是显示我服下金丹、魂魄已入仙籍一事。对于我来说,黄金这东西就是不死仙术的象征。不过,参加学术调查的学者里,似乎没一个人看出这点。”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我就渐渐明白了。”

“根据葛洪的岳父鲍靓的说法,尸解之法有两种。用刀剑的为上尸解,用竹木的为下尸解。就举那位壶公的弟子费长房为例吧,他就曾用一根青竹巧妙地掩藏过踪迹,是个地道的仙人。他将仙丹溶于水中,用毛笔饱蘸仙水在刀剑或竹木上写上太上太玄阴生之符,再往床上一放,在俗人眼里看起来那就像是死去的人一般,而本人就可以偷偷溜出门了。被视作是我临终之日的大治三年七月十六日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但我的遗体久不腐坏,还被人怀疑过。因为那根本就不是我的遗体嘛。那个木乃伊可不是我的尸体,只不过是把舞草的刀而已。”

“舞草的刀?那是什么东西?”

“你不知道吗?从这平泉往东一里的地方有个叫舞草的部落,古代曾住着专事刀剑锻冶的一群人。我钟爱的蕨手刀就全都是舞草的锻刀工匠打造的。而舞草的刀就被我用在了尸解之法上。它在俗人眼里看起来是木乃伊,但实际上并不是木乃伊,只是一把刀而已。”

“然后,你就顺利地升了天。时至今日为止,活过了八百多年漫长的岁月。”

“正是如此。”

“这样说来,你还挺年轻的呢。怎么看都不像是已经九百多岁的人了。”

“地上的八百年对于仙人来说不过是八十天而已。而且,仙人的年龄越长,就会越来越返老还童。”

我们从石头上站起身,继续慢慢蹓达起来。走了一会儿,道路右侧出现了写有“高馆遗址”的标识。

“虽然脚可能会有些累,但高馆还是应当爬上去看看的。”

既然老人都这样说了,我也就只好无可奈何地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一步步地爬上了这座据传是源义经丧命之处的高馆之丘。老人不愧是得了仙道的人物,不喘气不出汗,坦然自若地迈着步子,而我在抵达山顶之前,则不得不好几次停下来擦掉汗水并调整呼吸。

从山丘上眺望出去的景色真正是雄壮美丽。眼前是北上川曲曲折折地绕着弯从北流向南。河岸对面一整片都是平坦的水田,到了地势向上倾斜的地方,就顺势连上了平缓的束稻山。另外一边的远处则是从栗驹山到烧石岳的奥羽诸山,顶着白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虽然我出了一身大汗,但幸亏照老人所说的爬了上来。

“你看,那里能看到北上川分流出去的衣川。产出沙金的就是那一带。北上川以前曾被唤作日高见川。据说在金色堂仍在熠熠生辉的时候,北上川里的鲑鱼会被迷了眼睛从平泉向上游溯行。不过这种事在世上倒是常见得很,我记得在普林尼的《博物志》里也有过类似的记录。”

“啊,这个我知道。是塞浦路斯岛上的铜山的故事。说是给大理石狮子像装上祖母绿的眼球后,祖母绿的光线一直照到了海底,因此鱼儿们聚拢了过来的故事吧。话说,我以前不知道清衡大人你对西方的《博物志》也这么了解呢。”

“只不过是因为活了这么多年而已。在我下令写成的中尊寺的落庆供养愿文里有这样一段:‘一音所覃,千界不限,拔苦与乐,普皆平等。官军夷虏之死事,古来几多;毛羽鳞介之受屠,过去现在无量。精魂皆去他方之界,朽骨犹为此土之尘。每钟声之动地,令怨灵导净刹矣。’听好了,这段文字里最应注意的是‘毛羽鳞介之受屠’这一句,指的是被杀的鸟兽鱼贝类的魂魄。我想说的是,活着的不只是有人类。我身上原本就有寻求某种普遍性的东西、某种统合性的东西的特质。我希望别人能从这方面来看待我的长生愿望和黄金情结。”

“不只是净土信仰,连密教的即身成佛也没能让你感到满足吗?”

“确实,差不多是这么回事。与即身成佛相比,我想要的东西更多。观望的自己和被观望的自己,永远观望着自己的自己,我想拥有这样的视角。金色堂里的那具木乃伊,虽然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但它同时也是我以我自身为模型而创造的作品。所以可以这样说,在这八百多年里,我一直乐此不疲地观望着那虽然不是我自己、但也等同于我自身的存在。”

老人短短地笑了一声,继续说道:

“想来也可笑。金色堂虽然是一个容器,其内容却是空虚。因为那具木乃伊不过是我的赝品。而在这八百多年的时间里,无人察觉这个事实。”

我们离开高馆,再次经过东北本线上的人行道口,走了一段路横穿国道四号线,最终来到中尊寺门前。

中尊寺的表参道两侧耸立着郁郁苍苍的杉树,坡度很陡。这里通称为月见坂。我们按惯常路线参拜了本坊,经过古老的钟楼,然后走向金色堂的方向。

平泉城内虽然清净,但是一到这里游客就多了起来。一排大型观光巴士带来了修学旅行的男女高中生、由胸口系着缎带的老人和中年妇人组成的观光团,以及年轻的情侣们。这景象与日本全国任何一处观光地都毫无二致。

奇怪的是,一接近金色堂,老人的步子就变得踌躇起来。我加快了步子,而他明显地开始忸怩起来。

“怎么了?你不想参观金色堂吗?”

“是啊,我就算了。你一个人去看吧。我在这儿喝杯啤酒等你。”

老人用下巴指了指参道旁一家荞麦面店,丢下一脸惊讶的我,一个人利落地分开门帘走进店里。

我心下纳闷。都到这地方了,没道理不去看看眷恋已久的金色堂再回去。想想还是重整心情,孤身朝着那座新落成的、塞满了前来修学旅行的高中生们的钢筋混凝土覆堂走去。

关于金色堂,就用不着我再赘言感想了。昭和四十三年解体修理作业完成后,堂身完全被玻璃墙隔离密封了起来。我没有见过被隔离密封前的金色堂,因此无从与旧时状态比较。即便如此,在我看来它也已经足够美丽,丝毫没有让我感到失望。那密封在透明胶囊里的、极为精致的极乐净土的袖珍模型,内殿那光辉夺目的须弥坛、卷柱、佛像和七宝螺钿,那超时代的异样的美甚至留给我一种庄严的印象。

有人曾说过金色堂像是宝石盒一般,我认为这个比喻甚为恰当。以最内层的木乃伊为中心来看,这个宝石盒有多层结构,十分有趣。从外侧往里数,首先有钢筋混凝土的覆堂,覆堂里面有玻璃墙,玻璃墙里有堂,堂里有须弥坛,须弥坛里有棺,然后棺里装着正主的木乃伊。这是五重结构。

我一个人心满意足地、像是喝醉酒般地走出了覆堂。我似乎看了很长一段时间。修学旅行的学生们来来去去,只要顺着这股人流,就不会被人群推搡而受苦,可以好好地看个够。

我爬上荞麦面店的二楼,看到老人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啤酒瓶和杯子,他正无所事事地茫然望向窗外。我擅自从堆在房间角落里的坐垫中抽出一张,隔着桌子坐到老人对面。走了一整个上午,我的脚早就累得发僵了。

从窗户望出去,楼下就是游人如织的参道,路对面是纪念品商店,店里物色商品的人和路上的行人都没察觉到上面正有人看着他们。老人似乎一直在留神观察着什么。

“你在看什么呢?”

“来修学旅行的女学生分为两种。”

“哦?”

“穿白色短袜的和穿黑色短袜的。我还是比较偏好穿黑色短袜的。”

店员来问点单,我就追加了一瓶啤酒,然后要了两人份的椀子荞麦面和山菜。醒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肚子饿得咕咕叫了。

“关于女学生袜子的高见我们姑且不谈。你刚在金色堂前畏足不前,这让我实在是难以理解。金色堂不正是你那些哲学思想的精华性体现吗?我第一次见就已经深受感动,如果有你的解说就更好了。”

老人抿了一口杯子里的啤酒,皱起了眉头。

“以前我确实曾把那里当作是自己家,经常进进出出的。但最近,自从加上一层玻璃障碍后,我就再也没进去过了。当我意识到,就算以我的仙道之力也无法突破那种近代物质时,我是何等悲伤,实在是没法跟你说清。在谷克多的电影里天使虽然能自由通行于镜中,但神仙道对玻璃只能是束手无策。”

“可金色堂不是有人看着嘛。还有卖票的地方。”

“以前可没人看着。松尾芭蕉在奥之细道上旅行的时候,总不可能还交钱进去看金色堂吧。而到了晚上,没其他任何人的时候,那里就完全是我们的世界了。现在想起这些,还真是怀念不已啊。”

“你偷偷溜进金色堂到底是要做什么?”

“什么叫偷偷溜进去,又不是小偷,别说得这么难听。那原本就是我为了自己而建造的墓堂来着。”

“失敬了。你在金色堂里做什么了?”

“做了很多事。召集仙界同伴,举办诗歌管弦的宴会,宴饮啦,让田乐法师跳舞啦,跳延年之舞啦。”

“可是,三间见方的堂内要开宴会,地方也太小了点儿吧。”

“你真是会开玩笑。要知道,在仙道中,壶中尚且有金殿玉宇,枕中尚且有高楼大厦。那座金色堂对于我们来说是伸缩自如的。所谓三间见方,只不过是置于地面上一时的大小而已。根据情况需要,它既可以变得比奈良的大佛殿还大,也可以小得被装进口袋里。我记得是在室町幕府的时候,我就曾经把变成火柴盒大小的金色堂装在口袋里挂在腰上,从关西一路旅行到九州去过。就像是和旅馆一起旅行一样。所谓的大小,不过是相对的东西。想怎么变化都行。只要没那个玻璃。”

“这可真是深表遗憾。我倒因为那玻璃墙生出了奇特的感慨,觉得像是看到了宇宙胶囊一般呢。”

“对了,胶囊这词用得妙。说不定那玻璃墙里就像是火箭里一样,是处于失重状态的。”

椀子荞麦面和山菜都端上来了。山菜是用荚果蕨、土当归、艾麻、楤木嫩芽做成的。两瓶啤酒很快见了底,我马上又点了第三瓶。

老人怃然地继续说道:

“可是,我的作品被隔离在我伸手不能及的地方,这真是遗憾至极。我简直像是失去了自己的存在理由,甚至有过自杀的念头。但你刚才也已经想到了,一旦魂魄入了仙籍,我就算想死也死不了。我的遗体虽然名义上是放在金色堂里,但刚才我也说过,那是个赝品,真真正正的赝品。一想到自己的赝品躺倒在金色堂里呼呼大睡,我对那东西甚至产生了轻微的嫉妒心,因为我自己正处于踏不进金色堂一步的状态。我自己造出来的金色堂,我却一步都踏不进去。”

虽然想着不能笑,但我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也许是啤酒作怪,老人对自己的窘境满口抱怨,这看起来极为可笑。我觉得我得安慰安慰他,于是一边往老人杯子里倒酒一边说道:

“这几乎是作品的宿命不是吗?作品这东西,总是要离开作者走上自己的路的。”

我自己深知这只是临时拿来应付场面的话,但老人重重地点点头,说道:

“是啊,也许是这样。”

老人大概也有些醉了。否则,看起来曾是那样自傲、那样毅然决然的老人,那个堂堂正正地自报家门“我就是散位藤原朝臣清衡”的老人,怎么可能在我面前像这样软弱地抱怨个不停呢?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老人像是突然换了个心思,用出乎意料的快活声音说道:

“说起来,你知道延年之舞吗?”

“不,看是没看过。只是在书上读到过。”

“那个可有趣。我曾经从京都召来田乐法师和行脚僧人,致力于让它扎根在平泉。在金色堂里作乐的时候,也只有跳这个能让我觉得最开心。你想想看,夜间金色堂里一齐点上灯,在金粉、漆面和螺钿耀眼的反光中,伴着太鼓和笛子跳田乐舞和唐拍子。穿着狩衣的可爱童子带着面具像兔子一样到处蹦,就像是以前的少年咒术师一般跑来跑去。我们也唱歌,那歌也很有意思。”

突然,老人用奇特的音调抑扬顿挫地唱起了我从未听过的歌,我不由得呆住了。


ソヨヤミユ ソヨヤミユ

ゼンゼレゼイガ サンザラクンズルロヤ

シモゾロヤ ヤラズハ

ソンゾロロニ ソンゾロメニ

心ナン筑紫ニ ソヨヤミユ


这歌听上去就像是中国人在说梦话,完全不明其意。但仔细听着听着,我却感到格外悲伤,只能不停地把啤酒杯送到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