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妖记

在京都战乱中冲锋陷阵的西国四州守护——大内左京大夫政弘,厌倦了长年的战争而投降。之后,濑户内海一带得以再次恢复往日的繁荣。备后的鞆津很早以前就是有名的待潮待风的港口,一日,一艘满载舶来品、来自博多的船只停靠在此。卸货的人啦,上岸的人啦,接船的人啦,一时间挤满码头。没过多久,拥挤的人群又向左右一下子散尽,此后,一名背着沉甸甸货箱、戴着蓑笠、四十岁上下的男子,才似乎避人耳目一般,从码头快速向城里方向走去。这名男子,伙伴们都叫他走私贩子五郎八,是个相当难搞的家伙。

五郎八背上的货箱装得满满的,都是当时随处能卖出好价钱的舶来品,也就是从大明船运而来的金丝锦缎、花瓶、茶杯,还有雕漆类工艺品。这些都是用非法手段弄到手的,五郎八盘算着尽快拿到城里卖掉,要是在鞆町卖不完,就沿着海边向北走两里路,拿到芦田川边上的草户千轩去卖。草户千轩乃西光山理智院常福寺的门前街,热闹繁华,大街两旁有成排成排的商铺,商人从早到晚都在吆喝叫卖,有大唐的瓷器、纺织品,堆积如山,数不胜数。在那儿卖的话哪有卖不掉的道理?哎呀,我来算算全卖掉的话能挣多少钱呢?五郎八一边走,一边贪婪地在心里盘算。湛蓝的天空下,几只秋天的蜻蜓在海面上互相追逐。

当五郎八来到沼名前神社的石阶前时,一名醉得东倒西歪的年轻男子摇摇晃晃地从对面走来,侧身走过时差点被五郎八撞到了。五郎八背上背的可都是换钱的陶瓷器皿,要是摔倒了岂不全都泡汤?他躲过了,怒视着对方正想臭骂一句“看着点,蠢货”,可一看到对方的穿着打扮,硬是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年轻男子穿得虽然像个商人,可在像绳子般层层缠绕的腰带里插着一柄黑鞘的短刀,俨然一副武士的装扮。

“你,卖的是大唐的东西吗?我要买!”

男子一边吐着酒气一边靠过来。乍看之下这男子还非常年轻稚嫩,呆板的下巴上稀稀疏疏地长着几根胡子,手里还提着个酒葫芦。他嘴上狂妄地喊着“我要买”,五郎八自然不信他。大白天的就喝酒,还东倒西歪地在港口一带到处溜达玩耍的年轻人,怎么可能有钱买这种无用的奢侈品?诚然他的举止有稳重的地方,出身似乎不坏。但同酒气一样,年轻人脸上还有与年龄不相称的东西,那就是他掩盖不住的粗鲁。搞不好的话可能会挨揍,哎,被难缠的家伙缠住了,五郎八想。他打算不理这人继续往前走,这时那年轻人说:

“喂喂,不至于吧?让我看看箱子里的东西!”

话说到这份上,不能再装聋作哑了,五郎八只好停住脚步,把箱子放到路边。时间宝贵,就随便应付一下吧,想办法尽快抽身,反正也是个只看不买的看客。一想到对方买不起正经昂贵的东西,五郎八就随便从箱子里拿出小青花瓷砚台、玉香炉什么的,摆出来给他看。年轻人微微弯腰,仔细端详。当看到对方略带着孩子气的侧脸时,五郎八心底一下冒出恶作剧的念头,就像要戏弄那些摆出大人模样装腔作势的小和尚般的心情。五郎八默默将装在裹着锦缎桐木盒子里的稀奇玩意儿摆在年轻人眼前。

“这是什么?”

“那东西叫缅铃。”

“缅铃?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是正常的。这可是世上少见的宝石,就算偶尔有卖,十有八九也会先流到京都的公卿手里去。甚至还有过这样的笑话,说有个手头拮据的公卿大人实在想要得不行,就狠心偷偷卖掉女儿,来得到这宝石。这可是我们这些底下人很少能看到的珍品。”

“是吗?这东西好是好,但就这么块石头能用来干什么?”

问得可真幼稚,五郎八听了年轻人的话,脸上隐约露出讽刺的笑容。那是可憎的中年男人才有的笑,明显是看不起这个性知识和经验都缺乏的年轻人。这时,五郎八才意识到,比起对方,自己是稍稍处于优势的人。

桐木小盒子里装的缅铃到底是什么东西?笔者简单概括五郎八的说明,表述如下:缅铃就是一种看着比鸡蛋稍微小点儿的蛋状的白色玉石,有的有象牙般的奶白色条纹,也有的有血管一样往外突出的东西,种类还很多;这东西之所以叫缅铃,是因为它主要产自大唐南边边境的缅甸(也就是现在的缅甸国),勉强算是一种矿石;它确实是块奇妙的玉石,只要一接触到人的体温和湿气,就像活过来一样径自动个不停,因此如果把它放入女人的下身,那快感可远远胜过与男人交合,无论是多么洁身自好、拘谨严肃的女人,不到一刻钟都会忍不住呻吟高潮。

年轻人一边坐在神社前的石阶上喝酒,一边听着五郎八讲解说明,听完忍不住哈哈大笑。

“哈哈哈,真好笑啊,这东西能信吗?充其量只是块石头而已嘛。”

五郎八顿时怒上心头,心想:这可恨的家伙!不过,他还是摆出年长的架势,以一副游刃有余的态度说道:

“虽然您说它充其量只是块石头,但正因为它效力显著,所以不仅仅在大唐朝,在日本也一样受到王公贵人的珍视。您不信,我估计大概是因为您还年轻。要让我这种阅女无数的男人来说,世上没有哪个女人通过这块缅铃享受不到快感的。”

“也许有这样的女人吧,当然,也有不这样的女人。总的来说,也就是这么回事而已。”

“不,您错了。女人就是女人,都一样。”

“那么,你是相信世上任何一个女人都能从这小石头里获得快感咯?没有例外,每个女人都抵抗不住这石头的威力,是吗?”

“正是如此。”五郎八有点赌气地说。

年轻人却接二连三地继续问:

“你有什么证据吗?”

“您要问我证据还真不好说。我这人吃喝嫖赌也二十年了,这经验算证据了吧?”

年轻男子不屑地吐了一口痰:

“经验经验,我最讨厌那些把自己经验当宝的人。什么是经验?一次强你千百次的才叫经验。用数量来充什么经验,信不过。”

“哦?那您是说,您年纪轻轻就有胜过千百次的一次经验咯?”

年轻人轻轻一笑,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

“话说,这石头卖多少钱?”

“价钱?还没定价哦。”

“你的意思是价格贵到无法定价?”

“是的。”

“那我们来打个赌怎么样?”

“呃……打赌?”

五郎八明显露出为难的样子。自己莫名其妙地和这个酩酊大醉的年轻人瞎聊,把重要的买卖忘得一干二净,到鞆町都有半个时辰了,一单生意还没做成呢。五郎八开始变得着急起来,年轻男子却毫不察觉地继续说:

“我跟你打赌,不是那种五贯钱十贯钱、黄金五两十两的赌,那种太没意思!我赌的是我的女人,你赌你的石头。我用我的女人来试你那石头的功效。我女人下边放了你的石头之后,身子有一丝一毫的扭动,那赌局算我输,我的女人送给你;反之,如果我赢了,石头就归我。怎么样?我还没跟你说过,我女人在这一带可是出了名的美人。”

五郎八越来越不知该如何应对:

“话虽如此,但我还从未听说过您的女人……”

“你刚刚还吹牛,说所有女人都一样!现在你又支支吾吾些什么?”

刚才明明醉得靠在石阶上起不来,现在说出来的话却逻辑清晰得很,五郎八哑口无言,一脸的不痛快。年轻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继续说:

“如果你想知道关于我女人的事,也不是不能告诉你的。我很少和别人说她,但既然我决定和你打赌了,就不再藏着掖着。可不是我自夸哦,你可有兴趣听听我女人的故事?”

五郎八想,话已至此,买卖的事只能先放一边了,除了跟这个磨人精玩到底之外别无他法。这年轻人多少有些可恨,但瞎聊了这么久,五郎八对他并不反感,事实上已经产生了好奇心和兴趣,甚至是亲切感。

没办法,就听他说说关于他女人的事吧,让他过把瘾。于是,五郎八也在神社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年轻人咂吧着醉得滑脱的舌头,过去的一幕幕仿佛浮现在眼前一般,开始讲起他女人的故事。


大约两年前,当时还是早春季节,我打算去三原的梅林赏梅,便带着便当和酒葫芦,独自一人一大早从家里出发了。从三原町往西一里路,有个叫山中村的村子,那可是能与和州的月之濑相提并论的好地方,那儿的大梅林里有着数以万计的梅树,开花时附近游客都蜂拥而来。在梅林里还有卖素面下酒的路旁茶棚。那天的天气格外晴朗,游客中不时还有人喝醉了。

我也是喝着酒,一边陶醉在漫山遍野的花香中,一边在明媚的花间漫步左右观看。不知不觉夜幕降临,太阳西下,晚风吹了起来,人群也向四面散去。待我回过神时,才发现只剩自己坐在花下沉吟。那时我刚好在寺院学儒学,想着作一首汉诗,便绞尽脑汁写了首拙劣的七绝诗来表达当日赏梅的感想。不好意思了,献上我当时的拙作:


不厌舟行长路艰,

寻芳尽日醉花间。

山风一阵天将暮,

恋着娇姿不忍还。


我把诗写在诗笺上,然后绑在手边的枝头上便离开了。那时天已经黑了,迟来的月亮升了起来,信步而行的我不知不觉竟走进了梅林深处,找不到回去的路。大概是走错路了吧,走来走去全是梅林,完全看不到人烟。我实在是累得走不动了,刚想停下来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一个提着灯笼的少女。年纪大概十二三岁吧,穿着白色和服,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她在我面前深深地低下头说:

“我家主人等待贵客多时了,请您务必移步到山庄一聚。”

我觉得有点可疑。我是第一次来三原,从未听说过这边有什么亲戚熟人。

“你家主人到底是谁呢?”

“这个您来了就知道了。我家主人是这样吩咐我的:‘与次郎大人现在迷路了,你快去接他过来。’”

顺便说一下,我的名字就叫与次郎。少女的话让我愈发疑惑,但我还是顺从地跟在了少女身后。走了一会儿就看到有溪流,溪流旁建有一座带门庭的娴雅山庄。这一带梅树特别多,一路上梅花的香气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打开门后,发现还有另一个少女举着灯烛在迎接我们。让人吃惊的是,这个少女与之前那个长得一模一样,简直就像双胞胎,若不是衣服的颜色不同,根本就无法辨别。

越过两三道门槛后,我被带到了一个房间里,房间又暖又香。银制的烛台上烛光闪闪,明亮地照着画在屏风上的梅花。地板上铺着相当华丽的绒毯,该是南蛮地方的东西。旁边书架上细致地装饰着几个花瓶,应该都是大唐的东西吧。我注意到门头匾额上写着“华胥窟”三个字,左右两边的竹联上刻着类似诗的东西,走近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春窗一觉风流梦,却是同衾不得知”。字是蜿蜒的瘦体字,看不出好坏,也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但诗应该就是李商隐的诗了。我正恍恍惚惚的时候,从屏风的另一边传来衣服摩擦的窸窣声,一个可说是美艳的女人走了进来,垂直的长发衬得身上的长袍愈发红艳。

一眼望去,她给人的感觉就像全身沐浴在水里一般舒服,她就是主人了吧。这女子还不到二十岁,细腻白嫩的肌肤上泛着淡淡的红光,玉雕般高贵美丽的眉眼格外引人注目,简直美得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红色的长袍上镶银的梅花散开来,与烛台上的灯光互相映照。月里的嫦娥差不多就这样吧。我看呆了。这时,女子嫣然一笑,开口说道:

“方才无意中蒙受公子的爱怜,感激不尽。能以微薄之意报答公子,实在不胜荣幸。”

我当时惊讶不已:

“不知您指的是何事?”

“就在刚刚,我收到了您写在诗笺上的那首诗,十分感激。近日里我一直心情烦闷,唯有那首诗让我稍感安慰。我本生在和州,有幸受到从前的权门世家的恩宠,后来一直住在这座山庄里。没多久,恩宠我的人遗弃了这座山庄,我便寡居此处多年,时时与山水为伴,整日寂寞到天明。”

女人的话句句让我吃惊,不知如何回答,于是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女人继续说道:

“我想在此款待您,便叫了奴婢去把您请到寒舍来。这偏僻粗野之地,自然没有城里人爱喝的铭酒,所幸我这儿珍藏了一壶花酿酒。就请您喝点解解闷也好。”

说完便命侍女去准备酒菜。很快侍女摆上了一套极其奢华的酒壶和杯子,然后熟练地斟酒。我本就爱喝酒的,所以也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杯,醉得迷迷糊糊的,心里兴奋得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我肯定地知道这不是梦,证据就是在那一夜的奇遇之后,我在同样的地方和这个女人又相逢了好几回。不过,故事还没进入主题。

女子的皮肤白皙,在喝过酒之后,双颊一下子被染红了,她不断发出咯咯的笑声,最初一本正经的样子已经消失,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轻松愉快。所谓渐入佳境,就是指这种气氛了吧。我看到壁龛上摆放着一把琴,就频频表示希望对方能够弹奏一曲。女人不再推辞,开始轻轻和着旋律,一边弹琴一边低声吟唱。她的声音清脆干净,宛如金石发出的清脆声。琴声时而浩浩荡荡时而低声婉转,像拨开白云发出清角声,像巍峨的嵩山,又像汹涌的波涛。

正当我觉得酒宴差不多该结束时,已经过了二更。女子也喝了不少,醉得一塌糊涂。她开口说:

“天色已晚,若公子不嫌弃,就在此处住下吧。您睡在那边的房间如何?”

我谢过女主人的好意,由着侍女带我走出房间。临走时,我忍不住用半开玩笑的口吻对女子说:

“您独守空房很久了吧,这样春意绵绵的夜晚,难道不想与我鸳鸯偕鸣吗?”

女人笑了,回答:

“像公子您这样有学问的人,不要开这种玩笑。您这是要破坏寡妇守贞的决心吗?”

说完把手转过来,做出一副要打我脊背的模样。我也笑了:

“都说树有连理,就不容许梅花有两重?”

我独自躺在陈列着六曲屏风的睡房。短架灯上的灯光微弱地照着房间,金香炉静静地升起袅袅青烟。

当我快要睡着的时候,一个穿着白绫寝衣的女人出现了,她斜躺着悄无声息地钻进我的被窝,把嘴贴近我的耳旁,用颤抖的声音轻轻对我说:

“您的深情厚谊打动了我,我愿解开您孤鸳的怨恨。方才的话不是出自我的真心。”

这意外的惊喜让我一下没了睡意。我的心怦怦直跳,终于相拥在一起,共赴巫山云雨。

这只是开始,之后我又常常悄悄来到三原的梅林。每次来的时候都会迷路,每次迷路的时候少女都会出现,把我带到溪流边上的山庄。而那女子每次接待我时都会像初次同眠那般,楚楚动人又略带害羞地钻进我的被窝。交欢时,她从不发出声音,身体也没有丝毫动静。即便交欢多次都是如此,我感到奇怪。一天夜里,我不厌其烦地问起她,在交欢时是否同我一样体验到快感。女人不在乎地回答说:“喜欢在雪里生长的我,天生缺乏享受性快感的资质。我只能体会到一种纯粹的快乐,那就是我对男人动情并取悦于他的快乐,这种快乐与带着满腔热情交欢的愉悦是一样的。”

佛说天人相交分五品,住在地上的地居天像人类一样通过交欢获得情感,住在地面以上空中的夜摩天通过相拥获得,兜率天通过两手相执获得,化乐天通过相视而笑获得,而他化自在天则是通过相望获得。我曾怀疑梅林中的女子许是天人一类,像她那般毫不在意自己肉身快乐的女人,与我之前所识的世俗女人完全不同。那女人的性情深深沁入我的心里,越了解她我便越发被吸引得不能自已。世俗的普通女人已完全不能让我兴奋了。如她这般不顾自己快乐、却只为愉悦男人的不感不动的女人,我长这么大可以说是打心底里爱恋她。

说了这么多,你只要了解,那就是我女人就可以了。


说完之后,这个叫与次郎的年轻人,露出一副很疲惫的样子,许是醉酒一下发作了吧。“啊啊,好累啊!”与次郎喃喃说着,就这样靠在石阶旁的大樟树上一下睡着了。刚刚一边说一边不停地喝酒,难怪现在醉成这样。五郎八听了这个不知真假的故事后,有点不耐烦,好在年轻人睡了,他赶紧背起箱子准备赶路。这时,只听有人说道:

“哟,与次郎又在这种地方睡着啦!真拿他没办法啊!”

大声说着走过来的是个皮肤黝黑、两鬓发白的男子,穿一截暗红色兜裆裤,一副水手模样。五郎八不由得停下脚步,问道:

“你认识这个人?”

那人像是才注意到五郎八一样,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他:

“哦,我当然知道了,他可是松屋与兵卫的儿子,鞆町的人个个都知道。看来你只是路过这里的?”

“对,我刚从船上下来就被这个与次郎缠住了,不由分说对我讲了一大堆话。说什么在三原的梅林中遇到一个女人之类的。”

男子仰天大笑:

“他也跟你说了啊。这是他的老套子了,一喝酒抓到谁都说,真让人头痛。”

然后他蹑手蹑脚走近与次郎,发现他睡得连口水都流出来了。

“睡得可真沉!我就放心跟你说了吧。你是过路客,可能不知道,他可是鞆町数一数二有钱人的儿子。说到松屋与兵卫,谁都不知他手上有多少船,听说还和遥远的朝鲜、琉球做生意,是这一带很有势力的船主。大财主与兵卫的捐赠中,光是最近在鞆町重建的寺院,就不知有多少。”

“是啊,说到松屋与兵卫,生长在镇西的我也有所耳闻。”

“是吧,与兵卫的二儿子就是这个家伙了。”

“是吗?我只当他是个武士的儿子。”

“要说是武士,他的身板哪里像。但之前的与次郎大人,可不像今天这样成日喝得醉醺醺的。他生在那样富有的家庭,性格坦率,有着与外表不相称的胆量,几年前还帮他父亲做事,负责在码头监督脾气粗暴的搬运工。我也不懂啦,不过听说他好像跟着寺院的和尚学习,学得很不错。当时还有传言,说他有一位十分相配的女子,是父母为他定下的,将来也是要婚配的。与次郎大人在当时很有男人风范呢。”

“可不是,现在还能看出当时的影子。”

“哎,看到他现在这副贪睡的样子,真是贫穷枯瘦得很,但还像几年前那般年轻。想到与次郎大人整天这样烂醉度日,为之扼腕叹息的女子肯定不止一两个,其他町上也有。与兵卫家的儿子,很受女孩子欢迎呢。”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这个,具体时间就不清楚了。好像是从两年前开始的,他那时频频出入鞆町有矶巷的妓院……”

“什么?不是三原的梅林吗?”

“三原的梅林?那种不切实际的话你也信?那是他烂醉之后脑子里出现的幻觉,是与次郎大人的妄想。梅林中的女人其实就是鞆町上的哪个妓女。”

“真让人吃惊。”

“你应该也知道吧,濑户内的港町从以前开始,妓院就有名得很,跟播州的室之津和备后的尾之道一样。与次郎大人是一时昏了头吧,才去了室之津一带,从两年前开始花大钱,频频去找有矶巷一个叫白梅的艺妓。这个叫白梅的虽然长着一副非常仁慈的面孔,实际上却是出了名的淫女。经常对与次郎大人不理不睬,到后来甚至还把洗澡水给与次郎大人喝,最后竟然跟一个来历不明的游客私奔了。与次郎大人就是从那时开始变得很奇怪的。”

听到这里,五郎八陷入了沉思。这和从与次郎那儿听来的话,彻头彻尾地不一样。假如现实中没有梅林中的女人,她的原型是白梅这个淫乱不堪的艺妓的话,那么把她比作不感不动的天人,不过是与次郎自己一厢情愿的妄想吧。但与次郎为何将这女人作为赌注?不感不动的女人也好,淫乱的女人也罢,要先有女人才能有赌注啊!他妄想出来的女人也好,与人私奔的女人也罢,全都是空谈了。

五郎八一副想不明白的样子,而这个水手模样的男人不管不顾地继续说:

“自从白梅跟人私奔后,与次郎整个人都变了,他对町上所有东西都充满怀疑。在那之前他是个多么沉稳的人,但之后就变得离不开酒,一有什么就出言不逊,或者在路边动手打架。有人说他是不是被天狗骗了,也有人说他被狐狸精迷住了,他举止发狂,让人心里直发毛。听那些喜欢说三道四的人说,那个白梅非常可疑,是个魔女,附身到与次郎大人身上,使他发了狂。是啊,那又怎样?反正我是不信那些话的。”

五郎八忽然想到:

“你说,那个白梅后来怎样了?”

“一无所知。”

“那个同她一起私奔的男人呢?”

“也不清楚。”

五郎八突然觉得很滑稽,大笑起来:

“那或许白梅从鞆町的妓院逃出来,乘船到了三原,悄悄躲进梅林住下了呢?在众人都不知晓的情况下,与次郎说不定常常去那里拜访呢。”

男人吃惊不已:

“怎么可能?我不信!”

五郎八笑得更开心了: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取笑你。假如白梅真是个魔女,那么就算从之前那样淫乱的一个女人,摇身而变成了梅林中楚楚可怜的寡妇,也没什么可奇怪的。虽然你觉得不可能,可应该就是经历了一次,与次郎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吧。就在刚刚,与次郎亲口说了,一次经历胜过千百次。与次郎所说的经历,八成就是指白梅化成梅林中的女子这回事,这种至福经历可是我们这些俗人想都想不到的,可以说是男人的至高福利。而与次郎之所以变成失魂落魄的酒鬼,硬要解释的话,那大概是对与天人相交的男人做出的神罚吧。真是的,一想到这儿我对与次郎大人还羡慕得不得了。你刚刚用怜悯的眼光看他,但其实你就从没希望过被白梅那样的女人附身一次吗?”

说着五郎八再次麻利地从箱子里取出装缅铃的小盒子,摆在男人面前。

“那是什么?”

“这个叫缅铃。”

“缅铃?没听说过。”

听完五郎八的说明后,男人马上现出贪婪的神情,两眼发亮:

“给我闻闻,这东西贵得很吧。”

五郎八坏心眼地嗖一下收回来:

“不行。这可是世上贵重的宝贝,哪能卖给你这种身份低下的人,不对,是思想龌龊的人。你能够看上一眼就该知足了。”

男人生气不已,骂骂咧咧地离去。这时日头西下,虽还没有晚霞,但斜阳映在海面上,波光粼粼。

“啊啊,睡得真舒服。我可不能养成一喝就蔫儿的习惯。蔫儿是啥?一喝酒就睡倒咯。不过,你居然还巴巴地等我睡醒啊。太阳快要落山了,我们走吧。”

与次郎冷不防忽地一下站起来,对站在箱子旁百无聊赖的五郎八说。五郎八吓了一跳。那个男子气得离去之后,自己实际上也打算赶紧开溜的。他不安地说:

“走?到哪儿去?”

“你说什么,打赌的事你忘了?”

“那是要去三原的梅林咯?”

与次郎没回答。这时他好像酒醒了,飞快地走在前面,五郎八小步疾行跟在后面。自己明明不是个胆怯懦弱的人,但对与次郎这次不由分说的决定他没能反驳。

一边赶路,五郎八一边多次向与次郎提起从水手那儿听来的话——父亲松屋与兵卫啦,鞆町的妓院啦——试探与次郎的反应。但走在前面的与次郎充耳不闻,没有任何期待之中的回应。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只是哼哼地应了几声,不做回答,也不知他有没有在听。

两人都默不作声,沿着蜿蜒的小路不断往前走,终于到了一个斜坡。

港町的街道都是这样,鞆町也不例外。细长的海岸线旁挤满了人家,从大路边上拐弯岔进小路都会看见斜坡。町的后方一般就是矮矮的山坡,顺着山坡往上爬,回头就能看到大海。眼前看到的是长着茂密树林的仙醉岛、玉津岛、津轻岛,远处朦朦胧胧地还能看到海上的走岛和袴岛。因为海港向东,看不到沉落入海的夕阳,但沉入后山的夕阳渐渐染红了海面。这两个人正沐浴着残阳,爬在背离鞆町的山坡上。

走了半个多小时,与次郎像想起什么似的说:

“马上就到了。”

路的一边尽是人造陆地,从崩坏的地方能够看到里面,似乎是一座大寺院荒废后的院子。院子里长满了艾蒿草,时不时地从树缝间看到黑乎乎的建筑物,是个屋檐很高的小佛堂。

与次郎从墙上的破洞处穿进院子,毫不犹豫地走进佛堂。这似乎是个久无人住的佛堂,堂内没有烛光,佛堂被渐渐暗下来的暮光包围起来,只有纸拉窗在黑暗中发着白光。与次郎把帘子的边缘拉起来,拉开纸拉窗,走进房子里点亮手中的蜡烛,然后回头看向五郎八,示意他进来。

五郎八觉得毛骨悚然。走在前面闷不吭声的与次郎,无人居住的古寺,单凭这两点就足够让五郎八感到恐怖不已。他想,与次郎腰间不是还别着一把腰刀吗,他不会把自己给杀了吧,箱子里的东西不会也被抢光吧。但又转念想,这个人再怎么品行败坏,到底是松屋与兵卫的少爷,该不会做出这种没道义的事情。于是便打消了迟疑。

看着虽是个小小的佛堂,进去后意外发现里面很宽敞。走过板间时有个很高的门槛,背着重物的五郎八差点被门槛绊倒。里面还有个铺着红底彩色榻榻米的房间,房间很大,正面挂着绘有花鸟的幔帐。由于与次郎已经点上了灯,幔帐亮亮的,像舞台一般。

五郎八把箱子卸在房间跟前,刚坐下来,耳边就响起与次郎冷酷的声音:

“去拉开正面的幔帐。”

五郎八用手拉开幔帐。那是个睡铺,上面仰面躺着一个穿白色睡衣的女人,连被子都没有盖,而且睡衣的下摆被粗鲁地扯开,大腿以下全都露了出来。是睡着了吗?女人保持着不雅的睡姿一动不动。头转向了另一边,看不到脸。

“来吧,把你那块石头拿出来,放到那个女人的下身。放好之后就到这边来坐好。”

五郎八按照他说的,跪着走到卧室,害怕得膝盖直抖。他颤抖着伸出手,把小小的鸡蛋状的玉石咕噜一下塞进私处,那里就像涂了油一般,五郎八顺利地塞了进去。或许是妓女的喜好吧,私处被剃过了,周围一根毛也没有。

就这样过了一刻,又过了一刻,与次郎固执地保持沉默,女人躺在那儿,身体丝毫未动。五郎八渐渐紧张得喘不过气来。荒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五郎八几乎要冲过去把她唤醒。

忽然,五郎八脑海里闪过一个不好的预感,他毫不犹豫地跳起来,像被弹起一样飞奔到女人的旁边,用手顺着女人光滑的大腿摸了一下。

“啊啊,啊啊,啊啊——”

五郎八发出类似哭喊的声音,跌跌撞撞地回到与次郎身边:

“身体都变冷了,是你干的吗?”

与次郎并没有回答,只是露出嘲讽般的冷笑:

“这块石头我就收下了。你别不服气,因为是我赌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