骷髅杯

高兰亭,也叫高野兰亭,是荻生徂徕门下的诗人,与服部南郭齐名。他的书法独树一帜,还擅长俳谐。可他有个坏毛病,就是天性嗜酒,喝醉了就喜欢刻薄地挖苦人,逮着谁就骂谁是混蛋。如果只是这样,那把他的话当耳旁风也就没事了,可高兰亭还喜欢收集各种酒杯在身边,得意洋洋地向人炫耀,对方若不一一表示佩服他就不开心!镰仓圆觉寺旁的瑞鹿山,有他一手打理的草堂,草堂的紫檀小桌上总是乱七八糟地随意摆放着大小不一、各式各样的酒杯,常见的有织部杯、小原杯、熊谷杯,还有珍贵的如伽罗杯、可杯、贝壳杯、武藏野杯,甚至还有马上杯、玛瑙杯、犀角杯、玻璃杯,等等。其中兰亭最引以为豪的是那只浅碟大小、内外皆涂黑漆的木酒杯。据他本人所说,那是寿永年代,中将重衡卿大寿前在镰仓喝酒时用的酒杯呢!

秋玉山又名秋山玉山,是兰亭很久以来的酒友,他经常被邀请到镰仓的草堂小坐,是当时广为人知的一等一的诗人。他满腹狐疑地嘀咕:

“说起寿永年代,那可是近六百年前啦!那么厉害的东西从哪儿弄到手的?”

兰亭似乎就盼着他这句话,便若无其事地回答:

“在镰仓米町那个地方,有座叫宝海山教恩寺的寺庙。那儿与重衡卿有些渊源,所以这东西长久以来被当作教恩寺的珍宝收藏着呢!”

可玉山越发疑惑地问道:

“所以啊,我才问你是怎么把那东西弄到手的。该不是偷来的吧。”

看到玉山如此认真地询问自己,兰亭很是得意,微笑着说:

“怎么到手的?这个嘛,所谓天机不可泄漏!”

兰亭往那个闪着黑色光泽的薄木杯里咕咚咕咚地倒酒,突然把酒杯伸过来:

“看看酒杯的底部,透过金色的酒水会浮现出梅花图案的泥金画,能看见吧?”

玉山不由得默默看了兰亭一眼,他的眼睛如干涸的贝壳一般,此刻正紧紧闭着。兰亭十七岁就失明了,在徂徕的推荐下一头扎进诗中,专心致志研究学问,以“盲眼诗人”扬名。正因为失明,兰亭有着强于常人的记忆力,能背诵汉魏六朝至唐朝明朝的诗歌。虽然他故作姿态说透过酒水能看见梅花图案的泥金画,究竟他的眼睛能不能看见?不用说,肯定看不见。既然如此,兰亭为何饶有兴致地随身收集这么多酒杯来赏玩呢?明明自己看不见,就算收集了又赏玩不了。玉山忽然这么想。总之,兰亭的心思真是难以捉摸。

不止玉山,就连兰亭自己也不一定弄得明白。没错,他的确是眼睛看不见,可触觉很发达。所以他能够用手抚摸、把玩各种材质做成的酒杯,并在那种感觉中自得其乐。可仅仅为了触觉上的乐趣而收藏,兰亭自己恐怕也难以接受。这世上会有这种单单为了触觉而收藏酒杯或其他物品的人吗?兰亭认为不会有。既然如此,那自己又是出于何种目的收藏酒杯?

兰亭虽然一方面自疑,可另一方面却有着坚定的自信:诚然,我的眼睛是看不见了,但在我盲眼的眼帘里,能清晰地看到万物真正的形状和原本的颜色;或许,我所见的与现实的形状和颜色大相径庭,但说不定那才是生于我自身内部的事物,如此也无伤大雅。至少对兰亭而言,生于自身内部事物的形状、颜色才是现实本身,只要能从这一现实中创造特有的收藏品就够了。从何时开始,自己的眼帘里清晰浮现出东西的形状和颜色呢?不用说,一定是从十七岁失明之后。由于失明,他变得能在自身内部发现无尽的收藏对象了,自身内部变成了与现实等同的藏品宝库!这不叫幸运叫什么?收藏酒杯什么的不过是小试身手罢了。如此,兰亭的自负心变得无止境起来,倒常常因为明察秋毫扫了大家的兴致。

兰亭的父亲在江户日本桥的小田原町上,一边经营着家传的鱼批发店,一边学着芭蕉、岚雪摆弄点俳谐。他自号“百里居士”,搜集了芭蕉以后所有写虱子的俳句,编纂成诗集《钱龙赋》。所谓“钱龙”,指的是极为可怕的虱子。虽说世上奇思怪想的诗集不少,但贯穿整个江户时期,怪诞至此的诗集恐怕不多吧!难不成,这种猎奇的怪癖由父亲遗传给儿子,到了兰亭身上就演化成了收集酒杯的癖好吗?不管兰亭怎么想,《钱龙赋》足以让人涌起有其父必有其子的无限感慨。至少,当玉山听闻了兰亭父亲的事迹时,对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兰亭的怪癖,便能够明白一二了。

这几年来,兰亭将妻儿留在江户家中,自己专往镰仓的草堂去,一味醉心于悠然风雅的生活。由于他眼盲看不了书,便以给自己念书为名,总把江户一名女弟子带在身边,没事也会悄悄进出妓院。女弟子名叫荣女,听说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半老徐娘,认识兰亭前还是个黄花闺女。她的声音异常清澈甜美,若只听声音,会让人误以为是多么可爱的女孩儿呢!兰亭非常喜欢荣女的声音,夜晚一边听她读各种各样的书籍,一边听着房檐边瑞鹿山上传来的阵阵松涛,在草堂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在各种各样的的书籍中,有似乎是宽文年间印行的小濑甫庵的《信长记》。其中第七卷中有一节叫《元日酒宴之事》。兰亭一手擎着酒杯,一边聚精会神地听荣女朗读:

“比及天正元年十二月下旬,远近大名小名一人不残,参集歧阜,为刷正月元日出仕之妆,仪式严重。时信长公打祝,出酒,已及三献,珍肴有之。‘今可有一献!’言之,出黑漆之箱。见而怪之为何,时柴田修理亮胜家饮尽,令自开盖,乃附箔浓黑三首。各附有札,乃朝仓左京大夫义景、浅井下野守、其子备前守长政三人之首也。满座之人见此,尽言:‘值此御肴,下户上户,并皆欢宴!’遂各歌舞,酒宴暂无止息。”

文中的“附箔浓黑三首”,指涂漆后贴金的骷髅杯。据说天正二年正月元日,信长将北国之战所获朝仓与浅井父子三人的首级布漆涂固,制成骷髅杯,并在宴席上用此杯与众将痛饮。如今这已是脍炙人口的故事,而在兰亭生活的宝历年间却不见得有名。兰亭对此事深感震动,实乃意料中事。兰亭到底是个野心勃勃的酒杯收藏家,只要是世间罕见的珍奇酒杯,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他都心心念念要据之己有。他就是这般执著。

“骷髅杯,那才是酒杯中的酒杯啊!以前并不在意,如今已经听说了它,我无论如何定要将它弄到手!”

听到兰亭的自说自话,荣女从书中抬起脸来:

“啊?老师,您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我自言自语罢了。《信长记》就不读了啊,乏味了。明天开始换一本吧!”

此时夜过三更,草堂里夜色深沉,附近群山里的雌雄画眉不停地鸣叫。


在那之后过了大约一个月,秋山玉山和弟子也在草堂小住,顺道来玩。兰亭如往常一样,又喝得酩酊大醉。突然,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只说了一句:“出发!”

众人愕然:“说什么出发啊,现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你要出发去哪儿?”

兰亭不慌不忙地回答:

“其实我就等着天黑呢!你们都不要做声,跟我走就是了!镰仓是我的地盘儿,一定不会乱来的。”

玉山和弟子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失明的兰亭冲在最前面而不管不顾,于是慌忙从他身后追上去。兰亭平时就我行我素、不拘小节,所以这种时候,作为老友的玉山心想:又来了!值得钦佩的是,荣女独自留下来看守草堂。顺便一提的是,宝历年间的兰亭和玉山二人都已近不惑之年,说不上年轻咯。

没有月亮的春夜里,微暖的和风吹来。但对眼盲的兰亭来说,有无月亮都无关紧要。兰亭仿佛眼睛能看见路似的,健步如飞走在前头,玉山不禁暗自咋舌:

“这家伙,看来平时没少在镰仓附近转悠啊!明明跟我年龄相仿,脚力却比我强得多。”

这么一想,玉山不甘落后地加快脚步。

翻越巨福吕坂,走到鹤冈八幡宫跟前,又从若宫大路径直向由比海滨方向走去,三人一路都不做声。兰亭一味沉默着,只顾加快脚步,玉山也铆足了劲闭口不言。深夜了,路上没遇上什么人。在下马桥往右拐就进了长谷小路,如果要沉默着走到这条绵延的小路尽头的话,对玉山来说太痛苦了。他们走到极乐寺路堑,从这里可以看到对面的大海。这时,玉山终于忍不住开口:

“喂,不是开玩笑吧,你打算走到哪里去啊?”

兰亭生硬地回了一句:

“到极乐寺!”

“极乐寺?”

玉山不自觉地大声重复着,随后觉得这人真是荒唐,便无心再问了。年轻人明显露出了不高兴的表情,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应永年以来,极乐寺遭遇多次天灾,日渐衰微,完全失去了昔日风貌,面目全非,一片荒凉,寺内也不曾住过人,如今只剩一座茅草屋顶的山门黑乎乎地立在夜色中。三人抵达了山门,玉山终于开口道:

“我走不动了,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吧!”

兰亭出乎意料地爽快答应了,或许他也走累了。三个人坐在山门的门槛上长歇了一口气,都走了半时多了,膝盖已经有些发抖。寂静的夜里,不知从哪儿飘来了瑞香花的香气,让人觉得春意盎然,仔细听还能听见瑞鹿山草堂里夜夜可闻的雄雌画眉互鸣的奇怪叫声。看来,都过三更了。周围一片寂静,寂静得有些可怕,这种时候只剩这三人还醒着吧。玉山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问:

“话说,你到极乐寺,是为了什么事?”

许是周围太安静了,兰亭也缓和了态度回答:

“嗯,不为别的,其实我想找出大馆次郎宗氏的墓地。”

“大馆次郎宗氏,就是《太平记》里出现的新田义贞门下的部将?”

“正是。”

“我隐约记得,大馆次郎似乎在元弘三年的战役里,想比义贞抢先一步从极乐寺坂攻入镰仓,遂与前来迎战的北条兵激战,之后武运不佳,战死了?”

“正是。你哪里是隐约记得?简直一点不差嘛。”

“稻村崎的海滨附近,就是这一带,立着一个名为‘十一人冢’的旧石塔,有传言说里面埋着大馆次郎主仆十一人。”

“不对。十一人冢里埋的可能只是无名小卒。据我所掌握的资料看,大馆次郎的墓地一定在极乐寺的后山。而且极乐寺里保留着大馆次郎战死时所用的马鞍和铠甲等遗物。”

“哦?”

交谈停住了,一时间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可怕的沉默恐怕会让人越发觉得恐怖,玉山赶忙打破寂静,焦躁地寻找话题。他口齿不清地更压低了声音:

“你要找大馆次郎的墓,找到了又如何?莫非你打算把坟墓……”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心里想打消这种突然冒出的不祥念头,并懊恼自己不该提起不想涉及的话题。然而,兰亭却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对玉山谨慎小心的样子反而起了怜悯之心,嘴边浮起嘲讽般的微笑:

“你想说又不敢说的事,正中我下怀。我早就前思后想过了,元弘战乱中死去了很多南朝忠臣,我想把其中一个史上有记载的忠臣的骷髅搞到手。但在镰仓这个战场,符合我条件的又出乎意料地少得可怜。选中大馆次郎的骷髅,是我多番考虑的结果。想要制成骷髅杯,那些名不见经传的虾兵蟹将太没意思,所以你猜的没错,我就是想掘开大馆次郎的墓地,设法把他的骷髅弄到手。趁天黑赶紧动手吧。”

兰亭话音刚落,突然不知从哪儿飞来了大大小小的石块,不偏不倚砸在头顶的屋檐上,屋顶摇摇晃晃,吓得三人屏住了呼吸。玉山和年轻弟子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没多久,石头又飞了过来。幸好有山门的屋顶挡着,要是石头砸在头上,恐怕这三个人早就身受重伤了。屋顶吱吱嘎嘎地摇晃着,偶尔还落下一两块大的石头。

“这是怎么回事?”

“三更半夜的还有谁在打石子仗吗?谁干的好事?”

年轻弟子吓得瑟瑟发抖,一个劲儿想往外面跑,幸好玉山拦住了他。

“外面危险,待在这里才安全。我们还没弄清楚石头从何而来。我估计,怕是遇上了天狗飞石。”

“天狗飞石?”

“嗯。我也是头一回遇上,不过山里面自古就有天狗飞石。在我老家熊本县,就常有这种说法。若是被石头砸到,就不得了啦!天狗如果不欢迎我们,就会扔石子以示警告。”

玉山严肃地转身看着兰亭:

“喂,老友,不是我吓唬你,掘坟这种事不要做。我不是迷信的人,但现在我们确实遇上了天狗飞石。安全起见,我们还是不要再往前走了,乖乖地原路返回,你说呢?”

兰亭冷笑着说:

“蠢货。连你都说这种自作聪明的混账话,我完全没料到你如此糊涂。我苦读古书,好不容易才找到大馆次郎的坟墓所在,你竟要我放弃?那我岂不前功尽弃、抱憾终身?天狗飞石算不了什么,跟大馆次郎没有半点关系。古书里也没有记载过被天狗飞石击中就会一病不起的前例。第一,我是瞎的,看不到什么飞石,看不到就等于不存在,反而是没瞎的人看到不紧要的东西就被蛊惑了心智。天狗飞石?可笑!荒唐!”

话音未落,飞石又哗啦哗啦砸了过来,发出巨响落在山门的屋顶上,它们似乎听到了兰亭的谩骂一般。年轻弟子哭喊着跪倒在地上。

天狗飞石停了一阵,玉山再次转向兰亭,他果断地表明了自己的决心:

“没办法了。老友,我们就此拜别吧,我要往回走了。我不忍让你独自一人前往,但不管怎样我无法帮你完成掘坟的心愿。你莫要怪我。”

玉山说完,带着年轻人慌慌张张地原路返回,但始终放心不下他这位盲人朋友,于是躲在隐蔽处悄悄窥视兰亭的动静。月亮姗姗来迟,终于爬上空中,周围的事物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玉山突然冷漠下来不无理由,他心里期待着兰亭自己能改变主意。虽然兰亭好强,但若是没了朋友的依靠定会软弱下来,别说掘坟了,肯定会打退堂鼓。可是,玉山的期待落空了,兰亭去意已决。

兰亭似乎并未察觉玉山和年轻弟子的窥视,步履蹒跚地走进极乐寺的院落里,经过腐坏的庙宇,径直横穿了院落,轻车熟路一般朝着寺院后山走去。极乐寺曾具七堂伽蓝,寺院十分宽敞,鲜有人迹的后山有几座坟墓。说是坟墓,不外是在镰仓石的山腰上凿成的横穴式石窟。长年累月的草木掩盖了石窟,倒在地上的五轮塔布满了苔藓,许多坟墓仅能窥见入口。当然,也极难判断坟墓的主人。

玉山和年轻弟子一直盯着前方看。兰亭的身影愈走愈远,终于消失在夜色中。过了一会儿,玉山无聊地说了句:

“哎,最终还是去了。但是找不找得到大馆次郎的墓地还很难说,可能他一会儿就会回来呢。”

年轻弟子悄声道:

“方才,我还很怕兰亭先生让我陪他同去呢!幸好没有,吓死我了。不管是谁的坟,我压根儿就不敢掘……”

这样又过了半时左右,两人一直躲在山门旁的暗处,急切地盼着兰亭回头。天快亮了,围绕着山谷寺院的群山上,又传来了雄雌画眉宛如凄凉笛声般的和鸣:

“啾——啾——咕——咕——”

这时,天上一角突然响起巨大的雷声,一道白色闪电划破夜空,径直落在了寺院后山。玉山见状,只觉得一盆冷水兜头泼下一般。他闭上双眼哀叹道:

“啊!兰亭这家伙终于还是找到骷髅了。到底找到了啊!天意啊!”


一年后的同月同日,正是春意渐去的一个黄昏,兰亭与往常一样在镰仓草堂,正为荣女斟着酒。

那日,兰亭心情有些不悦,心烦意乱。因为从两三日前,荣女出现了孕吐的症状。

兰亭劳烦了一位交往密切的镰仓雕刻匠人,实现了夙愿,骷髅杯被完美地打造出来,静静地放在兰亭面前。酒杯漆色光泽亮润,犹如龟壳制作的一般。今日,兰亭又拿出骷髅酒杯,一边赏玩,一边品尝美酒。可自打杯子被从匠人手里取回之后,荣女就不喜欢它,无论兰亭如何劝饮,都丝毫不沾这杯中的酒水。这是让兰亭心中不悦的原因之一。

“今天定要让你喝这杯中之酒。”兰亭意气用事般地固执,一直在找机会。恰巧这时,荣女搬上了酒菜。

“这可是我最最钟爱的酒杯,怎能不用它饮酒?你既然来到我这儿,我要你喝你就得喝,阿荣,你知道吗?从我把这骷髅杯弄到手,今天是一周年纪念日。就算你不喜欢这酒杯,好歹也别扫我的兴,懂吗?”

被硬逼着喝酒的荣女终于下了悲壮的决心,她僵着脸,双手拿过骷髅杯,仰面咕咚一口气喝完。不知是不是太过惊愕而引起脑缺血的缘故,她顿时脸色惨白,手脚直哆嗦,当场向后一仰,倒了下去。

这时,从荣女凌乱的裙摆里,爬出一个小小的奇怪的东西。

很早以前,布偶的爬地娃娃便流行于大街小巷,这小东西便很像爬地娃娃。然而它明显在动,所以绝不是布偶;而且它是从荣女的裙摆里爬出来,令人怀疑这是不是从荣女的身体里出来的东西。

这东西以令人吃惊的速度爬在榻榻米上,说时迟那时快,它冷不丁冲向盘腿而坐的兰亭膝头,对着他的右脚拇趾猛地咬了一口。

“啊!好痛!什么东西这是?”

兰亭慌忙用手去挥,这时,那东西早已飞快地爬过榻榻米,一下从走廊跳入庭院,转眼消失在夜幕之中。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阿荣,阿荣,发生什么事了?”

听到兰亭的叫唤,之前还倒在榻榻米上失去知觉的荣女霍然起身。她看见皱眉忍着疼痛的兰亭,却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好像完全不知道她体内跑出的奇怪东西咬了兰亭的脚,又转瞬消失,荣女只是呆呆地愣住了。

然而兰亭被咬的脚伤非同小可。刚开始,只是牙印上微微渗出些鲜血,转眼伤口便发热肿胀起来,不止脚趾,整只脚都肿了,剧痛如电光激闪般蔓延,一直痛到小腿腿肚。兰亭料定毒液一定扩散了,便哧地撕下衣摆,用布条绑紧脚腕,但还是阻止不了毒液的扩散。

不久兰亭的脚便肿胀得如八头芋般丑陋无比,同时剧痛也继续蔓延至大腿,甚至腹股。喉咙里难耐的干渴向兰亭一点点袭来,他此时已陷入半疯狂状态,双手四处摸索。

“渴,好渴!阿荣,替我倒酒。”

“您到底怎么了?老师!”

“没什么大不了的,是被奇怪的东西咬了,很可能是蛇。算了,无所谓了,我渴得不行,快给我酒。”

“但是,酒对伤口不好啊!”

兰亭激愤起来:

“少说废话,闭上嘴巴乖乖给我倒酒!”

荣女不知所措地倒了酒,兰亭一口气喝下去,又呸了一声吐了出来。

“这是酒吗?别开玩笑了,这是水!”

他的舌头似乎麻痹了,分不出酒与水。这时,荣女忍不住说:

“老师,这不是水,真的是酒,您到底是怎么了?”

荣女又为兰亭斟了杯酒,可无论倒多少次,结果都一样,怎么也满足不了兰亭的口味。

“连你也戏弄我这瞎子吗?我眼睛看不见,但我的舌头还是好的。”

“可这和您一开始喝的酒是同样的啊!”

“这么说,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质了。这酒绝对不行,快去给我买新的回来!”

荣女犹豫不决。兰亭像穷追猛打似的,怒不可遏地催促道:

“没听见吗?去给我买酒!我说去给我买酒!”

事已至此,荣女说什么也无济于事,无计可施的她只好起身出去买酒。

荣女出去后,兰亭骨碌碌躺在榻榻米上。喉咙依然是火烧火燎般的干渴,从脚到腿,变成铅色的坏疽油光发亮。兰亭想,痛楚虽然深入了骨髓,却比之前好了许多,自己是不是已经挺过危险期了?可毒液无疑已经扩散了。兰亭觉得脑袋异常沉重,睡意恼人地袭来,索性就这样惬意地睡去吧。

终于,在兰亭迷迷糊糊的时候,他的眼前出现了天狗。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兰亭好像变回了十七岁以前的自己。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天狗的模样。兰亭大吃一惊,支起躺着的身体。

“我来接你了。来吧。我会背着你,跟我走吧。”

兰亭浑身哆嗦,连问一声“去哪儿”的勇气都没有,手脚紧紧抓住天狗坚实的脊背。如今他的手脚和身体因为毒液而肿胀变大,但手脚却像婴孩的手脚一样中间变细,兰亭变成了爬行娃娃的模样。

天狗走出草堂,像背着婴孩般背着兰亭,飞一般奔向空中,来到一个不知是哪儿的地方。这儿有一口井。这时,天狗开口道:

“你还记得这口井吗?”

兰亭再次全身哆嗦着:

“记得。请您千万原谅我!”

“什么?没有什么原不原谅的。”

这正是在小田原町经营鱼批发店的父亲宅邸庭院里的那口井。

事情是在大约三十年前,也就是兰亭还没失明的时候。

父亲是富裕的商人,所以出入父亲宅邸的人络绎不绝,此外,父亲还养了一大堆吃闲饭的人。其中就有一个和兰亭年纪相仿的十六七岁的食客,叫什么小座头,不仅头脑聪明,脾气还很好,因此家人都很喜欢他,兰亭的父母想干脆就照顾这个小座头,让他在此安家立命。不知为何,只有兰亭和他脾气不合。说是不合,其实是兰亭单方面讨厌小座头,对小座头没有好感。有一次,兰亭发现母亲的针线盒里有三两金子,便起了坏心眼,他悄悄将这三两金子放入小座头的随身物品里。

无论是多么富裕的人家,丢失了三两金子也绝不会不了了之。兰亭的父母决定要验看佣人们的随身物品。因为小座头内心坦荡未做亏心之事,所以一副冷静坦然的模样。然而,却意外地从小座头的随身衣物中发现了这三两黄金。父母感到被背叛了,怒气冲天,此后便禁止小座头出入府邸。小座头郁闷愤恨,便在主人庭院中投井自尽。兰亭的眼睛就是从那天开始出毛病的。

“来,我和你一同下到井底去吧。不要害怕,一点儿都不恐怖,因为谁都会有下去的一天。”

像真的变成了婴孩一般,兰亭紧紧抱住天狗的脊背,一点一点往井底下沉。想不到这井底温暖如春,竟然让人心情愉悦。


与此同时,瑞鹿山茂密的杉林中,突然传出了画眉凄凉的叫声。买酒归来的荣女走在乌漆抹黑的夜间小路上,不知怎的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奇怪,画眉怎么这么早就开始叫了?不是本该在夜深时分叫的吗?

她打开柴扉,慌忙跑进草堂里,只见兰亭的身体摆成一个“大”字,倒在榻榻米中央。他的手脚圆滚滚的,似乎马上就要撑破一样,与刚从水里捞起来的土左卫门有几分相似。灯光照射下的兰亭,皮肤铁青铁青得发亮,越发令人毛骨悚然。

“老师,老师,我买酒回来了。老师您这是怎么了?”

不用说,没有人回答她。兰亭的嘴一直大大地张着,却早已没有半点呼吸了。

就这样,从得到骷髅杯那日开始正好一年的时间,同月同日,高野兰亭离奇地死掉了。到底是被掘了坟的大馆次郎的鬼魂在作祟,还是幼时因缘巧合害死的小座头的怨念在报复,就无法作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