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地狱?什么地狱?亨利思忖着。不过现在他至少明白了这名字跟《神曲》的联系了。《神曲》中,引导但丁穿过地狱和炼狱的正是维吉尔,而碧翠丝则带领他遨游天堂。对于一个有着文学抱负的动物标本师来说,还有什么比从日常生活中取材、构建角色来得更自然呢?所以他当然会让动物来说话了。

亨利注意到两只动物旁边的墙上用胶带贴了三张纸,每张上面都有字,并且加上了边框:

各位市民!

一种猴子,体型庞大,性情乖戾。

不管是眼睛、声音、尾巴,还是步态,

全都透着狡猾性情。生命力顽强。

特征是反社会行为。

丑陋。

小心提防!

大型卷尾猴

下颌怪异,总是试图通过络腮胡遮挡。

步履缓慢,身形笨重。

面容阴沉。声音不堪。

不值得信任。

注意!

一种猴子,体型庞大,面部呈黑色

下巴蓄有胡子。身体厚重。

尾长,顶端无毛。

行动迟缓谨慎。

叫声有力刺耳,令人难以忍受。

性情讨厌。

多不老实。

“这些都是剧本的一部分吗?”亨利问道。

“嗯。这些都是海报。有一场戏,碧翠丝讲话的时候,这些海报会被投射到后面墙上。”

亨利又看了一遍海报。“看来那猴子不怎么受欢迎啊,是吧?”他问。

“嗯,一点也不受欢迎。”标本师回答道,“我给你看看那场戏。”

他开始翻桌上那堆纸,毫不迟疑地默认亨利答应看了。亨利倒也不介意。并非出于礼貌而纵容这位标本师,他本就对剧本很感兴趣。

“找到了。”

亨利伸出手准备拿那些纸。标本师则清了清嗓子,任由他的手晾在半空中。亨利意识到他是想把那场戏大声读给他听。盯着那些文字看了一会儿之后,标本师开始读了:


维吉尔:要不我们找点东西吃吧?我找到了一根香蕉。说不定还能找到别的什么呢。

碧翠丝:好主意。

维吉尔:我们四处找找。你去那边,我往这边,几分钟以后回来集合。

碧翠丝:(犹豫)好吧。

亨利心想又是食物。先是梨,现在又是香蕉。这人满脑子都是吃的。

(维吉尔蹦蹦跳跳地跑到了右边,碧翠丝嘚嘚地到了左边。

过了一小会儿。碧翠丝先回来。她看上去忧心忡忡。她检查了一下树,确定跟之前一样,她没走错地方。)

碧翠丝:(望向右边)维吉尔。维——吉——尔!

(没有回应。)

碧翠丝:(望向左边)维吉尔,你在哪里

(没有回应。碧翠丝看起来很痛苦。她没办法,只好等待。她焦急不安。漫长的停顿。)

碧翠丝:(朝向右边)维——吉——尔!(朝向左边)维——吉——!

(还是没有回应。)

碧翠丝:(假装跟某人讲话)不好意思,请问你看到……嗯,没错,一只红色吼猴……没错,没错,跟你在海报上看到的描述一样,但那些海报都是骗人的……不对,我跟你说,他是最可爱、最善良、最高贵的动物……没错,你要是非得分门别类弄清楚的话,是Alouatta seniculus sara(红吼猴)没错,但我问你,这些科学都是谁发明的呀?这些术语有什么意义?而且它们真的重要吗?那些术语全是胡说八道,胡言乱语。

标本师停下来说道:“就是这会儿,投影仪会被打开,那些海报就会并排以大写字母的形式显示在后面墙上。”

他回到剧本接着读。他的声音平缓不带感情,吐字也很轻松。根据角色不同,他的语调也不尽相同。驴子碧翠丝声音就比较柔和,而猴子维吉尔则更加夸张动感。亨利发现自己听的时候,都意识不到是标本师在读。


碧翠丝:(仍然在跟想象中的角色对话)我读到过很多愤怒言辞,躲都躲不开。海报、报刊文章、小册子、书籍——它们的流毒已经侵入人们的内心和脑袋,继而从它们的舌尖吐出。然而这些根本就不是事实,现实也不是那样。我们所说的这只红吼猴——他是有名字的,他叫维吉尔。维吉尔是我见过的最帅气的动物。他——

标本师再次停下来抬头看着亨利。他看起来有点犹豫。“呃,你会怎么描述维吉尔呢?在你看来,他长什么样?”他突然起身,朝一个工作台走去,拿过来一盏光线很强的灯。“我这儿有灯。”他果决地说道。他把灯放到桌上,光照着猴子,然后他就等在那里。

亨利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是认真的。他是真的想要亨利来描述一下标本猴子。亨利很惊奇地意识到:这就是他要的帮助。他不要他的鼓励,不要他的坦白,也不要他的人脉。他想要的是文字上的帮助。要是标本师之前在信里就提到了这点的话,亨利是不会答应的,就像这么多年来各种各样的代写委托他都没答应一样。但是此情此景,站在剧中角色旁边,亨利一时冲动,内心有种什么东西醒了过来,想要直面挑战。

“在我看来他长什么样?”亨利问道。标本师点了点头。亨利倾身靠近那只动物,或者说,靠近维吉尔(既然他有名字)。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正要给病人检查身体的医生。他注意到维吉尔并不是像另一个房间里那只孔雀坐在河马身上那样坐在碧翠丝身上,孔雀和河马是因为没桌子图方便,而维吉尔是很自然地嵌在碧翠丝身上的。他的臀部,两条腿,还有一只伸出来的胳膊跟她的背部线条完美贴合。他长长的尾巴末梢蜷曲,舒服地藏在背部侧面,看起来就好像他随便找了个地方固定下来,以防碧翠丝突然动起来。他的另一只胳膊搭在弯曲的膝盖上,掌心向上张开,相当放松。维吉尔张着嘴巴,碧翠丝则微微侧头,耳朵竖立。他在说着什么,而她则在听……

亨利想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说:“我既没提前准备也没想太多,最先想到的就是维吉尔身形跟一只小狗差不多,这点挺招人喜欢的,既不会太笨重也不会过小。我得说他的头很漂亮,鼻子短短的,红褐色的眼睛闪闪发光,黑色的耳朵小小的,还有一张清晰的黑色面庞,事实上,不光是黑色,应该说是一张清晰的蓝黑色面庞,以及浓密优雅的络腮胡。”

“很好,”标本师说道,“比我写的要好多了,请继续。”他拿起一支笔,把亨利刚刚说的记了下来。

“我还会说,”亨利继续道,“维吉尔身材健美强壮,四肢又长又漂亮,既灵活又强健——它们看上去灵活强健——末梢不是有个强有力的前爪就是善抓握的脚掌。窄窄的手掌上手指修长,脚趾也一样。”

“嗯,没错,”标本师插嘴道,“维吉尔会弹钢琴。弹得还蛮不错。他可以独立弹奏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到最后收场的时候,他会蜷起尾巴画龙点睛地敲下最后一个音符,然后博得满堂喝彩。你看看他手上和脚上的那些纹路。”

亨利看了看,继续道:“我得说,他手脚上的纹路都是黑色的,布满”——他停下来,换了个角度观察,好捕捉到光影——“布满了金银丝线般的圆圈和旋涡,看起来就像精致无比的银器。”

“说得对极了。”标本师说道。

“他引以为傲的长尾,灵巧如双手,却又握力非凡,犹如蟒蛇缠绕。他的尾巴比整个身体其他部位还要长,也是他的快乐源泉。”

“他的尾巴同样动力十足。他还能用尾巴玩象棋呢。维吉尔——”

亨利抬起一只手想要让标本师停下来。“握力如同蟒蛇缠绕的尾巴,却又灵活敏捷,可以在棋盘上移兵动卒。”

碧翠丝还会注意到其他什么细节呢?亨利思忖。他窥视着维吉尔的嘴巴。

“而且他还有一口好牙——怎么从来没人提过这点呢?还有我每天都注意到的那些细节也没人提过:他的指甲特别可爱,黑黑的,闪着光泽,还微微鼓起,所以他的手指尖和脚趾尖全都闪闪的,就像一滴大大的露珠。”用碧翠丝的口吻讲话,亨利觉得很开心。

“好极了,好极了。”标本师喃喃自语道。他正尽力以最快的速度做着笔记。

“我这还没开始描述他最引人注目的特征呢,他们这个物种之所以叫这名字,一半原因都是因为这个特征,也就是他的皮毛。”亨利轻轻地抚摸着维吉尔的背部。“他的皮毛很柔软、厚实,充满光泽,背部呈砖红色,头部和四肢则带点栗色。阳光下,维吉尔若是正好动来动去,比如说爬树或是在树枝间跳来荡去,而我只能四肢着地站在地面上的时候,他的毛色看起来仿佛闪耀着铜光,即便是最简单的姿势,也充满惬意淡然,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这个描述可真算是贴切到家了。”标本师惊呼道。

“这活儿还真‘重要’啊。”传统的描述性工作,将具体现实同语言对号入座,然而亨利自己也很开心。他可是有阵日子没干这种活了。

“那他的叫声呢?”

标本师回到录音机那里,倒带,又放了一遍。一听到那声音,隔壁房间的伊拉兹马斯立马又躁动起来。亨利和标本师都没管他。

“音质不太好。”亨利说道。

“是不怎么好。这是四十多年前在亚马孙河上游的丛林里录的。”

那声音有一种很古老很遥远的特质。但它存活了下来——透过那噼啪声,它还是在那里——但听着那号叫的时候,亨利感觉到的不仅是声音本身,还有其无法封存的时间和距离。

“我不知道。很难用语言描述。”他说道。

标本师又放了一遍录音。这次伊拉兹马斯可是正儿八经地在隔壁房间号叫了起来。

亨利摇了摇头。“我这会儿脑子里什么也想不出来,”他说,“声音比较难描述,而且我的狗让我心烦意乱。”

标本师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他失望了,还是生气了?

“我得等着灵感来,”亨利说道,感到一阵倦意袭来,“我有个主意。我会再琢磨琢磨那号叫声。与此同时,作为交换,你帮我写点关于标本制作的东西。不用想太多,就随便写写你的想法就行。这一直都是个不错的练习写作的方法。”

标本师点了点头,但亨利不确定那是不是意味着同意。

“要不你把你的剧本给我吧,我看看,然后告诉你我的想法。”

标本师的回答很简短:“我不愿意。”亨利能听出他话里的坚决。他的拒绝听起来就像法官的小木槌一槌定音,不许上诉,甚至都不解释一下他为什么不想让亨利把剧本拿走。

“但是你可以把录音机带走,这样你琢磨那声音的时候就可以听了。”

这个亨利可没料到。

“我注意到你刚才在看镶在金柱上的猴子头骨。”标本师继续说道。

“嗯,没错。那头骨很惹眼。”

“那是一个吼猴头骨。”

“是吗?”亨利感觉到一阵恐怖的战栗。

“是的。”

“但不是维吉尔的吧?”

“不是。维吉尔的头骨在维吉尔的脑袋里呢。”

三十分钟后,亨利走出了标本店,旁边的伊拉兹马斯一阵不耐烦。再次走在轻快明朗的阳光下,感觉真好。亨利快赶不上排练了,但他还是走进了小杂货店,问能不能给伊拉兹马斯一碗水喝。柜台后面的男子很热情地答应了。

“拐角那家店还真不一般哪。”亨利说。

“嗯,感觉从恐龙灭绝那会儿,那家店就在那里了。”

“那个人怎么样?那家店的老板。”

“一个疯老头。这片儿没一个人跟他处得来。他来我这儿就两件事,而且只有这两件事:买梨和香蕉,还有就是复印东西。”

“我猜他很喜欢梨和香蕉,而且他自己没有复印机吧。”

“我想应该是吧。我很惊奇他的生意竟然还做得下去。现在还真有人买土豚标本吗?”

亨利没提他小心翼翼放到地板上的包,里面装着那个昂贵的猴子头骨。头骨和玻璃圆罩都包装好了,这样它们就可以安然无恙地到达目的地了。还有那只狼,是不动的那只,不是奔跑的那只,虽然亨利也蛮感兴趣的,但他还是忍住了。

男子看了看他摆在柜台上的录音机。

“这还真是个古董玩意儿啊。上次见这种卡式录音机时,我还是个小孩子呢。”他说。

“古老又可靠的东西。”亨利回答道,他拿起自己的宝贝东西,说了声“谢谢你的水”,便朝门口走去。

在回家的出租车上,伊拉兹马斯瘫在地板上,很快就睡着了。亨利则想着标本师。按照惯常标准来看,他长得不算英俊,属于中等偏下,而且面无表情,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了解他的感觉。但他却有一双深沉的眼睛盯着你看!他一出现,就让人觉得有点窒息,但同时又会感受到某种吸引力。难不成这吸引力其实来自他周围那些玻璃眼动物?奇怪的是,像他这样一个围着动物转的人对眼前一只活生生的小狗却反应平平——说实话,压根儿一点反应都没有。标本师甚至看都没看一眼伊拉兹马斯。

亨利又把他想成是个戴着面具的人。但他已经给了标本师一个任务,叫他写写自己这一行,这样他应该就不至于那么扑朔迷离,让人琢磨不透了吧。亨利回想了一下他这一天。他本来只是想送一张卡片,现在却从㺢㹢狓标本店买了一大堆东西,而且还答应会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