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一到家,他就跟萨拉说了。

“我今天遇到了一个无比神奇的人,”他说道,“他是一个老动物标本师。他有一家标本店,你估计都没法儿相信,一个大房间里全是动物标本。巧的是,他也叫亨利。一个怪人,我一点都看不透他。他正在写一个剧本,想让我帮忙。”

“帮什么忙?”她问道。

“我猜应该是帮忙写剧本吧。”

“那剧本是关于什么的?”

“我不太确定。有两个角色,一只猴子,一头驴子。他们对食物很感兴趣。”

“是儿童读物吗?”

“应该不是。事实上,它让我想起了……”但亨利没接着往下说。他不想提那剧本让他想起了什么。“那只猴子不怎么受欢迎。”他转而说道。

萨拉点了点头。“这么说,你连故事讲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就稀里糊涂答应跟人家一起写了?”

“应该是吧。”

“呃,你看起来挺兴奋的。这点倒是不错。”萨拉说道。

她说得没错。亨利的脑海里思潮翻滚。

第二天,亨利去图书馆查阅吼猴的背景资料,零零碎碎查到了一些东西,比如说它们属于母系群居动物,居无定所,喜欢在丛林中游荡,以此搜集食物并躲避威胁。晚上,亨利把伊拉兹马斯锁在最远的一个房间里,把录音机放到电脑旁边,又听了一遍吼猴的叫声。他试图从碧翠丝的角度来描述这声音。他要是没记错的话,她当时正一边等维吉尔觅食回来,一边跟一个想象中的角色谈话:


碧翠丝:至于吼猴这个名字由来的另一半原因,对于如此震耳欲聋的声音,该怎么说呢?文字就像冷冰冰、脏兮兮的癞蛤蟆,却想要理解原野上舞蹈的精灵——但我们别无他法。我只能试试了。

号叫,咆哮,怒吼,震耳欲聋的咆哮——这些字眼都没法儿表现真实情况。把这声音跟其他动物的叫声做个比较倒不失为一个不错的办法,但这也只能表现其音量。从音量上来说,吼猴的号叫声超过孔雀、美洲豹、狮子、大猩猩以及大象——而大象已经是身形最大的了,至少在陆地上是这样。在海洋里,我们这个星球有幸拥有的最大动物,重达一百五十多吨的蓝鲸可以发出高达一百八十分贝的叫声,比喷气式飞机的声音还要大,但这声音频率很低,驴子几乎听不见,可能这也是我们之所以把鲸的叫声称为歌声的原因吧。但是,公平起见,我们还是得把蓝鲸放在第一位,所以呢,如果让它们站成一排,超大的公象和巨大的蓝鲸之间——令人大跌眼镜——站着维吉尔和他的同类,要是算体重嗓门比的话,毫无疑问,他们才是这个星球上的老大。

要说吼猴的号叫能传多远,只要你愿意,可以没完没了地纠结下去。两英里,三英里,翻山越岭,逆风而行——不同的观察者给出了不同的估计。但是,维吉尔号叫的本质,他那种听觉上的特质,在这些估测中都消失不见了。我曾几度听见让我联想到他的声音。有一次我跟维吉尔路过一个养猪场,一群猪正被粗暴地赶出栏圈。它们惊慌失措,骚动不已。当时那个声音——猪群一起哀号的声音,多少让我觉得跟维吉尔的号叫有点相似。

还有一次,我们碰到一辆载得满满当当的小货车,轮轴有段日子没上油了。车的底盘时不时发出一声压抑已久的尖叫,声音很干,轰隆轰隆打雷似的,感觉骨头都要被压碎了,要是把那个声音放大一百倍,跟维吉尔的叫声也有几分类似。

还有,我有一次读到我最喜欢的古典作家阿普列乌斯关于地震的一段描写——“一阵空洞的怒号声”,整个地球自身都陷于危机、悲叹呻吟的那个形象,跟维吉尔的号叫也足够类似。

但说到底,唯有那叫声,那原始纯粹的叫声。耳听为实。

没过几天,亨利就回去见标本师了。占着他的老古董录音机和宝贝磁带,让亨利有点紧张,而且他也很想把刚写的东西拿给标本师看。

亨利还是带了伊拉兹马斯,不过这次把它拴在了外面。见到他,标本师显得既没有开心也没有不开心。亨利觉得很困惑。他来之前有打电话说过他要过来,他们还约好了时间。亨利怀疑自己记错了时间,提前抵达或者迟到了。但标本师好像就是那样一个人,就是那个样子。亨利进来时他系着围裙,正在把一头野猪往店里搬呢。

“要帮忙吗?”亨利问道。

标本师摇了摇头,一言不发。亨利站在原地等着,惊异于那些动物。他很高兴再次来这里。这个房间充满了形容词,就像一部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

“请进。”标本师的声音从房间后面传来。亨利走进去,发现标本师已经坐在桌子旁边了。亨利又坐到了凳子上,跟个唯唯诺诺的初级文员似的。他把他替碧翠丝写的那段交给标本师。趁他看文章那当儿(他看得很慢),亨利四处打量了一下房间。上次来时看到的鹿头已经完工,但另一个模型,就是圆圆的那个还是没什么进展。至于维吉尔与碧翠丝,他俩仍然在对话中。

“我不喜欢喷气式飞机那段,”标本师开始发话,一点前奏都没有,“养猪场那段我也不太确定。不过我喜欢一群动物这个想法,还有干涩的轮轴,非常好。我可以想象得出来。阿普列乌斯是谁?从没听说过。”

他知道说“请”却不知道说“谢谢”,是因为年纪大了健忘还是能力有限,就是说不出来?

“我在文中也说了,他是一位作家。”亨利答道,“他的名作叫《金驴记》,所以我才想把他用作碧翠丝最喜欢的古典作家。”

他点了点头,但亨利不确定他是同意自己刚刚说的呢还是觉得跟他的个人想法吻合。

“你呢,你这有什么?你有没有写一些关于标本制作的东西?”

标本师点了点头,从桌子上拿起一些纸,盯着看了几秒钟,然后开始大声读给亨利听。

我们已经失去动物了,它们已经离我们而去了。我这里说的不光是城市,大自然中也是一样。你走进大自然,发现它们都不在了,不管是常见的还是不常见的,有三分之二都消失了。没错,有些地方还是能看到好多动物,但这些地方都是禁猎区和保护区、公园、动物园等特殊的地方。那种普通的跟动物的交融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很多人都反对打猎。问题不在我这里。标本制作并不会产生需求;它只是保存结果。要是没有我们的努力,那些消失在它们栖居地的动物将会同样在我们想象的大平原上消失。比如说斑驴,它是普通斑马的一个亚种,现在已经灭绝了。要不是各处的标本展览,这个名称就仅仅是一个单词而已。

制作动物标本有五个步骤:剥皮、加工皮毛、准备模型、整合皮毛和模型以及最后的扫尾工作。要是想弄得细致一点的话,每一步都很耗时。要判断一个标本师是业余的还是专业的,只要看看他有没有超强耐心就行了。哺乳动物的耳朵、眼睛和鼻子得花很长时间处理,这样它们才能和谐平衡,不至于弄成斗鸡眼、塌鼻子,或是耳朵立得不自然,要让动物呈现整体一致的面貌,而动物的整个身体姿态则会根据面部表情相应调整。

我们现在已经不用“填充动物标本”这个词了,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事实。动物标本师手里的动物并不是像一个袋子填满了苔藓、香料、烟叶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跟其他所有行业一样,务实的科学也影响到了我们。动物要么是“装裱”要么是“处理”,过程都是科学化的。

现如今都不怎么做鱼标本了。这块生意比其他方面消亡得还要快。相机可以比动物标本师更快、更便宜地保存珍爱的猎物,而且主人还可以站在旁边作证。相机对标本制作业影响恶劣,就好像被遗忘的相册真的就比挂在墙上的真东西要好似的。

动物园淘汰了的动物才落入我们手中。猎人和设陷阱捕猎者显然也是我们的动物的来源。此时,供货者同时也是顾客。有些动物到我们这儿时就已经死了,死于疾病或是遇到了天敌;还有些死在了马路上。作为食品加工行业的副产品,猪、牛、鸵鸟还有其他类似动物的皮毛和骨骼都到了我们这里,还有就是一些颇具异域风情的生客:比如说我的㺢㹢狓。

剥皮可以说是标本师要做到完美的第一道工序。这一步要是做不好,后面是要付出代价的,就像历史学家收集证据一样,这一阶段出任何差错,后期就可能会没法儿修复了。比如说,假如鸟儿尾羽的皮下结构被切除了,要想让它看起来仪态自然难度就会大很多。我得提醒你一点,可能有些动物到我这儿的时候就已经有损伤了,不管它们是被猎杀的,被动物园里其他动物咬死的,还是被车撞死的。它们身上的血、土还有其他脏东西都可以处理,只要不是太离谱,损伤的皮肤和羽毛也可以修复,但我们也不是万能的。用历史学家的话来说,有可能证据破坏太严重,导致没法儿正确解读历史事件。

剥好皮以后,得做一个模型来支撑。框架填料都随便用,而且确实也是什么都用过了。有一种轻木用来做模型再好不过了。要是标本要求精致点的,可以用一种金属支架,在周围糊上黏土制作模型,或分成数块再用玻璃纤维或是聚氨酯浇筑,这样,一个既轻便又结实的模型就诞生了。

缝合线的颜色必须得跟动物毛皮的颜色搭配。针脚要紧致细密,小心从两边拉取等量毛皮缝合,以确保拉紧的部分对称。常用的是八字针脚法,因为它可以把皮肤的边缘缝在一起,而且不会凸起。亚麻线既结实又不会腐烂,是最好的选择。

给装裱好的动物装头骨的一大好处就是可以让它张嘴露齿。否则,要是弄一个模型头的话,嘴巴必须得缝上,要么就得弄个假的,牙龈、牙齿和舌头都是人工做的。舌头是最难弄好的地方,不管我们怎么努力,舌头总是要么奄奄一息,要么过分生动。一般说来,让动物闭上嘴巴倒不是什么问题——但那些咆哮的老虎,还有龇牙咧嘴的鳄鱼该怎么办呢?它们的嘴巴可是极富表现力的啊。

动物的姿态至关重要,至少对哺乳动物和鸟类来说是这样。静立、潜行、跳跃、紧绷、放松、侧躺、展翅、敛羽等动作必须在早期就决定好,因为这会影响到模型的制作,跟动物的表情也关系重大。一般来说纠结点在于选戏剧夸张型的呢,还是选中性正常型的;是选运动的呢,还是静止的。选择不同,感觉也就不同,前者有一种捕捉生命的感觉,后者则给人一种等待之感。从中可以看出两种动物标本的不同理念:在第一种情况中,动物充满生机,拒绝死亡,宣称停止的不过是时间。而第二种情况中,死亡的事实被接受,动物只是单纯在等待时间的终结。

一只玻璃眼动物,身体僵硬,目光呆滞,极不自然地站在那里,而另一只则充溢着生命力,好像随时准备一跃而起,两者的差别一望便知,但这差别却取决于最细小、最特别的细节。动物标本成功的关键之处就在于精细,做得是否精细,结果很明显。

动物栖居环境或是实景模型的设计安排也要费心考虑,就跟舞台上演员的走位一样。只要专业人士出手,弄得好的话,效果是很好的,就跟真的可以一窥大自然似的。看看河边那只卧着的动物,草地上嬉戏的幼兽,还有那只倒挂金钩的长臂猿——就好像一直以来什么都没发生,它们又都活了过来一样。

做不好可没什么借口。因为蹩脚的标本工作,把动物给毁了,就相当于把我们唯一的真正施展技艺的画布给没收了,这也会让我们变得失意、冷漠、茫然。

过去,每户正经人家都会用一个装裱动物,或是一个鸟类标本来装点客厅。森林一点点退去,这些屋子里的鸟兽便成了森林的代表。现在这行已经不行了,不光是标本收集,标本保存也不行了。现如今客厅里都了无生趣,森林也一片沉寂。

动物标本制作有野蛮未开化的感觉吗?我一点也不觉得。要是谁非得说它野蛮的话,那他肯定是从不了解死亡,从没进过肉铺的后堂,从没看过医院的手术台,也从没见过殡仪馆的工作间。生与死在同一个地方起源,也在同一个地方消失,那就是身体。婴儿和癌症同生于此。所以说,无视死亡便是无视生命。现在对我来说,田野的气味跟动物尸骨的气味我都不介意,它们都是自然的气味,都有其独特的吸引人的地方。

而且我再重申一遍:我们并不产生需求,我们只是保存结果罢了。我这辈子从来没打过猎,而且无意于此道。我绝不会伤害动物,它们是我的朋友。我处理那些动物的时候,有一点一直很清楚,那就是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改变它们生命的状态,因为那已经是过去时了。我的工作实际上是从死亡中萃取精华,凝练记忆。从这一点上来说,我跟历史学家其实没任何不同。历史学家分析过去的材料证据,以期重构并理解过去。我所制作过的每一只动物都是对过去的诠释。我是个历史学家,我关心的是动物的过去;动物园管理员是政治家,关心的是动物的现在;其他所有人都是公民,动物的未来取决于他们。所以说,我们这儿的事情,可远比从某个叔叔那里继承到一个满是灰尘的填充鸭子要重要得多。

我还得说一下近年来发展起来的一种叫作艺术标本制作的东西。艺术标本制作师不再模仿大自然,而是创造新的、不存在的物种。他们——也就是艺术家型动物标本师——把一个动物的这部分安到另一个动物的那部分身上,所以羊头可能配狗身,兔子头安在小鸡身上,牛头接在鸵鸟身上,等等。组合千变万化,无穷无尽,而且经常令人毛骨悚然,有时还会让人不舒服。我不知道他们这是想干吗,但很显然,他们不再探索动物本性了。我倒觉得他们是在探索人性,而且多半是极度扭曲的人性。我得说我看不惯这个,跟我所接受的训练完全背道而驰,但那又怎样呢?先不说这个有多怪异,它好歹也算是延续了人类与动物的对话,而且肯定对有些人还是有好处的。

昆虫是标本制作的永恒敌人,在制作的每一个阶段,都要将其剿灭根除。其他敌人还包括尘土和过度日晒。但是,标本制作业以及动物的最大敌人是冷漠。大多数人的冷漠,加上少数人的极端仇恨,封死了动物的命运之门。

我是因为作家古斯塔夫·福楼拜才成为动物标本师的。他的《圣朱利安传奇》给了我灵感。我处理的第一个动物是一只老鼠,然后是一只鸽子,跟朱利安最先杀的一样。我就是想知道一旦事情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还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补救得回来。这也是我成为动物标本师的原因:为了见证。

标本师把目光从纸上移开,抬头看了看亨利,说道:“接下来是一张清单,配有各个博物馆著名展品的简要介绍,有单一动物,也有实景模型。”

“这个先放放,”亨利说道,“我有点渴。能给我点水喝吗?”

“水槽边有杯子。”

亨利走过去,洗了个杯子,装满水然后喝了下去。水槽下面有个桶,装着蓝色的化学溶液,里面泡了副兔子骨架。店里特别干,亨利嗓子都冒烟了,喝了好几杯水。而且他也有点饿了。

亨利想了想标本师刚刚读给他听的文字。自己读和听别人读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自己的意识没办法控制要处理什么文字,也不能按照自己的节奏,只能跟着人家的步调,就像戴着脚镣的犯人,所以亨利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和理解力全都有所变化。这段关于标本制作的文字还是蛮有趣的,但不够个人化。关于标本师本人,他还是一无所知。

亨利想起一位教创意写作的朋友的建议,她曾经说过:“一个好的故事起源于三个好的单词。看学生交上来的作品时,你首先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三个单词。”这个应该不难。很显然,很久以前,标本师在学校的时候就学过并掌握了散文写作的精髓。亨利认为标本师的文章主题怪异而非平淡,内容是讲标本制作而非财政规划也利于赢得听众的注意力,至少这点对他是管用的。

杯子从亨利手中滑落,在地板上摔得粉碎。“不好意思,我手滑了一下。”

“没关系。”标本师回答道,一脸漠然。

亨利四处张望着寻找扫帚和簸箕。

“别管那个了,别管那个了。”

亨利猜想,作为一个手艺人,标本师很现实,打碎杯子、收拾卫生这种小事他才不会介怀呢。亨利走回到桌旁,重新坐回到凳子上,脚下的玻璃碴儿咔嗞作响。

“你写得挺不错的。”他对标本师说道。亨利又暗自思忖,这个人是单纯想要听表扬呢还是想要真正的评论?“可能有点重复和不连贯,但行文清晰,内容丰富。”

标本师一言不发,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看着亨利。

“我注意到你的文章中第一人称代词‘我’慢慢用得多了起来。第一人称叙述很好。你需要坚持扎根于个人经历,不要迷失于概括中。”

标本师还是一言不发。

“你行文流畅,剧本肯定写得挺顺利的吧。”

“没有。”

“为什么?”

“我卡住了。就是写不下去。”标本师对他的创作瓶颈坦言相告,一点没有受挫的感觉。

“你初稿写完了吗?”

“写了很多次了。”

“这剧本你写了多久了?”

“我这一辈子都在弄这个。”

标本师从桌子旁边站起身,走向水槽,脚下的玻璃碴儿咔嗞作响。他从柜台下的一个架子上拿出一把刷子和一个簸箕,把地扫干净,然后又拿起一副橡胶手套戴上,俯身站在水槽边。沉默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亨利观察着他,过了一会儿,开始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他。他年事已高,却还要弯着腰站在水槽边干活。他有妻子吗?有孩子吗?他没戴戒指,但这有可能是因为工作原因。难道是个鳏夫?亨利从侧面观察着他的脸,面无表情背后藏着什么?孤独?忧虑?怀才不遇?

标本师直起身,巨大的双手抓着那副兔子骨架。骨架现在还是一个整体,各处骨头互相连接,非常白,看起来脆弱易碎。他把它翻过来,小心查看,那样子就像抱着个小婴儿似的。

一辈子只写一个故事,亨利想,就跟迪·兰佩杜萨和他的《豹》一样。除了那些从没想过要青史留名的迷糊蛋,创作瓶颈对其他人来说可不是开玩笑的。被否定的不光是你的某种努力、某项工作,而是你这个人的整个存在。它是你内心深处某个小小神灵的死亡,而你之前还一直觉得这个神灵是不朽的呢。遇到创作瓶颈时,陪伴你的只有——亨利四下看了看工作间——只有死的毛皮。

标本师打开水龙头,用小股水流轻轻地洗了洗那副骨架,然后甩了甩,放到水槽旁边的柜台上。

“为什么要用猴子和驴子呢?上次你跟我讲过它们俩的来历了。”亨利伸出手,摸了摸驴子,很惊奇地发现皮毛很有弹性,也很蓬松。“但是为什么要特别用这两只动物来作为你故事的角色呢?”

“因为一般都觉得猴子聪明灵活,驴子倔强勤劳。动物要想生存,必须要具备这些特点。这会让它们更能随机应变,可以适应情况变化。”

“我明白了。再跟我说说你的剧本吧。那场梨的戏结束之后发生了什么?”

“我读给你听。”

他摘下手套,在腰间围裙上擦了擦手,回到桌旁,在一堆纸中翻找着。

“找到了。”他说道。标本师再次开始大声朗读,包括舞台指示及其他所有内容:

碧翠丝:(伤心状)真希望你能有个梨。

维吉尔:我要是有梨,肯定给你。

(沉默。)

“开场就到这里,”他说道,“碧翠丝这辈子从来都没吃过梨,甚至也没见过梨长什么样,维吉尔试着给她描述。”

“嗯,我记得的。”

他继续念道:

碧翠丝:天气真不错啊。

维吉尔:特别暖和。

碧翠丝:而且阳光明媚。

(停顿。)

碧翠丝:我们做点什么呢?

维吉尔:我们能做什么?

碧翠丝:(看向前面大路)我们可以往前走。

维吉尔:我们之前已经走过了,事情不还是一样。

碧翠丝:说不定这次就不一样了呢。

维吉尔:也许吧。

(他们动都没动。)

维吉尔:我们可以单纯说说话。

碧翠丝:说话救不了我们。

维吉尔:但说话总比沉默好啊。

(沉默。)

碧翠丝:是比沉默要好。

维吉尔:我在考虑信仰的问题。

碧翠丝:是吗?

维吉尔:在我看来,信仰就好像太阳。站在太阳下,你能避免产生影子吗?你能把那块黑色区域甩掉吗?它死缠着你,跟你长得又像,就好像时时刻刻在提醒你。你不能!那影子就是怀疑。只要你还站在太阳下,它就会一刻不离地跟着你。而谁不想站在太阳下呢?

碧翠丝:但是太阳已经没了,维吉尔,没了!(她的眼泪掉了下来,开始大声抽泣。)

维吉尔:(抚摸着她的肩膀安慰她)碧翠丝,碧翠丝。(但维吉尔也失去了冷静,开始不由自主地哭泣起来。这两只动物放声痛哭了几分钟。)

他停了下来。亨利觉得他那不紧不慢、面无表情的阅读风格还真挺有效。他举起双手,开始轻轻地鼓起掌来。

“好极了,”他说道,“我很喜欢太阳跟信仰的类比。”

标本师轻轻点了点头。

“还有维吉尔说说话要比沉默好时,紧接着就是一段沉默,而且是被碧翠丝说‘是比沉默要好’打破的,我能想象,这在舞台上表演效果肯定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