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亨利意识到他忘了问服务员要两把叉子。他用服务员拿过来的叉子把蛋糕切成好几块,然后把叉子放到标本师那边,他自己用咖啡匙就行了。

“不要客气。”亨利说。

标本师摇了摇头,把剧本又从桌子下面拿了上来。

“那些罪人……”亨利重复道。

标本师点了点头,继续念:

维吉尔:那些罪人真的是把我们的一切都剥夺了。

(停顿。)

碧翠丝:好吧,跟我讲讲你的笑话吧。

维吉尔:可惜没有咖啡。

碧翠丝:可惜没有蛋糕。

(他们又靠在了树边。)

时机这么讽刺,让亨利都觉得震惊。就在咖啡和蛋糕刚刚端上来的时候,维吉尔和碧翠丝正感叹没有咖啡和蛋糕。而且之前碧翠丝还说过太阳已经没了,导致他们没了信仰,而亨利他们现在却沐浴在阳光中。维吉尔和碧翠丝如此的充满活力、坦白率真也让亨利觉得震惊,他们可远比他们的作者愿意展示自己。

维吉尔:一号笑话。(他凑过身来,双手拢在碧翠丝耳边,激动地耳语着。断断续续地只能听到几个单词。)……然后一个面包师……女儿说……第二天……一整个月……他失魂落魄……然后她说……(他说了笑点。)

碧翠丝:(呆滞不笑)真好笑。

维吉尔:二号笑话。(他又一次朝着碧翠丝耳语。)……到了另一个犯人面前……字母U……指着自己的胸口说……(笑点。)

碧翠丝:我没听懂。

维吉尔:在匈牙利语中……(他朝她耳语着解释。)

碧翠丝:(呆滞不笑)哦,我懂了。

维吉尔:三号笑话。(他朝她耳语。)

碧翠丝:(呆滞不笑)这个我以前听过了。

“他们一开始的对话就是这样,”标本师说,“一边闲聊,一边想着下面该怎么办。”

“笑话以耳语的形式呈现,这点很好。我喜欢。”

“他们有时候也自言自语。独白。碧翠丝还能安静地休息,有时甚至睡上一整个晚上,而且还能做梦。但维吉尔睡眠就没那么好了,他老是做同一个梦,梦到一阵声响——钻孔声,缓缓增强,直到他喘着粗气惊醒,眼睛张的跟要爆炸的气球似的,这是他的原话。他开玩笑说自己总是梦到白蚁,是因为焦虑。”

“维吉尔为什么那么焦虑呢?”

“因为他是一只生活在一个不喜欢吼猴的世界中的吼猴。”

亨利点了点头。

标本师继续说:“碧翠丝睡着的时候,维吉尔有时候会自言自语。他们在树边过的第一夜,他醒过来开始说起一本叫作《宿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的书。”

“嗯,作者是德尼斯·狄德罗。”亨利说道。狄德罗是18世纪法国经典作家。亨利很早之前读过他的那本书。

“那本小说我一点儿都不懂。”标本师说。

亨利极力回想那本小说的内容。雅克和他的主人骑马旅行,讨论各种话题。他们讲故事,但是经常被各种事情打断。雅克大概是个宿命论者,而他的主人不是,不过亨利也不敢确定,只是从书名这样推断而已。他不记得自己是否“读懂”了那本小说,只记得法国人的轻松明快和书中那种现代、滑稽的感觉,有点像骑在马背上的贝克特。

“你为什么要在剧本中引用一本你都读不懂的小说呢?”亨利问。

“这对我来说没什么,”标本师回答道,“我之所以用它,是因为我觉得书中有个元素对我有用。雅克和他的主人讨论过身体可以承受的各种伤害以及每种伤害所对应的痛苦。雅克坚称膝盖伤是最最痛苦、最最难以忍受的痛苦。维吉尔不记得雅克给出的例子是从马上摔下来,膝盖碰到锋利的石头还是膝盖被滑膛枪射中了,反正不管是哪种情况,维吉尔读那本书时深信不疑。但是现在,在他独白之际,他仔细思量了身体痛苦的测定与比较。他承认雅克所描述的那种膝痛一定令人痛不欲生,但疼痛也就是袭来的那一瞬间短促而强烈,过后便会大大减弱。这种痛怎么能跟折磨人、拖累人的背痛相比呢?膝盖只是一个局部连接的小部位,而且相对而言,可以轻易地不去用它。‘把脚搁起来休息休息’——甚至在俗语中都能找到不去用膝盖的美妙之处。但背部是个名副其实的铁路枢纽,它联结一切,总会需要用到背。那跟饥渴的痛苦比又如何呢?又或者那种虽没有哪个器官受伤但连通所有这些器官的精神被摧毁的痛苦呢?到这儿的时候,维吉尔哭了起来,但因为怕吵醒碧翠丝,又停了下来。这是他的其中一段独白。”

“我明白了。”

“那天早上,碧翠丝还在睡觉的时候,他又说了一段独白。维吉尔记得他们的惨痛遭遇是如何开始的,从他的心理上来说,是从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那时候开始。他把当时的情景演了出来。他正在最喜欢的咖啡馆里读晨报,视线被吸引到一条新闻标题上,内容讲的是政府一项关于市民分类的新法令——或者更准确地说,那篇文章讲得很清楚,是关于市民和市民的新分类。维吉尔越读越震惊,因为他意识到他自己,他的各种细节特征,他,一只猴子,坐在咖啡馆读报这样一个司空见惯的事实正是法令针对的目标。”

亨利记在心中:政府颁布法令排挤维吉尔。标本师讲得活灵活现、神采飞扬的,他不想打断他。有一两个客人不经意地朝他们这边瞥了几眼,但还是服务员过来才对标本师起了作用。他把手收回搭在大腿上,垂下眼睛。

“您需要帮助吗?”服务员问亨利,随即又改口,“您还需要点别的吗?”

“不用了,谢谢。你要续杯吗?”

标本师一语不发,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他看起来好像在假装自己不在那儿似的。

“请给我们结账吧。”

“好的,没问题。”

亨利感觉到服务员似乎想要跟标本师说点什么,但又改变主意走开了。

标本师决意要讲完维吉尔的咖啡馆经历,很快又继续开讲。

“这是逐出伊甸园!末日来临!刹那间,报纸变成浮在空中的巨大手指指着他。维吉尔很担心咖啡馆的其他客人注意到他,因为他们中的很多人也在读同一份报纸。那边,还有那边,他们不是都对他侧目而视吗?他哀叹道,整件事情就是这样进入他的人生的,同样也是这样进入其他许多人的人生的,包括他自己,包括碧翠丝,也包括其他许许多多人,而这一切都发生在意识来临的那一瞬间。在那一刻,世界就像玻璃般粉碎破裂,一切看起来都恰如从前,却又如此不同,如此清晰尖刻,带着敌意。那之后——”

服务员拿着账单再次出现。亨利心想还真是出奇的快啊,莫非是想早点打发我们走?他付了钱,然后他们起身离开。因为标本师的故事讲了一半,所以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往标本店方向走去。虽说距离很近,感觉却像换了个世界似的。路上基本上没什么人,而且比街那头的商业区安静得多。看到每扇凸窗上悬垂的黑色布料,亨利很是失望。他本来还期待着早点转过拐角,但结果跟他预想的截然不同。实际上,除了墙上褪色的壁画,并没有㺢㹢狓探出头来。标本师注意到他正盯着那块黑色布料看。

“店里没人的时候,我不希望有人在这儿驻足。人心难测啊。”他一边在大衣口袋里找钥匙一边说,同时还四下看了看,扫视着走过的路人——一对中年夫妇,一个没精打采的少年,还有一个孤孤单单的男人。

“你不太喜欢人,是吧?”亨利随口问道。

标本师又看了一会儿路人,继而盯着亨利——是那种精确定位、全神贯注,就像动物紧张时的那种注视,没错,就是动物的注视。标本师这么盯着他看时,亨利突然想到:我也是人啊

亨利试着道了个歉。“我的意思是,你跟动物在一起会比较自在。你了解它们。而人呢,人都很奇怪,又不可靠。我是这个意思。”

标本师转过身,沉默着打开门走了进去。这里静默蛰伏却也焦急等待他回来的,是他的那些动物。他按了几个开关,灯光一照,动物们仿佛起死回生。回到自家店里,标本师明显轻松了许多。他朝后屋走去。由于伊拉兹马斯卧在柜台前的地板上不走,所以亨利也就在这里逗留了一会儿。路过时,他注意到伊拉兹马斯好像有点不对劲。

亨利进到工作室时,标本师已经坐到桌子旁边了。亨利坐在自己常坐的那条长凳上面。标本师可是决意什么都不能耽搁他说完刚才的故事的。他这会儿读起来更加自如了。

“咖啡馆读报事件之后,维吉尔哀叹说自己的情感都枯竭了。不对,他改口道:应该是一种感情得到了强化,就是恐惧,而其他感情全都枯竭了。智力刺激,美学欣喜,静静欣赏,美好回忆,诙谐搞笑——这些情感全都被恐惧排挤在外,导致他眼神空洞,大多数时候都冷淡漠然。维吉尔说,要不是生命中有了碧翠丝,他估计什么都感受不到。一切的一切,甚至连恐惧,几乎都可以不予理会。他会成为行尸走肉,一捆不动脑筋的机器元件,就好像没有了住客的房子。他说这些的时候,又想起了前一天晚上的景象,想起了他多么深受感动。考虑到他的现实处境,他还是觉得很震惊,自己竟然能被一阵风和几片田野感动成那样。这就好像在一座着了火的博物馆里悠闲地欣赏一幅美丽的风景画。”

亨利在想标本师是否住在店里,不是楼上也不是附近,而是确确实实住在店里面。他看了看维吉尔和碧翠丝,差点跟他们打招呼。他跟他们慢慢熟悉起来了。

标本师继续读。

“这一突如其来的情感爆发令他兴高采烈,他喜不自禁地站起身,来了个侧手翻,倒立着观看那一片风景。他侧向一边,悬在空中,只用一只胳膊支撑整个身体,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过了一会儿,他又四肢着地,然后开始玩同样的平衡把戏。先是两腿支撑,后来又换成只用一条腿。这对吼猴来说稍微有点难度,因为他们不常用两足着地。他的两只胳膊开始摇晃,抬起的腿也开始颤抖,尾巴在空中摇来晃去。就在这时,碧翠丝醒了,问了他本剧的关键问题。”

他在桌子上翻找。亨利不明白他的那些纸为什么永远都是杂乱无章的,他永远都在找东西。他就不能按顺序排好吗?毕竟,这怎么说也是个剧本,剧本的场次难道不是应该按照叙事逻辑排好的吗?

“找到了,在这儿。”标本师说道。然后他开始读——大声读,当然了,这还用说吗:

碧翠丝:维吉尔,你昨天问了个问题。

维吉尔:(背对着她,摇摇晃晃,差点摔下来,但还是单腿保持平衡)哦,你醒了!早上好。昨晚睡得怎么样?

碧翠丝:非常好,谢谢。你猜我昨晚梦到什么了?

维吉尔:(仍然在保持平衡)梦到什么了?

碧翠丝:我梦到一只梨!

维吉尔:(仍然在保持平衡)但是你从来没见过梨。

碧翠丝:但在梦里,我是千真万确地看到了。那只梨比菠萝还大。

维吉尔:(仍然在保持平衡)那不是很好嘛。

碧翠丝:你昨天问了个问题。

维吉尔:(仍然在保持平衡)我问了吗?还真是无聊。

碧翠丝:不,问得挺好的。我昨天快睡着的时候就在想那个问题。

维吉尔:(仍然在保持平衡)我问的是什么问题?

碧翠丝:你问:“有一天,等这些都结束了,我们怎么跟人家讲我们经历的这些事情呢?”

(维吉尔摔了下来。)

维吉尔:这还是姑且假设我们可以活到那一天。

“这是整部剧的关键问题,就是他们如何讲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他们后来不停地绕回到这个问题上来。”

“这也回答了我在咖啡馆里问你的那个问题,”亨利插嘴道,“我问你剧中发生了什么事,事实上,剧本中他们是在讲述如何讲述。”

“我把它看作讲述记忆。”

要是说亨利之前还没看清楚的话,他现在总算是明白标本师的剧本问题出在哪儿了,明白了他为什么需要帮助。从本质上来说,剧本中没有故事,也没有情节,只有两只动物坐在一棵树下对话,颇有贝克特和狄德罗的风格。但有一点必须要说明,这两位可是技艺超群,表面上看毫无故事,暗里却塞满了众多情节,但这风格在我们这位《一件20世纪的衬衫》的作者这儿可是不管用的啊。

亨利想让标本师来解读一下自己的剧本,但他又不想先提大屠杀。他觉得让标本师自己说出来,以后他可能会比较愿意多说一点。

“我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你的剧本讲的是什么?”

这问题一出口,一阵反讽感便跃上亨利心头。将近三年前,在伦敦那顿灾难性的午餐中,历史学家问的就是同样的问题,这个让他内心翻江倒海、哑口无言的问题。而现在,他自己竟然也在问这一问题。不过,标本师可不怵。他几乎是吼叫着回答的。

“讲的是它们啊!”他的手猛烈地横扫了一下房间。

“它们?”

“这些动物!三分之二的动物都死了。你难道不明白吗?”

“但是——”

“不管是数量上还是种类上,全部加起来,一共有三分之二的动物都灭绝了,永远消失了。我的剧本讲的就是这种……”——他搜索枯肠,想找到合适的措辞——“这种无法挽回的恶行。维吉尔和碧翠丝管这个叫作——等一下!”

他言辞凿凿、慷慨激昂,让亨利大吃一惊。标本师又埋头在那堆纸里找。总算有一次,他马上就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碧翠丝:我们该怎么称呼它呢?

维吉尔:这个问题问得好。

碧翠丝:事件?

维吉尔:描述性不够强,而且又没有评断。名字和内涵必须合而为一。

碧翠丝:无法想象?难以想象?

维吉尔:要是都无法想象、难以想象了我们还在这儿想什么呀?

碧翠丝:难以命名?

维吉尔:要是连个名字都没有,我们怎么跟人家讲述?

碧翠丝:洪水?

维吉尔:跟天气没任何关系。

碧翠丝:大惨剧?

维吉尔:什么都可以是大惨剧,洪水、地震、煤矿爆炸。

碧翠丝:灼烧?

维吉尔:森林大火也可以叫灼烧。

碧翠丝:惊骇?

维吉尔:听起来像那种瞬间发生的事情,让人奔跑逃命、气喘吁吁。表现力不够。而且,这个之前已经被用过了。

碧翠丝:混沌?

维吉尔:听起来像不含乳制品的甜点。

碧翠丝:恐怖?

维吉尔:这个词义倒是强一些。

碧翠丝:“恐怖们”更好呢,复数形态但当作单数使用,“们”像地狱的一扇“门”,打开发现的全是不可想象、难以想象、大惨剧、灼烧、惊骇和混沌。

维吉尔:那我们就把它叫作“恐怖们”吧。

碧翠丝:不错。

(停顿。)

碧翠丝:那么,我们要怎样来谈论恐怖们呢?

“你也看到了,他们一次又一次绕回到这个问题上来。维吉尔和碧翠丝列了张清单,一张非常重要的清单。你看,就在这儿。”

标本师突然从桌子后面站起来。亨利也跟着站了起来。他绕到碧翠丝旁边,一只手放在维吉尔的臀部,一只手放在他弯着的腿下,把维吉尔从碧翠丝的背上拿了下来,放到桌子上。

“你看。”他又说了一遍。

他指着碧翠丝的背部。亨利看了看,只能看到浓密的驴毛,有些地方还纠缠在一起。标本师过去拿灯,灯一照,亨利就看出那些毛缠在一起,隐隐约约形成了一个图案。

“这就是那张清单,”标本师说道,“因为他们住的国家叫衬衫,所以管这张清单叫针线包。他们想到的所有可以用来谈论恐怖们的方法,维吉尔都蘸湿指尖,写在了碧翠丝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