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珍稀的花朵 证人证言副本369A

2

你让我说说,我在基列长大是怎样的情形。你说那会很有帮助,我当然希望能帮上忙。我猜想,除了恐怖,你什么都想象不出来,但事实上和别处一样,基列的很多孩子都是有人爱的,被当作宝贝;也和在别处一样,许多基列的成年人是善良的,尽管难免犯错。

我也希望你记得,我们都会对儿时得到的关爱有所怀缅,哪怕在别人看来那种童年的生存环境非常怪异。我认同你所说的,基列理应消失——那个国家有太多的错误,太多的虚伪,太多显然违背上帝意愿的事情——但你必须容许我哀悼那些随之消逝的善意。

在我们学校,粉红色属于春天和夏天,紫红色属于秋天和冬天,白色属于特殊的日子:礼拜日和节庆日。双臂要遮起来,头发也要遮起来,未满五岁女童的裙摆要长及膝盖,超过五岁的就不能让裙摆高于脚踝两英寸,因为男性的冲动很可怕,必需加以规避。男人的眼光总在这儿那儿游走,就像老虎的眼睛,搜寻中的探照灯,而我们的诱惑当真会让他们失去判断力——我们或纤瘦或肥壮、形状姣好的双腿,或优美或骨感或丰润的双臂,或白里透红或斑斑点点的肌肤,或鬈曲或闪亮的头发,或毛糙蓬乱或如枯草般的细发辫——是什么样的诱惑无关紧要,但必须遮挡起来,不被那些眼睛看到。不管我们的体型或五官是什么样子,反正都是陷阱,都是诱惑,哪怕我们并不想那样;我们清白无辜又无可指摘,但我们生而就有的天性就是让男人沉醉于欲望的根源,令他们醉到踉跄、蹒跚、乃至越界——但是什么样的界线?我们想不出来。像悬崖的边界吗——裹着火焰一头栽下,如同被愤怒的上帝之手投掷出来、用燃烧的硫磺做成的火球吗?我们是保管人,看护着存在于我们体内无形却无价的珍宝;我们是珍稀的花朵,必须安全地保养在玻璃温室中,要不然就会遭到突袭,我们的花瓣会被扯下,我们的珍宝会被掠走,我们会被贪婪的男人们践踏、撕扯得支离破碎;在外面那个罪孽肆虐、险象环生的广阔世界里,他们可能潜伏在任何角落。

我们在学校里做点绣时,鼻涕不断的维达拉嬷嬷就会跟我们讲这种事;绣片是给手帕、脚凳和相框做的:花瓶里的花、碗里的水果是最受欢迎的图样。但我们最喜欢的老师,埃斯蒂嬷嬷,说维达拉嬷嬷有点言过其实,没必要把我们吓得六神无主,毕竟,给我们灌注这种厌恶感可能对我们未来的婚姻生活产生消极影响。

“姑娘们,不是所有男人都像那样的,”她会用宽慰的语气说,“好男人会有高尚的品格。有些正人君子很有自制力。等你们结婚了,就会觉得事情完全不是那样的,没那么吓人。”这倒不是说她很了解这回事,因为嬷嬷们都没有结婚,法律不允许她们嫁人。正因如此,她们才能读书写字。

“等时机到了,我们和你们的父亲、母亲会明智地帮你们挑选丈夫,”埃斯蒂嬷嬷会这样说,“所以,你们不需要害怕,只管好好上课,信任长辈们会做出最好的选择,一切该是什么样儿,就会是什么样儿。我会为此祈祷的。”

虽然埃斯蒂嬷嬷有酒窝和亲切的微笑,但维达拉嬷嬷的版本还是赢了,甚至出现在我的噩梦里:玻璃温室粉碎了,然后是撕扯和践踏,我变成粉色、白色和紫红色的碎片散落在地。我一想到长大就很恐惧——长大到可以结婚的年龄。我对嬷嬷们的明智选择毫无信心:我害怕自己最终会嫁给一头着火的山羊。


粉色、白色和紫红色的裙子规定是我们这些背景特殊的女孩穿的。经济家庭出身的普通女孩始终只穿一种衣物——那种难看的杂色条纹长裙和灰底斗篷,和她们的母亲穿的一样。她们甚至不学点绣或钩针,只学普通的缝纫、做纸花和其他这类杂务。她们和我们不一样,她们不会成为最优秀的男性——“雅各之子智囊团”成员、其他大主教或他们的儿子——优先选择的结婚对象;不过,假如她们够漂亮,长大了也可能被挑中。

没有人挑明这一点。你不可以因为自己长得美就洋洋自得,那是不谦逊的;你也不可以留意别人的美貌。其实我们女生都知道真相:长得美总比长得丑要好。就连嬷嬷们都会更关注漂亮的女孩们。不过,假如你已经是优选的对象了,漂不漂亮也没那么重要。

我不像赫尔达那样有一只眼睛斜视,或像舒拉蜜那样天生就有眉间的川字纹,也不像贝卡那样眉毛淡得几乎看不出来,但我还没长开呢。我的脸蛋像生面团,很像我最喜欢的马大——泽拉——专门给我做的小饼干,上面有葡萄干做的眼睛、南瓜子做的牙齿。不过,哪怕不算特别漂亮,我却是毋庸置疑的被选中的人——确切地说是被选中了两次:除了优选为某个大主教的新娘,还要算上一开始的那次:被塔比莎,也就是我的母亲选中了。

塔比莎以前常给我讲这个故事:“我去森林里散步,走到了一个被魔法诅咒的城堡,许多小女孩被关在那座城堡里,她们都没有妈妈,还被邪恶的巫婆下了咒语。我有一只魔戒,可以打开锁住的城堡,但我只能救出一个小女孩。所以,我非常仔细地端详她们,一个一个看过来,最后,在所有的女孩里,我选中了你!”

“那其他人呢?”我会这样问,“别的小女孩呢?”

“会有别的妈妈把她们救出来的。”她会这样答。

“她们也有魔戒吗?”

“当然啦,我亲爱的。要当上妈妈,你就得有一只魔戒。”

“那只魔戒在哪里?”我会这样问,“现在在哪里?”

“就在我的手指上呀。”她会这样答,还把她左手的无名指跷起来,她说那根手指是连着心的,“但我的魔戒只能满足一个愿望,我把它用在你身上了。所以,现在它只是妈妈们日常戴的普通戒指了。”

说到这里,我就可以要求戴一戴,那枚戒指是金子做的,镶了三颗钻石:一颗大的在中间,两侧是两颗小的。看起来挺像有过魔力的。

“你把我抱起来了吗,抱在怀里吗?”我会问,“抱着我走出了森林?”这个故事我都能背出来了,但还是想听她再讲一遍。

“不,我最亲爱的,你已经很大了,没法抱着走了。要是我抱着你,我就会咳嗽,我们的踪迹就会被巫婆们听到的。”我能看出来这故事是真的:她确实经常咳嗽。“所以我就拉着你的手,我们悄悄地走出城堡,不让巫婆们听见。我们两个都用手指说:!”——说到这儿,她伸出食指竖在唇间,我也竖起手指,很开心地做出的样子——“后来我们必须在树林里飞快地跑,跑出邪恶的巫婆们的领地,因为有个巫婆看到我们溜出了大门。我们跑啊跑啊,然后躲进了一棵大树的树洞。那可真险啊!”

我确实有一段模糊的记忆,记得我在森林里奔跑,有人拉着我的手。我有没有藏在树洞里?我觉得我应该是藏在什么地方了。所以这大概是真的。

“后来呢?”我会这样问。

“后来我就把你带回这个漂亮的家了。你在这儿不是很幸福吗?我们都很爱你,每个人都好爱你!我选中了你,我们两个是不是都很幸运?”

我会团起身来凑近她,窝在她的臂弯里,头枕在她瘦巴巴的身子上,我能感受到她胸肋沉重的起伏。我会把耳朵压在她胸前,听得到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跳动——越跳越快,在我想来,她是在等待我说点什么。我知道我的答案是有力量的:我可以让她笑,或不笑。

除了是的、是的,我还能说什么呢?是的,我很幸福。是的,我很幸运。无论如何,这是真心话。

3

那时我多大?大概六七岁吧。那之前的记忆太模糊了,所以我很难知道真相。

我很爱很爱塔比莎。她那么瘦,却那么美,她愿意花几个小时陪我玩。我们有一个和自己家很像的娃娃屋,屋里有起居室、餐厅和给马大们用的大厨房,爸爸的书房里有书桌和书架。书架上的假书非常小,书页都是空白的。我问过,为什么书里空无一字——我隐约觉得书页上应该有些内容的——我妈妈说那些书都是装饰品,就像插着花束的花瓶。

为了我好,她讲了多少谎话啊!就为了保护我的安全!但她做得很好。她很有创造力。

娃娃屋的二楼有几间漂亮的大卧室,窗帘、壁纸和挂画一应俱全——画上的水果、鲜花都很好看,三楼有几间小卧室,上上下下共有五个洗手间,但其中一间是化妆间——为什么有这种称呼呢?“化妆”是什么?再有就是放杂物的地下室。

娃娃屋会用到的所有玩偶我们都有:穿蓝裙子的妈妈玩偶,代表大主教夫人;有三种颜色的裙子的小女孩玩偶——粉色,白色和紫红色,和我的裙子颜色一样;三个马大玩偶都穿暗绿色裙子,系围裙;一个戴帽子的信念护卫负责开车和修剪草坪;两个立在门口的天使军士手持迷你塑料枪,不许任何人闯入、伤害我们;还有一个爸爸玩偶,穿着挺括的大主教制服。他从不多说什么,但他常常走来走去,坐在餐桌的一头,马大们用托盘把他要的东西送过去,然后他就会走进他的书房,关上房门。

在这一点上,大主教玩偶很像我爸爸,凯尔大主教,他会笑眯眯地问我乖不乖,然后就消失了。二者的区别在于,我可以看到大主教玩偶在他的书房里做什么,也就是坐在书桌边,紧挨着电子通话器和一叠纸,但我没法知道现实中我爸爸在干什么,他的书房是绝对不能进去的。

据说,我爸爸在书房里做的事极其重要——男人们做的大事情,非常重要,女人们不能插手,教我们宗教课的维达拉嬷嬷说,这是因为女人的大脑比男人的大脑小,无力思考那些重大的想法。那就好比教一只猫做钩针的活儿,教我们女红的埃斯蒂嬷嬷是这样说的,我们都会被逗乐,因为想到那场景就觉得太好笑了!猫咪连手指头都没有呀!

所以,男人的脑袋里有些类似手指的东西,而女孩们没有那种手指。维达拉嬷嬷说,那足以解释一切,我们对此不该再有任何疑问。她闭上嘴巴不再说了,把别的未尽之辞都锁在嘴里。我知道,肯定还有些话没说出来,甚至那个关于猫的讲法也不尽然正确。猫又不想做钩针。而且,我们也不是猫。

被禁止的事情会在幻想中畅行无阻。维达拉嬷嬷说,这就是夏娃吃掉智慧果的原因:空想过度。所以,有些事最好不要知道。否则,你们的花瓣会被扯得四分五散。


整套娃娃屋玩具里,还有一个穿红裙的使女玩偶,肚皮鼓鼓的,戴一顶遮住脸孔的白帽子,不过妈妈说,因为我们家已经有我了,所以不需要使女,人不该太贪心,有一个女儿就该知足。所以,我们把使女玩偶包在纸巾里,塔比莎说我以后可以把它送给别的没有这样漂亮的玩具屋的小女孩,让别人好好利用这个使女玩偶。

能把使女玩偶放进盒子里让我很高兴,因为真正的使女让我紧张。学校组织外出时会遇到她们,我们两人一排往前走,每一列前后都有一个嬷嬷带队,有时会从她们身边经过。外出是为了去教堂,或是去公园,我们可以在公园里围成一圈做游戏,或是看看池塘里的鸭群。再大一点,学校就允许我们穿上白裙、戴好头巾去参加挽救大会和祈祷大典,看别人被吊死或结婚,但埃斯蒂嬷嬷说,我们还不够成熟,不该看那种场面。

公园里有秋千,但因为我们穿的是裙子,裙子会被风吹起,裙下的光景就会被看到,所以我们想都别想自由自在地荡秋千。只有男孩才能体验那种自由的滋味;只有他们可以荡得高高的再飞扑下来;只有他们可以乘风飞扬。

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荡过秋千。这仍是我的心愿之一。


我们沿街步行时,使女们也会两人一排地走过去,挽着她们的购物篮。她们不会朝我们看,至少不会多看,也不会直勾勾地盯着,我们也不许朝她们看,因为盯着她们看是无礼之举,埃斯蒂嬷嬷说过,就好像盯着跛足或别的与众不同的人那样。我们也不可以提出关于使女的任何问题。

“等你们长大了,就会了解那一切的。”维达拉嬷嬷这样说。那一切:使女是那一切的一部分。也就是说,某种坏东西:有损害性的,或被损坏的东西,可能都是一码事。使女们也曾像我们这样,有白色、粉色和紫红色的裙子吗?她们是不是一时马虎,露出了诱惑他人的部位?

现在,你不太能看到使女了。你甚至看不到她们的脸,因为她们都戴那种白帽子。她们看起来全都一个样儿。

我们家的娃娃屋里还有一个嬷嬷玩偶,哪怕她不算这个家里的人:她是学校里的老师,或者算是阿杜瓦堂的人,据说嬷嬷们都住在那里。我独自玩娃娃屋的时候,总会把嬷嬷玩偶锁在地下室里,我挺不厚道的。她会砰砰敲响地下室的门,高声喊着“让我出去”,女孩玩偶和马大玩偶明明可以帮她出来,却都不理她,有时还会笑出声来。

重述这种残酷的玩法并不会让我有自得其乐的感觉,哪怕那种残酷只是针对一个玩偶的。我的天性里有报复心,遗憾的是,我没能完全克制那一面。但就这一点而言,最好还是直面自己的不足,在别的所有事情上也一样要谨言慎行。否则,没有人会理解你为什么做出这样那样的决定。


塔比莎教会了我对自己诚实,考虑到她对我讲了多少谎话,这未免有点讽刺。公正地说,她或许对她自己是诚实的。我相信,在当时的情况下,她已尽其所能地去做一个好人。

每天晚上给我讲完故事后,她会帮我掖好被子,把我最喜欢的动物玩具塞进我的被窝,那是一只填充的鲸鱼——因为上帝造出了鲸鱼,让它们在海里嬉戏,所以让鲸鱼当你的玩伴是妥当的——然后我们会祷告。

祷告就是一首歌,我们一起唱:


此刻我躺下,想要安睡,

我向上帝祈祷,让我的灵魂安在;

如果我还没醒来就已死去,

我向上帝祈祷,接纳我的灵魂。

围着我的床,四名天使站立,

双脚两边各一个,脑袋两边各一个;

一个观望,一个祈祷,

还有两个带走我的灵魂。


塔比莎的歌喉十分美妙,如银色长笛那般。有些夜里,我慢慢地飘向梦乡后,似乎还能听见她的歌声。

这首祷告歌里有几个地方让我很困扰。首先是天使。我知道,他们应该是身穿白色长袍、羽翼翻飞的那种天使,但浮现在我脑海中的天使并不是那样的。我把他们想象成我们身边的天使军:一身黑色制服的男人,布做的翅膀缝在后背,都带着枪。一想到我睡着时,有四个配枪的天使站在我床边,我就欢喜不起来,毕竟,他们都是男人,万一我的什么部位从被子下面伸出去了可怎么办?比方说,我的脚。那会不会激发他们的冲动?肯定会的,没有别的可能。所以,四名天使的画面真不让人安心。

其次,祈祷自己在睡梦中死去实在让人振奋不起来。我认为我不会那样死,但万一真的死在睡梦中了呢?还有,我的灵魂是什么样的——天使们带走的究竟是什么呢?塔比莎说,灵魂是精神性的,就算你的身体死了,灵魂也不会死,这应该算是让人欢欣的念头吧。

但它到底是什么模样呢,我的灵魂?我幻想它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要小很多;就像我的娃娃屋里的女孩玩偶那么小。它在我的身体里,所以,它可能就是维达拉嬷嬷提到过的无价之宝:我们必须悉心守护的珍宝。维达拉嬷嬷边擤鼻涕边说过,你有可能把自己的灵魂弄丢,它就会一下子冲出边界,飞也似的往下坠,无止境地坠落,然后开始燃烧,就像那些纵欲的好色男人们一样。这是我格外希望能避免的一件事。

4

接下去要描述的那段日子开始时,我肯定已满八岁,甚至可能九岁了。我能记住这些事的场面,但不记得自己确切的年龄。很难记住日历上的日子,更何况我们根本没有日历。但我会尽我所能地讲下去。

那时候,我的名字是艾格尼丝·耶米玛。我妈妈塔比莎告诉过我,艾格尼丝的意思是“羊羔”。她还会念一句诗:


小羊羔,你出自谁之手?

你知道是谁缔造了你吗?


还有别的诗句,但我都忘了。

耶米玛这个名字取自《圣经》里的一个故事。耶米玛是个非常特殊的小女孩,因为她的父亲是约伯,上帝为了试炼约伯,只降给他厄运,但最坏的莫过于让约伯的孩子全部丧命。他所有的儿子们、女儿们,都死了!每次我听到这个段落都会不寒而栗。当约伯得知这种厄运时,肯定感觉很恐怖吧。

但是约伯通过了试炼,于是,上帝再赐他子嗣——有几个儿子,还有三个女儿——于是约伯重获幸福。耶米玛就是三个女儿之一。“上帝把她给了约伯,就像上帝把你给了我们。”我妈妈这样说。

“你有过厄运吗?在你选中我之前?”

“是的,我有过。”她微笑着,回答了我。

“你通过试炼了吗?”

“我肯定通过了,”我妈妈说,“要不然我怎么能挑到你这么完美的女儿呢。”

我对这个故事很满意。后来我才会去深思:约伯怎么会允许上帝用一群新孩子来哄骗自己,指望他假装那些死去的孩子们不再重要了?


不在学校、也不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喜欢待在厨房里,看马大做面包、饼干、派、蛋糕、汤和炖肉。我和妈妈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因为她待在楼上的时间越来越多:躺在床上,做着马大们称之为“休养”的事情。马大们就叫马大,因为她们只是马大,都穿一模一样的衣服,但每个马大也有一个名字。我们家的马大分别叫:薇拉,罗莎,泽拉;我们有三个马大,因为我爸爸是很重要的人物。我最喜欢泽拉,因为她讲起话来非常轻柔,而薇拉的嗓音很粗哑,罗莎总是一脸怒色。但那不是她的错,她的脸生来就长那样。三个马大里,她的年纪最大。

“我可以帮忙吗?”我会问马大。她们会从生面团上揪下一点儿给我玩,我就用面团捏出人形,她们还会把它放进烤炉里,也不管炉子里在烤什么。我捏的面团人一直都是男人,从没捏过女面团人,因为烤好了之后,我会把面团人吃掉,那会让我觉得自己得到了一种比男人更强大的秘密力量。虽然按照维达拉嬷嬷的说法,我能激起男人的冲动,但我也渐渐明白了一点:我没有能力凌驾于他们之上。

“我可以从和面开始做面包吗?”有一天,泽拉刚把碗拿出来准备和面,我就提出了要求。我总是在一旁看她们和面,所以很自信知道怎么做。

“你用不着费那个工夫。”罗莎说道,脸色比平日里更阴沉。

“为什么?”我问。

薇拉粗声粗气地笑起来。“等他们给你挑到一个肥美的好丈夫,你就会有马大帮你做这些事啊。”她说。

“他不会肥的。”我不想有个肥胖的丈夫。

“当然不会啦。那只是一种说法。”泽拉说。

“你也不需要去采购,”罗莎接着说,“你的马大会帮你买。或是让使女去买,假如你需要一个使女的话。”

“她可能不需要,”薇拉说,“毕竟她妈妈——”

“别说那个。”泽拉说。

“什么?”我问,“我妈妈怎么了?”我知道关于妈妈有个秘密——肯定和她们说的“休养”有关——那让我害怕。

“没什么,就是你妈妈能有自己的孩子,”泽拉用宽慰的语气说道,“所以我敢肯定你也可以。你会想要宝宝的,对吗,亲爱的?”

“是的,”我说,“但我不想要丈夫。我觉得他们都很恶心。”她们三个齐声大笑。

“不是所有人都恶心啦,”泽拉说,“你爸爸就是个丈夫呀。”关于这点,我无言以对。

“他们会确保你的那个还不错,”罗莎说,“不会是随便哪个老先生。”

“他们会维护自己的尊贵,”薇拉说,“不会把你下嫁给谁,那是一定的。”

我不想再考虑丈夫的事了。“可是,如果我想呢?”我说,“想做面包?”我感到内心受到了伤害:好像她们围成了一个圈,把我挡在外面了。“如果我想自己做面包怎么办?”

“那当然可以啦,你的马大必须让你做,”泽拉说,“你将是家里的女主人。但你要自己做面包的话,她们就会小看你。她们还会觉得你要把她们从正当的职位上赶走。抢走她们最拿手的活计。你不会希望她们对你有这种想法,对吗,亲爱的?”

“你的丈夫也不会喜欢的,”薇拉又刺耳地笑了一声,“那会伤手。瞧瞧我的!”她伸出双手:指节凸出,皮肤粗糙,指甲很短,死皮参差不齐——和我妈妈那双优雅纤细、戴着魔戒的手截然不同。“粗活——特别容易伤手。他才不希望你闻起来有生面团的味道。”

“或是漂白剂,”罗莎说,“擦地板要用的。”

“他想要你绣绣花,顶多就这些了。”薇拉说。

“点绣。”罗莎跟了一句,话里有种嘲弄的腔调。

刺绣不是我的强项。老师总是批评我会漏针、绣得太松散。“我讨厌点绣。我想做面包。”

“我们不能总做自己想做的事,”泽拉轻声说道,“就算是你也不行。”

“有时候我们必须去做自己讨厌的事,”薇拉说道,“就算是你也一样。”

“那就别让我做!”我说,“你们太坏了!”说完我就奔出了厨房。

这时我哭了起来。虽然她们都嘱咐我别去打扰妈妈,但我还是蹑手蹑脚地上了楼,进了她的房间。她躺在精美的、白底蓝花的床罩下闭目养神。但她肯定听见我进来了,因为她睁开了眼睛。每一次我见到她,那双眼睛都似乎变得更大、更亮了。

“怎么了,我亲爱的?”她说。

我钻到床罩下面,紧挨着她蜷缩起来。她身上真暖和啊。

“这不公平,”我抽噎着说道,“我不想结婚!为什么我必须嫁人?”

她没有像维达拉嬷嬷那样说因为这是你的责任,也没有像埃斯蒂嬷嬷那样说,到时候你就想了。一开始,她什么都没说,而是拥住我,轻抚我的头发。

“记住我是怎么选中你的,”她说,“在所有人之中。”

但我那时不小了,不会再相信那个选中我的故事:封锁的城堡,有魔法的戒指,好多巫婆,逃跑。“那只是个童话,”我说,“我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和别的宝宝一样。”她没有予以肯定。她什么都没说。出于某种原因,那让我觉得恐慌。

“我是的!是不是?”我问道,“舒拉蜜跟我说的。在学校里。说了肚子的事。”

我妈妈把我搂得更紧了。“不管发生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说道,“我希望你永远记得,我一直非常非常地爱你。”

5

你大概能猜到我接下去要告诉你什么,完全不是开心的事。

我妈妈要死了。除了我,别人都知道。

我是从舒拉蜜口中得知的,她说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其实不能有好朋友。埃斯蒂嬷嬷说,缔结亲密的小圈子没好处,会让别的女生感到自己被排斥了,我们应该互相帮助,让每个人都尽量成为最完美的女孩。

维达拉嬷嬷说,有好朋友就会讲悄悄话、暗中勾结、掩藏秘密,而勾结和秘密就会导致违背上帝,违背又会导致叛乱,有叛心的女孩就会变成有叛心的女人,女人有叛心比男人有叛心更恶劣,因为男人一反抗就变叛徒,而女人一反抗就成淫妇。

后来,贝卡用蚊子叫般的声音轻轻提问:淫妇是什么?我们都很惊讶,因为贝卡几乎从不发问。她和我们全都不同,她爸爸不是大主教,只是个牙医——最好的牙医,我们这类人家都在他那儿看牙齿,正因为这样,贝卡才被允许上我们这所学校。但这意味着别的女生会看低她,也指望她遵从我们。

贝卡就坐在我旁边——只要舒拉蜜不用胳膊把她顶开,她就总想坐在我边上——我当时都能感觉到她在颤抖。我担心维达拉嬷嬷会因为无礼提问而惩罚她,但任何人,哪怕是维达拉嬷嬷,都很难指摘贝卡无礼。

舒拉蜜隔着我,悄声对贝卡说:别犯傻了!维达拉嬷嬷露出微笑,是她一贯的标准笑容,然后说她希望贝卡永远不会经由个人体验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那些找到答案的人都成了淫妇,下场都是被石头砸死,或头罩布袋被吊死。埃斯蒂嬷嬷说,没必要让女孩们太受惊吓,说完,她又微笑着说我们是珍稀的花朵,谁曾听闻哪朵小花会造反呢?

我们看着她,都拼命瞪大眼睛,以此表明我们的天真无邪,还点头示意我们都赞同她。这儿没有造反的花朵!


舒拉蜜家只有一个马大,我家有三个,所以我爸爸比她爸爸更重要。我现在明白了,这是她想和我成为好朋友的原因。她是个矮矮胖胖的小姑娘,梳着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让我很嫉妒,因为我自己的辫子又细又短,而且,黑色的眉毛让她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成熟。她是个争强好胜的人,但只会在嬷嬷们看不见的时候才表现出来。当我们有所争论时,她总是要当正确的那一方。如果你和她唱反调,她就会把她最初的观点再讲一遍,只不过更大声。她对很多女生都挺粗鲁的,尤其是对贝卡,我不得不羞愧地告诉你:我太软弱了,不敢驳斥她。应对同龄的女孩时,我总显得很弱势,但在家里,马大们又说我倔头倔脑。

“你妈妈快死了,是不是?”有天吃午餐时,舒拉蜜悄悄在我耳边问道。

“没有的事,她不会死,”我也悄声回答,“她只是有些特殊状况!”马大们就是这样说的:你妈妈有些特殊状况。因为有状况,她才需要长久地休养,才会咳嗽。最近,马大们开始把托盘端上楼,送到她的房间;那些托盘被端回来的时候,盘子里的吃食几乎都没被碰过。

大人们不许我再频繁地探望她了。我去的时候,她的房间总是非常昏暗。闻起来也不像她了,以前她身上总有股淡淡的、甜蜜的气息,好像我家花园里盛放的玉簪花,但现在好像有个又脏又臭的陌生人潜入了她的房间,藏在了床底下。

妈妈蜷缩在绣蓝花的床罩下面,我会坐在她身边,握住她戴着魔戒的干瘦的左手,问她的特殊状况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她会说她一直在祈祷病痛能快点终结。听她那样说,我就放下心来:那意味着她将会好转。随后,她会问我是不是听话,是不是开心,我都说是的,她就捏捏我的手,要我和她一起祈祷,我们会唱起那支天使站立在她床边的祷告歌。然后她会说谢谢你,表明那天的探望到此为止。

“她真的要死了,”舒拉蜜凑在我耳边说道,“那就是她的状况。要死了!”

“那不是真的,”我也凑在她耳边,但说得太大声了,“她会好起来的。她的病痛很快就会终结。她为这事祈祷的。”

“姑娘们,”埃斯蒂嬷嬷说道,“午餐时,我们的嘴巴是用来吃东西的,我们不能一边交谈一边咀嚼。有这么可口的美食,我们不是很幸运吗?”午餐是鸡蛋三明治,我平常还挺喜欢的。但那个时刻,三明治的味道却让我犯恶心。

“我听我们家马大说的,”等埃斯蒂嬷嬷的注意力转向别处时,舒拉蜜又凑过来说,“是你们家的马大告诉她的。所以是真的。”

“哪个马大?”我问。我不相信我们家有哪个马大会这么不守信义,竟会造谣说我妈妈快死了——就连整天虎着脸的罗莎都不会这么做。

“我怎么知道是谁?她们就是马大嘛。”舒拉蜜说着,把她那又粗又长的辫子甩到身后去了。

那天下午放学,我们家的护卫开车送我回家后,我直奔厨房。泽拉在揉面,要做派;薇拉在分切一只鸡。炉灶上,文火炖着一锅汤:切好的鸡块就是要放进汤里去的,还有各种蔬菜杂碎和骨头。我们家的马大在食物方面很讲求实惠,决不浪费各种配给。

罗莎俯身在两只大水槽前洗盘子。我们有洗碗机,但除了大主教晚宴在我们家举办那天,马大们平时都不用它,因为太费电了,薇拉说,因为在打仗,电力供应短缺。有时候,马大们会说这是场心急的仗,因为心一急,锅永远开不了;要不然就说是以西结之轮大战,因为以西结看到的大轮子到处滚动,却是哪儿都到不了;不过她们只在私底下这么说说。

“舒拉蜜说你们中有人跟她家马大说我妈妈快死了,”我脱口而出,“是谁说的?这是胡说!”

她们三人全都停下了手头的事情。好像我挥动了魔杖,将她们瞬间冻结在了原地:泽拉手拿擀面杖,薇拉一手举着切肉刀,另一只手攥着一条又长又白的鸡脖子,罗莎拿着浅盘和洗碗布。然后,她们面面相觑。

“我们以为你已经知道了,”泽拉的语气柔缓,“我们以为你妈妈跟你说过了。”

“或是你爸爸说的。”薇拉说。那么说太蠢了,因为他哪有什么时间跟我说这些?最近,他几乎都不着家,就算回家了,要么独自在餐厅吃晚餐,要么就关在他的书房里做重要的大事情。

“我们很抱歉,”罗莎说,“你妈妈是个好女人。”

“模范夫人,”薇拉说,“她受了很多苦,却毫无怨言。”这时候我已经撑不住了,趴倒在厨台上,双手捂住脸哭起来。

“我们都必须忍耐降临在我们身上的痛苦,”泽拉说,“我们必须继续抱有希望。”

希望什么?我心想。还剩下什么可以希望的?我的眼前只有一片漆黑失落。


过了两晚,我妈妈去世了,但我直到早上才知道。我很气,气她病得那么重,还气她不告诉我——其实她用她的方式告诉我了:她祈祷的是病痛尽快终结,而她的祷告也确实得到了应验。

等我不再生气了,就觉得有一部分的自己被割除了——心的一部分,现在显然也死了。我希望围绕她床边的四名天使终究是真的,希望他们照看她,并带走她的灵魂,就像歌里唱的那样。我试着去幻想那幅画面:他们把她抬升再抬升,直到升入一团金色的云朵。但我实在没法相信那会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