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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克开着车,在狂风暴雨中沿着费瑞大街向东疾驶,驶过第十大街和纪念公路;远处的海德公园在幽暗的光线中就像一个明亮的绿色小岛在水中漂浮。车开到这片地区,虽然他在这个城市生长,但对这里几乎是一无所知;这里的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味道,和他车上这两位乘客身上的气味一样——甜甜的,却混杂着某种刺鼻的化学品的气味。林肯车的雨刷来回摆动,保持宽阔挡风玻璃的视线清楚。德克感到这个黑发女人在盯着他看,这让他觉得很不自在。

她发出了孩子般惊愕的声音:“波纳比先生?”

“我是。你认识我?”

女人的眼睛瞪得很大,她甜美地一笑,说:“我当然认识你!波纳比先生,我就是一连几周一直想跟你说说话的大胆女人啊。还记得吗?”

德克盯着她。黑衣女人!他刚才居然没有认出来。

她叫妮娜?奥谢克,今天没穿黑衣服,而是身着夏天普通的浅色衣服,棉质T恤和休闲裤,赤脚穿着一双草编凉鞋,浑身都被淋透了。她的举止并不让人讨厌,也没有什么像秃鹫的地方,只是显得焦急忧虑。

德克觉得很惭愧,他也许夸大了这个可怜女人的危险程度。每次去德克事务所,她总是穿着正式的黑色或者是深色的衣服,像是处于服丧中的女人。而事实上,她确实在服丧期。

几个星期之前,德克第一次见到她,当时并没想过多留意她。他知道她是谁,或者他以为自己知道。他也明白她想让他干吗,或者他原以为自己明白。于是德克就像一个胆小鬼一样逃避着她的注视。

“也许我该向你道歉,奥谢克太太。”

“向我道歉?不,波纳比先生。”

他觉得太尴尬了,无法向她解释个中缘由,索性听天由命吧。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后来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德克发现其实自己完全可以把她们母女俩送到市区的公共汽车总站的;或者在把她们送到家的时候,拒绝她发出的邀请;或者在听她激动哀求的时候,告诉她自己会考虑这个案子,然后离开她家。这所有的机会德克都错过了,因为他热情,想要做些该做的事。

德克被这个女人打动了,还有她的小女儿,这个小姑娘美丽而苍白,有着太妃糖颜色的头发,但德克觉得她看上去有些不大对劲,显得无精打采,温顺安静。

这个小姑娘和他三岁的罗约尔完全不同,他的罗约尔总是一副精神头很足的样子,活力四射。

德克开车把她们送回了家,她们住在第九十三大街1182号的小木制平房里,就在科文大道和一条被称作“黑色小溪”的臭水沟附近。房子是浅黄色的,边缘涂成了深绿色,离街道不远,坐落在一个窄小的院子里,它旁边是一些同样廉价的房屋。房子看起来十分紧凑,就像是玩具模型。在波纳比的月神公园22号,像这样的房子也就是个能够容纳波纳比两辆车的车库吧。

尼加拉亚瀑布的这个地方叫做科文庄园,在之后的几十年中,这个地方和它所代表的现象,被生硬的速记符号所标记出来——爱的运河。那时,德克并没有意识到这里有运河,这里看不到任何运河的影子,也没有任何运河存在。科文庄园看起来还很新,房屋的主人们用栅栏围出了自己的领地,里面稀稀拉拉长着几棵树,德克看着这些树,发现它们都很矮小,上面挂着向纸片一样的叶子。他闻到了一股沼泽般的、带点甜味的硫磺味道,好像在他下车的时候,那辆海绿色的车就会像小船一样漂走。他刚一下车,豆大的雨点便打在了他没有任何保护的脸上,但他仍然喊着笑着,如同这只是一场令人兴奋的游戏。他撑着他那把黑色的大高尔夫伞,尽量为妮娜?奥谢克和她女儿遮雨,他们一路小跑,进到了妮娜家里。

德克在这儿待了将近两个小时,带着他的热情,想要做一些正确的、有绅士风度的事情。

“阿莉亚,是我。我要工作到很晚,亲爱的。突然有点要紧的事。”

阿莉亚的声音很轻,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至少十英里以外。“要紧的事?”

德克赶忙说:“并不严重,阿莉亚。不是我自己的事。”

“那好吧。早点回来啊,德克。你到家的时候孩子们可能都睡了,我给你留着热饭。”

德克有一阵轻微的反胃。没胃口!

他说:“亲爱的,你想得真周到。太谢谢了。”

阿莉亚笑了:“哦,我们结婚了,我是你妻子。这是我的责任,不是吗?”

德克得知:妮娜?奥谢克嫁给萨姆?奥谢克已经十年了,眼下萨姆正在帕里什塑料厂上夜班,这是国内最大的几家工厂之一。他们家是六年前搬到科文庄园的,他们有个九岁的儿子,名叫比利,一个六岁的女儿,名叫爱丽丝,他们以前还有一个小女儿索非亚,1961年3月死于白血病,当时只有三岁。“是这个地方让她中毒的,波纳比先生。我没有办法证明,因为医生不会这么说,但我知道一定不会错的。”

妮娜和萨姆的家以前也是这个地区的。萨姆出生于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他的父亲在这里的西方石油公司工作;妮娜出生于北托纳旺达,她的父亲在托纳旺达钢铁厂工作了35年,去年夏天死于肺气肿,死的时候年仅54岁。“我爸爸的死也和这个地方有关,”妮娜痛苦地说:“他的肺里有很多铁屑。他咳嗽的时候经常咳出血,最后他几乎没法呼吸了。他知道自己的死因,工厂里的人也都知道,但是他们只会默默忍受。工厂里薪水很高,这就是问题所在。或者有可能工人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不能确信。我们当时处理索非亚的问题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她日渐虚弱,体重也越来越轻,她的白细胞不符合标准,但我们一直在祈祷,总以为她会慢慢好起来的。这种想法其实是错误的,正像我,曾经流产过。我总觉得只是一次意外。这总是难免的,就像走霉运一样。但是接二连三出事,就得另当别论了。索非亚死的时候,我曾经想过让医生给她做个解剖手术,我的意思是我当时以为我想这么做,但当别人告诉我什么是解剖手术时,我立刻放弃了这个念头。我现在真怀疑当时的决定到底对还是不对。白血病,正如县里的健康部门所说的那样,是血液遗传所致,还是另有其他原因呢?是否有什么有毒物质呢?我能感觉得到的。就在这样的阴雨天。他们告诉我空气里没有有毒物质,饮用水里也没有,他们已经化验过了。或者只是他们声称已经化验过了。波纳比先生,我现在十分担心爱丽丝。她体重没有增加,也没什么食欲,我带她去做血液检查,她的‘白细胞数量过少’——这意味着什么呢?还有,比利在学校的时候经常头痛,眼睛痛,还老是咳嗽。萨姆也是。”想到萨姆,她突然停了下来。

德克小声地安慰着她。他感到非常、非常遗憾。他的声音异常微弱,而这时,妮娜迫不及待地接着说:

“我只是想要公道,波纳比先生。我并不是要钱,我只想为索非亚讨个公道。我希望比利和爱丽丝都能得到保护,免受伤害。我希望造成爱丽丝夭折,还有其他邻家孩子生病或死亡的那些人承认,这是他们的责任。我知道这里一定有问题。你可以感觉到,有时候这种东西灼烧着你的眼睛和鼻孔。在后院,在许多人家的后院,都有一种恶心、古怪的黑泥渗出来,像油,却比油要稠。我带你去看看吧,我们家的地下室就有。在潮湿的天气里,那东西就从墙壁里渗出来。打电话给市政府,秘书或其他人就说稍等一下,等着等着,电话线就断了。亲自去找他们,去市政大厅,也是就这么一直等着。你可以等上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要是能一直活着,还可以等上许多年。在第九十九大街的学校里,波纳比先生,孩子们能尝得出来水的味道不对劲。他们在操场上玩耍,眼睛和皮肤都被灼伤了。学校的旁边有块空地,还有个水沟,孩子们在那里玩儿的时候都被灼伤了。比利把那些‘发烫的石头’带回家来——那是一种磷矿石,有棒球那么大,朝地上一扔就像放鞭炮或是像烧木柴一样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孩子们怎么能玩儿这种鬼东西呢?我和校长谈过。他态度很不友好,对孩子没有丝毫的同情心。原以为他一定会关心学校的学生们的,但事实并非如此;他对我态度粗暴,就好像我精神不正常,而他根本没有时间去理会这样一个热心过头了的母亲。他对我说,比利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学校的管辖范围之内,不要在水沟和空地那里玩耍,而事实上,孩子们正在操场上玩儿的时候,那种黑色的东西都会从裂缝中冒出来。我拍了很多照片,波纳比先生。还有索非亚的照片,我想让你看看。比利?比利,过来。”

那个有些自命不凡,亚麻色头发的小家伙刚才一直在客厅门口转来转去,这会儿才磨磨蹭蹭走过来跟波纳比先生打招呼——“他是位律师,比利,非常有名望的律师。”

德克一激灵。非常有名望!

“我想让比利转到别的学校,但他们不同意。他们只要对一位家长让步,就等于承认这里确实有问题,所以他们绝不会这么做的。因为这样一来,每个家长都想让自己的孩子转到一个更安全的学校去。那么他们也许就要‘承担责任’——学校管理处,教育委员会,还有市长。他们官官相护,能看得出他们在故意拖延,在撒谎,就像健康部那样,但是有什么法子呢?我们住在这儿,我们每个月的收入勉强够支付按揭的房款和车款,如果还要支出额外的医疗费用,比方说带爱丽丝去圣?安妮医院做检查而不是去他们所指定的那些个县里的诊所,这一切加在一起,萨姆的工资就应付不过来了。如果萨姆出了什么事,帕里什的工厂还有医疗保险和养老金,但萨姆担心如果我们惹麻烦的话,他们就会‘报复’。真的会吗,波纳比先生?就连劳工联合会也会这么做吗?”

德克眉头紧锁,若有所思。但是他知道:他们当然会报复。帕里什塑料厂的老板十分强硬,德克认识老海勒姆?帕里什,他是维吉尔?波纳比的朋友,而且帕里什夫人也是克劳丁社交圈中的朋友。德克知道他们的名声——帕里什、斯万、道、西方化学公司,还有其他一些公司。尽管当地经济一片繁荣,然而工会仍没从这些公司手中得到他们想要的合同。德克?波纳比从未涉及过劳工谈判,但他的一些律师朋友曾参与过:都是受这些公司委聘的。如果德克开始研究他一直没多大兴趣的劳工法,那他现在很可能也是在为帕里什的公司工作呢。他说:“他们会的,奥谢克太太。我得先研究一下你丈夫的合同,看看能不能有什么主意。”

这是否就是第一步,重要的一步呢?德克很想知道。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把自己——德克?波纳比引入到了一群陌生人的生活中。

“谢谢您,波纳比先生。”

妮娜?奥谢克看着他,眼睛像矿石一样闪亮发光,她笑眯眯的,好像德克?波纳比的话外有音一样,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这次到访的剩余部分,在德克看来,都是些残碎的片断,就好像是一个支离破碎的梦。妮娜对他说话的口气生动而大胆,仿佛他俩之间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

妮娜向他讲述了关于这栋房子的“悲剧性错误”:他们已经签了30年的按揭合约。他们起初很喜欢这里,周围的邻居都是和他们一样“善良”——“热心”——“友好”的夫妇,还有许多小孩子,比利走过两个街区就到学校了,屋后还有一个大院子能让萨姆种些蔬菜。“你会发现他从中获得了许多乐趣,或许是遗传基因的作用吧,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我实在很怀念那段时光。现在,如果我在那里撒上种子,大概什么也长不出来;就算能长出来,也会让那些该死的小虫给毁了。”妮娜迷迷糊糊地把手放在腹部,也许是她想起了曾经流产过,或是想起了她夭折的小女儿。

德克一直听着。那天晚上他几乎没提什么问题。他被妮娜?奥谢克迷住了,她和德克以前接触过的女人不同。妮娜可能有塔斯卡洛拉的血统,头发乌黑但无光泽,眼睛显出疲劳和忧虑,却依然乌黑闪耀,吸引着德克成为她的同盟者。她身上有着男孩子似的胆大好斗。她暗色的皮肤略显粗糙,但仍然很有魅力。她很独特,她自己也这么认为。她肩负使命,就算是输了她仍不放弃。廉价的夏装,赤脚在舒适而凌乱的屋里跑来跑去,她并不因为自己的脚丫子(不太干净)而觉得尴尬,就好像她同样也不因为家中的凌乱,孩子流着的鼻涕,或是屋里弥漫的潮腐气而觉得尴尬一样。她把自己的故事告诉给德克?波纳比,丝毫没有意识到她所属的类型和阶层,通常德克是不会去注意的。

德克?波纳比倒不是不相信民主。所有男人,还有一部分女人,生而平等。在上帝眼里是这样的。(若不论经济地位的话。)美国宪法保证了人们生命的权利、自由的权利和追求幸福的权利。若不讨论是否是真正的幸福的话。(无论幸福是什么。用一叠叠钞票建起的舒适的房屋,这钞票看起来和砖头并无多大区别。)

如同克劳丁?波纳比带着讽刺的幽默所说的那样,这种人并不存在,即使真的存在,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妮娜还在滔滔不绝地说这栋房子根本就是个陷阱,令索非亚和他们都患了病。如今,一些邻居也对妮娜非常反感,说她在学校惹了麻烦,危言耸听,制造“恐慌情绪”,造成了“财产贬值”——居然指责她和萨姆是“共产分子”。“你相信吗,波纳比先生?我和萨姆?这不是很荒唐吗?我们可是天主教徒啊。”

德克回答:“是的,这的确荒唐。”

“我说这实在太可笑了!简直是胡说八道。我们只是想得到一个诚实的答案,只是不希望别人对我们扯谎,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怎么就能说我们是共产分子呢?”

德克想起了50年代早期,为黑名单上的人或者“造反嫌疑人”辩护的那些律师,都被扣上了难听的绰号。其实就是布法罗大学几个拒绝签署效忠誓言的教师,一个新教的牧师,《新闻报》的一名专栏作家和几个地方联盟的官员。人数并不多。凡是为他们辩护的律师,都被扣上了“共产律师”,“红色律师”,“少数人的律师”的大帽子。

德克由衷地说:“好了,妮娜,现在是1961年。我们已经进步很多了。”

随后,妮娜?奥谢克拿来了一本照片。她擦着眼泪,身体不停地颤抖。她把比利和爱丽丝支到另一间屋里,让他们吃热好的炖菜,看电视,她不想让他们看到那些照片。看着漂亮的、但已夭折了的索非亚的照片,德克努力压抑着内心柔软的情感。从一个小婴儿,到刚学走路的孩子,再到双腿纤细的小姑娘,被爸爸高高举起,靠在爸爸结实黝黑的臂弯里。(照片上的萨姆是个瘦高结实的年轻人,在阳光里露出灿烂的笑容;他戴着顶棒球帽,穿者T恤和短裤。看着他结实健美的身材,德克忽然间有一丝嫉妒。)紧接着的那张照片是在医院,索非亚白皙的皮肤看起来好像透明的一样,一双蓝色的眼睛阴郁黯淡。下一张照片,她已经死了,如同一个皮肤苍白的娃娃,躺在衬着白缎子的棺材里。德克眯着眼,注意力已经不在妮娜?奥谢克颤抖的声音上了。

他想起了他的女儿,朱丽叶。她只有六个月大。他使劲咽了口唾沫,感觉到一丝由恐惧引起的悲痛。

德克已经忘了,他以前并不想再要孩子了。因为妻子原始的欲望让他觉得震惊。他甚至有点怕她。

和我做爱吧!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做吧。做呀!

不是怕阿莉亚,而是怕欲望强烈的女人。不是怕他娶的那个阿莉亚,而是在同样外表之下的另一个阿莉亚。

然而:就在这样的结合中,朱丽叶出生了。

“我也有个女儿。”

“是吗?她叫什么名字?”

“朱丽叶。”

“好美的名字啊。她,她多大了?”

“刚出生。”

这句话很奇怪。这样说并不准确。就在那一刻,德克猛然感觉到人在婴儿时期原来那么脆弱,维持生命竟如此不易。吮吸着母亲的乳汁或奶瓶,完全要依靠别人,却缺乏力气,不够灵活,而且不会说话。德克在那一瞬间,忽然感到一丝荒谬的恐慌,好像会有一些事情会降临在他女儿身上,就因为他今天不在她身边,没有直接回家。

妮娜接着把在第九十九大街的学校拍的照片拿给他看。在操场上,那种黑“泥”从沥青裂缝里冒了出来。还有那个“到处是那种泥的”臭水沟。那块开阔的空地,长满了杂草和蓟,边上是恶心的脏水。比利?奥谢克肿胀的、红红的眼睛,他被“灼伤”的手,还有别的孩子被“灼伤”的手。“校长对我们说:‘让孩子们洗洗手就没事了。’”妮娜忿忿地说。她把其他许多照片铺开在桌子上,都是在邻居那里,在她家地下室还有后院拍摄的。德克想着这一切,觉得十分不安。这几年有许多状告这几家化学公司的案子——帕里什、斯万,道还有西方化学公司。这些个人伤害的案件都是工人们发起的,而事实上,不是被地区法官拒绝受理,就是私下秘密赔偿解决,赔款金额都不算太高。因为他们被告知说:你是冒着危险在这些地方工作的,而正因为具有这种危险,你才得到了报酬。

当然,你们所得不会太多。也根本不可能有很多。但这些又是另一码事了。

在所住地方的周围,土地、水源遭到污染,而污染给每个人造成了影响,这些却是与众不同的新问题。德克从未仔细考虑过。德克的法律生涯还没有涉及过这些乱七八糟的案件,他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律师,在纽约州法律条例的基础上,与人争辩那些细小但有突破性的问题。他的客户通常是那些富商,他们要保护和提高自己的名誉和影响。德克偶尔也接一两件宣布破产的案子,或是做一些慈善公益方面的事情,但这些都不是他的主要工作。他就像一个国际象棋大师,在谙熟的棋盘上任意驰骋,而在这方棋盘上,他,德克?伯纳克,得到了他人的尊重和敬畏。

他感到兴奋,还有一丝恐慌。一场全新的角逐!这场角逐,德克?伯纳德照样能赢。

“就在我自己的故乡。”

德克的声音一定是太大了,妮娜?奥谢克冷冷地说:“是的!就在你自己的故乡。”

几张照片掉落在地,德克把它们捡了起来。他血液上涌,满脸通红。妮娜说:“这些都可以作证据啊,伯纳克先生,是不是?在法庭上,如果陪审员看到了,一定会有用的。看到孩子们,看到人的生命,一定会有用的。”德克并不这么想,他认为科学证据才会起作用,医生的证明才会起作用,或者能想办法让它们起作用。一个泪流满面但十分镇静的母亲,站在证人席上,描述着一切,描述她孩子的死,她孩子和她自己所患的病,这或许能有用。

“波纳比先生!您离开之前能不能过来一下。”妮娜拉着德克的胳膊,把他领到厨房,打开水龙头接了杯水,让德克闻闻,再尝一下。德克闻了闻,但他没有喝,尽管(他觉得)这水和他们全家在月神公园喝的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妮娜笑了,把水倒进了水池,“好吧,干吗要喝呢?不喝也没人会怪你的。”随后,妮娜又把他拉到了地下室,天哪,这里是什么味道啊,他们走在廉价的木台阶上,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头顶刺目灯光笼罩下的地下室,就像一个丑陋的洞穴,散发着排水管和焦油的味道,让人反胃。地板是网格的图案,闪着光。地上有几股雨水,还有几个小水坑。一些恶心的脏东西从仅有六英尺的混凝土墙壁上冒出来。浅池泵在工作着,发出巨大的噪音,就像心脏快要爆裂一样。“每逢下大雨,地下室也会跟着发大水,这里就成了这副样子。萨姆会修浅池泵,可是等他下班回来,它恐怕已经坏了。该死!”妮娜忿忿地喘着气。她紧紧抓住德克的胳膊,好像要防止他上楼逃跑一样。“看到了吧,波纳比先生?我并没有瞎说。邻居们都说尼亚加拉大瀑布这里下雨的时候‘原本就是这样’,就连萨姆也这么说,他说这里一直都是这样的。没有人愿意承认这里有别的问题,他们担心‘财产贬值’——胡说八道!这绝不只是雨水和灰尘,也不只是下水道的问题,我不断告诉人们这里应该来化验一次,科文庄园的土地和水源都应该进行化验。我以前身体很好,但自从住在这儿之后我得了偏头痛,我现在和可怜的比利还有萨姆一样开始患上了哮喘。我不是光说自己,我这样咒骂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孩子们,我们应该关心他们,不是吗?萨姆冲我发火,怪我想得太多,但是我的流产,还有我的孩子死于白血病,这些都不是我凭空捏造的啊。对吗?”

妮娜的情绪十分激动,她抹去脸上的眼泪。她的脸上写满了悲恸与愤怒。德克尽量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呼吸,所以他无法安慰妮娜,只好跑上了楼梯,而这时,比利正蜷缩在门口。

天哪!在那一瞬间,他差点呕出来。一阵猛烈的头痛直击他的眉心,他双眼被那股湿气刺得生疼。

妮娜在厨房里追上了德克,向他道歉:“我想我可能已经习惯这种味道了。但我没想到别人对它会有什么反应。”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德克离开她家,不顾一切想逃离那个鬼地方,妮娜出来送他。这会儿功夫,雨已经小多了。德克没有撑伞。谢天谢地,他总算又能呼吸了。她家地下室的味道,德克也许很久都不会忘记,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东部粘糊糊的空气这会儿闻起来几乎能算得上是新鲜了。

傍晚的空气,带着一丝奇异的光亮,夹杂着湿气和焦油味。天空上飘着云,太阳落到了加拿大那边,那里的天空还算清澈。正值仲夏:夏至,夜晚慢慢降临在坐落着许多工厂的城区,烟囱里冒着烟,灯光星星点点遍布这块辽阔的土地。

站在德克的车旁,妮娜仍在滔滔不绝地说话,只是这会儿语速要快得多,仿佛她已经感觉到已经得罪了德克,也感觉到可能会把德克吓跑。“人们说这里以前有个古老的运河,后来被填住了,没人知道这运河的确切位置。我觉得可能就在学校附近吧。以前可能流过这片地方。科文庄园的承包商是在它被填住之后才开始在这里盖房子的,我一直在想,可能就是二战之后——他们到底拿什么东西填的这条河呢?可能不光用了泥土,也许有废品?有化学物质?斯万化学公司就在科文大道附近,在波蒂奇另一边。没人会告诉我们这些事儿的。健康部门,市政厅,我都去问过了,《新闻报》那里我也打听过。所以我想请一个对这事儿有兴趣的律师。波纳比先生,您可是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人所公认的最出色的律师呀。”

德克皱皱眉头,或许他确实是。德克在他的棋盘上,在他事业的巅峰时期,同时也是他生命的巅峰时期,按照他所熟悉的规则,挥洒自如,几乎是百战不殆。

“波纳比先生,我知道你不可能马上就决定是接受还是拒绝。我只是请您先不要拒绝。求您了!我明白您需要仔细考虑考虑。我也明白您很清楚我们没多少钱。我们能拿出的——都是和这事儿有关联的邻居们东拼西凑来的——大概也就有几千块吧。我知道您的收费要比这高得多。您办公室的那位和蔼可亲的女士已经跟我解释过了。但是我还是想跟您谈谈,现在我们已经谈过了。谢谢!”

德克回答:“奥谢克太太,我把联系方式留给你。再容我仔细想想吧。”

妮娜鼓起勇气,双手抓着了德克的手,紧紧地握着。她矿石般的眼睛闪耀着挑逗的意味,还夹杂着一丝绝望。她轻声说:“我还有件事要对您说,波纳比先生。你千万不要生气!也别讨厌我!看,我为这事儿在祈祷。今天晚上。我为你祈祷。是上帝把你带给我的。”

永不通奸。永不做有奸情的丈夫。我也没有爱上那个女人。

但是,因为爱的运河这桩倒霉的案子,他有可能毁了自己,毁了他的婚姻生活。

1

阿莉亚从前明白,但其实她也并不明白。现在,作为一个妻子,她并不明白,但是她也明白。

或者是她以为她明白。

1961年夏末过后,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转眼就到了秋天,紧接着,冬天就来了,这里紧挨着尼亚加拉大峡谷。月神公园22号有个出生不久的婴儿!在阿莉亚看来,这个婴儿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让整个家都随着她小小的生命一起跳动。就算阿莉亚已经筋疲力尽,她仍然觉得心满意得。她也很爱钱德勒和罗约尔,而朱丽叶则更是她的心头肉。

“看我们俩的眼睛,简直一模一样。噢,布丽奇特!快看啊。”

阿莉亚笑了,眼睛有些湿润,在镜子前梳妆打扮,这个眼睛大大的婴儿就在她旁边。绿色的眼睛像鹅卵石,像玻璃球,有几条淡淡的血丝。刚刚雇用的爱尔兰奶妈,一会儿看看妈妈的眼睛,一会儿看看孩子的眼睛;身为爱尔兰人,她很精明,知道怎样说话会让主人更开心,于是她操着浓重的口音回答:“噢,波纳比夫人!她和你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愿上帝保佑你们。”

然而……

我丈夫很爱我。他不会背叛我的。他知道那样会毁了我。况且他很爱我。

可恶!电话铃居然响了。阿莉亚刚才忘记把听筒拿起来了。今天是周四,她这会儿正在上下午五点的钢琴课(学生是邻居家的小姑娘,今年12岁,丰满漂亮,中等资质,阿莉亚十分喜欢她),阿莉亚没有离开琴凳,大声喊:“罗约尔,亲爱的,能把电话的听筒拿起来吗?不管是谁打来的都不用管他,只要把听筒拿起来再轻轻放下就行了。乖孩子,听话。”

但是罗约尔就是罗约尔,他从没听过妈妈的话,而且总是跟她对着干。这就是罗约尔的小花招。他今年三岁了,脑袋里全是鬼点子。他双手抱起电话,像只发疯的小猴子一样对着听筒说:“妈妈不在!妈妈不在!拜拜!”罗约尔一边咯咯地笑,一边把听筒“啪”的一声丢在地毯上,转过来用手轻轻拍着嘴巴,一副十足的捣蛋相。阿莉亚没法吵他,电话里的人能听得见呢。

阿莉亚的课外钢琴课程对她来说应该是一种慰藉,宁静而庄重,甚至还应该在波纳比整个家庭中迸发出一些美感,而事实却往往并非如此。

阿莉亚叹了口气,又转向她的学生。这个小姑娘眉头紧皱,正在弹奏棘手的降b大调属七琶音练习(断断续续地),她那短粗的手指勉强能应付,但十分吃力。她还是有天赋的。或者她有的只是阿莉亚所认为的天赋——在她这些日子上课的过程中。阿莉亚以她贯有的方式,喘着气热情地说:“很好,路易丝!很有前途!现在让我们再来一遍,注意音符的流畅连贯,这是四分之四拍——”

这样的话其实是某种奇特的安慰。教钢琴的时候,时常会听见自己喃喃低语很好!很有前途!现在让我们再来一遍。

丈夫波纳比在法律界的那些朋友以及社交圈中的熟人,都觉得这很古怪,阿莉亚自己也知道。德克?波纳比的太太居然给别人教钢琴。一小时五美元。而且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就像上流社会的老姑娘需要有钱进帐似的。德克的姐姐们反对阿莉亚教钢琴,阿莉亚曾经瞪大眼睛,一脸无辜地在她们面前为自己辩解:“噢,我是为日后做准备啊,万一德克把我抛弃了或是他出了什么意外,那时我必须要养活自己和孩子们啊。难道所有的妻子不都该这样吗?”就算只是为了看看她们化了浓妆、谨小慎微的脸上的那副表情,这样做也是值得的。真逗!阿莉亚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笑了。

可德克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的。事实上,他还曾因此对阿莉亚发过火。

阿莉亚当时想要反抗难道所有的妻子不都该这样吗?

路易丝还在苦练她的琶音,这些和弦原本应该犹如欢快、轻柔、波光粼粼的流水碰到了小石子而泛起涟漪一样,路易丝却把它们弹得断断续续,好像在每个音符处,都故意力道不均地敲打着小音锤。“别忘了拍子,亲爱的:每小节有四拍,每个四分音符是一拍。”阿莉亚用铅笔打着拍子。她已经练就了一心两用的本事,一个耳朵听她学生弹琴,另一个耳朵留意屋子里其他地方的动静。德克当时坚持要买的这栋新房实在太大了,这间“妈妈的钢琴教室”原本是和客厅相通的起居室,就在通往厨房的走廊旁边,连着楼梯。布丽奇特在哪儿?可能在厨房和孩子们一起。阿瑞特还必须要留神罗约尔,罗约尔可不是那么容易乖乖听话的。阿莉亚希望那个刚才打来电话的人已经挂断了。

是的,听起来布丽奇特好像是在厨房。她也许在给朱丽叶弄吃的吧,她对朱丽叶太亲昵了,阿莉亚不喜欢她这样。她想当我漂亮女儿的妈妈。我才是她的妈妈呢。

阿莉亚也不喜欢罗约尔挤在布丽奇特旁边的样子。这个爱尔兰奶妈总是抚摸着罗约尔亚麻色的头发,赞叹他蓝色的眼睛,还总是抱着他。布丽奇特还常常和他聊天,说的话好像是盖尔人的儿语一样。他们在一起又说又笑,阿莉亚怀疑他们是不是在策划什么不能让她这个当妈的知道的秘密。

钱德勒长大了,已经不吃布丽奇特大呼小叫那一套了。而且他总是不在家。谢天谢地!

阿莉亚总是喜欢把电话听筒拿起来。这样她才觉得有安全感。电话的响铃声让她觉得很紧张。有时候她会捂着耳朵,从响着的电话旁边迅速跑开。她推测电话是德克打来的,也可能是声音温和的接待员玛德琳,阿莉亚很讨厌她。他们打来电话不外乎是告诉阿莉亚德克要晚些回来吃饭,或不回来吃饭,阿莉亚干吗要自寻烦恼,去听这些令她难过的消息呢?不知道更好。索性就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吧。把听筒拿开,让拨号音一直处于忙音状态,就好像电话真的很忙一样。有时候管家会给她添乱,甚至在客厅没有任何事要做的布丽奇特也会跑过去把电话放回原处。电话忽然响了,搅乱了家里的宁静,接着就会有人喊——“找波纳比太太?电话,妈妈。”

然而“妈妈”这会儿在哪呢?她正在楼上开着两个淋浴头洗澡。大声哼着歌呢。

如果后面没有学生,阿莉亚的钢琴课就会拖会儿堂,今天的课就拖到了六点一刻。路易丝显然已经坐不住了。已经练了好几个礼拜的莫扎特小回旋曲,她还是弹得一团糟,阿莉亚不得不再给她示范一遍。多迷人的一段曲子啊,简洁明快,一切意味都止于表面,没有什么深奥的,也不留下任何遐想的空间。“好,现在再来一遍,路易丝。我知道你一定能弹好的。”路易丝开始演奏,第一个音符就弹错了,她摇摇头,说:“我,我想我得走了,波纳比太太。”路易丝笨拙地从琴凳上起来,收拾她的乐谱。阿莉亚很迷惑。路易丝红着脸对她说:“我想这是我在您这儿上的最后一节钢琴课了,我很抱歉。”

阿莉亚十分吃惊,她几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路易丝,什么?你最后一节课——?”

“我,我妈妈说……”

“你妈妈?”

“我想是我爸爸告诉她的。从今往后就不再上钢琴课了。”

路易丝满脸通红,不敢看阿莉亚的眼睛,慌忙逃走了。

阿莉亚跟着她到了门口,路易丝走后她轻轻地把门关上。阿莉亚在门厅站了几分钟,感到头昏眼花,就像头部受到了击打一样。怎么搞的,路易丝?埃格斯可是她最有前途的学生之一啊。埃格斯一家就住在公园对面气派的老殖民地那里,前几年波纳比一家也曾好几次拜访过他们。在喜欢交际的埃格斯太太面前,阿莉亚跟平时一样,显得有点沉默寡言,但她一直以为埃格斯太太还是很喜欢她的。埃格斯先生是尼亚加拉水电站的首席执行官,也是德克工作上的朋友。

或许一切只是看起来如此。

“噢,可恶。”阿莉亚痛苦地抱怨。

一定有人又把听筒放回去了。电话响了。

那个从爱尔兰高维郡来的奶妈,好心却有点招人烦,喊“妈妈”接电话,仍然带着她那轻快的、感情丰富的爱尔兰口音。在德克的书房里,阿莉亚麻木地拿起电话。“喂——”她连出于礼貌问候一下的力气都没了。

但是,她大吃一惊,电话是德克的姐姐克莱丽丝打来的。

克莱丽丝!德克两个姐姐中年龄较大的那个,也是阿莉亚更害怕的那个。她属于大眼睛的琼?克劳馥那种类型,一头烫发卷得紧紧的,就像许多小腊肠,她还习惯朝上努着嘴,即便是假惺惺地对阿莉亚微笑的时候也是这样。克莱丽丝五十刚出头,是个冷淡的女人,身上带着一股克劳丁?波纳比的气质,趾高气扬,动不动就喜欢指责别人。“阿莉亚,是你吗?”

“噢,是的。”

阿莉亚的回答很无力,几乎听不见。她尽量让自己做到这样的标准——但这样到底是怎样呢?——就是和这个自鸣得意的世界要求的一样。

噢,天哪。阿莉亚的思绪飞快地旋转。克莱丽丝曾邀请阿莉亚和德克带着孩子们去大岛她的家去,而他们却忘了。又是这样吗?(阿莉亚觉得很惭愧,这事就发生在那年复活节。阿莉亚承认自己的过错,那次她忘记在日历上标清楚日子了。)一年中总有那么两到三次,凑着这个或那个节假日的“机会”,德克的姐姐们总会表现得十分热情友好,邀请她们的弟弟和家人来玩儿。阿莉亚害怕这些场合,有时她会托辞说自己头疼,或是说和钢琴课有冲突,这样就有理由可以不去了。克劳丁?波纳比已经70多岁了,固执地一个人生活着,传言她成了个宗教狂热分子,她从不去儿女那里。但是每当大家着迷似的谈起她或是对她表示担忧的时候,阿莉亚就想捂着耳朵跑出去。

(为什么会有如此“古怪”的举动呢?只要你愿意,就在自己家中躲来躲去?要是你有经济手段呢?特别是如果你住在能望到尼亚加拉河,就像夏洛特那样的庄园呢?)

克莱丽丝客气地询问阿莉亚和孩子们的情况,她总是搞不清孩子们的名字,阿莉亚也从不费劲儿去纠正。尽管此时阿莉亚正头脑混乱、心神不宁,她还是赶忙回答:很好,很好,大家都很好,其实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算钱德勒已经离家出走好几天,就算罗约尔在地下室玩火柴而造成房子失火,就算布丽奇特抱着漂亮的小朱丽叶逃走了,她此刻还是会欢快地回答:“很好!”然而她实在没有力气再去询问克莱丽丝一家现在怎么样。

“好吧,其实我今天给你打电话的原因是,阿莉亚,”克莱丽丝说,她的语气像浇注好的混凝土,“我听到了一些难听的谣言,想问问你知不知道。”紧接着是一个明显的停顿。阿莉亚把话筒紧紧贴在耳朵上,就好像那些谣言就在电话里一样,但是她应不应该听呢?

克莱丽丝步步紧逼,接着说“这谣言是关于我弟弟德克的。”

阿莉亚感到绝望,却还是说了句俏皮话:“噢,是关于你弟弟德克!还好,不是我的丈夫德克。”

“阿莉亚,亲爱的,我也希望你会觉得这些谣言很可笑。”

阿莉亚笑了。“克莱丽丝,我也这么想。今天下午上了三堂钢琴课,我这会儿也很想听点好笑的东西。”

“我觉得你一定笑不出来:德克和别的女人有关系。”

有关系!多奇怪的说法啊。

“阿莉亚?你在听吗?别人都说,德克去看别的女人了。”

阿莉亚笑得眼前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这雾气不知怎的飘进了屋里,在家具和摆设上徘徊,使它们看上去很朦胧,这雾气带着一股瀑布脚下潮湿冰冷的味道。

“天哪。德克时时刻刻都在‘看’女人啊,克莱丽丝。他不得不看,不是吗?用他的眼睛看?”阿莉亚笑了,笑得像脖子被拧住的小鸡一样。“这有什么奇、奇怪的啊?”

“阿莉亚,你坐着吗?坐下吧。”

阿莉亚倔强地摇摇头。她不想坐!就像罗约尔不守规矩一样。她至少应该能跟三岁的儿子一样骄傲吧。她站在德克的拉盖书桌旁边,虚弱地靠在上面。她这会儿没有足够的协调力拉出德克的转椅坐在上面。她很少来德克的书房。这里是孩子们的禁地。阿莉亚对这些财物资料,注销支票,发票还有收入所得税的表格也提不起一点兴趣。德克所有的个人资料记录都放在这里,当然也包括家里的东西,但是阿莉亚从来不碰这些公文。结婚以来,她从没付过一次帐单,也从不打开这些信件,这里面装着各种票据,有尼亚加拉县的,纽约州的还有美国联邦政府的。看到她能干敦厚的丈夫要处理这么多可怕的事情,她打了个哆嗦,身体不由自主朝前倾了一下。

她灵敏的鼻子在房间里搜寻,鼻孔一张一翕。她闻到了德克偶尔抽的那种雪茄味,淡淡的,沁人的味道。还有他洗发精和古龙水的味道。那瓶男士古龙水是阿莉亚送给他的。他爱我,他知道这样会毁了我。

阿莉亚听见布丽奇特抱着朱丽叶去婴儿房了,布丽奇特用盖尔话叽叽咕咕哼着歌。该换尿布了!阿莉亚有一种强烈的挫败感。尿布,婴儿的粪便!她自己正慢慢丧失在女儿的婴儿期照顾她的权利。罗约尔在楼梯上跟着布丽奇特在跑,像个行进中的士兵一样使劲跺着脚。和他们在一起,阿莉亚感到绝望。她对着电话结结巴巴地说:“克,克莱丽丝,我要挂电话了,孩子们在叫我。”

克莱丽丝狂暴地大叫:“不行!你竟然要挂电话,阿莉亚!你这样自欺欺人要到什么时候。这样难听的谣言不仅仅关乎到你,还关乎波纳比全家,我们所有的人。我可怜的母亲身体不好,如果让她听到她最‘喜欢’的儿子竟然做出这种事,她会崩溃的。还有公众。德克和一个下层社会的女人纠缠,一个结了婚有孩子的女人,这难道还不够让人心烦吗?他正准备提交那些可笑的上诉,要替那个女人出庭,他那些法律判断力还有道德判断力都跑到哪儿去了?他看起来已经疯了。还有你,身为他的妻子,总觉得自己聪慧睿智又有教养,比我们都强,难道你就没注意到吗?你难道瞎了眼,阿莉亚?”

那团雾气好像扩散了,阿莉亚揉揉眼睛?难道她真的瞎了眼吗?她耳朵边的声音还在吼叫,听起来像远处不断泻落的瀑布。

德克书桌上方的墙上,挂着他祖父伟大的雷金纳德?波纳比的银版相片,他祖父是个鲁莽而勇敢之人。相片上的他精瘦得好像一架轻型战车,带着股吉普赛人的傲慢,头发理得十分整齐,蓄着八字胡,黑色的眼睛犹如大理石,闪烁着热情的光芒,是个颇具魅力的年轻人。阿莉亚觉得他此时的存在有一丝讽刺的意味。你,也是拴在绳索上的!你,梦里觉得自己在陆地上很安全。

这些年,阿莉亚一直在嘲笑她自己,还有德克,脑子里总有些稀奇古怪的幻想觉得德克会离开她。但是现在……

克莱丽丝继续说:“我弟弟回来的时候你问问他‘妮娜’是谁。问问他为什么为了这个女人他要自毁前程。他要状告尼亚加拉大瀑布市,状告教育委员会,还有斯万化学公司,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我想肯定还有他的朋友!他一块儿上学的同学!我们父母的朋友!还有尼亚加拉大瀑布区和布法罗最有权势的一些人!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别人是这么说的。那女人的丈夫是个工厂的工人,而且是个共产主义的煽动者,他们有两个孩子,都有点儿痴呆。但是现在他们奥谢克家已经分开住了,德克在卢卡斯山那里给那女人找了个地方住,花销全由德克负担,而你,身为他的妻子,却对这事儿浑然不知!居然还躲在家里摆弄你心爱的钢琴!‘史坦威父子公司造的琴’!别人说你丈夫的情人有塔斯卡洛拉血统,更糟的是,她还是个天主教徒。”

阿莉亚呜咽着,像只备受折磨得的小动物。“我不信你的话!让我一个人静静。”她砰的一声把电话挂断,德克姐姐乌鸦般的声音也随之消失了。

在墙上,雷金纳德?波纳比好像在对她微笑着眨眼。

“不可能,德克不会这么做的。”

阿莉亚开始翻德克的办公桌,胡乱地翻着。她要找——什么呢?她丈夫的秘密。这张古色古香的办公桌是红木做的,很重,在地毯上留下了深深的凹印;这桌子不是德克的爸爸维吉尔?波纳比留给他的,而是他爸爸的赞助人——富有的安格斯?麦肯纳留下的。阿莉亚不太了解这些已故的人,她也不想去了解。她嫁的是德克,不是他们全家。阿莉亚讨厌德克的家庭!噢,这个拉盖书桌到处都是秘密。男人的秘密。到处都是文件架和抽屉。桌子上到处是包着玻璃纸的雪茄,大多是带甜味的科罗纳雪茄。一沓沓用橡胶带捆着的注销支票,收据,帐单。还有银行结单,国税局的表格,商业书信和保险单。(没有私人信件吗?值得怀疑。)阿莉亚像一个挨了踹的小狗一样,呜咽着,她拉开抽屉,发疯似的翻来翻去。我不是这种人。这不是阿莉亚。瀑布那里的薄雾已经飘进屋了,像口水一样恶心。阿莉亚已经看不清楚了。她摸索着翻弄德克的支票簿,急促地喘着气。证据?丈夫背叛她的证据?她想不起那个女人的名字了。但是不会有别的女人了。

德克工整地记录着1961年8月,9月,10月,最近的一次是11月,他都给‘N.奥谢克’开了五百美元的支票。阿莉亚喘着粗气,感到一阵眩晕。‘N.奥谢克’如果她是德克的客户,那德克为什么会给她钱呢?

为什么会给她钱?

补偿她提供的服务吗?

还有其他奇怪的——可疑的——记号。每个月向波纳比财产管理公司支付365美元。德克为什么给自己家的公司开支票呢?这意味着什么?“‘卢卡斯山的住处。’德克把他的情人就安置在那里。噢,老天哪。”

阿莉亚感到身后有动静,她有点心虚,转过身来,发现书房门口站着个面容消瘦的男孩子,他身上没有明显的年龄特征,表情过分深沉,不像小孩儿,个头又太小,不像少年,他黄黄的皮肤上已经出现了皱纹,忧虑的双眼就像鱼鳞一样在金丝边眼镜后面闪动着。(噢,这该死的眼镜!这眼镜才配了几个星期,但阿莉亚一看见它,就想把它从男孩儿的鼻子上拽下来,摔成两半。)这男孩儿的法兰绒衬衫皱皱巴巴,扣子也系错了,校服裤子两条腿的膝盖处还有许多污渍,早上出门之前,他的衣服裤子可都是洗得干干净净,熨得整整齐齐的。阿莉亚受惊过度,一时竟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他是我的孩子,我错了。

这男孩儿焦急地问这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乱子。

沙哑的声音:如果砂纸会说话,大概就是这种声音。

阿莉亚努力让自己恢复常态,非常努力。“钱德勒,天哪,你吓死我了。悄悄跑到我身后,就像个——像头乌龟!”阿莉亚的双手紧握在一起,这样才能令它们不再发抖。她当时一定是面色惨白,脸上的雀斑就像感叹号下面的那个点儿。然而阿莉亚对钱德勒说话的时候,还是保持着平时那种责备的口气,就好像孩子已经习惯这样,只有这样他才会觉得舒服,别的法子都不行。

钱德勒吞吞吐吐地说:“我——刚才听见您哭了,妈妈。我还听见您——尖叫。”

阿莉亚生气地回答:“你并没听见我尖叫,钱德勒。别说傻话了。那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