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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了地狱,在这里,你看不见,也无法呼吸。黑色的烂泥包围着我,喘不过气。置身于羞耻之中。

最近几个星期,几个月。让德克觉得疲惫不堪但又兴奋不已的日子,每天都是从早上开始,到凌晨才结束。德克忽略了其他的客人——那些付给他钱的客人,全都是因为爱的运河。

一点儿没错,德克正向尼亚加拉县地方法庭提交上诉。他要替他的当事人状告尼亚加拉大瀑布市,尼亚加拉大瀑布的卫生委员会,尼亚加拉大瀑布市的教育委员会,斯万化学公司,尼亚加拉市长办公室,还有尼亚加拉医疗检测处。他从来没有写下过这么慷慨陈词、充满力量的文字。但是他主要的工作还是探测取证,他开着车,偶尔步行,深入这片人间地狱。

德克有时觉得自己就像那些早期倒霉的探险者,他们在连接着两大湖的宽广河面上奋力摇着桨,当意识到水流湍急而他们已经跨过“最后界限”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汹涌的白色急流刚好打在山羊岛上。起初觉得以这样的速度摇桨,船一定会前进;后来就会发现什么速度啊,推力啊,原来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这样的事情正在发生。

德克让自己回过神儿来,他已经跨过冥河,进入了他一无所知的地方,通常是在县的档案大楼,或者是在他豪华的大船上,那艘好似冥府渡神者的大船。

越过尼亚加拉大瀑布市的工业城,他们进入了另一个区域。这个尼亚加拉河畔闪动着波光的旅游城市真是大不一样。世界奇迹,世界首选度蜜月的地方,风景大道上,保留着另一个时代留下的古老而堂皇的酒店,从六十年代初才开始更换成一些更为现代的酒店和“汽车旅馆”,未来公园还有花园。怒吼的瀑布激起的不断上升的雾气。德克不能理解这就是人间地狱中的第二个城市,它向东延伸许多英里,与河岸的居民没有任何关系。它们是孪生儿,但却是畸形的。这里有尼亚加拉大瀑布,还有尼亚加拉大瀑布市。一个是美丽的,带着恐怖的美丽;另一个则是丑陋的,人们为了自己的利益,才把它变得如此丑陋。

人为造成的有毒物质,人为造成的死亡。

“只要是蓄谋,就算是谋杀。这已经超出了过失的界限。‘对于人命的恶毒漠视。’”

从大瀑布输出的巨大能源,使得尼亚加拉大瀑布区的一些工业得以运转,这是大瀑布与这个繁荣的工业城市之间唯一的纽带。但是必须意识到这个纽带的存在,这可是好几百万美元的生意:尼亚加拉水电站。但在无知的人看来,这好像根本就不存在。

在无知的人看来,很多东西都不存在。

“他们没有良心啊,我善良的。”

我善良的德克正在努力把所有的事查个明白。

那几个地方的人曾粗暴地拒绝过妮娜?奥谢克,阻挠过她的询问,还对她撒过谎,但是德克在这些地方却受到了善待。他是个律师,有执照,所以他有权在纽约州从事法律活动,而且他很明白市民和律师都有哪些权利。他要求查看县里的档案,企业所有权的合同。他还要求查看县里的健康记录,以及尼亚加拉县分区理事会的会议记录。在城市和县大楼四周,他知道该去哪些地方,尼亚加拉县法院,尼亚加拉大瀑布区律师办公室。他提出问题,而且坚持要得到答案。他不只是威胁说要传唤证人,尽管他的确这么说过。他才不听跟班儿的随从们说的那些模棱两可、企图敷衍他的“废话”,就算在市长韦恩那里,也不例外。面对那些受雇于当地政府的律师同行、行政官员,还有斯万化学公司的董事们,德克一直都是如此。

斯万化学公司的首席律师名叫布兰登?斯金纳,德克仔细了解过他的情况。他也知道德克?波纳比。他们之间就算见面了不会热情礼貌的打招呼,却还是相互尊重的。斯金纳比波纳比大十多岁,相当富有,住在夏洛特附近河畔的庄园。

“至少,我们从不假装是朋友。你我之间不需要虚伪。”

德克觉得有希望了。他很乐观。他了解这些征兆:一场公平较量之前的兴奋。

他当然了解斯金纳和其他的律师,因为辩护就是拖延,拖延,再拖延。他知道这些把戏,他自己也常用。把戏对于律师这一行业的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如同手术器械对一个外科医生那样重要。但是这些可蒙不了他。拖延所造成的法律费用激增也无法打垮那些原告,因为德克为他们工作没有收任何费用。

德克也许已经开始意识到,要停止再从自己的腰包里掏钱了。

“那又怎样。我有的是钱。”

陷入地狱。我会淹没在这里。

德克居然在“海勒姆?S.斯万”名字的旁边发现了“安格斯?麦肯纳”的名字,他感到震惊。安格斯,维吉尔?波纳比的赞助人!那个老人看起来十分和蔼,德克叫他爸爸啊,那是很久以前了。

德克还发现了维吉尔?波纳比是麦肯纳试验公司的合伙人之一,这个公司在1939年重组,改名为麦肯纳-斯万化学公司;斯万又在1941年买走了麦肯纳的投资份额,形成了后来人们所熟悉的斯万化学公司。这家公司趁着战时武器生产工业的兴盛,跻身于美国北部最兴旺的企业之列。

“这些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我父亲——”

德克的父亲很少跟他谈论这些。暮年时期,他似乎对商业和社交生活完全失去了兴趣,或者说是十分反感。他那时的生活就是划船,钓鱼,打高尔夫。他看起来总是和蔼可亲,很有绅士风度,他用这些来掩饰(德克现在是这样推测的:他当时并没有表现出来)深沉的忧郁。德克的父母从中年的时候,就越来越疏远,克劳丁喜欢社交,但维吉尔却固执内向。和父亲一起航行旅游的生动画面浮现在德克的脑海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很少语言交流,好像波涛汹涌的河流已经把他们融为一体,在这里,什么都可能发生。在其他时候,维吉尔?波纳比总是保持敬而远之的笑容。一个过着不属于他自己生活的人。

多年以后,德克怀疑是否因为他的父亲,这位大岛乡村俱乐部的成员,娶了个继承了大量家产的女人,所以就开始视雷金纳德?波纳比为耻辱。那个蓄着胡子、鲁莽而勇敢的人为了荣誉还有几百美元,死在了瀑布区。又或许维吉尔在背地里一直都觉得很自豪。德克觉得有些失落,他父亲从未对他提起过他的个人生活和情感世界。

后来德克逐渐长大,含含糊糊地知道他爸爸同安格斯?麦肯纳,还有他儿子莱尔、埃利斯代亚的很多投机生意都有瓜葛。他们其中一个成功就是开发了杀虫剂和除草剂;麦肯纳试验公司获得了几项专利权,公司被出售的时候这些专利权依然保留着,现在,维吉尔的继承人还能靠它们收取分红。(而且数额相当可观。)斯万买走麦肯纳和其他合伙人投资份额的前两年,公司在拍卖会上竟拍到了一条尚未完工七英里长的运河,就是爱的运河,用来倾倒废料。这条神秘的运河从来没有当过航道使用。它从1892年开始修建,是当地一个名叫威廉姆?T?乐甫①的开发商投资的;他雄心勃勃地计划绕过尼亚加拉峡谷,把尼亚加拉河的上游和下游连结起来。但是乐甫后来破产了,于是就留下了只挖凿了一部分的河沟。它坐落在这个只有两万居民的城市东边一片荒无人烟的地方,这里的工业才刚刚开始发展。和较大的港埠城市布法罗,北托纳旺达的市郊还有拉克万纳一样,当地的经济繁荣始于1941年二战的爆发。军用交通工具,飞机,军需物品,罐头,还有靴子,手套,制服,甚至还有旗子!还有各式各样的化工产品。战争对于尼亚加拉大瀑布的发展起了最大的推动作用,甚至超过了19世纪50年代的旅游产业。

德克想起了24岁,和几个朋友一起跑去参军时的那种兴奋的感觉。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对于那些留在家里的美国人,包括维吉尔?波纳比同他的合伙人,战争居然是一件莫大的好事。

1936到1952年间,所谓的爱的运河,其实就是条沟,被市政府和斯万的公司用来处理垃圾和化学废料。斯万化学公司在这里倾倒了成吨的垃圾,而且把在这里处理废物的权利卖给了尼亚加拉市,40年代,又把这权利卖给了美国军队,他们在这里倾倒了许多和曼哈顿计划有关的、神秘(有辐射)的战争化学废料。1953年,斯万化学公司停止了向爱的运河倾倒化学垃圾,并用土把这些危险的废料埋了起来,接着,把这条污染严重、七英里长的运河以一美元的价格,卖给了尼亚加拉教育委员会。一美元!

合同上规定,斯万化学公司永久性免除承担任何伤害的责任——那些危险的废料造成的“身体损伤或死亡”。

德克一遍一遍看着这些资料,简直惊呆了。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怎么能允许这种事发生呢?而且就在离现在不远的1953年?也就是广岛和长崎被炸后的八年。当辐射的危害已经为人们所了解的时候。

斯万化学公司是主要的污染者,但是垃圾的倾倒从麦肯达-斯万时期就已经开始了。杀虫剂,除草剂和有毒物质。德克知道他们家得到的专利权分红,可以一直追溯到这里。德克曾表示过并不关心那些专利权,但和波纳比全家一样,早已把它们看作理所当然。

德克觉得恶心,觉得丢脸。他自己竟然也被牵连进去了。

他把自己完完全全陷进去了,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

(但是怎么会不知道呢?)

当阿莉亚提起“富有的波纳比全家”时,就会带着斥责的口吻。德克不清楚她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责骂他。不知道她的话是闹着玩儿的,还是真那么冷酷无情。她确实像发神经一样,摆出一副自命清高的架子。(难怪克莱丽丝和西尔维亚都不喜欢她们这个弟媳。德克真的一点都不怪她们。)阿莉亚鄙视金钱,是因为她嫁给了德克,德克让她和孩子们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这还有什么可清高的呢?

德克现在担心的是让妮娜?奥谢克发现原来他,德克?波纳比,也和爱的运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论这联系有多迂回,不论他有多无辜。

(但是怎么会无辜呢?)

当填满了废物的运河以一美元卖给尼亚加拉大瀑布市教育委员会之后,他们马上就把大部分的地卖给了当地一个名叫科文的开发商,而且在这里建造了一所小学。1955年秋天第九十九街小学落成之时,科文庄园已经建好,不少小木平房都已经卖出去了。德克觉得学校的管理部门和老师对这个建筑工地都一无所知——他们不知道其实自己就在一个有毒的废物堆上工作。就连校长也不一定知道。教育委员会一定会保守住和海勒姆?H?斯万交易的这个秘密。科文,那个承包人,应该也会保守秘密,不过他确实知道吗?

依照县里的健康记录来看,科文庄园的居民几乎全都开始抱怨那种恶心的气味,“黑色的烂泥”从地下室和柔软的草地里渗出来,“灼伤”了孩子和小动物;他们院子里“采矿用的桶”装着有毒的焦油。科文安排清理了几个最严重的地方,尼亚加拉市也采取过类似的措施。斯万化学公司向东两英里,有一块新月形的地方,已经划给了住宅区,但是一直没有开发。(尽管这里已经用栏杆圈住了,孩子们还是常在这里玩。这里现在已经成了房屋主们的一个垃圾场——肮脏的床垫,损坏的家用品,废旧的建筑材料还有易燃的圣诞树。)1957年,县卫生委员会的医务调查员“检测”了第九十九街小学,宣布这里“没有威胁身体健康的危险物质”。他们还检查了一部分抱怨的居民,而且并没有找出任何值得惊慌失措的“根据”。他们的结论完全一致:科文庄园没有任何问题,就算有,也已经得到重视和处理了。

德克查阅了1952年教育委员会的记录。在与斯万交易那个时期,委员会的主席是一个当地的商人,名字叫伊利,如今已经去世了。德克想起这个伊利,或者是另一个同名的人,是海勒姆?斯万一个生意上的合伙人。他很可能认识麦克纳,当然还有维吉尔?波纳比。

这就是教育委员会会接受斯万那份史无前例的契约的原因——他的公司可以永久免于承担责任。这就是朋友间的相互帮忙。同属一个私人俱乐部,商业上来往密切,甚至还通过联姻使关系更加密切。而且很可能还有金钱交易。伊利有可能是其中一块儿地,也就是科文庄园的一个秘密投资者。伊利有可能是海勒姆?斯万的一个牌友,或是麦肯纳一起打高尔夫的同伴。他很有可能是夏洛特那里的常客。他是教育委员会的成员,参与了许多政治事件,在其他的活动中还是一位志愿慈善家。没有薪水。但主席的位子是备受尊重的。

德克坐在那里,双手抱头,他感觉头很重,而且有点晕。几个小时之前他来到了市政大楼,这会儿他甚至不大清楚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一个人,孤独地在满是灰尘,到处是回音的铝架子之间徘徊着,这些架子有点像图书馆里的,不过上面放的不是书,而是文件。他狂躁地做着记录,他的右手这会儿有点像个螃蟹钳子,几乎握不住笔了。他觉得鼻子里,嘴里,嗓子眼儿里有股焦糊的味道,就如同吸入了许多高炉冒出来的烟尘一样。他要怎么对妮娜?奥谢纳说呢?可是他必须要对她有所交待。德克感到无比向往那条河。当他向上望的时候,斑驳残破的混凝土墙仿佛不见了,他看到是秋天里丝毫不耀眼的太阳,河面上的天空,微风轻拂着。然而那还是太阳。那是维吉尔?波纳比那艘30英尺的小艇——卢可斯2号,德克和父亲就站在湿滑的甲板上。她是一艘整洁而闪着白光的小艇,尽管在德克看来,她十分漂亮,但他还是更喜欢父亲那艘帆船。然而,维吉尔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不大喜欢乘帆船航行,毕竟这对一个身体虚弱的人来说,那样太耗费力气了。(心脏病?德克一直不清楚。)那一次是他俩单独出航,单独在一起,多愉快啊。那是他们最长的一次行程:横穿过辽阔的伊利湖,再沿着休伦湖向上航行,目的地是密歇根北边几百英里的苏圣玛丽,就在和加拿大的边界处。维吉尔?波纳比和德克?波纳比。父亲和儿子。德克用手遮挡着眼睛,看见父亲站在船头,望着湖面和模糊的地平线。他站的姿势好像不大对劲,弓着肩膀,歪着头,德克觉得不安。“爸爸?”德克双手拢在嘴边大喊:“嘿,爸爸?”他的声音听起来稚嫩而绝望。但是发动机的噪音太大,况且还有呼呼的风声,维吉尔?波纳比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