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冰牙

1

不知不觉间,咖啡凉掉了。

喝了两、三口,但实在不怎么好喝。深町盯着喝不下去的咖啡,等着伊藤浩一郎。

深町透过工藤英二的介绍,和伊藤浩一郎取得联络,这一天,和伊藤约好了在这家咖啡店碰面。

这个男人担任羽生丈二从前隶属的登山会会长。

羽生丈二——

出生于宫城县仙台市。

一九四四年一月十日是他的生日。

一九九三年,他应该四十九岁了。

六岁时,父母和妹妹在一场车祸中丧生,羽生由千叶县的伯父扶养长大,在伯父家住到国中毕业。

当时的车祸,使得羽生的左大腿复杂性骨折,稍微留下了后遗症。如今在走路时,变得轻微拖着左脚。

包含绘声绘影的谣言在内,深町本身也听过不少关于羽生丈二这个男人的事。

登山天才。

羽生丈二肯定有一段时期被人如此称呼,但在日本登山圈里,他则以“一之仓的瘟神”这个名称较为人知。

虽说名声响亮,但那是一九八五年远征圣母峰之前的事,后来,在登山界中几乎听不到羽生丈二的名字。大约从那一年开始,没有人知道羽生丈二这个人的下落。

也有谣言指出,他因为一九八五年在圣母峰引发的意外,而被逐出了登山界。

叱咤一时的羽生丈二为何会在尼泊尔呢?

他究竟是经由怎样的因缘际会,得到了那台相机呢?

目前,包括工藤、宫川在内,深町还没告诉任何人,自己在加德满都遇见羽生丈二这件事。

深町在加德满都时,向宫川询问马洛里的相机机种名称,回到日本之后,也请他调查羽生丈二的消息。然而,深町没有透露任何能将这两件事联想在一起的线索。

马洛里的相机和羽生丈二的事,表面上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码子事。

深町的脑海中浮现的是,和佝塔姆交谈时,在店里的阴暗处看见的、那个名为毒蛇的男人的脸。

发出黯淡目光的双眸、长着浓密胡子的脸颊。

在加德满都发生的那件事,仍然令深町耿耿于怀。

正因如此,深町现在才会像这样即将和伊藤见面。

那个男人拥有怎样的过去,究竟现在为什么在尼泊尔——?

为的是了解羽生丈二这个男人。

深町心想,知道这件事,应该会成为知道羽生为何拥有那台相机的线索。

此外,前往尼泊尔,找出羽生——这应该能设法办到。然而,就算找出羽生,也不会有进一步的突破。他不会告诉自己任何有关那台相机的事。如果他说不晓得,一切就没戏唱了。

深町认为,在日本调查羽生丈二的过程中,应该会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只要找到羽生丈二待在尼泊尔的理由、或者原因,就构成再去见羽生的理由,那说不定会是问出相机之事的武器——或者应该说是利器。

这么说来,我——

深町问自己:

我真的想再去见那个男人一次吗?

如果不是的话,为什么想调查羽生丈二的事呢?

是否如同当时羽生自己说的,把相机的事和见到羽生的事全部忘掉,才是正确的做法呢?

深町总觉得他说的对。

不,一定是那样没错。

可是——

烙印在深町脑海中的另一幕景象复苏了。

从冰河上迅速滑落的两个点——那两个点弹到半空中,消失在底下雪里的景象——

井冈和船岛死去时的影像,鲜明地留在深町脑海中。

没有踏上圣母峰顶而折返的两人,死在那里。无法收尸的死法。两人的尸体如今仍在那条冰河中。两人的肉体就那么冰封在雪山之中,直到一、两千年后,流到冰河末端为止。

深町有一种预感——假如自己现在忘记马洛里的相机和羽生丈二的事,从此之后,自己大概会走进和登山毫无瓜葛的生活中。

不,与其说是预感,不如说是几乎确信。

这么一来,井冈和船岛的死也将化为过去式。

自己办得到这一点吗?

深町心想,自己应该办得到。就是因为觉得自己办得到,所以才可怕。

时间一过,无论是伙伴的死,或是亲人的死,都将成为过去。不管是哪种影像,都会随着时间日渐风化。

深町心想,这样好吗?

羽生丈二和马洛里的相机,是如今唯一联系自己和登山的事物。

就是这样。

除了井冈和船岛的事之外,那趟远征和至今花在登山上的所有时间,以及耗费的能量——对自己而言,如今维系自己和那些事物之间的关系的,就是羽生丈二。

假如没有发现那台相机、假如没有遇见羽生丈二,自己大概会怀着痛苦的心情,选择和登山渐行渐远的生活方式吧。

三不五时和从前的山友见面、喝酒。

说不定有时候会去附近的山健行。

然而,那种令人提心吊胆的山——抬头望山顶,差点令人心脏不堪负荷的心情。自己将远离这些事物,前往另一个世界。

具体而言,那已经不是爬不爬山的问题。

即使不爬山,待在街上,也会因为令人难过的情绪而感到一阵揪心,想要寻找白色岩峰,以视线追逐位在高楼大厦对面、矗立于蓝天的山顶——自己将会离开那种地方。

我不想离开。

自己如今之所以在追查羽生,八成是这个缘故。

攀岩是一种天分。

自己是因为喜欢山才开始登山的,但比自己有天分、有体力、有实力的人多得数不清。

深町有自知之明,自己无法站上圣母峰顶,也无法成为第一个踏上无人履及的峰顶的人。所以当时,自己选择了相机。自己不是攀登高峰,留名登山史的人。然而,自己说不定能够参与那种远征,待在向尚无前人攀登的岩壁挑战的人身旁,当个协助对方、记录攀爬过程的配角——

深町是如此说服自己,一路参与登山至今。

也是这个缘故,深町才会觉得在这次远征失败之后,将会渐渐远离登山。

前提是,如果没有遇见羽生的话。

和加代子之间的事,也必须做出结论。无论那是怎样的结论。

然而,在追查羽生的期间,事情尚未结束。深町不太清楚是什么还没结束,但总之就是尚末结束。

自己的登山生涯八成还没有结束——

深町总觉得在自己的登山生涯结束之前,说不定和加代子之间的事能有更不一样的结论。不,那个不一样的结论就是:不存在这世上的山顶,一座幻想中的山顶。

但是,在迈向那座应该不存在的山顶的过程中,是否可以不用对自己和加代子之间的关系下结论呢?

深町认为,那是自己自私的逃避。

他明白这一点。

他心知肚明,加代子和自己之间的感情已经走不下去了。如果和加代子见面,说“我们之间的关系到此为止”,彼此都能松一口气。

“你是为了折磨我,才说你还爱我的。”

加代子的话宛如生锈的铁片般,刺进了深町的心坎。

深町无法替自己的心情好好命名。

就是这么回事。

没有人会替自己过去的情感一一命名活下去,也不会替自己的行为找理由而活。

别思考无谓的事!

如今,令人放不下的是羽生的事。

所以,我正在调查羽生的事——这样不就好了吗?至于是否要再去尼泊尔一趟,以后再说。

伊藤浩一郎进入咖啡店,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七分钟左右,时间是下午三点零七分。

2

“嗯,如果是羽生丈二的事,我倒是记得。”

伊藤浩一郎说完,在深町的眼前点燃香烟。

他深吸一口之后,缓缓将烟吐出来。

“那家伙啊,老爬那种难如登天的山。爬山的方式就像是火烧屁股。说到那家伙的登山之道啊——”

“那么,你知不知道羽生丈二现在在做什么呢?”

“这个嘛,不知道。我想,深町先生你大概也知道,一九八五年——距今八年前,在圣母峰发生那起意外之前,他偶而会跟我联络,或者寄明信片给我,所以我知道他的去向——”

假如是从羽生加入我们登山会的时期,到那之前的话,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一些事——

伊藤如此说道。

羽生加入伊藤负责的青风登山会,是在一九六〇年五月。

当时,羽生十六岁,伊藤正值身强体壮的三十岁。

“我还记得,他突然跑到我家,希望我让他入会。”

伊藤说:我把五月的连假几乎都用在登山集训,回到家的那一天,羽生丈二独自跑到我家。

当时,伊藤还是王老五,他让羽生进到自己位于二楼的家。

“能不能让我加入青风登山会呢?”

羽生红着一张脸,语带怒气地说。

从头到尾,羽生都瞪着伊藤。

“那与其说是申请入会,倒比较像是来踢馆的。”

伊藤对深町笑了笑。

羽生跑来说他想要入会,伊藤问他:你为什么会知道我们登山会的事呢?

“因为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

“看到登山会的人在走路。”

一问之下,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羽生说他在不久之前来到新宿,看到十几名登山者在车站内走路。他们背着比人还重的登山背包,穿着登山靴走路。

周围的人纷纷为了那群人开道。一群全身脏兮兮的粗犷男人,动作自然地从人群中走过。

羽生吞吞吐吐地说他当时看见,男人们背着的登山背包上写着“青风登山会”的名称和位于町田的地址。

羽生记下登山会名称与镇名,向人问路找到了这里。

“为何想加入我们的登山会?”

伊藤问道。

“因为不想被别人瞧不起。”

羽生回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答案。

“你被谁瞧不起了吗?”

“嗯。”

“怎么个瞧不起法?”

“很多种。”

“你说说看。”

“有人会以瞧不起的眼神看我。”

“谁?”

“大家。”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父母。而且,我脚有残疾。”

“你父母过世了吗?”

“嗯。在我六岁的时候——”

羽生说是因为车祸。当时,妹妹也在同一场车祸中丧生,只有自己活了下来,被千叶的伯父收养。

当时留下的后遗症就是走路时,左脚会微微一跛一跛的。

羽生说:别人看到那种走路方式,都会瞧不起自己。

“没那回事吧。”

“有。”

羽生坚持说。

“加入登山会,就不会被人瞧不起吗?”

“对。”

“为什么?”

“因为我要做出其他人办不到的事。”

“哇——”

“在新宿,大家都让道而行——”

“那是因为,大家害怕衣着邋遢的我们。”

“被人害怕总比被人瞧不起好。”

羽生的回答直截了当。

伊藤忽然想到,问羽生:

“你爱爬山吗?”

被伊藤这么一问,羽生口吃地低下头说:

“我不晓得。”

“爬过山吗?”

“爬过几次。”

“几次是多少次?”

“就是几次。”

“爬过哪里?”

“我不晓得。”

“怎么可能不晓得。”

“我真的不晓得。我想是丹泽的某个地方——”

一问之下,事情是这样的。

十一岁时,羽生独自去爬过山。

当时是七月——刚放暑假。

从前,羽生曾和伯父一家人一起去过箱根。

他决定试着去爬半路上从小田急线的电车车窗看见的山。羽生后来才知道,那是丹泽山群,神奈川县内最大的山系。

从新宿搭小田急线一径向西,在看得见山的地方下车。正好有几名背着登山背包的登山客,所以羽生跟在他们身后:和他们一起搭公车,从下车处开始步行。

登山客下车后马上往前走,羽生落了单。他一个人攀爬山路,也不晓得要看地图,一心认为:总之,只要往上爬,应该就会抵达山顶。回程时,顺着同一条路下山就行了。

他身上没有携带堪称装备的物品。

他背着儿童背包,里面装着充当午餐的面包、水壶,口袋里放着糖果,没有带雨具。

一身短袖衬衫、短裤、运动鞋的装扮。

路是有,但登山道铺设得不如今日完善。

不管怎么走,就是到不了山顶。

羽生不晓得要走多久才会到山顶。他午餐吃面包,有一瞬间想回家,但是脚自然地往上爬。半路上,没有遇见任何人。

到了傍晚,羽生在一块大岩石后面露宿。

好冷。夜露濡湿了身体。一整晚几乎睡不着,他舔糖果、饮水充饥,迎接早晨来临。

仔细一看,大岩石的正上方就是山顶,那里有间山屋。

羽生一走进山屋,一起搭公车的登山客似乎记得羽生,对他说:

“哎呀,你居然爬到这里来啦?”

羽生点点头。

“你昨晚在哪过夜?”

羽生回答:爬到一半天色暗了下来,所以我在岩石后面睡觉。

“有吃饭吗?”

羽生一说只有中午吃了面包,山屋主人马上端出饭和味噌汤。

“你一个人吗?”

“嗯。”

羽生边吃饭边说。

“亏你有办法爬到这里。”

山屋主人说。

十一岁的羽生从小田急线的涩泽搭公车到大仓,再从那里经由大仓山脊,走到海拔一、四九〇公尺的塔之岳。

这段路程以大人的脚程,要花四小时。

羽生和要去大仓的登山客一起下山,当天傍晚回到了家。

他没说一声要去哪就跑出来了,所以家里引发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伯父报案请警方帮忙搜寻。

自从被收留到伯父家以来,羽生头一次挨伯父打。

羽生有一句没一句地告诉伊藤那项体验。

“你为什么会想一个人去爬山?”

伊藤问道。

“因为很愉快。”

十六岁的羽生答道。

“愉快?”

“因为和家人出外旅行,第一次是去爬山——”

“爬山?”

信州的山。

羽生说他的父亲爱爬山,在他六岁时,第一次全家去爬信州的山。

从松本搭公车到岛岛谷的入口,从那里步行,花两天一夜进入上高地。在岩鱼留的山屋住一晚,然后攀越德本岭。

羽生回答伊藤:因为当时的登山行很愉快。

回程路上,公车发生车祸,羽生的妹妹和父母丧生。

“怎么样?”

伊藤问道:

“丹泽爬起来愉快吗?”

“我不晓得。”

羽生口吃地低下头来,仿佛想起什么似地,含糊不清地对着榻榻米嘟囔。

“可是,很漂亮。”

“漂亮?”

“是的。”

羽生说:在大岩石后面过夜时,看见了山。

他看见了富士山。

羽生说:富士山的山麓比丹泽山群更高,在丹泽山群的棱线再过去的远方,我看见了山顶覆盖白雪的连绵山峰。

在遥远彼方山岭的白色群峰——

朝阳就在自己身在之处的前方。

于是他明白,隔着丹泽山群棱线相对的山,位于比自己所在更高之处。阳光从天上到山顶,再从山顶到自己所在之处,缓缓地洒落地面。

南阿尔卑斯——

羽生结结巴巴地告诉伊藤:那非常美丽。

于是,羽生加入了青风登山会。

3

“羽生是个不会找窍门的家伙——”

伊藤浩一郎说道。

地点换成了靠近町田车站的一家居酒屋吧台。

因为到了这种店开门营业的时间,所以换了地方。

两只中杯啤酒杯里装着沁凉的啤酒,放在深町和伊藤面前的吧台上。

伊藤本身年逾六十,从登山的第一线退了下来。青风登山会的声势已经不如以往,会员也只剩下十多人。

伊藤变成登山会的顾问,如今是一家登山用品店的老板。虽说是登山用品店,笼统来说,其实是户外用品店,一旦到了冬季,登山用品就会被塞到角落,店内充满滑雪用具。

“想当年,我们登山会也是走在登山界的顶端,总是往危险的地方去。”

冬天的谷川乌帽子内壁变形岩石裂缝。

冬天的北穗高泷谷。

冬天的鹿岛枪北壁。

进入那种地方犹如家常便饭。

“无论带羽生去哪里,那家伙,总是背着所有人当中最重的行李,工作最勤快——”

夏天纵走山脊时会休息。

从山脊的遥远下方,会传来溪水淙淙的声音。

“前辈,我去汲水回来。”

羽生会扛着塑胶水桶,花一小时从下方的溪流汲水回来。

“因为他当时是菜鸟,所以并不比其他人有体力。我想,他的体力反而比其他菜鸟更差。连休息时间都去汲水或准备餐点,根本没得休息。所以,在我们登山会中,第一个弄得尽疲力尽的总是那家伙。不过啊——”

伊藤将啤酒就口,以指尖抹唇之后,说:

“无论再怎么累,甚至累到倒下来,他也绝对不会发半句牢骚。”

尽管是菜鸟时期,深町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羽生丈二没有体力。

“一般来说,如果那么努力工作,通常都会受前辈疼爱,但羽生却不是如此。”

“为什么呢?”

“因为他不可爱。”

就算想让他做轻松的工作,他也会拒绝。就算前辈们看到疲惫的羽生,想让他休息,他也会说:

“我不要紧。”

羽生不休息。

他经常就那么继续走,结果昏倒,给队上添麻烦。

走路时,他会微微拖着左脚。

他的动作并非特别机敏,唯有一把硬骨头,是个不会看人脸色、沉默寡言的男人——身边的人如此看待羽生。

第一个察觉羽生有特殊天分的人是伊藤。

羽生入会后第三年夏天的登山地点是穗高的屏风岩。从北阿尔卑斯的前穗高岳,到向东北延伸的北山脊边缘的这块岩石,宽一千五百公尺,高六百公尺,是日本最大的岩壁。

攀爬第一大岩沟时,和羽生一组的伊藤,让羽生前导。

在这之前,羽生虽然没当过前导,但累积了好几次攀岩的经验,在伊藤看来,他的平衡感很好,而且爬屏风岩也不是第一次了。

伊藤在能走较轻松路线的岩场,对羽生说:

“喂,你当前导看看。”

伊藤以楔钉和钩环固定自己,让羽生先爬。

“于是,那家伙开始爬了,看着看着,我差点忍不住叫出声来。”

危险。

伊藤硬生生吞下险些迸出口的话。

“若从底下来看,明明一旁就有安全路线,那家伙却偏偏选危险路线爬。”

害得伊藤冒冷汗。

羽生选的有些路线,连伊藤都会犹豫。

会合之后,伊藤对羽生说:

“你为什么选那种路线?”

“因为那条路线比较接近顶端。”

或许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羽生以自然的口吻说。

他当时才十九岁。

他不会以“危险”或“不危险”这种思考方式看待岩壁。哪个路线最接近顶端,是羽生的唯一选项。

伊藤惊叹道:

“你的攀岩方式很危险。”

当时,伊藤对羽生这么说。

“为什么呢?”

“因为你不怕岩石。”

你必须更害怕岩石一点——伊藤如此告诫羽生,羽生却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哦——”

羽生好像不太理解伊藤说的话。

从当时起,羽生在攀岩这个领域开了窍。

即使改为爬山,他当前导的次数也自然而然地增加,到了二十一岁时,撇开经验不谈,在技术上,与青风登山会的菁英相比,他已毫不逊色。

和青风会第一把交椅平起平坐,等于是跻身日本屈指可数的登山家之列。

然而,羽生仍旧默默无名。

“攀岩啊,欸,那是一种天分。”

伊藤红着一张脸看深町。

“是啊。”

深町点点头。

深町也知道这一点。

登山——扛着沉重的行李走在山路上的行为,基本是以体力定胜负。即使和天分有关,也只占极少的比例。

然而,攀附在岩壁上向上攀爬,即使大前提是需要体力,肯定还需要其他事物。

平衡感、节奏、对自我情感的控制——在攀岩这个领域中,存在着光靠攀登者的努力无法到达的境界。

要达到那种境界,需要的并非人们命名为“技术”或“方法”的事物。

有一种东西,只能以“天分”这种模糊的称呼叫它。

有体力、有胆识、有技术的登山者,确实能够攀岩,但有时候,若以一般速度攀岩,近乎初学,经历、技术、体力都显然居于劣势的人,反而会爬得轻轻松松。

这只能称之为天性。

扛着行李登山时看起来笨重的那种人,在开始攀岩的那一瞬间,整个人会为之一变。

这种人的攀岩,不但快,而且美。

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节奏。

伊藤说,羽生就是那种登山者。

“欸,他是个天才。”

伊藤低喃道。

“羽生攀岩的动作,简直就是蝴蝶,感觉像这样轻飘飘地顺着岩壁往上爬。”

羽生陆续攀登日本登山界公认为难关的岩壁。

攀登谷川岳一之仓泽杯状岩壁。

攀登屏风岩正面壁——这里有日本少数的人工攀岩路线。羽生自始至终都当前导。

泷谷或屏风岩等许多条困难路线,他也都是在冬天爬。

入会之后,从第四年到第五年,他几乎像发了狂似地尽挑岩壁爬。

传说一年当中入山日数达两百五十天的时期,就是这个时候。

登山会的登山行他一定出席,结束之后就留下来攀岩。

羽生国中毕业一年后,进入了青风登山会。

他没有上高中。

也没有上大学。

他离开伯父家,边打工边爬山。

他谎报年纪,从下水道工程、地下铁工程、在港湾搬货、搬运公司的卡车押货员,到铁工厂——几乎做遍所有粗工。

每去爬一次山,他就换工作。

青风登山会是社会人士的登山会。

不像大学里的社团,学校会提拨一些经费。

登山费用得完全自费。就连赞助商,也要自己去找。

更重要的是,所有人都有各自的工作。大家设法在忙碌之余,安排时间去爬山。

羽生把自己的一切全赌在登山上,能够与像他这样的男人结伴的人实在有限。

有的人家里开店,早已决定迟早要继承家业;有的人从事能自行安排时间的工作。这类人会轮流陪羽生。

和一个人进入北阿尔卑斯一星期。

一星期后,和那人在涸泽分道扬镳。羽生在涸泽的帐篷里,等待下一个伙伴入山。如果和头一个人进泷谷,就和第二个人爬屏风岩——那就是羽生的做法。

比起每次一个人去爬山时,在山与东京之间往返,那样反而便宜。

一个伙伴离去,下一个伙伴到来之前,如果有三天的时间,羽生就会做卸货的打工,从上高地搬到涸泽。

这么一来,在山上也能赚钱。

无论是在谷川或南阿尔卑斯,羽生都采取这种做法。

即使是在山上空出半天的时间,羽生也会想攀岩。

“走吧。”

他对伙伴说。

“只有半天的时间。反正会在半路上折返,不如悠哉个半天吧。”

即便对方那样说,羽生也不同意。

“走吧。既然只有半天,我们走到半路再折返不就好了吗?”

对方只好迁就他。

然而,羽生却进一步责问对方:

“你是为了什么而爬山?”

当时,饶是羽生也还没有独自攀岩的念头。基本上,攀岩需要绳友。

这个人不去的话,我就不能爬了。

羽生也经常把这种不满,直接发泄在对方身上。

想和羽生搭档的人自然而然地减少了。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令身边的人畏缩的事。

那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关于羽生丈二的言论的插曲。

当时羽生二十三岁。

青风登山会的伙伴举办了一场酒宴。

酒宴的续摊时——

话题自然聊到了登山,说到和情如兄弟的绳友一起悬吊在岩壁上时,自己会怎么办。

冬天——绑着登山绳的自己悬吊在岩壁上。绳友吊挂在下方。朋友的体重加诸在自己身上。如果只有自己的体重,就能设法逃脱,但若加上朋友的体重则动弹不得。

自己知道,如果处于这种状态下,两人肯定都会没命。

然而,如果趁着还有体力割断登山绳,让朋友坠落谷底,自己的生命就会得救。

这时,如果是自己的话,能不能割断登山绳呢?

众人聊着这样的话题。

“如果对方是你的话,我就会割断登山绳。”

有人开了这种玩笑,但一旦将之视为实际问题思考,迟迟没有人说出答案。

“就算知道自己会得救,也很难狠下心割断登山绳吧。”

“毕竟,知道底下的家伙还活着。”

众人说到:要亲临那种现场才知道,但没办法那么轻易地割断登山绳。

就在这个时候——

“如果是我,我会割断登山绳。”

在此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羽生,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可是,对方是你认识的人,是你的朋友欸。”

“我下得了手。”

羽生一脸严肃地说:

“因为我知道,如果继续那样下去,两人都会没命。既然这样,我就下得了手。”

“假如你是在下面的人,你又作何感想?”

“我觉得对方割断登山绳,我也不能怪他。”

羽生爽快地说。

这群男人都有过攀附在岩壁上,从岩壁上摔下来一、两次,吊在半空中被登山绳救过一命的经验。

能够以相当真实的感受,在脑海中描绘自己的身体悬吊在距离地面数十公尺,或者一百公尺以上的空中的景象。

他们也知道被人割断登山绳坠落时,自己的体重瞬间消失,轻飘飘地以自由落体的速度下坠时,那种寒毛倒竖的感觉。

饶是这群男人,也对羽生爽快的说法感到心里发毛。

当场产生了扫兴的气氛。

“我会割断登山绳。所以被人割断登山绳,我也毫无怨尤。如果面临那种性命攸关的时刻,对方割断登山绳也无所谓。”

这段对话始于酒席上的玩笑话。而且是假设的话题。对于那个假设的话题,羽生丈二却以令其他人惊讶的严肃表情如此说道。

“发生了那种事吗?”

深町叹着气低喃道。

“他是个令人摸不透脑子里在想什么的男人。”

伊藤学深町叹息,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