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静的发狂

矢吹邦彦和柏木武男,是著名的私立F大的同学,二人都专攻经济学。F大因毕业生在实业界非常活跃而颇负盛名。学生也是那些实业界人士的子弟居多。

历年都扶植F大向日本实业界输送人材的势力,断言说:“不和F大联系,就不能和日本的实业界发生接触!”

在F大,经济学部被誉为最优秀的学部。

在日本证券市场上上场交易的一流公司中,几乎充满了F大经济学部出身的人,而且那首席成员又都是联袂出现的该学部毕业者。

矢吹和柏木在F大经济学部的成绩经常名列前茅。他俩都是外地人,家境贫穷。本来在实业界子弟集中的F大,无论如何也不具有入学的资格,但因超群出众的成绩,高校的老师就说服了他们的父母,让他们报考F大。

比起儿子们的成绩,学费还可以用工读、奖学金来想办法加以解决。老师的话,打动了他们父母的心。

他们从故乡出发的时候,当地报纸发了消息;由亲戚打头,附近的人们,当地的有权者,几乎都出来送行。

他们一面接受这盛大的送行,一面发出了像是伟大时代赋予的责任感——“学不成宁可死”的感慨。

这是多么悲怆的感慨啊。由于外地出身的青年往往被压垮,故乡对他们寄予了很大的期望。

生育在巴掌大小的这个封锁性的社会里,而且必须厮守此地生活的人们,对从这里飞出去的青年也抱有希望。

自己就是节俭度日,也要支援在外求学的年轻人。等他们不久成功的时候,好由他们把自己从这封锁的角落里给带出去。

总之,矢吹和柏木系故乡的期望于一身上京去了。

他们明白,为了自己的学习,故乡的双亲和弟弟妹妹们正在节衣缩食,因此自己就是一天、一个小时也是不能怠惰荒废的。

比起拿着充裕的学费学习的其他学生,从最初的那一天起,学习的动力就不同。

但是,比较两人成绩的时候,却有微妙的差别。柏木在才子云集的F大,经常是百分之百地占据首座的高材生。

可在矢吹这方面,成绩虽确也优良,但却不能称为没有异议的高才生。他常在前列中有名次,可不时又在前列的末尾徘徊着。

拿议员这个尖端人物集团做比方,他们的地位,有如首相和无足轻重的普通议员那样的差别。

柏木是天才型的,矢吹是努力型的。比起经过艰苦努力却从前列跌下来的矢吹,柏木就没有这种无把握的危险。

不久,他们就迎来毕业期,终于走向“正式演出”的舞台了。在学校无论取得多么好的成绩,都和社会地位,和工资收入,没有直接的关系。

另外,如果不考进“有名的公司”,那么,他们为进F大而过省吃俭用的生活,拼命地争取优秀成绩,就毫无意义了。在F大,只对分数多的优等学生,才给予向有名的公司介绍的机会。

在这个意义上,对他们二人来说,大学并不是探讨真理的场所,而是为进入高薪阶层来购取快车票的地方了。

对于他俩的就职,大学的就职斡旋部向菱井银行做了推荐。

菱井银行在日本是存款占一二位的大型市内银行,也是国际闻名的财阀集团的核心骨干。仅仅成了“菱井人”,社会上就将另眼相看了。

只要他们进了菱井银行,在故乡甚至会拉出提灯队伍游行庆祝。

在名校F大,菱井银行是第一个就职的去处。从而,要人的方面提出了极为严格的条件,就是对于才子云集的F大,除了学习成绩特别优秀的学生以外,也不给予准考的资格。

虽然成绩不那么坏,只要有一门不够优秀的分数,不准参加考试的人还有很多呢。

“首先是你,无条件地准考了。”就职斡旋部在推荐时向柏木做了保证。就是不做保证,柏木心里也充满了自信,听说菱井银行的入行考试非常难,但无论怎样难,柏木是为此而学习的。

对于他来说,大学不过是个四年制的“就职预备学校”。四年间,为了实现进大学的目的,就是经过相当长的就职专门学习,唯到现在才能发挥作用的。

柏木在考试前夕,就具有了被准许入行的心理准备。如果正式当了菱井银行的职员,第一件事就是同家乡夸耀一番。对于身着新做的西服,胸前戴上菱井的徽章,而荣归故里的自己,故乡的人们将会用何种神情加以欢迎啊!

柏木的推荐保证是无条件的。可对于矢吹的就职斡旋,在部内就有争议了。向菱井银行求职者很多,现在就有超过矢吹成绩的人。

可是最后,斡旋部还是推荐了矢吹。成绩虽还有令人不够满意的地方,但他平日的勤奋努力却给他帮了忙。

素质和希望,那是第二位的问题。因为是最好的(物质上的)工作岗位,所以还是推荐看来稳当可靠似乎没有危险的人为好。在他们的推荐方式中,莫如说矢吹是属于例外的。

慎重考虑矢吹职业适应性的时候,在他来说,也许有其他更合适的工作岗位。但是在向菱井银行推荐一事上无限感激的他,表现了外地青年常见的那种狭隘功名心的毛病。

考试在东京都中心第一流饭店的大会议厅举行。接受考试的资格审查是十分严格的,从全国第一流大学精选出300名学生接受考试,据说仅仅从中录取12名职员。

尽管如此,柏木一点也没有感到不安,他怀有绝对的自信心。

考题都是十分难答的,但柏木全部解答出来了,对于解答的内容也是有自信的。

数日之后发表结果,仅向考试合格者的家里或联络地址发出通知。

数日过去了,只对矢吹发来了通知。因为地域的关系,信件的邮送也有差别,柏木又耐住不安等了三天。

终于不能忍耐了。到所属邮政局去查问,在邮政局里有关他的信件一封也没有。

“没有这样的道理!”柏木不禁向局员大声吵嚷起来。

“但是,不管你说多少,没有就是没有!”局员以半是忍着火气,半是露出轻蔑的表情回答。

“矢吹来了通知,没有不给我来的道理!”柏木没有死心,考试以后又查对了参考书,自己的解答,确实是大致接近了满分。

何况矢吹合格了,自己落榜这种事是绝不会有的,因为没有发生那种混帐事的可能。

“奇怪啊,您没有落榜的道理啊。”在柏木面前,矢吹煞有介事地显示出迷惑不解的样子,但他内心的得意却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而且,这和两人在校学习成绩的顺序也有差误啊。纵使考中考不中的分差很少,但一方做为菱井职员具有了优越的身份;一方却依然是个无职的失业学生。这个差别,真可以说是天壤之别啊。

此后,虽还剩有面试和身体检查,但突破了最大难关的矢吹,可以容易地猜测到,他会顺利地跑到这条路线的终点,柏木无论如何也死不了心。

“或许是银行方面的人事科搞错了也未可知。”一旦这样想了,就确信那一定是错不了的。

“反正得直接找一次看看。”柏木带着怯生生的样子,要求面见菱井银行的人事负贵人。

“柏木武男吗?只说名字还是不知道呀,说说准考号数看!”似乎很熟谙这类事情的人事负责人无表情地说。

柏木告诉了准考号数,人事负责人就暂时转到别的房间去,不多时又返了回来。

“啊,XX号总计226分,若是满500分就完全不成问题了。学科考试的录取标准放在450分以上,你……”

人事负责人现出了轻蔑的表情。如果是在400分前后,来打听一下还未尝不可;仅仅徘徊在200分多一点的坏成绩上也特意来问,简直可以说是个厚脸皮了。

“226分!”柏木最初是愕然吃惊,后来终于哑口无言了。虽然说是没有如此混帐的道理,但却气得说不成话了。确实不能取得那样丢人的坏成绩,自己的解答都一一用参考书确认过了,怎么低劣恐怕也下不了480分,为什么竟是226分!

“不知为什么说是错的!”柏木勉勉强强说了一句话。

“别说那种愚蠢的讹赖话!这评分完全是用电子计算机搞的,没有错的道理!”人事负责人像发泄似的说完,就从座位上站起来,令人无法接近了。

数日之后,柏木武男所住公寓的管理人,为传叫柏木去听电话,来敲他的房门。敲了好几回也没人应声,以为人已外出正想返回的时候,忽然闻到了一股异臭。

“哎呀!”他抽动着鼻子站住,而在他的耳边又传来了势头很强的喷出什么似的声音。

异臭和声音,在柏木的房中发出来。

“了不得了!”感到事态严重的管理人咚咚地敲门。住公寓的人们带着异常的神情,拥到走廊上来。

靠着他们的帮助,撞破了房门。这时,浓密的瓦斯气流一下子冲到走廊里来。害怕中毒的人们都用湿手巾当做防护面具,把躺在屋内的柏木抬了出来。

用救护车送到医院,由于吸入一氧化碳过多,抢救已经来不及了。因为身体周围收拾得整整齐齐,认识到这不是事故,而是有准备的自杀。

没有遗嘱。但稍后在笔记本的边页上,发现了匆忙写出的“对不起故乡的双亲和弟弟妹妹们”的遗言。

柏木作为F大的第一高才生,住公寓的人们都不由得投以敬畏的眼光。他自己呢,却认为住在这里的都是属于不同层次的人,满脸现出傲慢不屑的神气。因而,他在公寓里,人们的评论并不怎么好。

这几天,他闲居在房间里,显得意气有些消沉,但谁也万没想到他会自杀。

来验尸的警察,断定他是因菱井银行考试的落榜而自杀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给管理人发现自杀机会的电话,竞是从菱井银行打来的。柏木的落榜,是因为计算机出了错。电话是通知他在全体应考者中名列第一的!

警察告知柏木自杀了,菱井银行并没表现出那么吃惊的样子,反而若无其事地说:“像为入行考试落榜而自杀的弱者,敝行是不希罕的。最后,为发现这个弱者,演算错误的计算机,不是终于做出正确的判断来了么?”

矢吹邦彦经常憧憬成为“菱井人”,只是还非菱井职员。如今成了作为菱井财团核心的菱井银行的成员,他那份得意劲儿就可想而知了。

自杀的柏木,早就在他心目中一点点影子也没有了。就算遇到电子计算机出了故障这种歹运,主要还是因为他太软弱了。

因为唯有弱者才会自杀,虽然是电子计算机出了故障。

矢吹是胜者,柏木是败者。胜者没有回想败者不幸遭遇的闲工夫。

严阵以待那以胜自矜的矢吹的,是对新来银行行员的特别训练。

菱井银行的特别训练,作为以短期培训为目标的强制型教育,是闻名于同业界的。在富士山下原野的该行进修所里,对被隔离一个月的新行员,从银行业务的ABC到菱井行员的精神准备,都进行着严酷的灌输性教育。

早晨6时起床,从马拉松跑开始到晚10时就寝,一个接一个地排满了每天的课程。在这期间,会客、外出、饮酒统统禁止;阅读的书籍,也局限在菱井公司史和菱井银行史这类公司方面规定的东西。

在这一个月内,向一直在大学过着无拘无束生活的这帮人,灌输“菱井精神”,务期把他们改造成为坚强有骨气的“菱井人”,这是训练的目标。

通过入行考试,刚刚有点趾高气扬的书生们,身经这大运动量的训练,都痛感自己筋疲力尽了。

特别训练结束就分配工作,矢吹被分配在本行经理部的计算中心。新来的行员马上就被分配到这里,还是罕见的事哩。

菱井银行最近导入电子计算机,建成了各支行和总行直接联系的联机系统。菱井银行各地支行的存款收支,可以即时送入中央处理装置里来进行处理。

所有的数据,即时被集中于日计表中,形成了在损益计算书和借贷对照表上结算出来的结构。

这个联机实数系统的中央操纵处,就是矢吹被分配来的本行的计算中心,这里可以说是菱井银行的核心要害部位。

进修结束分配到这里的矢吹,受到分配去支行窗口和搞外勤的同期友伴们的极大羡慕。

“我是个尖子啊!”矢吹的自信日益强烈起来。

矢吹在分来的单位认识了能代聪子。聪子是电子计算机制造商为向银行方面传授机器操作法,而派来的技术人员之一。

计算机的实体叫做硬件,为了利用它而操作的整个技术程序叫做软件。这也就是把聪子算做软件一部分的原因。

她年龄和矢吹相仿,眉目秀丽,神态极其可爱,性格也温柔,在计算室里有一个“计算机小姐”的爱称。

矢吹很快被聪子吸引住了,但是不论怎样被吸引,也没有接近她的机会。

聪子在计算机室成了众矢之的,家庭出身也不错,又在一流的女子大学毕了业。在优秀分子集中的行列中,对她燃起野心的男人们,当然是决不会少的。

新来的矢吹刚刚接近她,就被老资格的行员一下子盯上了。

特别是这个计算中心的室长,工作要求很严已有定评,发现懒散的作风和工作的失错,这个老资格就是对新人也从不宽恕。

他是入行考试计算机录取的总负责人。柏木自杀的时候,他就是叫嚷“发现那样的弱者,说明计算机的结论正确”的那个泰然自若的当事人。

他名字叫做纳见,但人们都在背后叫他做“鬼见”。实际上,矢吹很怕他那双眼睛。在必须全力投入工作的新人行列里,如果在行内闹出恋爱事件来,给纳见的印象是绝对好不了的。

目前,必须把工作放在第一位,求得上司的承认和赏识。矢吹耐住聪子吹过来的蛊惑,奋勉地工作着。

矢吹从学生时代的公寓里搬出来,住进银行的独身宿舍里去了。一个人住一个房间,设备可以和高级旅馆相媲美。

迄今住过的三叠房间的廉价公寓,与此是不能相比的。能够成为在这样豪华设置里居住的人,又激发了矢吹的优越意识。

独身宿舍,从东京都中心乘40分钟私营火车,在终点站换乘国营电车就到了。

一天,在工作完了的回家途中,矢吹在终点的月台上,看见一个佣工模样的男人倒在地上。

月台是通行最拥挤的场所。人们像被岩石阻挡的激流一样地绕过那人。这对那个佣工是危险的。

“是醉鬼吗?”

“讨厌!”

乘客们皱着眉头私语,但却没有一个人去把倒地者搬到安全场所。

谁都想快点赶回家,没有牵扯进救醉汉这起麻烦事里的闲工夫。

而且动手不小心,也许会惹出麻烦来,人们都有这样的担心。

矢吹去观察那个佣工。

“危险哪!”他想道。如果把身体翻动一下,就会落到线路上去了。

“如果这是个穿着体面服装的人,大家也许不会这样冷漠地走过去的吧。”

这样想的矢吹,感到那个佣工模样的男人相当可怜,仔细看看,也不是醉酒的样子。那么,说他醉酒未免为时过早了。似乎是因身体的健康状况不佳,才倒在路上的。

“喂,喂,怎么的了?倒在这样的地方可危险啊!”佣工微微睁开眼睛,眼里拼命地闪出了哀哀恳求的眼光。他像想说些什么,但只以微弱的声息呻吟着,痛苦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频频地用手指着胸口。

——心脏病发作了吗?——

这样,治疗必须一刻也不能耽误,矢吹暂且把他的身体搬到长凳子上去。

他一面把那个男人抱起来,一面向群众高喊:“哪一位不能向站务员和救护车联系一下吗?”

“我去!”群众中率先走出来一个年轻的女人,那就是能代聪子。因为要急速抢救那个佣工,她伸出了援助的手。

以此为契机,矢吹和聪子之间的交往开始了。

提高警惕的矢吹,把和她的交往仅仅限定在外部,在银行内还装出一如既往的样子,使人察觉不到二人之间正在开始发展着特殊的感情。

在银行里彼此装出十分客气的姿态,就已经证明他们的感情里,蕴含着男女倾慕的倾向,这种倾向正在迅速地发展着。

聪子的家和独身宿舍在同一个方向,二人一起回家的机会增多了。那个时候,他们常在途中的终点逛起马路来。最初是吃茶,很快就升级到下饭馆了。

一天傍晚,聪子面向某个饭店,光折射率良好的黑眼珠快速地转动着说:“我呀,对被叫做计算机小姐很讨厌呐!”

“为什么?”矢吹反问道。

“什么呀,想把我也看做计算机的一部分呀!”

“没有那样的事啊。您不是走在时代最前列的计算机技术人员吗?您应该以自己的职业自豪才对!”

“是那样的吗?”和平日不同,聪子以疲倦的语气说道。这对在计算室里,经常是纯真活泼地向周围散播新鲜空气的她是罕见的。

“有什么讨厌的事吗?”

“嗯!”聪子像孩子般天真地摇着头:“计算机所以有价值,是因为它伴有软件的缘故。如果是那样,作为软件的一部分,和机器一起这边那边转悠的我,总觉得像是计算机的附属品啦。”

“那样考虑是可笑的,您怎么是计算机的附属品,难道不是操纵它的主人吗?今天您有些反常了!”

“矢吹先生,你认为现在的工作有趣吗?”聪子扬起脸来。

“是那样的。因为毕竟是整个菱井银行的中枢,说没兴味,那不是奇怪的吗?您必须相信自己的工作,做为优先赢得未来的职业,深信就是这计算机了。”矢吹鼓励她。

“那也是的。”聪子恢复了平常活泼爽朗的神情点着头。但在那表情的后面,瞬间略微闪现出轻蔑的眼神,矢吹没有察觉到。

矢吹和聪子之间的关系迅速密切起来。矢吹抱有好感,聪子方面也不感到憎厌。男女感情的交流,是比语言先行一步的。

在计算室里,没有人间的感情。联结全国支行的计算中心,一刻也不中断地搜集信息,通过实数处理系统发出指令。人对这种永久性作业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仅仅这一点,感情几乎就没有介入的余地。那是在寂静中被极端化了的紧张的世界。

像对此的反作用一样,二人走到银行外面就成为奔放的了。

特别是聪子像别人一样的大胆。和异性初次交际的矢吹,在恋爱的阶梯上,毋宁说是由聪子领着一步步走上来的。

已经接过吻,答应最后的要求也是时间问题了。就在这时,矢吹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

所谓错误,虽说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给予他的影响却是致命的。

一天午休,他们二人登上楼顶去了。都市中心的上空被烟雾污染了,但首先它还是辽阔的,至少比白墙围着的计算室要好。他们坐在角落里的长椅上愉快地交谈着,终于忘情地逗留在那里,直到午后上班的铃声响了,他们也没有注意到。

在忽然没了人影的楼顶,到察觉的时候,已经过了1时10分了,他们慌忙跑回办公室。

偏巧,电梯又久久不来。

“快下楼梯啊!”矢吹向聪子说着就转到那边去了。正好没有人影,二人手拉手地跑下来,因为慌慌张张,终于放松了警惕。

不幸突然发生了,当他们走近办公室楼梯的时候,曲折型楼梯的平台后面,一个男人抱着业务文件迈着碎步疾走上来。

是纳见室长!在二人吃惊地松开手之前,纳见的目光可怕地死死盯着他们。

二人感情亲密的样子,没有任何遮掩地暴露在纳见的眼前。

在变色呆立的二人面前,纳见什么也没说,只是无言地看看手表,就拾级上楼了。

那天,快下班的时候,矢吹被唤到室长的桌前。

“为什么唤你来,大概知道吧?”纳见也没说声坐下,就白着眼珠看他。

“知道,对不起!”矢吹准备一个劲儿地认错道歉,尽管是十分多钟的迟到,但对于时间要求严格的纳见,也是没有辩解的余地的。

何况,已经到了工作时间,还和女人拉着手,在洋洋得意的时候被看见了呢。以新来者的身份,这是无以复加的不谨慎了。

“接受认错,对你不算过重。”纳见的薄唇现出轻视的微笑。额头宽,下巴窄,典型的倒三角脸,这大概是缺乏感情的标志。鼻梁高,眼睛细长而白眼珠多,在那里浮现的轻笑,更把那原来就是冷酷无情的人的相貌突出了。

纳见也许意识到自己相貌所引出的那种效果,笑了起来。

“只说一句话留给你!”

“请指教!”矢吹不由得对将有什么含意的谈话,感到害怕。

“那,是一个简单的减法,十二减去一是多少?”

“那是……”回答不禁又有些惶恐,肯定是有什么居心,才让计算这样简单的算题。

“对,回答是十一。从十二这个绝对数里去掉一个,当然是十一,可是为什么这必需的十二个员额,代替缺掉的那一个,又新补上了额数以外的那个十三号,你懂得其中的意义吗?”

纳见那白色的视线,向矢吹针刺一样地射过来,尽管不知是什么意思,但明白他那视线里是含有恶意的。

“不大明白吗?给你说明一下吧。十二这个数字,原是指柏木那个自杀的男人。为了补上这个缺额,提前补上的是指谁?你必须加以说明!”纳见又轻笑了。仅仅唇角露出笑意,眼睛却冷冷地泛着白光。

矢吹感到脑袋像挨了一顿痛打一样。的确是经过了那样的事啊!柏木因为计算机的错误,尽管取得第一的成绩,可是落榜了;作为缺额的补充,补上来的合格者,原来就是自己呀!

如果计算机不出错误,自己从最初就不会考上,支持矢吹的那优越意识,轰的一声崩溃了。

纳见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他的姿态,又补加了最后的一击:“那么,你是借助计算机的错误才进了菱井银行的,本来是录取额以外的人哪!你如果平日不论什么时候都把这件事铭记在心,就不会再在工作时间和女人调情了。”

纳见的办公桌,在办公室的最后边,和部下的办公桌之间什么屏蔽也没有。他们的交谈,可以清清楚楚地一句不漏地传进在场人的耳中。

以这个事件为契机,和好不容易亲密起来的聪子之间,不由产生了一条沟,二人都想办法努力把沟填平,可是越努力,沟却越深越大了。

同时,矢吹是借计算机的错误才进银行的传说,也在行内扩散开来。

“事到如今才告诉这件事,纳见简直是个魔鬼!”有这种同情的舆论;但大部分是用轻蔑和低级兴趣的眼光来看待矢吹的,好像连不知道这个传说的人也在用这种眼光看人。

矢吹这种被迫害妄想症,更加速和深化了与聪子之间的隔阂。

矢吹心中积累起对纳见的憎恶,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电子计算机的程序编制人员和技术操作人员,是两个各不相同的工种,但在日本目前还没有明确地区分开来。

本来,程序编制人员是计算机的指挥者。计算机的威力,是因存储进软件程式才开始发挥出来的。程序编制人员应该称做是指挥机器的程式设计者。

如果以计算机比喻作猛兽,那么,程序编制人员就是这头猛兽的驯教者。

在这个意义上,程序编制人员就等于是计算机的制造人了。他们为了向用户提供共用性高的程式序列,而加以研制,并作为“柔性商品”储进电子计算机中。

最近,制造商开始向用户提供软件标准部件。所以,用户只要掌握了机械的操作方法和程式的规定事项,谁都能够自如地操作。

虽称为程序编制人员,但实际上,多是指那些不过是计算机工匠似的技术操作人员。只有在制造人研制的程式序列不完备的时候,用户才制造独自的程式序列。

这叫做用户程式,担当此项制造的是计算中心。但是在这种场合,因为本来只是制造程序装置的补助序列,所以与其称为作序编制人员,不如称为设计人员或编码人员更正确些。

矢吹工龄浅,连设计人员或编码人员也不能胜任。在使用计算机的时候,说他是计算机的随员,倒是最正确地反映了他的职务形象。

机器性能是优越的,很少出现故障,直接联结全国各地支行的联机系统也没有中断过。看机器,仅是坐等坐看的生活。

坐等其实就是坐等下班时间的到来。但不允许在那里睡觉,只要机器转动着,不监视是绝对不行的。

监视机器的劳动,要求高度持续的紧张,不大要求人的思考判断。也就是说,劳动可以伴随着充实感,但和愉快的疲劳毫不相关。越劳动越会感到像机器的磨损一样,只剩下无意义地失去时间的消耗感了。

最初期间,矢吹的优越感和新人对工作的好奇心,吸收掉了这种消耗感。

但是,自从纳见告知那个事情以来,这种心情连个破片也不存在了。

有的仅仅是单调的劳动,以及连那劳动都给抹上的情面屈辱感。

和能代聪子的恋情,也和她被调回去的同时结束了。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感受到无时不在的生命的狂喜和盎然的春意了。

把一生结实最多的时期,置放在菱井银行这个巨大的门槛里,直到叫做退休的“刑期”结束时,都得一直被关闭在这里。

这是没有任何欢喜、简直像被放在货场里一样的无聊生活,但矢吹还残留着一个小小的愿望。

他企图向因计算机的错误而录取自己的当事者纳见复仇,向嘲弄自己并破坏同能代聪子爱情的男人复仇。仅仅这一点,是矢吹过着像终身犯罪那样生活的唯一支柱。

午休的片刻,矢吹独自在楼顶上呆然凝望着上空。以前,能代聪子就紧傍在他的身边。

“辞去银行工作吗?”

“嗯!”

“出嫁?”

“想得很好,但不是太遗憾了吗!”

“那为的是什么?”

遥望长空追忆能代聪子姿影的矢吹,听见坐在旁边长椅上的女人谈话声。

虽不特别亲密,但二人同属于计算室,一人比矢吹早一年进银行,是女职员的中坚;另一人是最近刚刚进来的新人。工龄虽然不同,但二人的感情似乎不错,看见她们坐在一块,这也并非初次。

并不打算偷听,可属于同一单位的女人的谈话声,总在耳边回响。

“另外,只是不由得就厌烦起来了。”

“倒是想个什么办法呀,也许是说妥亲事了吧?”

“不一样啊。你年轻还可以,但不久厌烦就会来的,女职员是不能长期干下去的啊。”这样亲切说话的,是年纪大的那个。

“为什么?”年轻的问道。

“公司的工作严酷呀,和女人的娴雅是相反的,若是长期干下去就会觉得枯燥无味了。”

“是那样的吗?”年轻的女人听着,好像没有迫切的实感。

“公司这种地方是和战场相同的。男人们归根结底是士兵。从经理到普通职员都被束缚在等级制度中,合理化啦,效率化啦,每天进行着严格的训练,和军队完全一样。我们也许是护士,那也是从军的护士啊,在战场上是没有女人幸福的呀。”

“不过,关在家里更感到无聊了。结婚前,帮助母亲搞家务;结婚了,又要加上抚育儿女,那够多么厌烦啊。”年轻的望着上空,好像对未来还充满着期待;年长的投过去羡慕的视线。

“趁现在这时候,尽量享受青春的快乐吧。像我现在这样就不值得珍惜了。我已经疲倦了。对于按每个存款户头把存款余额乘上利率,再算出支付的利息,实在腻烦透了。如果照这样继续把同一工作干下去,我好像觉得自己就会慢慢地发疯了。”她好像和矢吹具有相同的心境。他无意中听到这话,忽然很感兴趣。

“那是你过虑了啊!”

“你还不懂哩。是啊,再过两年你一定会明白的。这个战场是无声的,没有炸弹的轰鸣,也听不见兵士的杀声,所以是可怕的啊。在什么声音也没有的鸦雀无声的战场上,每天都进行着激烈的战争,你体会到这种恐惧了吗?我在这里已经三年了,还不能忍受哩!”

“神经病!”

“也许是。不过,只要不离开银行,这个神经官能症是绝对好不了的。已经腻了,够够的了。自己就是出卖青春算出多少利息,结果也只得搞那种舍去零数的计算。为了这种舍去零数的计算,浪费了自己的青春,已经不能再干下去了。”老资格的女人正说的时候,午后上班的铃声响了。两个女人匆匆忙忙地站起来,回到自己的班上去了。其他聚在楼顶的行员,也像退了潮似的被大楼吸了回去。

旁观者的矢吹,目送这一切,还不想从长椅上站起来。他在忽然冷静了的午后楼顶上,对方才女人说的那句“舍去零数”的计算的那句话,像经文一样地反复叨念起来。

计算中心官长纳见,近几周来心情似乎不很舒畅。纳见在工作上一丝不苟是早有定评的。

在会议上,纳见如有办不通的事就一直纠缠着不肯罢休,所以知道纳见来开会了,有人就迟迟疑疑地不肯来。

他的心情变得这样忧郁,与其说是身体欠佳,不如说是因为工作不顺利的可能多一些。

现在,他心情不痛快,并不是因为工作没有干好。不,莫如说万事正在非常顺利地进行着哩。

但他总是不高兴。虽不太知道个中底细,但总而言之是不高兴,没有像精密仪器所有齿轮都顺利运转时那样的快意和充实感。

哪个齿轮的运转,都不能有意作假;然而齿轮的哪一个是否真的在进行假性运转呢?他还不知道。这就是他郁闷不乐的原因。

“这是胡乱猜疑吗?”纳见相信这是多年积累的职业性的预感。

“不,在哪个环节上一定有欺骗,现在工作的进行绝对不是那么健康的。”纳见一面显出有心事的样子,一面孜孜不倦地研究自己郁闷心情的由来了。

和纳见的郁闷不乐相反,矢吹却复苏了。神色生气勃勃,举止敏捷有力,声音洪大响亮。在纳见面前竦然站立过的矢吹,现在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充满了精力。

当然,这已映在纳见的眼中。自从发生那个事件以来,他对矢吹不那么信任了,并在矢吹周围布设了秘密的监视,但矢吹的工作连一点点破绽也没有。

“他办理的事情,完全没有缺点。所有的帐簿没有丝毫漏洞,数字计算也完全正确。”受命秘密侦查的监察官向纳见做了这样的报告。

“完全没有缺点吗?”纳见失望地嘟囔着。但是,原来他那不痛快的心情,一切都是从这顺利的地方产生的。

普通存款窗口的担任者和存款人的一段短短的谈话,给他带来了启发。

“是一件小事情,支付的利息总是以元为单位在存折上合算在一起的,可按着利率算,不是还应该有钱吗?”

窗口的回答,恰巧被有事从这里走过的纳见偶然听到了,假装不形于色、充耳不闻的他,回来就采取了强硬的态度。

纳见终于发现“欺骗性的周转”了。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就向部下命令道:“把总存款额的利息额和按每个存款户头算出的支付利息计数表给我拿来!”

不久,把送来的两张书表做了比较研究的纳见,肯定自己的发现是正确的,他就当场叫来监察官。

“你把这两张计数表比较比较看看!”他把书表递给监察官。

“计数是一致的呀!”监察官投过来诧异的眼光。

“计算得正确这种事,你不认为奇怪吗?”

“……”

“好啊!一张表是按每个存款户头算出应付利息的合计,可各存款户的那不满一元的利息尾数都舍去了。还有一张表,是把总存款额乘上利率算出来的利息总计额,各存户的尾数却没有舍掉。这两张表计算得一致不是奇怪吗?”

“啊?!”监察官惊叫起来。在这情况下,两张计数表不一致是当然的,一致是奇怪的。因为计数表本身计算相符,监察官没有感到怀疑。

毋宁说,在这种场合,有专门搞不正行为的人,但有监察官在,他是从事揭发的专业者。

“是谁把舍掉的差额揣进了腰包,给我向各存户进行彻底的核对!”纳见命令监察宫,要求很快拿出调查结果来。但是,不知什么缘故,监察官去报告时却踟蹰不前。

“到底是谁侵吞了差额?那个害群之马是谁?”被纳见逼问的监察官,终于说出了一个名字。

“什,什么!”纳见过于愕然地从座位上跳起来。名字竟是纳见自己!

“我想自己的调查也许有什么错误,还是详细调查一下再看好啊。”监察官以安慰的神情说,但呆然的纳见,已经听不到这番话了。

随着调查的深入,事件的详细情况越发明朗化了。那是利用计算机犯罪的新手段。就是说,计算每个存款户头利息支付的时候,注意舍掉那未满一元的尾数,再把那时出现的尾数全部合计起来,编成程式,加入个人的存款户头。每个户头仅仅是极其微小的尾数,但把菱井银行的全部户头总计起来,就成为巨额的了。

这个人是计算室长自己,这给了银行干部以很大的震动。

纳见以完全问心无愧的气势来进行辩解,但以他的名义秘密订购卡片穿孔器的事实又暴露出来,就把他那辩解粉碎了。

重信用的银行方面没有公开声张,只给了纳见以惩戒处分,就把事件束之高阁。

他被银行开除的时候,有一个人在暗中窃笑。那就是矢吹邦彦,他是这个事件的主角。为了实现这个阴谋,他把舍掉的尾数全部加以统计,秘密编成加进纳见户头的程式,趁操作人员交班时,装入计算机里记载起来。

为了不容纳见托辞抵赖,又设置了用他的名义订购卡片穿孔器的诡计。

工作中的魔鬼纳见,用自己的嗅觉发现了坏事的苗头,为了刺探出那个干坏事的人,却弄巧成拙地变成了自己,这真是辛辣的讽刺啊!

“真是自作自受!你这个家伙,利用计算机的失错,使我受了那么多的屈辱。现在你为了计算机的正确运算,却失掉了营营苟苟捞来的地位。”

暗中流露出阴笑的矢吹,丧失了对纳见的全部感情,却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变成恬静的狂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