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血腥的通话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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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津贞史到相武市出差,要亲自搞清为什么相武分公司突然对十四年前的绸缎庄杀人案发生了兴趣。他感到当时出于无奈硬封在忘却的厚盖之下的旧伤痕又开始疼痛。那个案子是野津在警署工作期间最大的污点。无论盖子有多厚,这种对不起自己良心的旧债,一辈子也无法还清。

十四年后的今天,假定相武市内正在发生的另一个案件同此案有关,也许能有个意外的机会还清这笔旧债。

对于野津来说,也并非心中完全无数。发案那天夜里两点钟左右,离发案现场两公里左右设在公路边上的一家昼夜营业的快餐馆——“里来玛”曾接待过三名怀疑是罪犯的人。他们在那儿挂过个电话。挂电话的是个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左眼下有颗黑痣的人。由于他讲话的声音很低,未听清谈了些什么。

打完电话之后三个人各要了一份儿咖哩面和啤酒。吃完就走了,而且去向不明。

对于专案组来说幸运的是当时市内通话采用申请方式。他们拿到查封许可证之后当天就向羽代电话局提出了交出快餐馆通话记录的要求。但是电话局则以私人通话受宪法保护和公众电气通信法中有关为用户保密的条文为借口拒绝交出。

刑事诉讼法第一百条规定:“对于被告人发出或发给被告人的邮件或者有关记录以及由处理通信事务的机构或个人保管或归其所有的有关文件、记录,警察有权查封或有权要求提供。”

但是羽代电话局却认为受宪法第二十一条第二项保护的通信秘密是基于第一项保护言论自由的绝对权利,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扣留和限制。对警方的要求表现出坚决不合作的态度。尽管刑事诉讼法第一百零三条规定,当涉及公务秘密时有权拒绝查封,但羽代电信局却不利用这一条而直接抬出了宪法。

除此而外与宪法矛盾的规定还有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九十七条的第二项——“要求提供调查所需报告的权限。”但是在实际生活中接到查封要求的机构和被要求协助的政府部门很少有人拒绝合作。

从法律学的角度来看,宪法第二十一条也是为了保护思想自由和表现自由的条款,其中就包含了通信保密在内。调查机关在搜查邮件或与电信有关的文件记录时一方面需要提交搜查批准证,另一方面还必须有对方的代表在场,因而也不能笼统地称之为侵犯了通信秘密。所以说这种调查虽然在字面上同宪法第二十一条抵触,但并不违背宪法的根本宗旨和目的。此外就说基本人权吧,根据宪法第十五条的规定也要受公共福利条件的限制。这个问题也可由一般解释和判例得到证实,因而调查是应该得到认可的。

但在这个问题上警方并未与之争持不下,而是痛痛快快地撤了下来。野津愤慨地说这不明明有规定嘛,但上司却命令他后撤。

根据昭和三十八年(1963年)法制局制定的关于电话探测的“法制局意见”,可解释为:“只有当犯罪分子正在利用电话进行胁迫时,电信电话总局可利用该设备探明打电话的地点并通报给调查当局。”在其余情况下,若打电话者不愿透露打电话的地点时,可列入通信秘密的范围。

具体到神原一案,打电话的地点已经清楚,只需要搞清接电话的地点,因而也不能列入侵犯通信秘密的范围。但是羽代电话局一口咬定:“公开对方的电话号码也同样是侵犯通信秘密。”

警察根据那三个人离开快餐馆之后就去向不明这一点,估计他们是打电话向朋友求援,很可能由他们的朋友用车把他们送到了市外。由于得不到电话局的协助,因而调查陷入了停顿状态。

所谓野津心中的底数,就是再去找当年在电话局负责管理通话记录的人。他当年办过这个案子,所以对那名负责人的姓名住址也都清楚。当时她的年龄已经不小,估计现在该退休了。在职期间嘴巴封得很严的人一旦退休,而且事情经已过去了十几年,估计不至于仍象过去那样守口如瓶了吧。

公众电话通信法规定,工作人员在职期间掌握的秘密,退休之后仍有保密的义务。但是在职和退休,仅仅从心理上来说这种义务感也毕竟不可同日而语。也许当年她是迫于上级的压力。

假如她已搬了家,只要托羽代署里过去的老同事帮助查找一下也能掌握她现在的住处。野津因为同一味追随大场的警署上司闹对立而离开了那儿,但是至今仍有他的朋友在警署工作,并非整个羽代署从上到下都变了质。

当年的负责人仍然住在老地方。她名叫户田增代,年纪已经相当不小,几乎成了个老太婆。十四年前以宪法作挡箭牌在警察面前寸步不让,勇敢地拒不交出通话记录的巾帼英雄的飒爽英姿,如今早已荡然无存。

她好象没有亲人,住在一间公寓里,靠养老金过着寂寞的晚年生活。户田增代一点也记不起野津了。这也难怪她,都十四年过去了,野津的样子也变化很大。

“喔,你就是当年的那位警察啊!”经过野津反复说明,她终于想起来了。她的牙齿已大部分脱落。

“当年多有失礼之处。我的样子变化很大吧。”也许是岁月的流逝使紧张的身心得到了放松之故吧,连讲话的语调也比当年随和多了。她好似为自己的老态感到自愧,慌杧用手捂住了脸,只有这个动作才显出了一点女性色彩。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突然想起要问这件事啊?”开头的惊愕一过,她马上流露出好奇的表情。看样子她还以为野津仍在警察署工作。野津将错就错地开始提问。

“啊?你还在追查那个案子?”增代好似对警察的这种耐性深感吃惊。

“在搞清真相之前,我们自然要不断地追查。当年你处在那么个位置上,因立场不同未能协助我们,这也并不奇怪。但是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四年,罪犯的法律追诉期也马上就要结束了。再说你现在已经退休,也不必再承担什么职业义务了。你看,如果你还有印象,能把那三个人的通话对象告诉我吗?”

2

野津目不转睛地盯着增代请求她。当他第一眼看到她时,见她老得简直象是换了个人时,曾担心她是否还记得此事,现在他已不再怀疑这一点了。

通话对象她一清二楚,而且以宪法为依据拒绝接受警方要求这件事肯定在她的脑海里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对你的耐性我算是服了。算啦,告诉你吧。”增代在野津那箭一般的目光面前,似乎再也无法抵抗,慌忙低下头才松了口气。

“太好啦!你可答应我了!”野津迫不急待地朝她凑了过去。

“我本来早就想告诉你,可听说专案组已经解散,侦察工作也停止了。”昔日的女英雄退休之后好似胆子也小了不少。

“还来得及。到追诉期到期还有几个月的时间。”

“当年的那份通话记录的内容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凌晨一点二十八分,羽代局31支局的8345要32支局的4159。通话时间为三分钟之内。电话计费18元。”

“真是惊人的记忆力!”

“因为跟警察唇枪舌剑地斗了那么久,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你知道这个电话号码是什么人的吗?”。

本来只要有电话号码就可以查出来,但是假如户田增代就知道,那不就更省事了吗?

“32支局的4159号的安装户主是驾笼屋町的支仓明男。”

“支仓?”这名字听起来好熟悉。

“是中户帮的弟子。听说现在起山了,好象当了中户兴业公司的调查部部长。”

“对,中户帮的支仓,就是他!”野津的眼前豁然开朗。中户帮是以大场一成为靠山,在羽代市称霸一方的黑社会帮会组织。支仓是中户帮的大头目,多年来一直是帮主中户多一的得力助手,替他干尽了坏事。

“这伙罪犯原来和中户帮有关啊!”

“当年是不是受到了中户帮或者大场方面压力,不让你出示通话记录啊?”

“我跟上司商量此事怎么办。上司说对手是中户帮,怕他们今后找麻烦,就以通信保密为借口拒绝了吧。不过,有关记录内容事先已秘密通知过警署的领导,警察虽然表面上要求电话局协助,其实双方怎么说都是事先商量好的。”

“照你这么说,那不就成了把实际执行人蒙在鼓里,叫他们傻乎乎地好象拿到了上方宝剑似地带着查封批准证去找对方吗?”

“此事我也深感抱歉,但因为上司有指示,也没有别的法子。”

“简直是岂有此理!”

直到今天他才了解到事实真相,原来是一场双簧剧。可当时他并不了解这些内幕,还象个傻瓜似地认真钻研过本应是法学家研究的问题——关于宪法和刑事诉讼法的矛盾。

“太对不起警察先生了。到现在我也觉得干了件深感内疚的事情。如果当年不惧怕什么中户帮的报复,交出通话记录,也许罪犯早就被逮捕了。”

听她的口气似乎充满了对中户帮的怨恨。由于退休,她职业上的义务感应该比在职时淡薄多了,但是仅仅这一条原因也并不能增加她对中户帮的怨恨呀!

野津觉得她对中户帮说不定还有什么私怨。在羽代的市民之中本来就无人对中户帮抱有好感。

“自那件事之后,中户帮还找过你什么麻烦吗?”

“我妹妹叫中户帮杀害了!”户田增代好似要把多年埋在心头的积怨一吐为快地说道。

“什么?你妹子叫他们杀了?”

“我妹妹嫁给了中户帮的头头井崎照夫。想不到井崎又搞了别的女人,给她保了人身险之后就把她给害死了。”

“井崎照夫?这不就是在危澜潭翻车,夫妻二人只死了女的那个案子吗?”

野津想起来了。羽代市的北郊有个人造湖,名叫羽代湖。靠近湖北岸处有个被人称为危澜潭的深水区。此案的大概情况是夫妻二人乘车出去兜风,因操纵失误在危澜潭翻车,男方被救,女方却淹死了。

此案发生前不久,丈夫给妻子保了巨额人身险,结果被查明是为了获得保险金的伪装事故而遭到逮捕。此人就是中户帮的头目井崎照夫。发生这个案子时,野津已离开了警署。

“一点也不错。明美是我唯一的亲人。她提出要跟井崎结婚时,我曾极力劝阻,男方是在黑社会里混事的人,最好不要找他,可她就是不听。这不,到头来还是落了这么个下场。保险公司当时就很怀疑,经过调查才知道她是被杀害的。要不然怕是连个尸体也见不上呢。中户帮确实是一帮残无人道的家伙。他们简直就不是人,是一群魔鬼、一群野兽!”户田越说越激动,声泪俱下地咒骂中户帮。

“原来是这么回事呵,他也太对不起你妹子了。”对增代来说此事固然值得同情,但是假如没有这个案子也许她的嘴巴不会这么松。

“警察先生,杀害绸缎庄夫妻二人的罪犯肯定在中户帮里。希望你能尽早把他逮起来!”

增代抬起泪迹斑斑的双眼望着野津。野津根据户田增代的证词,发现了这伙罪犯(尚未最后证实)的线索。他们在犯罪之后曾给中户帮的支仓打过电话,如此可知他们同支仓肯定有某种关系。

假定阿曾原和浅川就是这伙罪犯的成员,那么他们同支仓之间的关系会是什么呢?阿曾原没有犯罪记录,但浅川却有。野津经过对他们两人经历的调查,发现了以下事实:从昭和三十七年起浅川和支仓曾在仙台监狱中一块儿呆了三年左右。

联系点原来在这儿!如果他们在狱中彼此认识并且熟悉了起来,那么他来羽代找过老的牢友并在这儿犯下了抢劫杀人罪的假设就能够成立。总而言之,他找到了浅川同羽代的关系。野津立即把这一新发现转告了宫地他们。

“阿曾原和浅川果然值得怀疑!”

“他们是十四年前的一伙抢劫杀人犯,要是知道我们已对此事有所觉察,肯定会疯狂地进攻咱们。”

“眼看追诉期就要到了,所以说现在已经到了能否逃脱法网的关键时刻。”

“你估计他们已经知道我们把他们和羽代的案子联系起来考虑了吗?”

“恐怕还不知道吧。”

“要是叫他们知道了,可就麻烦啦!到时候恐怕咱们自己也非请个保镖不可了。”

四个人凑在一堆儿商量对策。总而言之,敌人和警察关系密切,如果在证据还不很充分的情况下就报告警察,搞不好就会被他们暗中了结。

他们现在的热情高得邪乎,他们决心查清袭击的背景,逮住十四年前的抢劫杀人犯。对于他们这些中老年后失业,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干上保镖这一行的人来说,这种热情显然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甚至可以说完全是多此一举。因为它已完全超出了职业所要求的义务范畴。他们的任务只是保护森谷和典子的安全。由于对手是手拿凶器的穷凶极恶的敌人,要想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

但是这四个对自己的力量缺乏自信的人却产生了一种高度负责的责任感,好似要想使老人和少女不受无法无天的暴徒侵袭就必须揭露敌人的真面目。

在过去的多半辈子之中他们还从未产生过这种着魔般的热情。他们无论干什么都干不好,只能半途而废。虽然他们也哀叹自己是世界上最不走运气的人,但仍然在人生这条大河之中随波逐流地混到了现在。

不过现在回顾起来,自己似乎把失败的原因统统归结到运气不佳上了。心想反正自己不走运,因而一开始就有些退让。好象早已准备了一条可埋怨运气的退路,缺乏那种与自己选择的职业同生死共命运的劲头。

他们虽然在与人生的奋斗之中一个失败接着又一个失败,但在这次同威胁生命的暴力作斗争的过程中却呈现出时来运转的好兆头。当然也有该失去的已全部失去,已不再害怕失去什么的破釜沉舟劲头在内。

3

森谷好似经过深思熟虑,下了最后决心似地对宫地说:“宫地先生,我有件事想跟你谈谈。”

“您有什么事儿?”

“这事儿你听了也许会感到唐突,可我自己却是经过反复考虑之后才提出来的……”森谷话已开头,但好象仍然有些犹疑。

“你说吧。”

在宫地的催促之下他才说:“你想不想竞选市长?”

“市长?你是说我吗?”宫地并没有马上理解森谷的话是什么意思。

“是啊?”

“什么地方的市长?”

“当然是相武啊!”

“哪能呢!”宫地以为森谷在开玩笑。

“这可不是开玩笑。我正考虑推举你竞选市长呢。”森谷的表情极为认真。

“我怎么当得了市长呢!”

当他听清了森谷的意思之后,惊得目瞪口呆。一个连市政府的清洁处都不收的人要竞选市长,这不等于是痴人说梦吗?

“哎,别说这种丧气话嘛。本市的人对于跟黑道帮会打得火热的阿曾原市政早就厌烦了。明年三月他就任期届满,但他现在正在争取第三次当选。假如无人出面竞选他就会自动当选。由于大家都害怕与浅川勾结在一起的阿曾原,所以恐怕不会有人出面参加竞选的。市民们虽然对阿曾原市政已经烦得要命,但要同他对抗时却又没有那个胆量。所以说只要你肯出面竞选,很有可能获得市民的支持。”

“森谷先生,请你不要再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了,事情并不那么简单。不错,市民们确实已经厌烦了阿曾原政权,但未必就可据此得出他们肯支持我这个一无地盘二无组织三无钱的外来户。最根本的一条是我本人对相武市的政权不感兴趣。

“虽然我的家也在这儿,但那不过是个休息的地方。对于改革相武的市政我是既无热情也不关心。”

“现在恐怕已不能算只是睡觉的地方了吧。你在相武市工作,家也在相武,应该说你已经在相武扎下了根。”

“现在的工作只是临时性的,一旦机会合适,我还是打算在东京找个差事。”

“算了吧,我看你就别再打东京的主意了。东京那种大城市,那是年轻人们的天下。就算给年轻人提供的就业机会多得满地流,也不会给老年人一个立足之地。依我看你在东京的戏早已唱完,为何不能在相武重演一场东山再起的新戏呢?”

宫地心想,“东山再起”这话说得确实不错。自己的确是人生这个大舞台上的失败者,对方是在劝自己这个被东京赶出来的人在这儿重新向命运挑战呢!可说到当市长实在有点不着边际。

森谷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你也许认为我这话不着边际。其实我肯定不会劝你去干那种毫无希望的事情。我在相武也曾经一度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就是现在,支持我的人也大有人在。中央财界的大人物那儿也还有些面子。如果我给你撑腰,我那些老朋友都会支持你。再说,你自己也确实具备担任本市市长的能力。寸步不让地跟浅川帮拼斗的那种大勇大智就决非一般人可比。”

“这话可是过奖了。那不过是因为有三位伙伴的协助再加上运气好之故。再说当时也是为了自卫,不得已而为之。这同市长的能力没有什么关系。”

“话可不能这么说。只要你能临危不惧沉着稳重,管理这个城市保证游刃有余。你能在紧急关头不灰心丧气、不放弃任何努力鼓励大家共同战斗,最大限度地调动了每个人的积极性。这本身就说明你已经具备了市长应具备的领导才能。怎么样,你还是考虑一下吧。”

“宫地,我看这是件好事,你就下决心试试看吧!”升村插了一句。

“我也赞成。依我个人估计,今后怕是没有这种决一雄雌的机会了。反正咱们已经跟浅川帮干上了,倒不如跟整个相武市斗一斗更有意思。”

“要是没有你,说不定我们早已死在别墅里了。如果你出马竞选市长,我们一定全力以赴支持你。”由布和南波也都表态支持。

出马竞选市长本来是件难得的好事,但是不论森谷和三位伙伴怎样怂恿,宫地还是没有那个野心。他年轻时野心很大,大有治国平天下非我莫属的劲头。但是严酷的现实生活使他明白了现实同他的野心之间的差距太大。结婚之后限制他实现可能性的力量就更加强大,琐碎的家庭琐事和平稳的家庭生活磨光了他的梭角儿。他那本来可以在自由的荒野里捕获猎物的獠牙也因为公司的驯养而退化。公司给他的饲料调配得相当可口,就连冷饭也加上了人造调料,搞得象个真正的冷饭。长年吃这种饲料的结果,即使靠积多年的辛苦地位晋升上去,也摆脱不开公司设置的牢笼。晋升就意味着要承担更加重大的责任和付出非常人能忍受的超负荷劳动。反正也看到头了,最好是尽量舒服一些不出大错地干到退休。这种靠工资生活的职员的劣根性已经渗透到了他的骨髓之中。

在公司里多年受排挤的人即使有人给他灌输野心也并不能马上就在心里激起火花。

这种人即使同现任市长竞争获胜,执掌了市政府的大权也不可能有所作为。与其说他不关心政治不如说更主要的是因为性格之中的软弱。但是,时间不长就发生了一起连他这种软弱的人也不能不生气的事件。

4

一个周末的晚上,宫地的大女儿高三学生叶子同朋友一块儿去看电影,回家时却是一副惨相。她的衣服被撕开好几个口子,脸上和手腕上血迹斑斑,说不定其它地方也有伤呢。叶子一跑进门就扑到母亲身上号啕大哭。

“叶子,出什么事啦!”

母亲吃惊地搂着叶子的身体。其实她一眼就看出女儿的身子肯定出了事儿。

“到底是什么人干这种缺德事儿?”母亲好似她自己遭到污辱,气急败坏地询问叶子。但是叶子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根本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正在这时宫地回家来了。

“不得了!咱家叶子出事啦!”妻子把自己的惊慌失措一古脑儿都推给了丈夫。

“叶子,你跟我说是什么人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宫地也慌忙追问叶子。想不到叶子却骂道:“都是因为你!你算什么爸爸,我讨厌你!躲我远点!”

“你说什么?是因为我?”

“你别在我跟前!不然我就去死!”叶子早已失去了理智,而宫地的出现更使她火上浇油。

“你最好出去一下,我再好好问问她。”妻子看不下去了,忙上来劝阻。宫地也叫叶子给说糊涂了。她受到奸污怎么会是因为自己呢?但是她盯着宫地的目光之中确实充满了无法遏止的发自内心的厌恶。

等她渐渐平静下来之后,才把发生的一切告诉了母亲。她出了电影院之后,就和朋友分了手,刚刚走到行人稀少的小胡同那块儿,从角落里冷不丁窜出两个人,上来就堵住了她的嘴,使她的身体失去了自由。随后又把她拖到旁边的空地上轮奸了她。

“你不清楚罪犯是什么人吗?”

“他们自己说是浅川帮的。还说想告警察尽管去告。又说:‘回去告诉你爸爸,再要管闲事,下次连你的妹子也不放过!’都怪我爸硬要当什么保镖,这不,得罪了浅川帮,连家里的人也跟着遭殃。都怪我爸!他算什么爸爸?死了倒好!”说着说着她又激动起来,骂开了父亲。做母亲的很快同女儿统一了口径,硬逼宫地辞职。

“我说,你给我马上辞了那个倒霉的工作!要是叫浅川帮盯上咱,可就别想在这儿呆下去了。”

当初她们把宮地在秩父别墅中同浅川帮的杀手们进行了殊死搏斗当作笑话看待。现在面对浅川帮的獠牙,又吓得发抖、并把责任归结到宫地头上。

“说得轻巧,辞去保镖,咱们靠什么生活?”

“你呀,一看到你就能气饱肚子。叶子都叫人家给强奸了!他们还在打美子和加寿子的主意呢!现在连家里人的安全都没有保证,工作又算个啥嘛!”

美子和加寿子是叶子的妹妹,一个是高一学生,一个是初二学生。

“可我们总得生活吧,要是辞了保镖,我们马上就会活不下去的呀!”

“要是时间不长还可以靠积蓄坚持过去。”

“男人家的工作怎么好说不干就不干呢?何况手头的工作总得有个交代吧。”

“那么家属的安全又怎么个交代?自己的家属都不安全,哪儿还有心思去保护别人!”

“我看还是先去报个案吧。咱眼下已经受了害,叫他们逮捕罪犯!”

“你还有没有脑袋?叶子眼看就要出嫁的人了,要是报了案,叶子被强奸的事儿还不闹个人人皆知啊!”

“警察要为受害者保密的。”

“相武的警察跟浅川帮穿一条裤子,这话不是你说的吗?”

“也不会整个相武市的警察都跟他们抱团儿吧。咱要是就这么掉了门牙往肚子里咽,敌人就更该站在头上拉屎了。”

“我不同意报案!那样就会更加刺激浅川帮。如果美子和加寿子再有个好歹,这日子可怎么过啊!无论如何你得给我马上辞了保镖工作。你要是不好意思张口,我来打电话。”

“混蛋!”结婚以来宫地这是第一次朝妻子发火。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宁可不顾家属的危险,也不想放弃这个原本只是当作权宜之计的保镖工作。

但是,既然敌人连他的家属都不放过,这不正好说明他们的追查工作已经接近了敌人的要害了吗?不对啊,按说他们现在还不知道宫地已经怀疑到他们同羽代的抢劫杀人案有关,大概只是对别墅一仗的报复吧。

强奸犯肯定是那四名杀手的同伙。会不会因为他们是职业杀手却被几个外行保镖打败所以怀恨在心竟然采取了这种下流的报复手段呢?这帮杀手为了自己的面子,就可以对毫不相干的家属伸出黑手,如果一旦发现宫地的刀尖已经对准了他们的咽喉,还不知会干出多么吓人的举动呢。

把妻子好一阵臭骂,使宫地的恐怖感苏醒了。趁现在带着家小逃离此地就可以远远避开这一切危险。其实也不必出逃,只要辞去保镖工作,就可平安无事,目前的冒险也许完全没有意义。

宫地犹疑了。这个家庭虽然没有给过他任何温暖,但对他来说也还是不可缺少的。当他的心倾向家属时,眼前浮现出神原典子那可爱的面影。她的年龄虽然与被强奸的叶子相仿,性格却完全不同。叶子跟了她的母亲,诸事好讲排场,而典子因自小失去父母,时刻带着一缕淡淡的哀伤,这样一来反而使她更加楚楚动人。

假如自己不再担任她和森谷的警卫,想必他们也不至于就出事儿吧。要是说到他们的安全,还是配备更有能力的A级保镖更有保证。看来完全没有必要连自己的家都不顾去干这种工作。

不过这时他又觉得溜走太不象个男子汉的行为。过去这大半辈子自己从未真正搏击过,全都是有始无终,这次会不会是上天为了使自己真正象个男子汉似地生活,特意给与的最后一次机会呢?

但是为此就可以不顾家属的安危吗?在人生将近结束的现在,唯有家属才是他仅有的财富,也是自己的精神支柱。

这时另一种声音质问他,“你自己果真是为了家属才过以往那种四平八稳的日子的吗?家属是不是只是个借口呢?不论你有没有家属,归根结底是你自己缺乏同人生拼搏的勇气!是你自己缺乏勇气,却把这一切都归罪于家属!难道不是这样吗?”

宫地的心动摇不定,但是一个电话却使他下了最后决心。

“宫地吗?收到口信儿了吧!”声音沙哑而混浊。他觉得这种声音好似在哪儿听到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

“什么事啊?”

“真够迟钝的。你那姑娘没告诉你?下次再多管闲事,可便宜不了你!”

“你!”

是强奸叶子的罪犯打来的电话。他想起来了,这是使飞刀的三泽。

“你那个宝贝女儿不简单哪!还是个学生蛋子,干起那种事来已是个久经沙场的老手。”

“你!胡说些什么呀!”

“你要想告尽管去告好了。警察会刨根问底地询问当时的情况呢。要是闹到法庭上,不论你乐意不乐意还得当场表演一下当时的实况呢。咱为了保险起见,还把当时的情况录了音,这可是个很有价值的资料。你不是还有两个小女儿吗。要是上高一和初二,那么身体发育得差不多了吧。既然有那么个骚姐姐,说不定老早就举行过开通典礼了吧。”敌人好似在调查他的家庭情况。

“臭小子,我宰了你!”

“别吓唬人好不好?这样吧,你要是心里还有妻小,就别再多管闲事!你现在明白了吧,跟我们这些职业杀手作对,会是一种什么下场!”

“你告诉浅川,别以为可以永远这么为所欲为。过不了多久我就要把你们这帮家伙统统赶出这座城市!”

就在这一刹那间,宫地动摇的心稳定下来了。跟森谷联手同腐败的市政府决一死战!他对市长本身并无野心,但在同浅川帮的斗争之中就可充分体现自己前半辈子所缺乏的男子汉的勇气。

“口气倒是不小啊,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三泽的口气很凶,但在宫地的强烈反应面前似乎也有些怯阵。

5

在向敌人公开宣战之前,必须先安顿好家属。他觉得敌人的威胁确有不少虚张声势的成分,但是浅川帮是一伙无法无天的家伙,自己公然同他们为敌,自然也需要采取相应的措施。

不管怎么说,三泽的话对他是个打击。固然不能全盘相信所说的叶子非但不是处女,而且已经有相当的性经验。但因为是强奸犯亲口所说,很有一些真实感。

过去他把孩子们的事完全托付给了妻子。但他万万没有料到一个女学生竟下流到令黑道人物都感到吃惊的地步。说起来,她刚被强奸之后,宫地曾劝她去医生那儿检查检查,可是不论宫地怎么劝,她就是死也不去。难道她是怕被人发现在她体内进行的性成熟吗?

这事儿看来无法轻易向警察报案。虽然不论受害者是不是处女,强奸罪都能成立,但在没有目击者的情况下,罪犯有可能提出那是通奸来逃避罪责。如果受害者的性熟悉程度完全不象个高中生一事被传扬出去,那么受害的还是叶子。三泽正是考虑到这些情况才敢于自报姓名的吧。如果他所说的录音是真话,那么袭击叶子肯定是一种有计划的行动,这种做法可谓下流到家了。

宫地向森谷表明了出马竞选市长的决心。

“太好啦,你到底还是下决心了。这样一来我的姿态也就定下来了。躲在深山里的那阵子,我自认为人生的搏击早已结束,叫浅川帮整了一下反而产生了再决一雄骓的念头。这也算是我自己的东山再起吧。这个机会是你给我的。”森谷两眼生辉,他那枯瘦的躯体里仿佛又热血奔腾起来。

“不过从表明出马竞选的那一刻起就等于公开同阿曾原、浅川他们唱起对台戏,敌人的捣乱可能会变本加厉。”

“他们早下手了!”

“什么?已经下手了?”宫地向森谷讲了女儿被奸的情况。

“这帮家伙也真够下作的了。”

“全是一帮疯狗!说不定还会在典子小姐身上打坏主意呢,可千万要小心啊!”

“我看还是你的家属更叫人担心。”

“一进入竞选,阿曾原和浅川显然会是一伙儿,也许公开的无法无天行为能有所收敛。”

“背地里捣鬼更可怕。不过一旦出马那就无论如何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咱只要能证明阿曾原同抢劫杀害神原案有关,那就能成为获胜的刹手锏。”

“羽代的野津正在一步一步查证。现已查明浅川和羽代的黑道帮派头目之间有关系。最近还会来消息的。”

“这事儿一定要抓紧,一定要在选举前抓到确切的证据,否则,即使有证据,也不能在选举上发挥充分作用了。选举前我也要动员以前得到过我帮助的人以及经济后盾拥护你。但是有一条,你千万不能暴露我在幕后支持你。人们一旦怀疑我在幕后就会以为这是企图东山再起的森谷帮和浅川帮在打帮仗。”

“您的朋友和经济后盾都是些什么人呢?”

“慢慢你就会明白的。有一点请你放心,绝对不是非法的。我的本意不过是想叫你下最后一笔赌注,再决一胜负而已。”

森谷淡然一笑。他那笑声之中充满了自信,至少不象是被反对势力追逼,靠几个保镖保护的老黑道人物应有的表情。浅川帮的杀手一旦唤醒了这个老黑道人物的斗志,那就好比是唤醒了一头睡狮。

宫地对森谷到底有多少支持者和经济后盾,心中丝毫无数。但从森谷的经历来看,不得不对其来路持怀疑态度。

不过宫地认为这也没什么。当市长并不是他的目的。人生能有几回搏?如果自己连搏击一次的勇气都没有,毕竟感到惋惜。正如森谷在自己身上下了赌注一样,自己也想在他身上下赌注试试看。即便自己只能做被他操纵的傀儡,那也是为自己进行了一次搏击。

宫地感到心中的星星之火渐渐出现了燎原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