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费钱财的情人

比格斯特百货大楼里有三千名女售货员,玛西尔便是她们中间的一个。她年方十八,在男士手套部站柜台。就是在这三尺柜台前,她熟悉了人类两大性别中的各色各样的人——到商店来买手套的先生们和为先生买手套的女士们。除了对社会上的各路人的这一广泛的了解,玛西尔还获得了别的知识。她把其他两千九百九十九个姑娘的智慧训诫也都听到了耳朵里,并且像马耳他猫那样,悄然而又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储存在自己的大脑中,也许是预见到了她日后会缺少良师的指点,造物主在赐予她美丽的同时,也给了她救助自己的聪明禀性,正像造物主在赋予银狐别的动物所没有的珍贵皮毛时,也赐给了它狡黠和机敏一样。

因为玛西尔的确是个不多见的美人儿。她金发碧眼,娇艳欲滴,又有一副窗前烧烤黄油饼的女人们的那种泰然和平静神情。她站在比格斯特商店的手套柜台前,在你伸出手让人家量你的手套尺寸的时候,你会觉得是赫比正站在你的面前:在你抬眼看她时,你会惊叹她如何长得了一双密涅瓦的充满灵气的眸子。

商店的巡视员离开了这里,玛西尔便嚼她的蜜饯果。若是他又到了她这边来,她就仰面凝视,好像是眺望天上的云彩,脸上浮现甜蜜遐想的笑容。

这便是女店员的那种特有的微笑,我奉劝你还是离它远一点儿,除非是你具有铁石般的心肠、愚钝的感觉和类似于丘比特的那种嬉戏情感的本领。对于玛西尔来说,她总是在闲暇的时间里而不是在柜台前,才操起这种微笑;当然,巡视员也一定有着属于他们自己的那种笑颜。他们是商店中的夏洛克,他们到处转悠是为了找寻罚款的机会。可待看到漂亮的姑娘,他们的眼睛就看不到别的地方去了。当然,并不仅仅巡视员是如此。就在前几天,报纸上还刊登了一则一位年过八旬的老人这一方面的风流事。

有一天,欧文·卡特,一位画家,百万富翁,旅行家,诗人兼汽车收藏家,碰巧来到了比格斯特百货大楼。替他说句公道话,他逛商店可不是他情愿的。他的母亲要观赏一下这里的青铜和石膏塑像制品,出于孝顺,他只得跟了进来。

卡特朝对面的手套部走了过去,想在那里逛上一会儿。他倒是真的需要买上一副,因为他出门时忘了戴手套。既然他以前从来也不曾听说过手套柜台前调情的事儿,他的这一行为几乎也就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

在卡特就要走到他的目的地时,他犹豫了,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丘比特式的调情嬉戏正在他的面前展开着,这样的事情他以前还真是不知道。

三四个穿着扎眼、举止轻浮的小伙子正倚在柜台前,硬撑着要戴进去中号的手套,柜台前的几个姑娘一副乐嘻嘻的样子,有的甚至已经在跟那个领头的撩逗起来。卡特本想退回去走开,可他已经走得太近了。柜台前的玛西尔已在面对面地望着他,她那双含着诘问神情的眼睛,美丽、湛蓝,透着冷冷的光,恰是南海的浮冰映着夏日的太阳发出的那种光亮。

此时,作为画家和百万富翁的欧文·卡特,感觉到他富于贵族特征的苍白脸庞上,热辣辣地泛起一片红晕。这并非是他缺乏自信而胆怯了。他脸红是因为他意识到了什么。他很快觉得,他已跟追逐着柜台前的咯咯发笑的姑娘们的毛头小伙子们为伍了。现在,他自己也正像丘比特幽会于栎木树下那般,依偎在柜台前,真心希望能得到卖手套的姑娘的青睐。他和比尔、杰克、米基之流并不再有什么区别了。于是,他突然觉得,这帮年轻人的冒失行为倒是情有可原了,他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对他所受的传统礼仪的蔑视,有了一个要把这一完美的尤物拥为己有的决心。

在手套包好,付过了钱之后,卡特又逗留了一会儿。玛西尔红红的嘴角边上的酒窝,此时显得更深更美了。所有来这里买手套的男人们,都要这样子逗留一会儿的。她弯起一只胳膊,透过她宽松的短罩衫,她的像普赛克一样的秀臂显露了出来,末了,她把胳膊肘支在了柜台边上。

在这之前,卡特还从来没有碰到过他不能应付自如的场面。可是现在,他比比尔、杰克或是米基那样的年轻人显得更为尴尬,他没有机会在正式的社交场合中碰到这位漂亮姑娘。他在脑子里极力地搜寻着他从前读过或是听到过的有关售货女郎行为习惯方面的内容。后来他也不知怎么地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她们有的时候并不是那么十分严格地坚持,非要通过正式的介绍,才能彼此认识不可。一想到他要邀请这位可爱的纯洁的姑娘进行一次非常的会晤,卡特的心便怦怦地跳了起来。不过,他胸中涌动着的激情给了他勇气。

在泛泛地说了几句友好的寒暄话儿之后,他把他的名片放在了柜台上靠近她的手的地方。

“你能原谅我吗?”他说,“如果你认为我这样做太鲁莽的话。不过,我可是真心实意地希望,你能让我有幸再次见到你,名片上有我的名字:我向你保证,我是怀着最诚挚的敬意来请求做你的一个朋友,来与你相识的。我能希望自己得到这一殊荣吗?”

玛西尔当然了解男人——尤其是来买手套的男人。她坦率而又笑眯眯地望着他,毫不踌躇地说:“当然可以。我觉得你的行为没有什么不妥的。尽管我一般是不和陌生男人一块出去的,因为这并不像是淑女的所为。你想在什么时候再见到我呢?”

“在尽可能早的时间里,”卡特说,“倘若你允许我到你家造访,我将——”

玛西尔发出一阵悦耳动听的笑声。“噢,哎哟,那可不行!”末了,她郑重其事地说,“你只要看上一眼我们的单元房,你就再也不愿意去了!我们三间小屋里住着五个人,如果我带个男性回到家里,我就该看我妈妈的脸色了。”

“那么,”已经着了迷的卡特说,“任何一个你觉得方便的地方都成。”

“哦,我看,”玛西尔桃红色的脸庞上,显示出有了一个好主意的表情,“星期四晚上就挺合适的,你能在七点半到第八大道和第四十八大街交叉路口的拐角处来吗?我就住在那个拐角的附近。不过,一到十一点钟,我就得回家,因为我妈妈从来不准我们十一点以后还待在外面。”

卡特非常感激地答应,他将准时赴约。然后,卡特就赶紧到他母亲那里去了。因为母亲正在四下找他,想让他给鉴定一下她要买的戴安娜青铜塑像。

这时,长着一双小眼睛和扁平鼻子的售货员,走到了玛西尔旁边,满含意味地看了她一眼。“你跟他搭上线了吗,玛西尔?”这位姑娘显得很近乎地问。

“那位先生想叫我同意,允许他到我家来看我。”玛西尔一边神气十足地回答,一边将卡特的名片揣进她的宽罩衫里。

“来家里访问!”这位小眼睛的姑娘忍不住笑着重复道,“他说没说在沃尔多夫请你吃饭,然后乘他的车出去兜风?”

“啊,甭提你的那一套啦!”玛西尔有些不耐烦地说,“你总是喜欢那些艳俗的东西,自从那位消防队的水管车司机带你出去吃了一顿炒杂碎以后,你就觉得了不得了。不,他根本没提沃尔多夫。可是在他的名片上有第五大道的地址,如果他要请我吃顿晚餐,我敢打赌,绝不会是在那种便宜廉价的中国餐馆里。”

当卡特开着他的电动小轿车和母亲一块离开了比格斯特百货大楼的时候,他用牙咬着下嘴唇,心头感到了些许的痛楚。他知道在他已度过的二十九年的生涯中,爱情第一次降临到了他的身上,他爱上的人儿竟然会这么痛快地便答应了在街头跟他会面。虽说这是实现他的愿望的第一步,可随之也产生了许多颇费他思考的误解。

卡特对卖货的姑娘并不了解。他不清楚她的家是不是那种几乎小得住不下人的房子,或者是不是家里常常是亲朋满座,人多得放也放不下。也许,街道的拐角处就是她的客厅,街心花园就是她的起居间,街道便是她花园里散步的小径。然而,她于它们中间的恬适自得,大体上正如在她的富丽堂皇的美室中一样。

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两个星期之后,卡特与玛西尔于傍晚时分,手挽着手走进了一个灯光暗淡的小公园里。他们在一处有树荫掩蔽的僻静地方,找到了一条长凳坐了下来。

第一次他用手臂轻轻地搂住了她婀娜的腰身。她也把一头金黄色的秀发轻轻地枕在了他的肩头。

“唔!”玛西尔惬意地舒了口气,“为什么你没有早一点儿想到这样做呢?”

“玛西尔,”卡特恳切地说,“你一定知道我是爱你的。我真心地请求你嫁给我。到现在你已经对我有了足够的了解,不会怀疑我的诚意了吧。我希望得到你,我必须拥有你。我对我们俩社会地位上的差别,一点儿也不在乎。”

“什么差别呢?”玛西尔好奇地问。

“哦,根本没有什么,”卡特很快地说,“只是一些愚蠢的人们才会这么认为,我有能力让你过奢华的生活。我的社会地位是公认的,我的财富是充裕的。”

“他们也都这么说,”玛西尔答道,“这只是他们骗你的话儿罢了。我猜想,你真正的工作也许只是个熟食店里的伙计吧。或者是以赌马为生。我可不像我看起来那么的单纯好哄。”

“我能提供出你所需要的一切证据来叫你相信,”卡特轻柔地说,“我需要你,玛西尔。我第一次看到你,就爱上了你。”

“他们也都是如此,”玛西尔听了禁不住笑着说,“至少他们嘴上都是这么说的。如果我能碰到一个第三次见到我,才爱上我的人,我想我可能就会也爱上他啦。”

“请不要这么说,”卡特恳求道,“相信我的话,亲爱的。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时,你就成了这个世界上我唯一所爱的女人了。”

“噢,你是个骗人精!”玛西尔笑着说,“你已经跟多少个女孩子讲过这样的话了?”

可是,卡特仍然坚持着诉说他的衷情,最后,他终于触动了深藏在这位售货小姐酥胸下面的那颗难以捕捉的心灵。他的话儿渗透到了她的心田里,这轻浮调笑本来是她最安全的一道防线。她用动了真情的眸子望着他,一片暖暖的红晕出现在她那冷冷的脸颊上。颤巍巍地,笨拙地,她像蛾子般收拢着她的羽翼,她似乎就要准备落在这爱情的花朵上了。于是,她三尺柜台之外的那个世界的晨曦及诸种美好的憧憬,已经在烛照着她的心扉了。卡特感觉到了她情感上的这一变化,于是迫不及待地想去抓住这个机会。

“嫁给我吧,玛西尔,”卡特温柔地低语道,“我们将远离这座丑陋的城市,到美丽如画的都市里去。我们将忘掉工作和生意,生活将会是一个过不完的节日,我知道我应该带你到什么地方玩——我以前常到那里去。你只要想象一下,在那里的海岸边永远是夏天,海水的波浪总是轻轻地拍打着可爱的沙滩,人们像孩子那样快乐和自由自在。我们将乘船到别的海滩上去观光。你可以想在那儿待多久,就待多久。这些遥远的城市中,有一个在它的城区里布满了宏伟华美的宫殿和高塔,里面珍藏着美丽的图画和雕像,那个城市的街道便是环绕着它的河流,人们外出靠的是——”

“我晓得,”玛西尔突然坐直了身子说,“靠的是平底船。”

“是的。”卡特笑着说。

“我早就想到你要说什么了。”玛西尔说。

“然后,”卡特继续道,“我们将继续旅行,去游览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想去的任何一个地方。欧洲的城市游完之后,我们将访问印度,观光那儿的古老城市,骑骑大象,参观印度和婆罗门的令人惊叹的庙宇,到波斯去看骆驼长队和战车比赛,还有一切其他国家的旖旎风光。难道你会不喜欢这一切吗,玛西尔?”

玛西尔这时站了起来。

“我看我们最好还是回家吧,”她冷冷地说,“时候已经不早了。”

卡特依从了她。他已经对她那变化无常的情绪有所了解,要想反对是没有用的。不过,他还是为他的胜利感到了些许的得意。有一刻的工夫,他毕竟牵系住了这个桀骜不驯的普赛克的心,尽管只是一条像丝一样细的线,但他心中的希望加强了。她曾有一次合起了她的羽翼,将她的手轻轻地抚在了他的手上。

第二天,在比格斯特百货大楼里,玛西尔的好朋友卢露在柜台边拦住了她。

“你跟那位恋着你的朋友进展得如何呢?”卢露问。

“哦,他?”玛西尔拂着她头侧的卷发说,“他已经不再和我有任何关系了。喂,卢露,你知道那个家伙想叫我干什么吗?”

“让你当演员?”卢露屏住呼吸猜测道。

“不对,他的趣味太低俗了,还够不上那个格呢。他想叫我嫁给他,然后到科尼斐兰岛去度蜜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