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八章

在一个潮湿的周日下午,准确时间是两点二十八分,琼· 露易丝被一下子从她那静谧的王国中拽了出来,无依无靠,竭尽全力地保护她敏感的表皮。这一切是那么突如其来,就像一个野蛮的男孩从蚁狮的洞穴里猛地抓出它的幼虫,任其在阳光下挣扎。事情是这样:

午饭时,琼· 露易丝向全家人讲述芬奇博士对流行版圣歌演唱法的见解,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饭后,阿迪克斯坐在客厅属于他的角落,看星期天的报纸,琼· 露易丝期待着和她叔叔度过一个乐趣无穷的下午,配以茶点和梅科姆镇最浓的咖啡。

门铃响了。她听见阿迪克斯喊道:“请进!”是亨利的声音,答道:“可以走了吗,芬奇先生?”

她丢下洗碗布。她还没来得及走出厨房,亨利便已经把头从门口探了进来,说:“嘿。”

亚历山德拉立即擒住他不放:“亨利· 克林顿,你该为自己感到害臊。”

亨利的魅力可是不容小觑,他全力向亚历山德拉展开攻势,然而亚历山德拉却丝毫没有软化的迹象。“嗳,亚历山德拉阿姨,”他说,“就算你想一直生我们的气,也不可能老气下去啊。”

亚历山德拉说:“我这次替你们解了围,下次我就未必能给你们兜着了。”

“亚历山德拉阿姨,我们对此感激不尽。”他转向琼· 露易丝,“晚上七点三十,不去庄园,我们去看演出。”

“好的。你们要去哪里?”

“县府大楼。开会。”

“星期天开会?”

“是的。”

“对哦,我总是忘记这地方所有的政治活动都安排在星期天。”

阿迪克斯催亨利赶紧出发。“再见,宝贝。”他说。

琼· 露易丝跟随他走进客厅。前门在她父亲和亨利身后砰地关上了,她走向父亲坐的椅子,收拾他留在椅子脚下的报纸。她将报纸拾起来,按版面顺序理好,整齐地叠放在沙发上。她又穿过房间,把他书桌上的那堆书摞直,就在这时,一本公文信封大小的活页册映入了她的眼帘。

册子的封面上画了一个吃人肉的黑人,画面上方印着“黑祸”二字。册子的作者是某个名字后面附有若干学位的人。她翻开那本活页册,在她父亲的椅子上坐下,读了起来。读完后,她像提着一只死耗子的尾巴似的拎着册子的一角,走进厨房。她把册子举到她的姑姑面前。

“这东西是什么?”她问。

亚历山德拉的目光越过眼镜上方,看了一眼。“是你父亲的东西。”

琼· 露易丝踩下垃圾桶的开关踏板,把册子扔了进去。

“别这样,”亚历山德拉说,“如今这些册子很难搞到了。”

琼· 露易丝张开嘴,闭上,又张开。“姑姑,你读过那东西了吗?你知道里面写的什么吗?”

“当然。”

这比亚历山德拉当着她的面讲出一句下流话更让琼· 露易丝惊讶。

“你——姑姑,你知道吗,比起那玩意儿里的内容,戈培尔博士简直就是个纯真可爱的乡村小孩。”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琼· 露易丝。那本书里讲了很多事实。”

“没错,绝对的事——实,”琼· 露易丝挖苦道,“我特别喜欢那一段,写黑人,天见犹怜,免不了比白人低等,因为他们的头盖骨更厚,他们的脑颅更浅——不管那是什么意思——所以我们必须好好善待他们,不让他们做出自残的事,使他们安分守己。我的天哪,姑姑——”

亚历山德拉挺直腰板。“怎么啦?”她说。

琼· 露易丝说:“就是,我压根儿不知道你爱好诲淫的读物,姑姑。”

她的姑姑不作声,琼· 露易丝继续往下说:“真正让人叹为观止的是那则比喻,说有史以来,统治世间的始终是白人,除了成吉思汗还是某个人是例外——在这点上这位作者真是公正——他大言不惭地指出,连法老也是白人,他们的臣民是黑人或犹太人——”

“这是实情,不是吗?”

“确实,但和这个问题有什么关系?”

琼· 露易丝在内心惴惴不安、满怀期待或紧张烦乱时,尤其是在面对她的姑姑时,她的大脑咔嗒转换节拍,变成吉尔伯特笔下的傻瓜。三个活跃的身影在她脑中疯狂旋转——时间被杰克叔叔和迪尔节拍反常的舞步所填充,遮蔽了明天的来临与明天的纷扰。

亚历山德拉在同她讲话:“我告诉你。这是你父亲从公民议会的会议上带回来的。”

“从什么?”

“从梅科姆县的公民议会。你不知道我们有这个机构吗?”

“不知道。”

“好吧,你的父亲是理事会成员,亨利是最忠实的会员之一。”亚历山德拉叹了口气,“不是说我们真的需要这样一个机构。梅科姆这里还没发生什么状况,但有所准备总是明智的。他们这会儿就在那儿。”

“公民议会?梅科姆的?”琼· 露易丝听见自己怔怔地重复道,“阿迪克斯?”

亚历山德拉说:“琼· 露易丝,我想你没有完全明白南部目前的局势——”

琼· 露易丝遽然转身,朝前门走去,出了门,穿过宽敞的前院,沿着街道全速往镇上奔去。亚历山德拉“你不能这副样子去镇上”的话语声在她身后回响。她忘记车库里停着一辆车况很好的车,车钥匙就在门厅的桌上。她步履飞快,合着萦绕在她脑中那首朗朗上口的打油诗。

眼下的状况真尴尬!

若我把你嫁,

在你寿终正寝之时,

那你所宠爱的女子

也必死于刀下!

眼下的状况真尴尬!

汉克和阿迪克斯在搞什么名堂?发生了什么事?她不知道,但在太阳下山前,她会查清楚。

这和她在屋里发现的那本活页册有关——就放在那儿,放在上帝和众人面前——和公民议会有关。她听说过那个组织,其实。纽约的报纸通篇都是相关报道。她后悔没有多加留意,但只需扫一眼整栏的文章,就足以让她了解一个耳熟能详的故事:和无形帝国成员、和憎恨天主教徒者一样的人;愚昧无知、恐惧缠身、面红耳赤、土里土气、遵纪守法、百分百热血的盎格鲁—撒克逊人,她的美国同胞——败类。

阿迪克斯和汉克另有所图,他们去那儿只是为了关注事态——姑姑说阿迪克斯是理事会成员,她搞错了。根本就是搞错了,姑姑有时会把她知晓的事实全都混为一谈……

到了镇上,她放慢了脚步。那儿冷冷清清的。药店门口只有两辆车;古老的县府大楼矗立在午后逼人的阳光下,白花花的;远处,一条黑色的猎犬大步跑过街道,智利南美杉静默地林立在广场的四角。

在朝北面的入口走去时,她看见大楼边上停了两辆空荡荡的轿车。

当她走上县府大楼的台阶时,她没有注意到在那儿闲荡的上了年纪的人,她没有注意到立在门里的饮用水冷却器,没有注意到走廊里藤编坐垫的椅子;她注意到了含有甜丝丝尿骚味的阴湿气息,来自不见天日的县档案库。她经过税务员、估税员、县秘书、登记员、遗嘱验证法官的办公室,登上通往法庭层的未油漆过的老楼梯。再登上一段有遮顶的狭小阶梯,上面便是留给黑人的楼座。她走了进去,坐在前排角落的老位子上,就是她和她的哥哥上法院看父亲出庭时所坐的位子。

在楼下粗糙的长椅上坐着的,不仅有梅科姆的大多数败类,还有该县最受敬重的人。

她望向房间的另一头,在将审判庭和旁听席隔开的栏杆后面的一张长桌旁,坐着她的父亲、亨利· 克林顿、几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和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在桌子尽头,懒洋洋地坐着一个浮肿、头发花白的大个子,是威廉· 韦罗贝,他代表了她父亲和与他志同道合者所鄙夷的一切政治主张。像他那样的人已经绝种了,她心想。阿迪克斯根本不会理睬他,可瞧,他们同坐在……

像威廉· 韦罗贝这样的人的确已经绝种了,至少是一度绝种了。他在富足中慢慢流血身亡,因为他的生命之血是贫穷。在南方腹地,每个县都有一个韦罗贝,排除微小的地域差异,他们是如此相似,从而构成一个类别,称之为“他这个崇高伟岸的人,这个小人”。他,或不管他的臣民如何称呼他,都是县里的政要——通常是县治安官或法官或遗嘱检验员,但也存在变异,比如梅科姆县的韦罗贝,他选择不事公职。韦罗贝是个罕见的人——他更喜欢留在幕后,表示他没有庞大的个人虚荣心,而这种虚荣心是一文不值的暴君必不可少的特质。

韦罗贝不在县里最舒适的办公室主持县务,而选择在一个顶多堪称茅棚的地方——一间狭小、昏暗、散发恶臭的房间,门上贴着他的名字,里面只有一部电话、一张餐桌和几张没上过漆的被人坐得锃亮的太师椅。无论韦罗贝去哪里,身后都自动跟着一小撮被称为“县府大楼党”的人,这些人服帖顺从,消极悲观,被韦罗贝安插在各个县市政府部门里,听命行事。

那张桌上,坐在韦罗贝身旁的就是一个“县府大楼党”,汤姆-卡尔· 乔伊纳,是他的得力助手,有充分的理由感到骄傲:他不是从一开始就加入了韦罗贝的阵营吗?他不是整天为韦罗贝跑腿吗?他不是在昔日大萧条期间,半夜敲佃户家木屋的门吗?不正是他,向每个无知、饿肚子、接受公共援助——不论是工作还是救济金——的可怜人反复强调,要把票投给韦罗贝吗?不投票,没饭吃。和他的下一级跟班一样,经年累月,汤姆-卡尔显露出一种扞格不入的崇高姿态,不介意人们提起他恶毒的发家史。那个星期日,汤姆-卡尔安稳地坐在那儿,心里很清楚,这个他用无数不眠之夜缔造的小帝国,在韦罗贝失去兴趣或死后,将归他所有。汤姆-卡尔的脸上没有征兆表明,他也许会迎来一个猝然的意外:经济繁荣孕育的独立自主已然削弱了他的王国,使它濒临倾覆,再有两次选举,就该崩毁成社会学专业的论文素材了。琼· 露易丝望着他自命不凡的可鄙面孔,寻思着,南方以赶尽杀绝的手段来报答其公务员着实是冷酷无情,想到这儿,她差点笑出声来。

她俯视一排排熟悉的脑袋——白头发,棕头发,精心梳理过以掩盖秃头的头发——她回想起许久以前,当审判内容索然无味时,她会悄悄把蘸了唾液的纸团瞄准底下那些溜光发亮的圆顶。有一天,泰勒法官逮到她,威胁要给她开一张法院传票。

县府大楼的钟嘎吱作响,铆足劲儿发出“噗噜咯”的声响,敲了整点。两点。当钟声颤悠悠地逝去时,她看见她的父亲起身,用他出庭时不露声色的嗓音向与会者发言:

“先生们,今天为我们讲话的是格雷迪· 欧汉隆先生。不需要我介绍了。有请欧汉隆先生。”

欧汉隆先生起身说:“诚如奶牛在冰冷的清晨对挤奶人所讲的,‘感谢你们温暖的手’。”

她以前从未见过或听说过欧汉隆先生,然而,从他开场白的要旨里,她清楚认识到欧汉隆先生是个怎样的人——他就和一般人一样,平凡、敬畏上帝,辞了工作,把全部时间投入到维护种族隔离大业上。哎,有些人就是有奇怪的爱好,她思忖。

欧汉隆先生长着一头浅棕色的头发,湛蓝的眼睛,一张像骡子般执拗的脸;他戴了一条丑得吓人的领带,没穿外套。他解开衣领扣子,松松领带,眨眨眼睛,用手梳理头发,然后进入正题。

欧汉隆先生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在这儿上的学,娶了一位南方淑女,在这儿生活了一辈子。如今,他主要的兴趣在于坚持南方的生活方式,不让黑鬼和最高法院来命令他或其他任何人该做什么……一个种族愚笨得像……本质上低劣下等……蓬乱的卷毛头……仍在树上……油腻而臭烘烘……娶你们的女儿……破坏种族的纯正……杂交……杂交……拯救南方……黑色星期一……比蟑螂更下贱……上帝创造了多个种族……无人知晓原因,但他计划把他们区隔开……假如不是这样,他会把我们创造成同一种肤色……回非洲去……

她听见她父亲的声音,一个细微的声音在温暖、安谧的过去讲话。先生们,倘若这个世上存在一条我信仰的口号,那就是:人人享有平等的权利,无人享有特权。

这些冒出水面的黑鬼牧师……长得像猿猴……嘴巴像五百克的食品罐头……歪曲福音书……法庭宁可听信乱党分子……把他们统统拉出去,以叛国罪枪毙……

在欧汉隆先生鼓噪的长篇大论下,一段反驳他的回忆涌上她的心头:法庭起了难以察觉的变化,庭上,她俯视着同一批脑袋。当她把目光投向房间另一头时,看到陪审席里坐着陪审员,泰勒法官主持审判,他的速记员像领航员似的坐在下面,在他的前方写个不停;她的父亲站在那儿:他从一张桌前站起身,她能看见桌旁那个蓬乱的卷毛头的背影……

阿迪克斯· 芬奇鲜少接刑事案件,他对刑法没有兴趣。他接这个案子的唯一原因是,他知道他的当事人是无罪的,他怎么也不能让这个黑人男孩因为一位由法院指定的心不在焉的辩护律师而进监狱。这个男孩通过卡波妮找到他,向他讲述了他的遭遇,并告诉了他真相。真相是丑陋的。

阿迪克斯成功掌握主动,牢牢抓住起诉书漏洞百出的要害,向陪审员表明立场,取得了梅科姆县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胜利:他使一个被控强奸罪的黑人男孩无罪开释。这场诉讼的主要证人是个白人女孩。

阿迪克斯拥有两项重大优势:虽然那个白人女孩才十四岁,但被告受到的指控不是法定强奸罪,因而阿迪克斯能够并实际证明双方是你情我愿的。还有一个事实让你情我愿的观点比正常情况下更容易证明——被告只有一条手臂,另一条在锯木厂的一次事故中被截去了。

阿迪克斯使出浑身解数,怀着出于本能的厌恶——深恶痛绝至此,唯有知道自己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才能消除那份厌恶——把这场官司打到底。陪审团做出裁定后,他在中午时分走出法庭,回家洗了一个蒸汽浴。他从未计算他为此付出的代价。他从不回顾。他永远都不知道有两双和他本人相像的眼睛在从楼座上看着他。

……问题不是流鼻涕的黑鬼会不会和你的小孩一块儿上学或坐在公共汽车的前面……问题是基督教文明能不能继续存在,或者我们会不会成为乱党分子的奴隶……黑鬼律师……践踏宪法……我们的犹太朋友……杀害了耶稣……投票给那个黑鬼……我们的爷爷……黑鬼法官和治安官……隔离是平等……百分之九十五的税收……给那个黑鬼和那条老猎狗……追随那头金牛犊……宣讲福音书……罗斯福老太太……黑鬼的贴心人……款待四十五个黑鬼却冷落一个青春纯洁的南方白人少女……休伊· 朗,那位有身份的基督徒……黑得像烧焦的引火柴……贿赂最高法院……正直的白人基督徒们……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是为了那个黑鬼……

琼· 露易丝的手发滑。她把手从楼座栏杆上拿下来,看了一眼。手心湿答答的。栏杆上有一块地方湿了,反射着从上层窗户照进来的微弱光线。她盯着坐在欧汉隆先生右侧的父亲,无法相信她所看到的一切;她盯着坐在欧汉隆先生左侧的亨利,无法相信她所看到的……

……可他们坐满了整个法庭。有资产有道德的人,富于责任感的人,善良的人。各式各样身份不同、名声各异的人……该县唯一没有出席的人似乎是杰克叔叔。杰克叔叔——她本该抽时间去看他的。什么时候去呢?

她对男人的事务知之甚微,但她知道,她的父亲和一个满口脏话的人共同现身在那张桌上——事情因此而少了些龌龊吗?不。罪无可恕。

她感到恶心。她的胃一阵抽缩,她开始战栗。

汉克。

她浑身上下每根神经都在尖叫,然后死亡。她失去了知觉。

她笨拙费力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地从楼座走下有遮顶的楼梯。她没有听见自己的脚在宽阔的台阶上发出刮擦声,没有听见县府大楼的钟吃力地敲了两点半,她感觉不到一楼阴湿的空气。

明晃晃的太阳刺痛她的双目,她用手捂住脸。当她缓缓放下双手,让眼睛适应从暗到亮的光线时,她看见梅科姆镇空无一人,在蒸笼般的午后闪着微光。

她走下台阶,来到一棵常青橡树的树荫下。她张开手臂,靠在树干上。她看着梅科姆镇,喉咙发紧:梅科姆镇也在回望着她。

走开,那些古老的大楼说,这儿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你不受欢迎。我们有自己的秘密。

她听从了它们,在万籁俱寂的热浪中走上梅科姆镇的主干道——一条通往蒙哥马利市的公路。她不停地往前走,经过有宽敞前院的房子,精通园艺的女士和反应迟钝、身材魁梧的男人在院子里走动。她觉得自己听见惠勒太太隔着街道在朝莫迪· 阿特金森小姐大吼;假如莫迪小姐看见她,她会说,进来吃点蛋糕吧,我刚做了一个大的给医生,一个小的给你。她数着人行道上的裂缝,硬看头皮准备接受亨利· 拉斐特· 杜博斯太太的攻击——别对我说什么“嘿”,琼· 露易丝,你要说“下午好”!她在那栋屋顶陡斜的古老房子前加快脚步,经过雷切尔小姐的住所,发现自己到了家。

手工冰激凌。

她使劲眨眨眼。我神志失常了,她想。

她想继续往前走,但为时已晚。她家旧址上开的现代冰激凌店正在营业,四四方方,矮矮胖胖的,一个男的正探出窗口细细打量她。她把手伸进便裤口袋,摸出一个二十五美分的硬币。

“请给我一个香草蛋筒。”

“现在不流行蛋筒了,我可以给你一个——”

“没关系。那就流行什么给我什么吧。”她对那人说。

“琼· 露易丝· 芬奇,不会是你吧?”他说。

“是我。”

“你过去就住在这儿,对吧?”

“是的。”

“实事求是地讲,出生在这儿,对吧?”

“是的。”

“现在在纽约,对吧?”

“是的。”

“梅科姆镇变了,对吧?”

“是的。”

“不记得我是谁了吗,你?”

“不记得了。”

“行,我不告诉你。你可以坐在那儿,吃你的冰激凌,想想看我是谁,假如你能想出来,我可以再免费送你一份。”

“谢谢,先生,”她说,“我可不可以到后面转一转——”

“没问题。后面有露天的桌椅。晚上大伙儿三五成群地坐在那儿吃冰激凌。”

后院铺满白色的石子。没了屋子、车库、楝树,这儿看上去可真小,她想。她在一张桌子旁坐下,把那杯冰激凌放在桌上。我得想一想。

事情来得太快,她的胃依旧在翻腾。她深呼吸,试图让她的胃平静下来,但胃就是不肯消停。她感觉自己脸色发青,反胃,她低下头去。她虽然竭尽全力,却依然无法思考,她只知道,她知道的是:

那个她曾经彻底、全心全意信任的人辜负了她;她认识的唯一一个让她能带着知根知底的信心指着说“他是正人君子,他从骨子里是一位正人君子”的人,背叛了她,公然地、令人作呕地、无耻地背叛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