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九章

正直、幽默、耐心,这是形容阿迪克斯· 芬奇的三个词。还有一句形容他的话——从梅科姆县及其周边地区随便挑一个居民,问他对阿迪克斯· 芬奇的看法,回答八九不离十会是“我的朋友里没有比他更好的”。

阿迪克斯· 芬奇为人的秘诀,简单到深奥难解:大多数人都有道德准则,并努力在实践中遵照这些准则行事,而阿迪克斯严格按照他的准则行事,不小题大做,不炫耀吹嘘,不自我反省。他私下的个性即他公开的个性。他的准则即单纯的《新约》伦理,收到的回报是每个认识他的人都尊敬、热爱他。连他的敌人也爱他,因为阿迪克斯从不承认他们是他的敌人。他从不富有,但在他的孩子们心目中,他是最富有的人。

一般小孩对于大人的事情了解得很少,但他的孩子却拥有为人子女难得有的条件,知道的事情不少:阿迪克斯担任议员时,结识了一个比他小大概十五岁的蒙哥马利姑娘,他坠入爱河,并最终娶了她;他把她带回梅科姆,他们住在小镇主街上一栋新买的房子里。阿迪克斯四十二岁时,他们的儿子出生了,他们给他起名杰瑞米· 阿迪克斯,纪念他的父亲和他父亲的父亲。四年后,他们的女儿出生了,他们给她起名琼· 露易丝,纪念她的母亲和她母亲的母亲。过了两年,有一天傍晚,阿迪克斯下班回家,发现他的妻子躺在前廊地上,死了,由于紫藤挡住了视线而无人看见——这株紫藤独占廊角,把那里变成了一块阴凉、私密的休憩处。她死的时间不长,她摔落前坐的那张摇椅仍在摇晃。琼· 格雷厄姆· 芬奇带给这个家族一颗二十二年后夺去他儿子生命的心脏,就在他父亲事务所前的人行道上。

阿迪克斯这一年四十八岁,妻子撒手人寰,留下两个年幼的孩子和一个名叫卡波妮的黑人厨娘。他未必曾追索过人生的意义,而只是尽他最大努力养育他的孩子,就他在孩子心中的地位而言,他的努力确实称优:他从来不因太累而不玩“传球过人”的游戏;他从来不因太忙而不编引人入胜的故事;他从来不因太专注于自己的问题而不用心谛听悲惨的遭遇;每天晚上,他都给他们朗读到声音发哑为止。

在念书给孩子听时,阿迪克斯一石几鸟,大概会令儿童心理学家深感惊愕:他手头在看什么就给杰姆和琼· 露易丝读什么,两个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培养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博学。他们早早涉猎了军事史、等待被通过成为法律的法案,《真探疑案》杂志、《亚拉巴马法典》、《圣经》和帕尔格雷夫汇编的《英诗金库》。

无论阿迪克斯去哪儿,大多时候杰姆和琼· 露易丝都会跟着。如果议会有夏季会议,他便带他们去蒙哥马利;他带他们去看橄榄球赛、参加政治集会、上教堂;如果晚上他必须加班到很晚,就把他们带到办公室。太阳下山后,很难看到阿迪克斯身后没有拖着孩子。

琼· 露易丝对母亲没有一丁点儿印象,她从不知道母亲是什么,但她极少感到需要一个母亲。童年时,父亲从未曲解过她的意思,也从未有过一次疏漏——只有一次,在她十一岁那年,有一天放学回家吃饭,她发现自己开始流血。

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开始放声尖叫。卡波妮和阿迪克斯还有杰姆跑了过来。当他们明白了她的苦境后,阿迪克斯和杰姆无助地看着卡波妮,卡波妮接手了这件事。

琼· 露易丝从未充分意识到她是个女孩。自出生以来,她一直风风火火、打打闹闹;与人争斗,玩橄榄球,攀爬,追赶杰姆,在任何比身手的竞赛中打败她所有的同龄人。

当她平静下来,能听得进话时,她断定那是一个捉弄她的残酷的恶作剧:现在她必须迈入女性的世界,一个她蔑视、无法理解,也无法自卫的世界,一个不欢迎她的世界。

杰姆在他十六岁时抛弃了她。他开始用水把头发光滑地往后梳,和女孩约会。她唯一的朋友就是阿迪克斯。接着,芬奇博士返回了故乡。

两个老去的人帮助她度过了最孤独、最艰难的时光,历经从咆哮的假小子变成妙龄女郎的浴火重生。阿迪克斯拿下她手里的气枪,把高尔夫球杆放到她的手中;芬奇博士教导她——芬奇博士把自己最感兴趣的东西教给她。她虚应着这个世界:敷衍了事地循规蹈矩,表现得像个好人家的姑娘;她对服装、男孩、发型、小道消息和女性志趣很是三心二意。可脱离了那些她确信爱她的人所给她的安全感,她始终心神不宁。

阿迪克斯送她去上佐治亚州的一所女校。毕业后,他说,现在是她该开始自力更生的时候了,她干吗不去纽约或其他什么地方。她隐隐觉得受伤,感到自己正在被驱逐出自己的家,可随着岁月的流逝,她认识到阿迪克斯这一明智之举的全部价值:他年事渐高,他希望看到女儿能自力更生,这样他便能够安心地离开人世了。

她不是形单影只,而在背后支撑她的,她人生最强有力的精神支柱,是她父亲的爱。对此,她从不质疑,从不考虑,甚至从未意识到,她在做任何重要的决定前,都会条件反射似的在潜意识中问自己:“阿迪克斯会怎么做?”她从未意识到,她之所以能够不屈不挠地坚持自己的立场,全是因为她的父亲;她性格中任何可誉为正派善良的部分,皆是她父亲造就的;她未察觉到她崇拜他。

她只知道,她为那些抱怨父母不给他们这个、诓骗他们干那个的同龄人感到惋惜;她为那些中年女舍监感到惋惜——这些人经过一番分析后发现自己的忧虑所在正是自己本身;她为称自己的父亲为“我们家那个老家伙”的人感到惋惜,这说明这些父亲多半是声名狼藉、嗜酒、无能的废物,使他们的孩子在人生旅途的某一刻失望透顶、无法原谅。

她挥霍她的同情心,并沾沾自喜地活在她舒坦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