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捷潘齐科沃村的居民——摘自一个无名氏的回忆录 第二部,也是最后一部

一、追逐

我睡得很香,连梦也没做。我突然感到仿佛我的两腿上压上了一件十普特重的东西。我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天已经大亮,阳光明媚地照进窗户。在我的床上,或者说得更确切点,在我的腿上坐着巴赫切耶夫先生。

怀疑是不可能的:这正是他。我好不容易把两条腿抽了出来,在床上欠起身子,勉强醒了过来,我莫名其妙和呆滞地望着他。

“他还瞧哩!”胖子叫道,“你干吗老盯着我?快起来,老弟,快起来!叫了你半小时了,快醒醒吧!”

“出什么事了?几点啦?”

“时间还早,老弟,可是咱们的费弗罗尼雅连天亮也等不及就飞啦。快起来,咱们去追!”

“什么费弗罗尼雅?”

“就是咱们那位傻大姐!飞啦!还在天不亮以前就飞啦!我就到你们这儿来一小会儿,老弟,想把你们叫醒就得了,可跟你足足磨蹭了两小时!您就快起来吧,老弟,您叔叔也在等您。可盼到这一天啦!”他声音里带着一种既幸灾乐祸又恼怒的神情补充道。

“您到底说谁呀,究竟是什么事儿?”我不耐烦地问道,但是已经猜到了八成,“该不会是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吧?”

“那还用说?就是她!我说过多少遍了——就是不听!这下子她可给你道喜啦!她害的是相思病,她满脑子想的就是谈情说爱!呸!至于那人,那人怎么样?那个留小胡子的?”

“难道跟米津契科夫?”

“你算了吧!老弟,你给我扒拉开眼睛,哪怕为了这样的喜庆日子稍微醒醒好不好!瞧你现在还在说胡话,大概昨天吃晚饭的时候你就睡过去了,跟什么米津契科夫?跟奥勃诺斯金,而不是跟米津契科夫。而伊凡·伊凡内奇·米津契科夫是一个规规矩矩的人,现在正准备跟我们一起追赶。”

“您说什么?”我猛地在床上坐直了身子,叫道,“难道跟奥勃诺斯金?”

“你这人呀,真没法夸你!”胖子从座位上跳起来答道,“我来找他是把他当成一个有学问的人,来告诉他这件出人意外的事,可他还怀疑!得了,老弟,如果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去,就快起来,穿上裤子,我没工夫跟你说废话:本来就给你浪费了不少宝贵时间!”

他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我听了这消息以后大吃一惊,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匆忙穿好衣服,跑下了台阶。正房里看来还在睡觉,似乎对发生的事还一无所知。我想先把叔叔找到再说,我小心翼翼地登上正门的台阶,可是在门廊里遇见了娜斯金卡。她衣服穿得很仓促,穿了一件不知是晨衣还是罩衫。她的头发也没梳:看得出来,她刚从床上跳起来,似乎在门廊里等候什么人。

“请告诉我,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跟奥勃诺斯金走了是真的吗?”她脸色苍白,满脸惊慌,上气不接下气地匆匆问道。

“听说是的。我正在找叔叔,我们想去追。”

“啊!快把她,快把她带回来!如果你们不把她找回来,她会完蛋的。”

“但是叔叔到底在哪呢?”

“大概在那里,在马房那儿;他们在那儿套车。我在这里等他。您听我说,请您替我告诉他,我今天一定要走;我已经拿定了主意。父亲会带我走的;如果可以的话,我立刻就走。现在一切都毁啦!一切都完啦!”

她说这话的时候,十分伤心地望着我,陡地泪如雨下。她似乎要发狂了。

“您别急!”我恳求她,“要知道,这一切正在好起来——您会看见的……您怎么啦,娜斯塔霞·叶甫格拉福芙娜?”

“我……我不知道……我怎么了。”她气喘吁吁地说,不自觉地握住我的手,“请您告诉他……”

就在这时候,门外右侧传来了什么骚动。

她惊慌失措地甩开我的手,话没说完就跑上楼梯去了。

我在后院的马房旁找到了大家,也就是叔叔、巴赫切耶夫和米津契科夫。巴赫切耶夫的马车已经套上了新马。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就等我来后立刻出发。

“他来啦!”我一出现,叔叔就叫道,“听说啦,老弟?”他脸上带着某种奇怪的表情补充道。

在他的眼神、声音和动作里流露出恐惧、惶惑,同时又好像是希望。他认识到,他的命运里出现了根本的转机。

他们立刻把事情的原委统统地告诉了我。巴赫切耶夫先生过了一个非常糟糕的夜晚以后,清早走出自己的家门,准备赶到修道院去参加早祷。修道院就坐落在离他村子四五俄里的地方。车在从大路拐到修道院去的岔道上,他突然看见一辆疾驰而来的马车,而在马车里他看见了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和奥勃诺斯金。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哭哭啼啼的,好像吓坏了,她大叫一声,向巴赫切耶夫先生伸出了两手,仿佛在求他保护——起码在他的叙述中是这么说的。“可是那个留小胡子的下流东西,”他补充道,“却半死不活地坐着,躲了起来;可是休想,老弟,你躲不了!”斯捷潘·阿列克赛耶维奇毫不迟疑地重新拐上大路,直奔斯捷潘齐科沃,叫醒了叔叔,米津契科夫,最后是我。大家决定立刻动身追赶。

“奥勃诺斯金呀奥勃诺斯金……”叔叔说道,他注视着我,好像此外还有什么别的话想跟我说似的,“谁能料到呢!”

“这个下流东西什么卑鄙的事情都做得出来!”米津契科夫怒不可遏地叫道,但又立刻转过身去,避开了我的目光。

“咱们怎么啦!到底走不走呢?还是站到天黑,尽讲故事呢?”巴赫切耶夫先生打断了大家的话,爬进了马车。

“走吧,走吧!”叔叔同意道。

“一切正在好起来,叔叔,”我对他低声说道,“您瞧,这一切现在解决得多好啊?”

“得了,老弟,别造孽啦……哦,我的朋友!他们因为事情没有办成,迁怒于她,现在一定会干脆把她撵走的——你明白吗?我预感到的东西太多啦,真可怕!”

“怎么啦,叶戈尔·伊里奇,说悄悄话呢还是走?”巴赫切耶夫先生又一次叫道,“要不把马卸下来,上下酒菜——您以为怎么样:要不要喝点伏特加?”

这些话说得十分气愤和尖刻,简直不能不立即满足巴赫切耶夫先生的要求。大家立刻坐上马车,马儿便飞驰而去。

我们大家沉默了一阵。叔叔别有深意地望着我,但是当着大家的面他又不想跟我说话。他常常陷入沉思;然后又好像醒悟过来,打了个哆嗦,不安地打量着周围。米津契科夫看来很平静,抽着雪茄,带着一副无辜受害者的尊严。可是巴赫切耶夫却为了大家感到十分焦躁。他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怒气冲冲地望着每个人和周围的一切,他满脸通红,哼哼哧哧,不断向一旁啐唾沫,怎么也安静不下来。

“斯捷潘·阿列克赛依奇,您坚信他们是去米申诺吗?”叔叔突然问道,“离这儿有二十俄里呢,老弟。”他向我补充道。“是一个小村子,有三十名农奴;不久前刚由省里的一个卸职的官吏从先前的地主手里买下来。他是个世间少有的讼棍!起码人家是这么说的,也许说得不对。斯捷潘·阿列克赛依奇肯定地说,奥勃诺斯金就是到那儿去的,这官吏现在正在帮助他。”

“要不怎么着?”巴赫切耶夫精神一振,大声叫道,“我就是说去米申诺啦。不过此刻这个奥勃诺斯金在米申诺也许已经溜之大吉了,可不是吗,在院子里再白白地聊上三个钟头才好呢!”

“您不用担心,”米津契科夫说道,“准能碰到。”

“对,准能碰到!他怕是在等你吧。想得倒美!”

“你放心,斯捷潘·阿列克赛依奇,你放心,咱们会追上的,”叔叔说,“他们什么也来不及办——你会看到准是这样。”

“来不及办!”巴赫切耶夫恶狠狠地重复道,“别瞧她文文静静,她什么事来不及办!还说哩:‘文文静静’。”他摹仿着什么人的腔调,尖声补充道,“‘遭受过不幸’。可现在她撒丫子跑了,这个不幸的人!现在你就天不亮沿着大道拼命追她吧!大节日里的,不让人祷告。呸!”

“话又说回来,她不是一个未成年人,”我说,“她不受人监护。如果她自己不愿意,不能硬逼她回来。那咱们怎么办呢?”

“那当然,”叔叔答道,“但是她会愿意的——我可以肯定。她现在只要……只要一看见我们,就会立刻回来的——我敢担保。老弟,不能把她撂下不管,让她听天由命,做牺牲品;这可以说,义不容辞……”

“不受人监护!”巴赫切耶夫叫道,他立刻冲着我来了,“她是个傻瓜,兄弟,地地道道的傻瓜——而不是不受人监护。我昨天向你提都不愿意提她,前两天我走错了,跑进了她的房间,我一瞧,她正对着镜子,两手叉腰,在跳苏格兰舞呢!她脱得光光的:简直就跟画报上一模一样!我啐了口唾沫就走了。那时候我就一清二楚地料到了一切。”

“干吗这么糟蹋人家呢?”我带着几分胆怯地说道,“大家知道,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身体不很健康……或者,不如说,她有这样一点狂想……我觉得,这是奥勃诺斯金一个人的错,而不是她。”

“身体不很健康!你们算了吧!”胖子气得满脸通红,接口说道,“这不是存心气人吗?你从昨天起就存心气我!她是个傻瓜,我的老祖宗,跟你再重复一遍,是个大傻瓜,而不是什么不很健康;她自小就被小白脸勾掉了魂!现在她又被小白脸弄得山穷水尽。至于那个留小胡子的,就不必提他了!也许他现在正带着钱,快马加鞭,铃声叮当地在笑呢。”

“难道您当真以为,他会立刻抛弃她吗?”

“要不怎么着?难道他还带着这个宝贝四处游逛去吗?他要她干吗?把她洗劫一空,往路边的树丛下一扔——他就是这么个人。而她呢,就乖乖儿地坐在花丛下面,闻花香!”

“唉,你也说得太过分啦,斯捷潘,不会这样的!”叔叔大声说道,“话又说回来,你干吗这么恼火呢?我简直对你感到奇怪,斯捷潘,你怎么啦?”

“要知道,我是个人不是吗?能不生气吗;从一旁瞧着也生气,我是心疼她才说这番话的……唉,世界上的事就这么混蛋!请问,我到这儿来干什么,我拐过来干什么?这关我什么事儿?这关我什么事儿?”

巴赫切耶夫就这么发着牢骚;但是我已经不听他啰嗦了,我在想我们现在正去追赶的那个人,即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这是我后来根据最可靠的来源收集到的她的简略的身世,这对于说明她的这场历险是十分必要的。她先是一个在人家家里长大的孤苦伶仃的穷孩子(这家人很刻薄),然后是一个穷闺女,后来是一个穷姑娘,最后则是一个穷苦的老姑娘,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在她穷苦的一生中,饱尝了辛酸、孤苦、欺凌和数落,尝遍了寄人篱下的苦楚。她的性格生来是开朗的、十分敏感的和缺少心眼的,起先她还能勉强忍受自己的苦命,甚至有时候还能快活地、无忧无虑地放声大笑;但是年复一年,命运终于起到了自己的作用。渐渐地,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开始发黄和消瘦了,变得容易发怒,常常疑神疑鬼,喜欢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又常常歇斯底里发作,突然眼泪汪汪,号啕大哭。现实给予她人世的幸福越少,她就越是用自己的想象来诱惑和宽慰自己。她最后的殷切希望也就越是在肯定地、无可挽回地破灭,而且最后终于破灭了。她那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幻想因而更加变得让人陶醉。闻所未闻的大量财富,青春永驻的美貌,风度翩翩的、富有而显赫的未婚夫、王孙公子和将门子弟,都为她保留着自己的白璧无瑕的心,因为无边的爱跪在她的脚下奄奄一息,最后是他——他,美貌无双,一切美德都汇聚于一身,又热烈,又多情,又是艺术家,又是诗人,又是将门之子——一切齐备,或者轮流出现,这一切不仅出现在她的梦中,甚至在她几乎是清醒的时候也活跃于脑际。她的理性已经开始衰退,开始经受不住不断服用这种神秘幻想的鸦片了……蓦地,命运跟她开了一个大玩笑。就在她备受欺凌,处在最凄凉的、使人心碎的现实中,就在她陪伴着一个没有牙齿的、世界上最爱唠叨的老太婆的时候,就在她动辄得咎,每吃一块面包、每穿一件破衣服就要受尽埋怨,任何人都可以欺侮她,任何人都不保护她,痛苦的生活使她备受煎熬,可是她在私心里又陶醉于最荒诞和最热烈的幻想的欢乐中的时候,她突然接到她的一个远亲的死讯,这人的近亲早已死绝(由于她缺少心眼儿,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事),这远亲是个怪人,在十分遥远的穷乡僻壤一直过着修士般的生活,孤独、忧郁、无声无息,他在研究颅相学和放高利贷。于是一笔巨大的财富突然奇迹般地从天而降,像下金雨似的落到了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的脚旁:她是这个已死的亲戚的唯一合法继承人。她一下子得到了十万银卢布。命运的这个嘲弄把她完全搞垮了。本来就已衰退的理智怎能不对自己的幻想信以为真呢?看,这些幻想不是果真开始实现了吗?于是这个可怜的女人,跟自己仅有的一点健全的理智彻底诀别了。她被自己的幸福惊呆了,便一头钻进自己那充满不可能实现的幻想和诱人的幻影般迷人的世界里。一切考虑,一切怀疑,现实的一切障碍,像二乘二等于四这样一些明白无疑的现实法则统统没有了!三十五年来对目眩神迷的美的幻想,秋天的黯然神伤的清冷和爱情无限幸福的丰富多彩——都麇集在她的身上。幻想既然在一生中已经实现了一次,为什么不能全部实现呢?为什么他不会翩然而至呢?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不是在考虑,而是深信不疑。但是,就在她等候着他,她的理想的时候——她便开始日夜想象着她的未婚夫和荣获各种勋章的人以及一般的勋章获得者,其中有军人和非军人,有近卫军和非近卫军,有达官显贵和普通的诗人,诗人中又有去过巴黎的和只去过莫斯科的,有留小胡子的和不留小胡子的,有留尖胡须的和不留尖胡须的,有西班牙人,也有不是西班牙人(不过多半是西班牙人),其数量之多实在惊人,足以引起旁观者的严重忧虑;离疯人院仅一步之差。所有这些美丽的幻影像走马灯似的麇集在她的周围,光彩夺目,陶醉在爱情之中。在没有做梦的时候,在现实生活中,事情也同样充满了最离奇的幻想:不管她看谁一眼——那人准爱上了她;不管谁走过她的身旁——那人准是西班牙人;有什么人死了——准是因为爱她的缘故。凡此种种又好像故意在她的心目中得到了证实,因为确有这样一些人,例如奥勃诺斯金、米津契科夫和数十名其他的人抱着同样的目的在追求她。突然之间大家都开始讨好她、宠她、奉承她。可怜的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连怀疑也不愿怀疑,这一切都是为了钱。她深信不疑,不知道什么人一声令下,所有的人都突然改好了,大家无不变得和气、可爱、亲切和善良了。他还没有出现;但毫无疑问,他一定会出现的,纵然如此,即使没有他,现在的生活也已够不错、够吸引人的了,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消遣和宴饮,因此稍许等一下也未尝不可。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吃糖果,看小说,过着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小说更加激起了她的想象,通常读到第二页就给扔了。她没法再读下去,因为刚读头几行,刚看到一点对爱情的细微的暗示,有时不过是一点对环境、房间、服饰的描写,她就入了迷,陷入幻想之中。接连不断地给她运来新的衣服、花边、帽子、头饰、缎带、样品、裁剪样式、花饰、糖果、花卉和小狗。三个女佣成天价在女仆房里给她缝衣服,而小姐则从早到晚,甚至夜里还在试腰身和绉边,在镜子前面转来转去。自从接受遗产以后,不知道怎么搞的,她甚至变年轻了,也变漂亮了。直到现在我还搞不清楚,她跟已故的克拉霍特金将军是怎么联上亲的。我始终坚信,这个亲戚关系是将军夫人的臆造。她想把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抓在手里,说什么也要让叔叔跟她的金钱结婚。巴赫切耶夫先生说得对:正是那些小白脸把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叔叔在听到她跟奥勃诺斯金私奔的消息以后,想追上她,哪怕使用强迫手段也要让她回来,这个想法是十分合理的。这个不幸的女人不能没有监护,如果落到坏人手里,她会立刻毁掉的。

我们到达米申诺的时候,已是九时许。这是一个贫穷的小村庄,离大道约三俄里,坐落在一个洼地里。村里只有六七家农舍,烟熏火燎、歪歪倒倒,屋顶上凑凑合合地盖着一层发黑的麦秸,它们忧郁地、冷淡地望着来往过客。周围四分之一俄里内既没有一个园子,也没有一丛灌木。只有一棵衰老的爆竹柳昏昏欲睡地低垂在一个号称池塘的发绿的水坑上。这样的新居大概是不可能对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产生愉快印象的。老爷的宅邸是用狭长的新木墙筑成的,六扇窗户一字儿排开,屋上马马虎虎地盖着麦秸。一位官吏出身的地主刚开始卜居问事。甚至院子也没有围上围墙,只从一面拉起了新篱笆,篱笆上干枯的榛子叶还没来得及落下来。篱笆旁停着奥勃诺斯金的四轮马车。我们像飞将军从天而降,落在这两个有罪的人头上。从敞开的窗户里可以听到喊叫声和哭泣声。

我们在门廊里遇见一个光脚的男孩,他躲开我们撒腿就跑。在第一个房间里,在一张没有靠背的、蒙着布面的“土耳其”长沙发上,端坐着泪流满面的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她一看见我们就一声尖叫,用两手捂住脸,她身旁站着奥勃诺斯金,他吓坏了,可怜巴巴地不知如何是好。他惊惶失措到这样的程度,居然跑上前来同我们握手,好像欢迎我们光临似的。从一扇通到另一个房间去的微微开着的门里露出一件女人的衣衫:有人在偷听,在偷偷地从一个我们看不见的小缝里张望。主人家没有出来:看来,他们不在家,都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原来这位旅行家在这里!还拿小手捂着哩!”巴赫切耶夫叫道,跟在我们后面挤进了房间。

“您先别高兴,斯捷潘·阿列克赛依奇!这简直不成体统。现在只有叶戈尔·伊里奇一个人有权说话,我们在这里完全是局外人。”米津契科夫粗暴地说道。

叔叔严肃地望了巴赫切耶夫先生一眼,好像根本没有发现奥勃诺斯金跑上前来跟他握手似的。他走到仍旧用手捂着脸的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跟前,用最温和的声音和带着最真挚的同情对她说道:

“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我们大家都非常爱您和尊敬您,因此我们亲自跑来征求您的意见。您是否愿意跟我们一起回到斯捷潘齐科沃去呢?今天伊柳沙过命名日。妈正在焦急地等着您,萨舒尔卡和娜斯嘉大概已经为您哭了整整一早上了……”

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怯生生地微微抬起头,从手指缝里瞧了他一眼,突然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扑上前去,搂住他的脖子。

“哦,带我走吧,快带我离开这里吧!”她一面痛哭,一面说道,“快,越快越好!”

“她起劲跑了一通又害怕啦!”巴赫切耶夫用手捅了捅我,喃喃说道。

“那么说,一切都完了,”叔叔严厉地对奥勃诺斯金说,几乎连瞧也不瞧他一眼,“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请伸出您的手。走!”

可以听见门后面的窸窣声;门响了一下,又微微开大了一点。

“不过,如果从另一个角度,”奥勃诺斯金开口道,不安地望了望微开的门,“您自己说吧,叶戈尔·伊里奇……您在我家的行为……而且,除此以外,我向您问好,您居然不予理睬,叶戈尔·伊里奇……”

“您在我家的行为,先生,是一种卑鄙下流的行为。”叔叔严厉地望了望奥勃诺斯金一眼,答道,“而这也不是您的家。您听见了吗: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一分钟也不愿意留在这里。您还想干什么?别废话——听见了吗,请您少说废话!我热切希望不必多做解释,这对您也比较有利。”

但是这时奥勃诺斯金沮丧到了这种程度,居然讲了一大堆叫人万万没有想到的废话。

“请您别鄙视我,叶戈尔·伊里奇。”他压低声音说道,臊得差点没哭出来,还不停地回过头来看门,大概他害怕,可别给那里的什么人听见了,“这一切不是我要干的,都是我妈。我干这事不是为了图利,叶戈尔·伊里奇;我干这事并没有什么目的;当然,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图利,叶戈尔·伊里奇……但是我这样做是抱有高尚目的的,叶戈尔·伊里奇:我会把财产用来做好事……我会救济穷人。我想促进一下现在的教育运动,我甚至幻想在大学里设立助学金……您瞧,我想把我的财产做这样的用途,叶戈尔·伊里奇;而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叶戈尔·伊里奇……”

我们大家突然变得非常不好意思。甚至米津契科夫也脸红了,把脸转了过去,而叔叔更是羞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嗯,嗯,得了,得了!”他终于说道,“你放心,帕维尔·谢妙内奇。有什么办法呢!人孰无过……如果你愿意的话,老弟,请来舍下吃午饭……我欢迎,欢迎……”

但是巴赫切耶夫可不这么干。

“设立助学金!”他怒气冲冲地吼道,“这样的人还设立助学金!自己恨不得见人就剥层皮……连条裤子都没有,还干这个,搞什么助学金!嘿,你呀,是个卖破烂的,卖破烂的!居然征服了一个女人的心!她在哪儿,你那母亲呢?难道躲起来了?如果她不是坐在那儿,坐在幕后,我就不姓巴赫切耶夫——要不就是吓得钻到床底下去了。”

“斯捷潘,斯捷潘!……”叔叔叫道。

奥勃诺斯金满脸通红,准备提出抗议;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门倏地开了,安菲莎·彼得罗芙娜冲进了屋子,她怒气冲冲,两眼熠熠发光,气得布满了血丝。

“这是怎么啦?”她叫道,“这儿出什么事了?叶戈尔·伊里奇,您带着一帮人闯进一个高尚的人家,吓唬女人,发号施令!……这像什么话?我还没老糊涂呢,谢天谢地,叶戈尔·伊里奇!而你这个笨蛋!”她又大骂儿子,继续大喊大叫,“你居然在他们面前痛哭流涕!人家在你母亲家里侮辱你母亲,你就傻乎乎地张嘴听着。从今以后你还算什么正经小伙子?从今以后你是个窝囊废,而不是小伙子!”

既没有了昨天的温文尔雅,也没有了昨天的忸怩作态,甚至也没有了长柄眼镜——这一切安菲莎·彼得罗芙娜现在都没有了。这是一个真正的泼妇,一个摘了假面具的泼妇。

叔叔一看见她就急忙挽起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的胳膊,想要冲出房间;可是安菲莎·彼得罗芙娜立刻拦住他的去路。

“您休想这样出去,叶戈尔·伊里奇!”她又像放连珠炮似的嚷道,“您有什么权利把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强行带走?您跟您妈和那个傻瓜福马·福米奇一起,对她设下了卑鄙的圈套,她摆脱了你们的圈套,您就恼火了!您出于卑鄙的私心自己想娶她。对不起,这里想得比您高尚些!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看见你们正在暗算她,想把她给毁了,自己信赖了帕弗鲁沙。她亲自求他,可以说,把她从你们的圈套里救出来;她不得不在夜里逃走,离开你们——就是这么回事。瞧你们把她弄到什么地步了!是不是这样,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如果是这样,您怎么竟敢带着一大帮强盗闯进一个高尚的贵族之家,把一个大家闺秀强迫带走,尽管她又哭又叫呢?我绝不允许!绝不允许!我没有疯!……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一定要留下来,因为她愿意留下来!咱们走,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别听他们的:这是您的敌人,不是朋友!别怕,咱们走!我把他们立刻撵走!……”

“不,不!”惊慌失措的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叫道,“我不干,不干!他算什么丈夫?我不愿意嫁给您的儿子!他是我的什么丈夫?”

“您不愿意?”安菲莎·彼得罗芙娜叫道,气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愿意?您来了又不愿意了?既然这样,您怎么敢欺骗我们?既然这样,您怎么敢答应他,半夜里跟他私奔,自己送上门来,把我们弄得莫名其妙,破费了这么多钱?我的儿子为了您也许丢掉了一个高贵的配偶!他因为您也许丢掉了几万卢布嫁妆!不行!您得给钱!现在就得给;我们有证据,您半夜私奔……”

但是我们没有听完这一套气话。我们大家簇拥着叔叔,直接冲着安菲莎·彼得罗芙娜,向前走去,走到了台阶上。马车立刻驶上前来。

“只有不要脸的人,只有卑鄙下流的人才会这样干!”安菲莎·彼得罗芙娜从台阶上叫道,她简直气疯了,“我要去告你们!您得给钱……您是到一个不要脸的人家去,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您不能嫁给叶戈尔·伊里奇;他就在您的鼻子底下养着个姘头,那个家庭女教师!……”

叔叔浑身发抖,脸色苍白,他咬紧嘴唇,急忙让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上车。我也走到马车的另一边,等候上车,倏地,奥勃诺斯金出现在我身旁,抓住了我的手。

“起码请允许我寻求您的友谊!”他说,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脸上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

“怎么寻求友谊?”我踏上马车的踏板,说道。

“是这样!还在昨天我就发现您是一个非常有学问的人。请别见弃……其实都是我妈引诱我的,这事跟我完全不相干。请您相信,我更有志于文学;这全是我妈……”

“我相信,我相信,”我说,“再见!”

我们坐妥后,马车疾驰而去。安菲莎·彼得罗芙娜的喊叫声和诅咒声还久久地在我们的后面回响;从宅子的所有窗户里突然伸出了许多不认识的面孔,带着一种怪异的好奇望着我们。

现在马车里坐着我们五个人;不过米津契科夫挪到了赶车的座位上,把自己从前的位子让给了巴赫切耶夫先生。巴赫切耶夫先生现在不得不坐在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的对面。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非常满意我们把她带走,但是她还在哭。叔叔极力安慰她。他自己则闷闷不乐,若有所思:看来,安菲莎·彼得罗芙娜关于娜斯金卡的那些疯狂的话,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然而,如果不是巴赫切耶夫先生跟我们在一起的话,我们的归程想必会平安无事地结束的。

他在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的对面坐好以后,就开始管不住自己了;他不能视若无睹;他在自己的位子上扭来扭去,脸像虾米似的涨得通红,可怕地转动着眼珠;特别是叔叔开始安慰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的时候,胖子就怒不可遏,像只被人逗引的斗犬似的发出狺狺的声音。叔叔担心地望着他。最后,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发现坐在自己对面这个人的不平常的心境,开始专注地凝视着他。后来,她又看看我们,嫣然一笑,抓起自己的小阳伞,突然优雅地用它轻轻打了一下巴赫切耶夫先生的肩膀。

“疯子!”她用十分迷人的顽皮劲儿说道,立刻用扇子挡住了脸。

这个乖常的行为是使容器满溢出来的一滴水。

“什——么——?”胖子嚎叫起来,“怎么回事,太太?你居然闹到我头上来啦!”

“疯子!疯子!”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重复道,又倏地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

“停!”巴赫切耶夫向车夫叫道,“停下!”

马车停了下来。巴赫切耶夫打开车门,开始匆匆地钻出马车。

“你干什么,斯捷潘·阿列克赛依奇?你上哪儿?”叔叔惊讶地叫道。

“不,我够了!”胖子气得发抖,答道,“世界上的事情就这么混蛋!我老啦,太太,别来跟我打情骂俏。我宁可死在大路上!再见,太太,科曼——符——波尔特——符!”

他果真步行走了。马车一步一步地跟在他后面。

“斯捷潘·阿列克赛依奇!”叔叔终于按捺不住,叫道,“得了,你别闹了,上车吧!该回家啦!”

“你们得了吧!”斯捷潘·阿列克赛依奇走得气喘吁吁地说,由于胖,他已经完全不会走路了。

“快马加鞭,走!”米津契科夫对车夫叫道。

“那怎么行呢,站住!”叔叔叫道。但是马车已经疾驰而去。米津契科夫没有错:立刻就收到了预期的效果。

“站住!站住!”我们后面传来了死命的嚎叫,“站住,强盗!站住,你这坏蛋!……”

胖子终于赶上来了,他解开了领结,摘下了帽子,筋疲力尽,差点喘不上气来,脑门上满是汗珠。他一声不吭,脸色阴沉地钻进马车,这次,我把自己的位子让给了他;起码他可以不坐在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的对面了。而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在整个这出戏的演出过程中,笑得前仰后合,拍着巴掌,而且她一路上都没法看着斯捷潘·阿列克赛依奇而无动于衷。可是就他这方面来说,却执拗地望着马车的后轱辘转动,一直到家都没说一句话。

当我们回到斯捷潘齐科沃的时候,已是中午了。我直接走进自己的厢房,加弗利拉立刻把茶端了来。我急忙上前,想好好儿问问老头,但是叔叔几乎紧跟在他后面走了进来,并且立刻把他打发走了。

二、新闻

“老弟,我到你这儿来只待一会儿,”他匆忙开始说道,“我想急忙告诉你……我已经通通了解清楚了。除了伊柳沙、萨莎和娜斯金卡,他们今天谁也没去做礼拜。听说,妈妈惊厥过去了。他们给她揉呀搓的,好容易才揉醒了。现在照规定要到福马那儿集合,叫我也去。我简直不知道,是不是该向福马祝贺命名日——这是重要的一关!最后,他们将怎样看待这件意外的事呢?可怕呀,谢辽查,我已经预感到……”

“相反,叔叔,”我也急忙说道,“一切都安排得太好啦。要知道,您现在无论如何绝不能再娶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了——就这一点也该值点什么吧!还在路上我就想给您说明这点。”

“对,对,我的朋友。不过满不是那么回事;这一切当然都是上帝的安排,就像你说的那样;但是我说的不是这事儿……可怜的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也真是的,她发生了多少意料不到的事啊……奥勃诺斯金真卑鄙,真卑鄙!然而我凭什么说人家‘卑鄙’呢?如果我娶了她,我做的不是同样的事吗?……但是话又说回来,我想说的还不是那事儿……你听到刚才那个混蛋安菲莎关于娜斯嘉嚷嚷些什么了吗?”

“听到了,叔叔。您现在该明白,必须赶快行动了吧?”

“一定,而且非这样不可!”叔叔答道,“关键的时刻已经来临。不过,老弟,咱们昨天还有一件事没想到,回去以后我想了一夜:她肯嫁给我吗?——就是这事儿!”

“您行行好吧,叔叔!她自己都说了:她爱您……”

“但是,我的朋友,她又立刻补充说:‘我无论如何不嫁给您。’”

“哎呀,叔叔!不过这么说说罢了,况且情况今天也变了嘛。”

“你是这么想的吗?不,谢尔盖老弟,这事很微妙,非常微妙!嗯!……你知道吗,虽然我很发愁,但是,我的心不知道为什么又幸福得痛苦了一夜。好吧,再见,我得快走啦。他们在等我,我本来就去晚啦。我只是顺便跑来跟你说句话就走。啊呀,我的上帝!”他又走回来叫道,“我把我最要紧的事给忘了!你知道吗:我给他,给福马写了一封信!”

“什么时候?”

“夜里,今天一大早我就把信叫维多普利亚索夫送去了。老弟,我写了两张纸,我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说了,真实而坦率——总之,我应该,也就是说,一定应该——你明白吗?——向娜斯金卡提出求婚。我恳求他不要把花园里的约会张扬出去,请求他无论如何行行好,在妈妈跟前美言几句。老弟,我虽然写得不好,但是我是用我的整个心写的,可以说,洒满了我的眼泪……”

“怎么?毫无答复?”

“暂时还没有;不过不久前我们准备去追赶的时候,我在门廊里遇见他,他穿着睡衣,趿着便鞋,戴着睡帽——他爱戴着睡帽睡觉——到什么地方去。他一句话也没说,甚至没有看我一眼。我瞅了瞅他的脸,从下面这么一瞅——还没什么!”

“叔叔,您别指望他了:他准给你暗中使坏。”

“不,不,老弟,别这么说!”叔叔挥着手叫道,“我有把握。况且,你知道,这是我最后的希望了。他会懂的,他会认清这一点的。他喜怒无常,好埋怨人——我不争辩;但是一到事关高度的光明磊落,他就会像珍珠一样地放出异彩……正是像珍珠一样。这都是因为你,谢尔盖,你还没有见过他处在高度光明磊落时的情景……但是,我的上帝,如果他当真把昨天的秘密张扬出去,那我就不知道那时该怎么办了,谢尔盖!世界上还能有什么可以相信的呢?但是不会的,他不可能这么卑鄙。我连他的一个鞋掌都不如!你别摇头,老弟:这是真的——真不如!”

“叶戈尔·伊里奇!你妈在为你担心哩。”

门外响起了佩列佩莉岑娜小姐讨厌的声音。她大概从打开的窗户里已经偷听到了我们的全部谈话。“前前后后到处找您,就是找不着。”

“我的上帝,迟到啦!糟了!”叔叔惊慌起来,“我的朋友,看在基督分上,快穿好衣服到那里去吧!我就是跑来找你一块去的……我就来,就来,安娜·尼洛芙娜,我就来!”

留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想起了不久前我和娜斯金卡的会面,我很高兴没有把这次会面的情形告诉叔叔,要不我会使他更伤心的。我预见到大雷雨就要来临,我不明白叔叔将怎样来安排自己的事并向娜斯金卡提出求婚。再重复一遍:尽管我非常相信他人格高尚,我仍不由得怀疑这事能否成功。

但是必须赶快行动。我认为自己有义务帮助他,便立刻开始穿衣服;但是不管穿得多快,我想穿的好一些,还是给耽搁了。米津契科夫走了进来。

“我请您来了,”他说,“叶戈尔·伊里奇请您立刻就去。”

“走吧!”

我已经完全准备好了。我们走了出去。

“那边有什么新闻?”我在路上问道。

“大家都在福马那儿,全来齐了,”米津契科夫答道,“福马没有发脾气,似乎若有所思,很少说话,而且慢条斯理。他甚至还吻了一下伊柳沙,不用说,这使叶戈尔·伊里奇很高兴。刚才,他还通过佩列佩莉岑娜宣布,不要给他过命名日了,他不过是想考验一下……老太婆虽然还在闻酒味,但是因为福马心平气和,她也安静了下来。关于咱们的事,谁也没提一个字,好像压根没有这回事似的;因为福马没有说话,大家也都不说话。他整个早上不让任何人到他那儿去,虽然老太婆不多会儿前,当咱们不在的时候,曾向他苦苦哀求,请他到她那儿去一下,有事商量,而且还亲自闯到他的房门口;但是他把自己反锁在里面,回答说,他在为人类祈祷或者诸如此类的一套话。他正在打什么主意:这从脸上看得出来。但是因为叶戈尔·伊里奇根本不会察言观色,所以他看到福马·福米奇和颜悦色,现在也十分高兴:真是个孩子!伊柳沙准备了一首什么诗,于是他们打发我来请您。”

“那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呢?”

“什么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

“她也在那儿?跟他们一块儿?”

“不,她在自己的房间里。”米津契科夫干巴巴地答道。

“在休息,在哭。也许她感到羞愧。现在那个……家庭女教师好像在她那儿。这是什么?好像要下大雷雨了。您瞧天上!”

“好像要下大雷雨了。”我望了一眼天边越来越黑的乌云,答道。

这时我们走上了露台。

“您说,奥勃诺斯金这家伙怎么样?”我继续说,忍不住想在这个问题上试探一下米津契科夫。

“别提他了!别向我提这个卑鄙的东西!”他蓦地停下来,涨红了脸,跺了一下脚,叫道,“傻瓜!傻瓜!把这样的好事,把这样出色的主意给毁了!您听我说:我当然是头蠢驴,居然没有看穿他的骗局——我庄严地承认这点,也许您正是要我承认这句话。但是我向您发誓,如果他能把这一切干脆利落地办妥,也许我倒会宽恕他!傻瓜!傻瓜!上流社会怎么能听任、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人存在!怎么不把他们发配到西伯利亚去,当移民,服苦役!但是休想!他们休想耍弄我!我现在起码有经验了,我们还得再较量一番。我现在正在琢磨一个新的想法……您一定会同意:难道由于这么一个不相关的傻瓜把您的主意偷走了,自己又不会办事,咱们就没辙了?要知道这是不公平的。最后还有,这个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一定要嫁人——这是她的使命。如果直到现在还没有人把她关进疯人院,其原因就因为还可以跟她结婚。我来告诉您我的新主意……”

“但是,恐怕得以后再说了,”我打断了他,“因为咱们已经到了。”

“好吧,好吧,以后再说!”米津契科夫答道,他的嘴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狞笑,“那现在……您上哪去?跟您说:咱们直接上福马·福米奇那儿去!跟我走,您还没到那儿去过。您会看见另一出喜剧……因为事情已经发展到喜剧了……”

三、伊柳沙过命名日

福马占着两间很好的大房间,这两个房间的装饰也比家里的所有其他房间都好。完全的舒适环绕着这位伟人。墙上是美丽的新壁纸,窗上是绸制的花窗帘,地毯、窗间镜、壁炉、漂亮的软垫家具——一切都说明主人家对福马·福米奇无微不至的关怀。窗上和窗前的大理石小圆桌上放着一盆盆鲜花。书斋中央放着一张蒙上红呢子的大书桌,桌上堆满了书和手稿。一只非常漂亮的青铜墨水缸和维多普利亚索夫掌管的一大把笔——这一切加在一起理应证明福马·福米奇的艰巨的脑力劳动。我想在这里顺便说说,福马在这里坐了差不多八年,但是没写出任何一点像样的东西。后来,在他一命归天之后,我们清理了他身后留下的手稿;所有这些东西原来是一堆毫无用处的废物。比如说,我们找到了一部故事发生在7世纪诺夫戈罗德城的历史小说的开头;其次是一部用无韵诗写成的又长又臭的长诗《墓地上的隐士》;再其次是一篇论述俄国农民的意义和特点以及应如何与他们交往的无聊论文;最后是一部中篇小说《弗龙斯卡雅伯爵夫人》,是描写上流社会生活的,也没有完稿。此外就什么也没留下了。但当年福马·福米奇却硬逼着叔叔每年花费大量金钱去订购书籍和杂志,其中有很多甚至没有裁开。后来,我曾经不止一次地碰到福马在看波尔·德·柯克的作品,但当着别人的面他把这些书藏得远远的。在书斋的后墙有一扇玻璃门,通家中的院子。

大家正在等我们。福马·福米奇坐在一把安乐椅上,穿着一件长到脚后跟的常礼服,但是仍旧没有打领结。他果然是默默无语和若有所思。我们走进去以后,他微微扬起眉毛,探究似的望了我一眼。我鞠了一躬;他微微点了点头,相当有礼地答了礼。奶奶看见福马·福米奇对我很客气,也向我微笑颔首。这个可怜的女人万万没有料到,她的宝贝疙瘩会这么平静地对待牵涉到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的这件奇闻,因此她现在非常快活,虽然早晨她的确发生过痉挛和昏厥。在她的椅子后面照理站着佩列佩莉岑娜小姐,她把嘴唇抿成一条线,不快地、恶狠狠地微笑着,互相搓揉着两只瘦骨嶙峋的手。在将军夫人身旁,坐着两位贵族出身的、从来不开口的老妇人(食客)。还有一位今天早上偶然来访的修女和一位附近的女地主——已经上了年纪,也不说话。她是做完礼拜顺道来向将军夫人祝贺节日的。姑妈普拉斯科维雅·伊里尼契娜悄悄地躲在一个角落里,不安地望着福马·福米奇和她妈。叔叔坐在安乐椅上,他的两眼在非常快乐地熠熠发光。他面前站着伊柳沙,穿着过节的红衬衫,烫着鬈发,漂亮得像个小天使。萨莎和娜斯金卡背着大家悄悄地教会了他一首什么诗,准备在这样的日子用学业上的成绩来使父亲高兴一下。叔叔高兴得差点掉眼泪;福马出乎意料的和颜悦色,将军夫人的愉快,伊柳沙的命名日,诗——这一切都使他非常高兴,于是他郑重其事地派人去请我,让我也快点来分享一下大家的幸福和听伊柳沙朗诵。萨沙和娜斯金卡紧跟在我们后面走了进来,站在伊柳沙身旁。萨莎一刻不停地微笑,她这时候幸福得就像小孩一样。娜斯金卡望着她,也微笑起来,虽然一分钟前她进来的时候还脸色苍白,闷闷不乐。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旅行归来以后,只有娜斯金卡一人迎接了她和安慰了她,而且在此以前一直陪她坐在楼上。淘气的伊柳沙望着自己的两位女老师,似乎也忍俊不禁。大概他们三人准备了一个非常滑稽的笑剧,现在就要上演了……我把巴赫切耶夫给忘了。他远远地坐在一把椅子上,气呼呼地红着脸一声不吭,在怄气,擤鼻涕,总之在这个家庭节日中扮演着一个相当阴沉的角色。叶惹维金在他身旁转悠;话又说回来,他到处在转悠,吻将军夫人和来访的女客的手,低声向佩列佩莉岑娜小姐说着什么,伺候福马·福米奇——总之,哪儿也少不了他。他也极表赞许地等候着伊柳沙朗诵诗,他一看见我进来就急忙上前向我连声问好,以示十二万分的尊敬和忠诚。根本看不出他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女儿和带她永远离开斯捷潘齐科沃。

“他来啦!”叔叔一看见我就快乐地叫道,“老弟,伊柳沙准备了一首诗——真没想到,这真是一件意外的礼物!我大吃一惊,老弟,因此特地派人去请你,在你来以前把朗诵暂时停一停……快坐在我身边!咱们来听。福马·福米奇,你得承认,老兄,你大概给他们大伙儿出了个主意:让我这个老头高兴一下吧?我敢发誓,一定是这样的!”

如果叔叔在福马的房间里用这样的腔调和声音说话,那就意味着一切平安无事。但不幸的是,正如米津契科夫所说的那样,叔叔根本不会察颜观色。我瞥了一眼福马,不由得同意米津契科夫的话是对的,可以预期,大概是要出什么事了……

“您就别替我操心啦,上校。”福马用微弱的声音,用一个人宽恕自己敌人的声音答道,“意外的礼物,我当然是赞赏的:这标志着您的孩子们的聪颖和品行良好。诗也是有益的,甚至有益于练习发音……但是今天早晨我关心的不是诗,叶戈尔·伊里奇:我在祷告……这您是知道的……不过,听听诗也未尝不可。”

与此同时,我过去祝贺了伊柳沙,并且吻了他。

“就是就是,福马,对不起!我忘了……虽然我对你的友谊深信不疑,福马!你再吻他一次,谢辽查!瞧,多好的孩子!好啦,开始吧,伊柳什卡!这是讲什么的?大概是庄严的颂歌,罗蒙诺索夫的什么东西吧?”

叔叔摆出了煞有介事的样子。他由于快乐和迫不及待差点坐不住了。

“不,爸,不是罗蒙诺索夫的,”萨申卡忍俊不禁地说道,“因为您当过军人,曾经同敌人作过战,所以伊柳沙学会了一首关于军事的诗……围困庞巴,爸。”

“围困庞巴?啊!不记得了……庞巴是什么,你知道吗,谢辽查?想必是什么英雄的东西吧。”

叔叔又一次摆出煞有介事的样子。

“讲吧,伊柳沙!”萨申卡指挥道。

“九年了,彼得罗·荷梅茨……”

伊柳沙用平稳、清脆的童音开始道。没有逗号,也没有句号,就像孩子们通常背诗那样。

九年了,彼得罗·荷梅茨

围困着庞巴城堡,

彼得罗老爷的整个军队,

九千名卡斯提利亚人,

就用牛奶充饥

大家按照所起的誓言,

连面包都不吃,

就喝一样牛奶。

“怎么!什么?这牛奶是什么?”叔叔惊讶地望着我,叫道。

“读下去,伊柳沙。”萨申卡叫道。

每天,彼得罗·荷梅茨老爷

裹着宽大的斗篷,

在为自己的无力哭泣,

第十年已经来临了;

凶恶的摩尔人在兴高采烈;

可是彼得罗老爷的军队,

总共才剩下了

十九个人……

“这简直荒谬!”叔叔不安地叫道,“要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整个军队只剩了十九个人,过去是一个军,而且是一个很大的军!老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萨沙忍不住了,十分爽朗地、孩子般地大笑起来;虽然可笑的东西根本不多,但是望着她那模样,不能不也跟着笑起来。

“爸,这是滑稽诗。”她叫道,对自己想出来的这个孩子的举动感到非常高兴,“这是故意这样的,作者写这首诗,就为了让大家感到好笑,爸。”

“啊!滑稽诗!”叔叔满面春风地叫道,“就是说,可笑的诗。我也这么看……可不,可不就是滑稽诗!太可笑啦,非常可笑:按照什么誓言,整个军队只喝牛奶,可不全饿死了!居然会发这样的誓言!非常俏皮——对不对,福马?您瞧,妈,这就是作家有时候写的滑稽诗——对不对,谢尔盖,也有人写,不是吗?太可笑啦!快,快,伊柳沙,下面是什么呢?”

十九个人!

荷梅茨老爷把他们召集在一起,

对他们说:“十九位!

“让我们打开自己的战旗,

“把嘹亮的喇叭吹响,

“擂起铜鼓,

“让我们从庞巴撤退!

“虽然我们没有拿下要塞,

“但是在良心和荣誉面前,

“我们能勇敢地发誓,

“我们一次也没有破坏,

“我们所发的誓言:

“除了一样牛奶,

“整整九年没有吃,

“简直什么也没有吃!”

“真是个笨蛋!”叔叔又打断道,“喝了九年牛奶,有什么可快慰的呢!……这又算什么美德?宁可让他每天吃一只绵羊,也别让人挨饿呀!太好啦!好极了!我看出来了,我现在看出来了:这是讽刺,或者……这叫什么来着,叫讽喻,对吗?也许,甚至是讽刺一个外国统帅吧。”叔叔紧紧地皱起眉头,眯上眼睛,向我补充道,“啊?你以为怎么样?不过,当然,这是一首无害的、高尚的讽刺诗,谁也没有得罪!太好啦,好极了!而最主要的是高尚!快,伊柳什卡,往下背吧!哎呀,你们呀,真是些淘气包,淘气包!”他补充道,动情地望着萨莎,又偷偷地望着娜斯金卡——她脸红了,微笑着。

被这个演说所鼓舞,

十九名卡斯提利亚人,

都摇摇晃晃地坐在马鞍上,

虚弱地齐声高呼:

“桑克托·雅戈·柯姆波斯泰罗!

“荣耀归于彼得罗老爷!

“荣耀归于卡斯提利亚的雄狮!”

可是他的卡普兰狄埃荷

却怏怏不乐地嘟哝道:

“如果我是统帅,

“我就发誓只吃肉,

“还得就着喝桑托林!”

“你瞧!我不是也这么说来着?”叔叔叫道,简直高兴极了,“整个军队只找到一个明白事理的人,而且还是什么卡普兰!这是什么人呀,谢尔盖:是他们的队长吗?”

“是教士,一个神职人员,叔叔。”

“啊,是的,是的!卡普兰,随军教士!我知道,我记得!在拉德克里夫的小说里读到过。他们那儿有各种各样的教团,对吗……好像叫别尼迪克特派……有别尼迪克特派吗?”

“有的,叔叔。”

“嗯!……我也这么想。好吧,伊柳沙,下面是什么呢?太好啦,好极啦!”

彼得罗老爷听了这话以后,

哈哈大笑地说道:

“赏给他一只绵羊:

“他开了一个很不错的玩笑!……”

“他倒有心思哈哈大笑!真是个傻瓜!他自己也终于觉得可笑起来!给只绵羊!这么说,有绵羊啰;他自己干吗不吃呢?好吧,伊柳沙,往下背吧!太好啦,好极了!够挖苦人的!”

“已经完啦,爸!”

“啊!完了,可不是,还能再干什么呢——对不对,谢尔盖?好极了,伊柳沙!非常好,太好了!亲亲我,亲爱的!嗬,你呀,我的亲爱的!到底是谁给他出的这主意呢:你吗,萨莎?”

“不,是娜斯金卡。前几天我们读了。她读完后就说:‘多可笑的诗啊!等到伊柳沙过命名日的时候,咱们就让他背出来,让他去讲。大家准会哈哈大笑的!’”

“那这是娜斯金卡出的主意啰?好,谢谢,谢谢。”叔叔喃喃地说,突然像个小孩似的满脸通红,“再亲我一次,伊柳沙!你也来亲亲我,淘气包。”他说,搂着萨申卡,感动地望着她的眼睛。

“你等着吧,萨舒尔卡,你也要过命名日的。”他补充道,好像高兴得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

我转过脸来问娜斯金卡:“这是谁的诗?”

“对,对!这是谁的诗呀?”叔叔突然惊觉道,“大概是一个聪明诗人写的吧——对不对,福马?”

“哼!……”福马在鼻子底下哼了一声。

在朗诵诗的整个时间里,挖苦、嘲弄的微笑一直没离开过他的嘴唇。

“我忘了,真的。”娜斯金卡胆怯地望着福马·福米奇,答道。

“这是库兹玛·普鲁特科夫先生写的,爸,登在《现代人》里面。”萨申卡跳起来说。

“库兹玛·普鲁特科夫!不知道。”叔叔说,“普希金我倒知道!……不过,看得出来,这个诗人有很多优点——对不对,谢尔盖?此外,这还是一个品德非常高尚的人——这是非常清楚的!甚至于,也许,还是军官出身……我很赞赏!《现代人》是一个非常好的杂志!既然都是这样的一些诗人在写稿,一定得订……我喜欢诗人!都是一些非常好的人!诗里什么都描写!你记得吗,谢尔盖,我曾经在你那里,在彼得堡,看见一位文学家。他的鼻子好像很特别似的……真的!……你说什么,福马?”

福马·福米奇再也忍不住了,嘻嘻嘻地大笑起来。

“不,没什么……我什么也没说……”他仿佛好容易才忍住笑,说道,“您说下去吧,叶戈尔·伊里奇,您说下去吧!您说完以后我再说……您瞧,斯捷潘·阿列克赛依奇也非常愿意听您讲您跟彼得堡的文学家是怎么认识的……”

斯捷潘·阿列克赛依奇一直若有所思地坐得远远的,这时他突然抬起头,满脸通红,在安乐椅上狠狠地别转了身子。

“福马,你别来惹我,让我安静点儿不行吗?”他用他那充满血丝的小眼睛忿忿地望着福马,说道,“你的文学跟我什么相干?只要上帝保佑我健康就得了。”他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此外,哪怕把大家……连那些作家……都是伏尔泰主义者,就这么回事儿!”

“作家都是伏尔泰主义者?”叶惹维金立刻出现在巴赫切耶夫先生身旁,说道,“您说得完全对,斯捷潘·阿列克赛依奇。前几天瓦林京·伊格那基奇也这么说来着。他还骂我本人是伏尔泰主义者——真的;大家知道,我写的东西非常少……也就是说,娘们奶壶里的牛奶酸了——也得怨伏尔泰先生!咱们那儿都这样。”

“唉,不!”叔叔煞有介事地说道,“这是误解!伏尔泰不过是一个文笔犀利的作家,嘲笑过各种成见,而他从来不是一个伏尔泰主义者。关于他的这一切,都是敌人造出来的。说真格的,干吗净攻击他,攻击这个可怜的人呢……”

又传来了福马·福米奇嘿嘿的狞笑声。叔叔不安地瞧了瞧他,看得出来,他很窘。

“不,你知道吗,福马,我是说杂志。”他想多少改正一点自己的错误,窘迫地说道,“福马老兄,你前几天劝我应当订几本杂志,说的完全对。我自己也觉得该订!……嗯……要不怎么普及教育呢?如果不订杂志,还算得上什么爱国呢?你说对吗,谢尔盖?嗯!……对!……哪怕订一份《现代人》呢……但是你知道吗,谢辽查,最深的学问,我看,还在这本厚杂志里……它叫什么来着?那本黄皮儿的……”

“《祖国纪事》,爸。”

“哦,对了,《祖国纪事》,这名称就非常好,谢尔盖,对不对?可以说,整个祖国都在写稿……非常高尚的宗旨!非常有益的杂志!而且好厚啊!你去出版一车这样的杂志试试!而且里面的学问大着哩,简直叫人看了目瞪口呆……前几天我到这里来,看见放着一本书;出于好奇,拿起来翻了几页,我一下子了三页,老弟,简直叫人目瞪口呆!你知道吗,什么都谈到了:比如什么叫笤帚、铁锹、木勺和炉叉?依我看,笤帚就是笤帚,炉叉就是炉叉呗!不,老弟,且慢!按照学者的看法炉叉原来并不是炉叉,而是一种标记,或者是一种神话,我也记不清了,反正差不离是这么说的吧……你瞧多有意思!什么都说到了!”

我不知道,在叔叔发表这一通宏论之后,福马到底准备做什么,但是就在这时候加弗利拉出现了。他低着头,站在门槛旁。

“准备好了吗,加弗利拉?”他用微弱但是坚决的声音说道。

“准备好了,老爷。”加弗利拉忧郁地答道,叹了口气。

“我那包袱也放在车上了吗?”

“放上了,老爷。”

“嗯,那我也准备好了!”福马说,从沙发椅上慢腾腾地站了起来。叔叔诧异地望着他。将军夫人也从座位上跳起来,不安地打量着周围。

“上校,现在请允许我,”福马威严地开口道,“请求您把关于文学上的炉叉的有趣的话题暂时放一下;等我不在的时候,您可以再继续下去。值此与诸位永远分别之际,我想跟诸位最后说几句话……”

恐惧与惊诧使所有的听众都呆若木鸡。

“福马!福马!你这是怎么啦?你准备上哪去?”叔叔终于叫了起来。

“我准备离开府上,上校。”福马用非常平静的声音说道,“我决定去云游四方,因此我用自己的钱雇了一辆普通的农民大车。车上现在就放着我的包袱,这包袱不大!几本心爱的书,两套换洗衣服——如此而已!我虽然穷,叶戈尔·伊里奇,但是我现在无论如何不能拿我还在昨天就已拒绝的您的金钱……”

“但是,看在上帝分上,福马!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叔叔叫道,脸白得像手帕一样。

将军夫人一声尖叫,绝望地望着福马·福米奇,向他伸出两手,佩列佩莉岑娜小姐急忙上前扶住她。女食客们都在自己的座位上呆住了。巴赫切耶夫先生沉重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瞧,好戏开成了!”米津契科夫在我身旁悄声道。

就在这时候,听到了远方的雷声轰鸣:大雷雨开始了。

四、驱逐

“您刚才似乎问,上校:‘这是什么意思?’”福马庄严地说道,似乎在欣赏大家的窘态,“这个问题使我不胜诧异!我倒要请问您,您现在怎么能问心无愧地望着我?请您向我解释解释一个人怎么能无耻到这种程度的这个最后的心理学的问题,那我虽然走了,起码对于人的堕落也增加了一点新认识。”

但是叔叔无法回答:他目瞪口呆,恐惧地、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主啊!多可怕啊!”佩列佩莉岑娜小姐痛苦地说。

“您明白吗,上校,”福马接着说,“您应当让我现在就走,干净利落,不必刨根问底!我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有头脑的人,连我在府上也已经开始对自己道德上的纯洁感到严重担忧了。请您相信,刨根问底是不会带来什么好结果的,除了使您蒙受耻辱以外。”

“福马!福马!……”叔叔叫道,他的脑门上涔出了冷汗。

“因此,请允许我不做解释地向你们仅仅说几句临别赠言,说几句我在府上的最后的话,叶戈尔·伊里奇。事情做了,是无法挽回的!我希望您心里明白,我指的是什么事。但是我要双膝下跪地恳求您:如果在您心里还残留着哪怕一丁点儿道德感的话,那就请您克制一下自己的情欲冲动!如果腐败的毒汁还没有席卷全家的话,那就请您尽可能地把这场大火扑灭!”

“福马!请你相信,你这是误会啊!”叔叔叫道。但是他渐渐清醒过来,恐惧地预感到了结局。

“克制情欲,”福马继续用同样庄严的声调说道,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叔叔的惊呼,“战胜自己。‘如果你想战胜全世界,首先要战胜自己!’这就是我的座右铭。您是地主,您应当在自己的庄子上像钻石一般闪闪发光,可是您的恣睢放纵给您的下人做出了多么卑劣的榜样啊!我整夜整夜地为您祈祷,战战兢兢地在努力寻找您的幸福。可是我没有找到它,因为幸福只存在于美德之中……”

“但这是从何说起呢,福马!”叔叔又打断了他,“你理解错了,你讲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呀……”

“因此,您要想到您是地主。”福马继续说道,好像又没有听到叔叔的惊呼,“您别以为,休憩和淫欲是地主之辈的使命。这是极其有害的想法!不是休憩,而是关心,替上帝、沙皇和祖国关心!一个地主理应劳动,劳动,像他的最穷的农民那样劳动!”

“怎么,难道要我替农民去耕地吗?”巴赫切耶夫忿忿地说道,“要知道,我也是地主……”

“家奴们,我现在要跟你们说几句话,”福马转身向出现在门口的加弗利拉和法拉列依继续说道,“你们要敬爱你们的老爷,要卑躬屈膝、温顺地听从他们的吩咐。你们这样做,你们的老爷就会喜欢你们。而您,上校,对他们则应当公平和体谅。他们也是人——也是按照上帝的形象造成的,可以说,他们是沙皇和祖国托付给您的年幼的孩子。您责任重大,但是您的功劳也不小!”

“福马·福米奇!亲爱的!你这是要干什么呀?”将军夫人绝望地叫道,准备吓得昏厥过去。

“好吧,看来够啦?”福马甚至连将军夫人也不予理会,最后说道,“现在谈谈细节;虽然这是琐事,还是必不可少的,叶戈尔·伊里奇!您在哈林荒地的那片干草至今还没收割,别耽误了:快割吧,快割下来。这是我的忠告……”

“但是,福马……”

“我知道,您想把泽梁诺夫这片地的林子砍了;别砍——这是我的忠告之二。要保护森林,因为森林可以保持地表的水分……可惜您的春麦播得太晚啦,令人诧异的是您怎么会这么晚才播春麦!”

“但是,福马……”

“不过,够啦!要说的话是说不完的,而且也不是时候!我把我的教导专门写在一个小本里,我会给您寄来的。好啦,别了,大家别了。上帝保佑你们,愿主祝福你们!我也祝福你,我的孩子,”他又对伊柳沙继续说道,“愿上帝保佑你免受你未来的情欲的腐败的毒汁的影响!我也祝福你,法拉列依;忘了喀马林舞吧!我也祝福你们,祝福大家……要记住福马……好啦,咱们走吧,加弗利拉!扶我上车,老人家。”

于是福马向门口走去。将军夫人一声尖叫,向他身后扑去。

“不,福马!我不能让你这样走!”叔叔追上他,抓住他的胳膊,叫道。

“这么说,您想强迫吗?”福马倨傲地问道。

“对,福马……包括强迫!”叔叔答道,激动得浑身发抖,“你说得太多了,必须解释清楚!你没有看懂我的信,福马!……”

“您的信!”福马一声尖叫,顿时发作起来,好像他就等着这个时刻大发雷霆,“您的信!这就是您那封信!我要把这封信撕了,对这封信啐唾沫!我要用自己的脚踩您的这封信,以此来履行人类最神圣的天职!既然您强迫我解释,瞧,我就这么做!您瞧吧!瞧吧!瞧吧!”

撕碎的纸片飞了一屋子。

“我重复一遍,福马,你没有看懂!”叔叔叫道,脸色越来越苍白,“我提出求婚,福马,我在寻找自己的幸福……”

“求婚!您勾引了这个姑娘,又想用向她求婚来欺骗我;因为我看见您昨天夜里跟她在一起,在花园里,在花丛下面!”

将军夫人大叫一声,疲惫不堪地跌坐在将军椅上。掀起了可怕的骚乱。可怜的娜斯金卡像死人一样坐着,脸色苍白。萨申卡吓坏了,一把搂着伊柳沙,像发疟子似的浑身哆嗦。

“福马!”叔叔狂怒地叫道,“如果你把这个秘密张扬出去,你就是干了一桩世界上最卑鄙下流的行为!”

“我一定要把这个秘密公之于众,”福马尖声叫道,“而且我就是做的一桩最高尚的行为!上帝派我来的使命,就是揭露全世界的荒淫无耻!我要爬到农民的茅屋顶上,从那儿向周围的所有的地主和所有来往过客高声宣布您的丑恶行为!……对,大家,大家要知道,就在昨天,在夜里,我碰到他和这个表面上看来最最贞洁的姑娘在一起,在花园里,在花丛下面!……”

“哟,多无耻呀!”佩列佩莉岑娜小姐尖着嗓子叫道。

“福马!你别毁了自己!”叔叔握紧拳头,两眼喷着怒火,叫道。

“……可是他,”福马尖声嚷道,“他发现我看见他,就害怕了,竟敢用一封假惺惺的信来引我上钩,让我这样一个刚正不阿的人来姑息他的罪恶——对,正是罪恶!……因为您把至今还是一位最最贞洁的姑娘变成了……”

“你敢再说一个侮辱她的字,我就揍死你,福马,我向你发誓!……”

“我把这话说完,因为您把至今还是一位最最贞洁的姑娘变成了一个最淫荡的女人!”

福马把最后一个字刚说出口,叔叔就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把他像捆麦秸似的倒提着,使劲向从书斋通往院子的玻璃门扔去。撞击是这样有力,以致虚掩着的两扇门忽然洞开,福马像只陀螺似的沿着七层石阶飞滚而下,直挺挺地躺在院子里。被打碎的玻璃叮呤当啷地飞落在台阶的石级上。

“加弗利拉,把他拽起来!”叔叔叫道,脸白得像死人一样,“让他坐上大车,立刻滚蛋!两分钟以后,离开斯捷潘齐科沃!”

不管福马·福米奇有何图谋,大概他也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

我不想来描写这件意外发生后最初几分钟的情景。将军夫人在安乐椅上打滚,呼天抢地地号啕大哭;佩列佩莉岑娜小姐看见一向逆来顺受的叔叔这个出乎意外的行为,都吓呆了;一帮女食客们在大呼小叫;娜斯金卡吓得差点晕过去,她父亲在围着她转;萨申卡也吓傻了;叔叔则处在无法形容的激动中,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等待他母亲苏醒过来;最后则是法拉列依的大声哭嚎,他在痛哭自己的老爷们——这一切构成了一幅难以描述的图画。我还要补充一点:就在这时刻,雷雨大作;雷声隆隆,不绝于耳,大雨如注,敲打着窗户。

“真没想到,这节日会过的这样!”巴赫切耶夫先生垂下头,摊开两手,嘟哝道。

“事情糟了!”我也激动得有点反常,对他低声说道,“但是起码把福米奇赶走了,不会让他回来啦。”

“妈!您醒了没有呢?您是否觉得舒服了些?您到底能不能听我说两句话呢?”叔叔坐在老太婆的安乐椅前问道。

老太婆抬起了头,抱着双手,苦苦哀求似的望着儿子,她一辈子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火。

“妈!”他继续说道,“忍无可忍,您自己看见了。我不想这样来说明这件事,但是时间已到,不能再拖延了!您听见了诽谤,那就听听我的申辩吧。妈,我爱这位最高尚、最崇高的姑娘,我爱她已经很久了,而且永远不会不爱她。她将使我的孩子得到幸福,她也将成为您的最孝顺的女儿,因此现在我当着您的面,当着诸位亲友的面,郑重地把我的请求送呈她的妆前,恳求她给予我无上的荣光,如果她同意做我的妻子的话!”

娜斯金卡哆嗦了一下,然后满脸绯红,从软椅上跳了起来。将军夫人望着儿子好一会儿,好像不明白他向她说了什么似的,陡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嚎叫,双膝下跪,扑倒在他的面前。

“叶戈鲁什卡,我的亲爱的,快把福马·福米奇叫回来!”她叫道,“立刻把他叫回来!要不,没有他,我到不了晚上就会死的!”

叔叔看见一意孤行、喜怒无常的老母亲居然跪在他的面前,都惊呆了。他的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最后,他终于清醒过来,急忙上前扶起她,让她重新坐到安乐椅上。

“叫福马·福米奇回来,叶戈鲁什卡!”老太婆继续哭嚎道,“叫他回来,叫我的小鸽子回来!没有他我活不了啊!”

“妈!”叔叔伤心地叫道,“我刚才跟您说的话,您难道什么也没听到吗?我不能叫福马回来——您要明白这一点!在他下流、卑鄙地诽谤了这位贞洁和美德的天使之后,我不能让他回来,也无权让他回来。您明白吗,妈,我必须,我的名誉现在吩咐我必须伸张美德,以正视听!您听见了吗:我在向这位姑娘求婚,我恳求您祝福我俩的结合。”

将军夫人倏地站起,跪倒在娜斯金卡面前。

“我的小姐!我的亲人!”她尖声叫道,“你可别嫁给他呀!别嫁给他,小姐,你求他让福马·福米奇回来!我的亲爱的,娜斯塔霞·叶甫格拉福芙娜!你要是不嫁给他,我就把什么都给你,一切都为你牺牲。我这老太婆还没把一切全花完,我那死鬼故去以后,我还留下一点东西。一切都是你的,小姐,我把什么都送给你,而且叶戈鲁什卡也会送给你的,只要你不把我活活地装进棺材,快求他叫福马·福米奇回来!……”

如果不是佩列佩莉岑娜和所有的女食客们大呼小叫地跑过去把她扶起来,对她居然跪倒在一个被雇来的家庭女教师面前表示愤慨的话,老太婆可能还会长时间地大哭大闹、胡说八道下去。娜斯金卡吓得好容易才站住,没有跌倒,而佩列佩莉岑娜甚至气得哭了起来。

“您会把您妈折磨死的,”她向叔叔叫道,“会把她折磨死的!而您,娜斯塔霞·叶甫格拉福芙娜,您不该挑拨他们母子不和,这是上帝所不许可的,您哪……”

“安娜·尼洛芙娜,您快住嘴!”叔叔叫道,“我真受够了!……”

“我也受够了您的气。您凭什么用我的孤苦伶仃数落我?您欺侮我这个孤儿有个完没有?我还不是您的女奴呢!我本人是中校的千金!我马上就要告退,决不留在府上,决不……我今天就走!……”

但是叔叔没有听她说下去:他走到娜斯金卡面前,极其恭敬地拿起她的手。

“娜斯塔霞·叶甫格拉福芙娜!您听到我的求婚了吗?”他说道,伤心地、几乎绝望地望着她。

“不,叶戈尔·伊里奇,不,还是不要这样好。”娜斯金卡答道,她也完全泄气了,“这一切都是空的。”她握住他的手,泪如雨下,继续说道,“您是在昨天那件事发生以后才这样的……但是您自己也看到,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想错了,叶戈尔·伊里奇……我将永远记得您,您是我的恩人,而且……而且我要永远,永远为您祈祷!……”

这时,她已泣不成声。可怜的叔叔,显然已经预料到她会这样回答;他甚至都没有想到反驳和坚持……他听着,俯身向着她依旧握着她的手,一言不发,伤心已极,潸然泪下。

“我昨天就跟您说,”娜斯嘉继续说道,“我不能成为您的妻子。您瞧:您们家并不欢迎我……而这一切我早就预料到了,您妈不会给咱俩祝福的……别人也是这样。您自己以后虽然不会后悔,因为您是一个非常厚道的人,但是您仍然会因为我而遭到不幸的……您的性格又这样善良……”

“就是性格善良!就是善良嘛!是这样,娜斯金卡,是这样!”她的老父亲站在软椅的另一边,连连称是道,“可不,这……这话该提。”“我不想为了自己引起你们家不和,”娜斯金卡继续说道,“至于我,您不用担心,叶戈尔·伊里奇,谁也不会碰我,谁也不会欺侮我的……我到爸爸那里去……今天就走……咱俩还是分开好,叶戈尔·伊里奇……”

可怜的娜斯金卡说着说着,又泪如雨下。

“娜斯塔霞·叶甫格拉福芙娜!难道这是您最后的话了吗?”叔叔以一种难以表达的绝望望着她说道,“您只要说一个字——我就为您牺牲一切!……”

“最后的话了,最后的话了,叶戈尔·伊里奇,”叶惹维金接茬说,“她把这一切给您解释得这样清楚,说实在的,我简直没有料到。您是一个十分善良的人,叶戈尔·伊里奇,的确十分善良,我们多承垂爱!多承垂爱,多承垂爱!但是我们跟您毕竟不般配,叶戈尔·伊里奇。您应当找这么一个新娘,叶戈尔·伊里奇,她必须富贵双全,艳若桃李,还有一副好嗓子,浑身戴着钻石和围着鸵鸟毛在您房间里走来走去……那时候,也许福马·福米奇就会做出让步……祝福您们!您快把福马·福米奇请回来!您不该,不该这么得罪他!要知道,他是出于美德,出于过分的热心才这么说的……以后您自己也会说,他是出于美德——准是这样!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他现在准是浑身湿透了……不如现在去把他请回来……因为反正要把他请回来的……”

“快让他回来!快让他回来!”将军夫人嚷道,“我的亲爱的,他跟你讲的都是真话!……”

“是的,”叶惹维金继续说道,“您瞧,您母亲伤心极了——何苦呢……快去请回来吧!我和娜斯嘉一会儿也就走啦,您哪……”

“等等,叶弗格拉夫·拉里翁内奇!”叔叔叫道,“我求求你!还有一句话,叶弗格拉夫,就一句话……”

他说完这话就走到一边,坐到旮旯里的安乐椅上,垂下头,用两手捂住眼睛,似乎在思忖什么。

这时,几乎就在屋顶上方响起了一声可怕的霹雳。整幢楼房都震动了。将军夫人惊叫起来;佩列佩莉岑娜也一样;女食客们都吓傻了,画着十字;巴赫切耶夫先生也跟着她们一起画起了十字。

“我的老天爷们,先知伊里亚!”一下子五六个声音一起喃喃的咕哝道。

紧接在雷声之后,下起了可怕的滂沱大雨,仿佛整个湖水都猝然倾倒在斯捷潘齐科沃的上空了。

“那福马·福米奇,他现在在田野里该怎样啦?”佩列佩莉岑娜小姐尖叫道。

“叶戈鲁什卡,快去找他回来吧!”将军夫人用绝望的声音叫道,像疯了似的向门口冲去。女食客们拉住了她,她们簇拥着她,安慰她,有的嘤嘤啜泣,有的大呼小叫。一片可怕已极的混乱!

“他就穿着一件常礼服走的,哪怕带件大衣啊!”佩列佩莉岑娜继续说道,“也没带雨伞。现在他老人家非给闪电劈死不可!……”

“一定会劈死的!”巴赫切耶夫接茬说,“还得给雨淋湿。”

“您就不能不说话吗!”我对他低声道。

“那他是不是人?”巴赫切耶夫愤怒地回答我,“他又不是条狗。你自己恐怕也不会到外边去吧。要不,你出去洗个澡试试,玩玩嘛。”

我预感到戏要收场了,又担心这样的收场,于是我走到叔叔跟前,他坐在自己的安乐椅上,仿佛在发呆。

“叔叔,”我俯身向他的耳朵说道,“难道您同意让福马·福米奇回来吗?您要明白,这是非常不成体统的,起码当娜斯塔霞·叶甫格拉福芙娜还在这里的时候。”

“我的朋友,”叔叔抬起头,用坚决的神情望着我的眼睛答道,“我刚才在反躬自问,现在我知道应该怎么做了!你放心,娜斯嘉不会受人欺侮的——我就这么办……”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母亲跟前。

“妈!”他说,“请您安静下来,我马上去把福马·福米奇叫回来,我会追上他的:他还不可能走太远。但是,我发誓,他只有在一个条件下才能回来,那就是他必须在这里,当着他侮辱人时的所有目击者,公开承认自己有罪,并且郑重地请求这位最高尚的姑娘宽恕。我要这样!我要强迫他这样做!……否则他休想迈过这座房子的门槛!妈,我也向您庄重地起誓:如果他自己同意这样做,而且是自愿的,那我就准备拜倒在他的脚下,把我能够送给他的一切统统给他,只要不委屈了我的孩子!至于我自己,从今天起我就摒弃一切。我的福星已经陨落。我将离开斯捷潘齐科沃。大家在这里太平、幸福地过日子吧。我回部队去——在战斗的暴风雨中,在战场上,了此绝望的余生……够了!我这就去!”

就在这时候,门开了,加弗利拉浑身湿透,遍身泥浆,狼狈不堪地站在惊慌失措的观众面前。

“你怎么啦?从哪来?福马在哪儿?”叔叔冲向加弗利拉,叫道。

大家也跟着他冲过来,十分好奇地把老头团团围住。他身上的脏水简直就像小溪似的往下流。长吁短叹、大呼小叫伴随着加弗利拉的每一句话。

“在桦树林旁我把他撇下了,离这儿大约一俄里半,”他带着哭腔说道,“马见到闪电受了惊,冲到沟里去了。”

“是吗……”叔叔叫道。

“大车翻了……”

“是吗……那福马呢?”

“摔到沟里去了。”

“哎呀,你说下去呀,真要命!”

“他把腰磕伤了,哭了起来。我把马卸了套,骑上马,就到这儿报告来了。”

“那福马还留在那儿吗?”

“他站起来,拄着拐棍,径自往前走了。”加弗利拉结束道,接着叹了口气,垂下了头。

女士们的眼泪和嚎哭是难以形容的。

“把包尔康牵来!”叔叔叫道,冲出了房间。包尔康被牵来了;叔叔纵身跃上了没有备鞍的马背,不一会儿,马蹄声向我们宣告开始了对福马·福米奇的追逐。叔叔疾驰而去,甚至没有戴帽子。

女士们纷纷拥向窗口。在一片长吁短叹中也可以听到种种建议。谈论着要立刻准备温水浴,要给福马·福米奇用酒精按摩,要准备清热解表的汤药,又说什么福马·福米奇“从早晨起就没有吃过一片面包,他老人家现在还空着肚子哩”。佩列佩莉岑娜小姐找到了一副他忘了的装在眼镜盒里的眼镜,这一发现产生了非凡的效果:将军夫人扑上前去,又是嚎又是哭,抓住眼镜不肯松手,然后趴在窗口向路上张望。等待终于达到了紧张的顶点……在另一个旮旯里,萨申卡在安慰着娜斯嘉;她们互相搂着,在哭泣。娜斯金卡抓住伊柳沙的手,不停地吻他,与自己的学生告别。伊柳沙在嚎啕大哭,但他自己也不知道哭什么。叶惹维金和米津契科夫在一边谈论着什么。我觉得,巴赫切耶夫望着姑娘们,似乎也准备抹眼泪了。我走到他跟前。

“不,老弟,”他对我说,“福马·福米奇也许应该离开这里,不过他走的时候还没有到:长金犄角的拉车的公牛,人家还没有给他弄到手!你放心,老弟,他准会把主人一家子撵出家门,自己留下来的!”

大雷雨过去了,看来,巴赫切耶夫先生已经改变了自己的观点。

蓦地一迭连声地传来:“接来了,接来了!”——于是女士们大呼小叫地奔到门口。叔叔走了还没过十分钟,似乎不可能这么快就把福马·福米奇接回来;但是这谜后来很简单地搞清楚了:福马·福米奇放走加弗利拉之后,的确“拄着拐棍径自走了”;但是他感到自己形单影只,只身处在暴风、惊雷和滂沱大雨之中,就十分可耻地胆怯起来,于是回转身向着斯捷潘齐科沃,紧跟在加弗利拉之后跑起来。叔叔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村里了。于是立刻拦住了一辆过路的大车;老乡们都跑了拢来,把驯服的福马·福米奇扶上了大车。就这样把他直接送到了将军夫人的张开着的怀里,而将军夫人一看到他那狼狈相,差点没吓得发狂。他比加弗利拉更脏、更湿。掀起了一片十分可怕的忙乱:有的想把他立刻拽到楼上去更换内衣;有的嚷嚷快拿发汗药和其他固体强身的药物,有的则四处奔跑,来回瞎忙;大家都争先恐后地说话……但是福马却好像没有看见任何人和任何东西。大家挽着他的胳膊把他扶进了屋子。他好不容易走到自己的安乐椅旁,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有人嚷嚷他要死了:又掀起了一片十分可怕的大呼小叫。但是比谁嚎得都凶的是法拉列依,他使劲儿从太太们中间向福马·福米奇挤去,想立刻去亲吻他的手……

五、福马·福米奇创造皆大欢喜

“这是把我领到哪儿来啦?”福马终于以那种为真理而捐躯的人的声音说道。

“这窝囊废真可恶!”米津契科夫在我身旁悄悄说道,“好像他没有看见把他带到哪儿了似的。瞧,现在又该装腔作势啦!”

“你在我们这儿,福马,你在自己人中间!”叔叔叫道,“你快打起精神。安下心来!真的,你现在还是换件衣服吧,福马,要不,这样会生病的……你要不要吃点东西提提神——啊?要不,这样吧……随便你喝杯什么东西,暖和暖和……”

“我现在倒想喝点马拉加酒。”福马呻吟道,又闭上了眼睛。

“马拉加酒?咱们家不见得有吧!”叔叔不安地望着普拉斯科维雅·伊里尼契娜,说道。

“怎么没有!”普拉斯科维雅·伊里尼契娜接茬道,“还留下整整四瓶呢。”她立刻带着一串钥匙跑去取马拉加酒,给她送行的是所有女士们的大呼小叫,她们像苍蝇粘满果酱似的团团围住了福马。可是巴赫切耶夫先生却怒不可遏。

“想喝马拉加酒!”他气咻咻地说道,差点没大声嚷出来,“居然想喝谁也不喝的酒!哼,除了他这个下流胚,现在谁喝马拉加酒?呸,你们呀,可恶的东西!嗯,我干吗站在这儿!我在这儿等什么?”

“福马!”叔叔语无伦次地开口道,“现在……当你休息了一会儿,又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就是我想说,福马,我不久前,可以说吧,责备了一个最清白无辜的人……”

“它在哪儿,我的清白到底在哪儿?”福马接茬说,他宛如在发高烧、说胡话,“我的黄金时代哪里去了?你在哪儿,我的黄金般的童年——那时候,我天真、漂亮,在田野上奔跑,追逐春天的蝴蝶?这个时代在哪儿,在哪儿?把我的清白还给我,把它还给我!……”

福马说着,张开双手,挨个伸向我们大家,仿佛他的清白在我们中间什么人的口袋里装着似的。巴赫切耶夫的肺都气炸了。

“他又想搞什么名堂!”他忿忿地嘀咕道,“快把他的清白递给他!他想跟它亲嘴还是怎么的?大概他小时候就跟现在一样是个强盗!我敢发誓,准是。”

“福马!……”叔叔又开口道。

“当我还信仰爱并且爱人的那些日子里,它们在哪儿?”福马叫道,“当我和人拥抱并在他的胸前哭泣的那些日子,它们在哪儿?而现在——我又在哪儿?我在哪儿?”

“你在我们这儿,福马,你安静下来吧!”叔叔叫道,“我想跟你说件事儿,福马……”

“您现在就不能不言语吗?”佩列佩莉岑娜恶狠狠地闪着蛇一样的小眼睛,低声埋怨道。

“我在哪儿?”福马继续嚷嚷,“我周围是谁?这是一群把自己的角向我冲过来的水牛和公牛。生命啊,你到底是什么?活下去,活下去,活到头你却名誉扫地、受尽侮辱、遭到贬谪、横遭毒打,只有到盖棺定论的时候,人们才会如梦初醒,用纪念碑压上你那可怜的尸骨!”

“我的天,居然谈到纪念碑了!”叶惹维金两手一拍,低语道。

“噢,请不要给我立纪念碑!”福马叫道,“不要给我立这东西!我不需要纪念碑!你们可以在自己的心中为我建立一座丰碑,此外我一无所需,一无所需!”

“福马!”叔叔打断了他,“够啦!你安静下来吧!别说纪念碑了。你听我说呀……你知道吗,福马,我明白,你不久前在责备我的时候,你也许,可以说吧,正燃烧着高尚的火焰;但是你说过头了,福马,超出了美德的范围——请相信我,你错啦,福马……”

“您就别说了行不行?”佩列佩莉岑娜又低声埋怨道,“因为这个不幸的人已在您的掌握之中,您想把他弄死还是怎么的?……”

紧跟在佩列佩莉岑娜之后,将军夫人也猝然警觉,而在她之后,她的全体扈从也群起而攻之;大家都向叔叔挥舞着双手,要他住口。

“安娜·尼洛芙娜,您自己给我住嘴,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叔叔坚定地回答道,“这件事是神圣的!这是有关名誉的大是大非问题。福马!你是一个明白事理的人,你应当立刻向这位曾经受过你侮辱的最高尚的女子请罪。”

“向哪位女子?我侮辱了哪位女子了?”福马说。他莫名其妙地用眼睛环视着大家,仿佛他完全忘了曾发生的一切,不懂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的,福马,如果你自己现在出于自愿,光明磊落地承认自己的错误,那我向你起誓,福马,我将拜倒在你的脚下,那时……”

“我到底侮辱谁啦?”福马嚎叫道,“我侮辱了哪位女子?她在哪儿?您哪怕只是提醒我一下这位女子是怎么回事也好呀!……”

这时候,局促不安和惊慌失措的娜斯金卡走到叶戈尔·伊里奇身边,拉了拉他的袖子。

“不,叶戈尔·伊里奇,随他去吧,我不要道歉!这又何苦呢?”她用央求的声音说道,“千万别这样!……”

“啊!现在我记起来了!”福马叫道,“上帝!我记起来了!噢,快来帮我,快来帮我想想!”他请求道,看来十分激动,“请告诉我:是不是把我像只最没出息的癞皮狗似的从这儿驱逐出去了?是不是闪电向我劈来?是不是把我从这儿的台阶上摔了出去?这都是真的,真的吗?”

女士们的哭泣和嚎叫是对福马·福米奇的最雄辩的回答。

“对,对!”他反复说道,“我记起来了……我现在记起来了,在一声霹雳和我摔倒以后,我被隆隆的雷声追逐着,向这里跑来,以便履行自己的天职,然后永远销声匿迹!快把我扶起来!不管我现在多么衰弱,我还是应该来履行自己的义务。”

大家立刻把他从安乐椅上扶起来。福马摆出了一副讲演者的姿态,伸出了自己的胳膊。

“上校!”他大声说道,“现在我完全清醒了;惊雷还没有毁坏我的思维能力;诚然,我的右耳被震聋了,其所以产生,也许,与其说是被雷声震聋的,还不如说是从台阶上摔下去摔坏的……但是提这干吗呢!福马的右耳同谁有什么相干呢?”

福马赋予他的最后两句话以悲哀的讥诮,并伴随着一声苦笑,使女士们大为感动,又响起了一片叹息。她们面带责备的神情,有的则忿然望着叔叔,在群情哗然中他开始有点自惭形秽了。米津契科夫啐了口唾沫,走向窗口。巴赫切耶夫越来越使劲地用胳膊捅我,他好容易才站住不动。

“现在请大家先听听我的自白!”福马用骄傲的、坚定的目光瞥视了一下大家,嚎叫道,“再来决定不幸的奥皮士金的命运。叶戈尔·伊里奇!我早就注意您了,我心里发怵地注视着您,当您还丝毫没有怀疑我在注意您的时候,我就看到了一切,一切。上校!我也许错了;但是我知道您的私心很重,您十分狂妄,您非常好色,我不由得为一个最贞洁的女子的贞操感到担心——这,谁能指责我不对呢?”

“福马,福马!……然而,请您别太放肆了!”叔叔叫道。他不安地望着娜斯金卡脸上的痛苦的表情。

“与其说是这个女子的天真和轻信,倒不如说是她的缺乏经验使我感到不安。”福马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叔叔的警告,继续说道,“我看到,一脉柔情就像春天的玫瑰在她的心中渐渐绽放,我不由得想起了彼得拉克的话:‘天真与毁灭,常常仅毫厘之差。’我叹息,我呻吟,虽然为这位像珍珠般纯洁的女子,我甘愿献出我的全部热血,为她担保,但是谁又能担保您呢,叶戈尔·伊里奇?我知道您的无法克制的情欲冲动;我知道您为了自己情欲的片刻满足,是不惜牺牲一切的,为了这位最高尚的女子命运,我突然陷入了无边的恐惧和忧虑之中……”

“福马!难道你会这样想吗?”叔叔叫道。

“我心里发怵地注视着你们。如果您想知道我当时有多么痛苦,您可以去问莎士比亚:他在自己的《哈姆雷特》中向您叙述了我的心境。我变得多疑和可怕,我在不安和愤怒中把一切都看成了黑色,但这不是在某首情歌中所唱的那种‘黑色’!——请您相信!因此您才看到我那时想使她离开这个家的愿望:我想挽救她。因此您才看到我近来动辄发怒,对整个人类都心怀敌意。哦!现在谁能使我与人类言归于好呢?我感到我也许对您的客人,对您的侄儿,对巴赫切耶夫先生(我要求他懂得天文学),有点吹毛求疵和不公平;但是谁能责怪我当时的心境呢?我又要援引莎士比亚了,我要说,未来在我当时看来无非是一个阴暗的万丈深渊,在它的底部伏着一条鳄鱼。我感到我的责任就是防患于未然,天生我材必有用,我降临人世就是为了这个——那又怎样呢?您不了解我的心灵的最高尚的动机,因而您近来一直以怨恨、忘恩负义、讥诮和侮辱来报答我……”

“福马!如果真是这样……我当然会感觉到的……”叔叔非常激动地叫道。

“如果您果真感觉到,上校,那就请您听我把话说完,不要打断我。我继续说下去:因此,我的全部过错就在于,我痛不欲生地关心这个孩子的命运和幸福;因为她对于您还是个孩子。我对人类的最崇高的爱,使我在那时候变成了一个愤怒和多疑的恶魔。我准备向人们扑去,把他们撕成碎片。您知道吗?叶戈尔·伊里奇,您当时的一举一动就好像故意似的时时刻刻证明着我的多疑是有道理的,您的所作所为证实了我的全部怀疑。您知道吗?昨天,当您想使我离开这里,把大量金钱塞给我的时候,我就想:‘他想通过把我打发走来消除自己良心的不安,以便更方便地犯罪……’”

“福马,福马!难道你昨天是这么想的吗?”叔叔惊惧地叫道,“上帝啊,可是我什么也没注意到啊!”

“老天爷使我产生了这些怀疑,”福马继续说道,“您试想,当一个偶然的机会在那天晚上把我引向花园中那条不祥的长凳旁的时候,我能想什么呢?哦,上帝!——我终于亲眼目睹了我的全部怀疑猝然得到了光辉的证实,在这个时刻我感受到了什么啊?但是我还是残留着一线希望,当然是微弱的,但毕竟是希望——可是又怎样呢?今天早晨您亲自把它打得粉碎了,变成了齑粉;您给我送来了您的信;您提出要娶她,恳求我不要声张……我想:‘但是,他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写信呢?当我已经撞见了他,而不是在以前呢?为什么他从前不是幸福地和英俊潇洒地(因为爱情能使人美丽)向我跑来,为什么他那时候不扑进我的胸怀,在我胸前流着无边幸福的眼泪,向我倾吐一切、一切呢?’难道我是一条鳄鱼,只会吞噬您,不会向您进以良言和忠告吗?难道我是一只令让人讨厌的甲虫,只会咬您,而不会促成您的幸福吗?‘我是他的朋友呢,还是一只最下贱的昆虫呢?’——这就是我今天早上给自己提出的问题!我想:‘最后,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写信去把自己的侄儿从京城叫回来,并且把这个女子许配给他,难道这不是因为他想欺骗我们,欺骗那个没有脑子的侄儿,与此同时却继续秘密地搞他的最罪恶的勾当吗?’不,上校,如果说有谁证实了我的想法,使我认为你们互相的爱情是罪恶的,那就是您自己,仅仅是您自己而已!此外,您在这位女子面前也是罪人,因为您由于自己的笨拙和利己主义的疑神疑鬼,使她(纯洁的和品行端正的)受到了诽谤和严重的怀疑!”

叔叔垂下了头,一言不发,福马的能言善辩大概已经压倒了他的全部异议,他已经把自己看成完完全全的罪人了。将军夫人和她的那伙人默默地、崇敬地听着福马讲话,而佩列佩莉岑娜则幸灾乐祸地、得意洋洋地望着可怜的娜斯金卡。

“我大吃一惊,义愤填膺,伤心欲绝,”福马继续说道,“今天,我把自己锁在房中,祷告上苍,祈求上帝指点我正确的想法!我终于决定:最后一次公开考验您一下。也许我操之过急,也许我太愤怒了;但是您对我无比高尚的动机的回答是把我从窗户扔了出去!我从窗口摔下去的时候寻思道:‘在世上,一向就是这样来报答美德的!’我猛一下摔在地上,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就记不太清了!”

在进行这个悲苦的回忆时,尖叫声和一声声悲叹打断了福马·福米奇的话。将军夫人两手捧着马拉加酒(这是她刚从回到房间里来的普拉斯科维雅·伊里尼契娜手中夺过来的),扑到他的跟前,但是福马庄严地用手推开了马拉加酒和将军夫人。

“慢着!”他叫道,“我必须把话说完。我摔倒以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我浑身湿透,可能要发烧,我站在这里,准备成全您俩的幸福。上校!根据许多迹象判断(这,我现在就不解释了),我终于确信,您俩的爱情是纯洁的,甚至是崇高的,虽然与此同时它也是罪恶地疑神疑鬼的。虽然我横遭毒打,备受欺凌,被怀疑曾经侮辱一位女子,纵然为了她的名誉,我准备像中世纪的骑士那样流尽我的最后一滴血——我现在决定向您表明,我福马·奥皮士金是怎样以德报怨的。向我伸出您的手吧,上校!”

“好,好,福马!”叔叔叫道,“因为您现在对一位最高尚的女子的名誉已经说明了误会,那……不用说……福马,给,这就是我的手,同时请接受我的忏悔……”

叔叔热烈地向他伸出手去,他还没猜到此举究属何意。

“也请您把自己的手给我。”福马分开簇拥在他周围的女士们,向娜斯金卡用他那微弱的声音继续说道。

娜斯金卡很窘,不知如何是好,她怯生生地望着福马。

“过来呀,过来呀,我亲爱的孩子!为了您俩的幸福这是必须的。”福马亲切地补充道,他仍然抓住叔叔的手。

“他想搞什么名堂?”米津契科夫说。

娜斯嘉惊惶不安,浑身哆嗦,慢慢地走到福马跟前,怯生生地向他伸出自己的手。

福马抓住她的手,把它放到叔叔的手上。

“把你们结合在一起,并且祝福你们,”他用最庄严的声音说道,“如果悲痛欲绝的受难者的祝福能对他们有用的话,那就祝您俩幸福。瞧,福马·奥皮士金就是这样来报复的!乌拉——!”

大家的惊讶是难以形容的。结局是如此出人意料,弄得大家都呆若木鸡。将军夫人张着嘴,两手捧着马拉加的酒瓶呆在那里,一动不动。佩列佩莉岑娜气得满脸发白,浑身哆嗦。一帮女食客们两手一拍,在原地惊呆了。叔叔哆嗦着,想说什么,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娜斯嘉脸色苍白,像死人一般,她怯生生地说“这不行”……但是已经晚了。巴赫切耶夫第一个(应当对他说句公道话)跟在福马·福米奇后面喊起了“乌拉”,然后是我,跟在我后面的则是萨申卡清脆的大声呼喊(她立刻冲上前去拥抱父亲),然后是伊柳沙,然后是叶惹维金;最后是米津契科夫。

“乌拉!”福马又一次喊道,“乌拉!我心中的孩子们,跪下,在你们最慈爱的母亲面前跪下!请求她祝福你们,如果需要的话,我也跟你们一起向她屈膝下跪……”

叔叔和娜斯嘉相互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就惊慌失措地,仿佛还没弄明白要他们干什么似的一下子跪倒在将军夫人面前;大家簇拥在他们周围;可是老太婆站着,似乎给吓傻了,完全不明白她究竟应该干什么。福马也帮助解脱了这一困境:他亲自在自己的女靠山面前翻身下跪。这倏地消除了她的全部疑虑。她眼泪汪汪,终于说她同意。叔叔跳起来,把福马紧紧地抱在怀里。

“福马,福马!……”他说道。但是他的嗓音哽住了,说不下去了。

“来香槟酒!”斯捷潘·阿列克赛依奇吼道,“乌拉!”

“不,不是来香槟酒。”佩列佩莉岑娜接茬说,她已经清醒过来,并且考虑了全部情况,以及与之俱来的后果,“应当给上帝点上蜡烛,向圣像祈祷,并且用圣像来祝福,就像一切笃信上帝的人所做的那样,您哪……”

于是所有的人都立刻跑去执行这个明智的忠告,掀起了一阵可怕的忙乱。必须点蜡烛。斯捷潘·阿列克赛依奇端起一把椅子,爬上去想把蜡烛插在圣像前面,但他刚上去就把椅子踩塌了,重重地滑落到地板上,后来总算站住了脚,没有跌倒。他一点没有发火,反而立即恭恭敬敬地把位子让给佩列佩莉岑娜。瘦小的佩列佩莉岑娜眨眼工夫就把事情办妥了:蜡烛点燃了。修女和女食客们开始画十字和磕头。把救世主的圣像取了下来捧给将军夫人。叔叔和娜斯嘉再次双膝跪下,仪式在佩列佩莉岑娜严格地履行一切宗教规定的指导下完成了,她不停地说:“磕头,吻圣像,吻妈妈的手!”继未婚夫妻之后,巴赫切耶夫先生认为自己也理应吻一下圣像,而且还吻了一下将军夫人的手。他那份高兴劲儿简直没法形容。

“乌拉拉!”他又喊道,“现在喝香槟酒吧!”

人人都十分高兴。将军夫人哭了,但现在她流的是快乐的眼泪:经过福马认可的结合立刻在她心目中变成了体面的和神圣的——而主要的是她觉得福马·福米奇出足了风头,现在将永远跟她待在一起了。所有的女食客们,起码从表面上看,都跟大家一样欢天喜地。叔叔一会儿跪在母亲面前,吻着她的手,一会儿跑过来拥抱我,拥抱巴赫切耶夫、米津契科夫和叶惹维金。他差点没把伊柳沙搂在自己怀里闷死。萨莎跑过去拥抱和亲吻娜斯金卡,普拉斯科维雅·伊里尼契娜则热泪盈眶。巴赫切耶夫先生注意到了这点,就走到她身旁,吻她的手。叶惹维金老头深受感动,躲在墙角里抹眼泪,用昨天已经用过的自己的方格手帕擦着眼睛。加弗利拉则在另一个旮旯里低声啜泣,崇敬地望着福马·福米奇,至于法拉列依则直着嗓子号啕大哭,他走到大家身旁,也吻着大家的手。大家都不胜唏嘘。谁也不言语,谁也没有先开口;似乎要说的话都已说尽,只发出一片快乐的长吁短叹。谁也不明白,这一切怎么会这样快和这样简单地突然安排好的。大家只知道,这一切都是福马·福米奇促成的,而这又是绝对必要的,确定不移的事实。

但是在皆大欢喜之后还没过五分钟,突然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出现在我们中间。她坐在楼上,她靠什么嗅觉,怎么会这样快就知道这桩爱情和婚礼的呢?她容光焕发,眼睛里噙着快乐的眼泪,穿着迷人的雅致的服装(她已经在楼上换过衣服),飞跑进来,大声喊叫着,径自扑过去拥抱娜斯金卡。

“娜斯金卡,娜斯金卡!你过去就爱他,而我一点都不知道。”她叫道,“上帝!他们在相爱,他们在悄悄地、秘密地痛苦!他们被迫害!多像小说啊!娜斯嘉,亲爱的,你对我说实话,难道你当真爱这个疯子吗?”

娜斯嘉用拥抱她和亲吻代替了回答。

“上帝,一部多么迷人的小说啊!”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高兴得拍起了手,“你听我说,娜斯嘉,你听我说,我的天使:所有这些男人都没良心,都是坏蛋,都不值得我们爱。但是,也许,他是他们中间最好的一个。到我这儿来,疯子!”她抓住叔叔的手,对他叫道,“难道你在热恋吗?难道你也会爱?瞧着我:我要看看你的眼睛;我想看看这双眼睛是不是在撒谎?不,不,它们没有撒谎,它们闪烁着爱。哦,我多么幸福啊!娜斯金卡,我的朋友,你听我说,你没什么钱:我送给你三万。收下吧,看在上帝分上!我不需要,不需要;我还留下很多呢。不,不,不,不!”她看见娜斯嘉想拒绝,就挥着手叫道,“您也住口,叶戈尔·伊里奇,这跟您不相干。不,娜斯嘉,我已经这么决定了——送给你,我早就想送给你啦。我只是在等待着你的初恋……我将欣赏着你们的幸福。如果你不收,我就要生气啦;我会哭的,娜斯嘉……不,不,不,不嘛!”

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是如此兴高采烈,在这时候要向她提出异议起码是不可能的,甚至也于心不忍。这件事还没最后决定,且留到以后再说。她跑过去吻将军夫人,吻佩列佩莉岑娜和我们大家。巴赫切耶夫十分恭敬地挤到她的身边,请求吻一下她的手。

“我的小姐!我的亲爱的!请你为不久以前的那件事原谅我这个傻瓜吧:我不知道你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疯子!我早就知道你了。”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带着兴高采烈的顽皮劲儿喃喃道。她用手套打了一下斯捷潘·阿列克赛依奇的鼻子,拂动着自己华丽的衣裙,从他旁边擦身而过,像一阵轻风似的飞走了。胖子恭恭敬敬地让开了道。

“一位非常好的姑娘!”他感动地说道,“要知道,德国人的鼻子已经粘上去啦!”他快乐地望着我的眼睛,对我低声地秘密道。

“什么鼻子?什么德国人?”我诧异地问。

“就是订购来的,吻着德国姑娘的手,而女的用手帕擦眼泪的那玩意儿。我那叶甫多基姆昨天就给修好啦;前不久,咱们把人追回来后,我就派人骑了马去……会很快带回来的。非常好的东西!”

“福马!”叔叔欣喜若狂地叫道,“你是我们幸福的缔造者!我怎么来报答你呢?”

“什么也不需要,上校。”福马以一种落落寡欢的神情答道,“您可以继续不理我,没有福马你也会幸福的。”

他显然被怠慢了:在皆大欢喜之中似乎把他给忘了。

“这都是因为我太高兴啦,福马!”叔叔叫道,“我都不记得我在哪了,就这么傻站着,你听我说,福马:我委屈了你。我的全部生命,我的全部热血都不足以补偿你的委屈,因此我才一言不发,甚至没向你赔不是。但是你如果什么时候需要我的脑袋,需要我的生命,如果需要我为你跳进无底的深渊,那你只消吩咐一声,你就会看见……此外,我就不想说什么了,福马。”

叔叔挥了一下手,完全意识到,为了更强烈地表达自己的思想,要补充什么已是不可能的了。他只是用感激的、热泪盈眶的眼睛望着福马。

“你瞧他老人家有多么可爱!”佩列佩莉岑娜小姐尖声地赞美福马道。

“对,对!”萨申卡接茬说,“我还不知道您是这么一位好人,福马·福米奇,因此我对您不够尊重。请您原谅我,福马·福米奇,您可以相信,我将全心全意地爱您。如果您知道我现在多么景仰您就好了。”

“对,福马!”巴赫切耶夫接茬说,“也请你原谅我这个傻瓜!我不了解你,不了解!福马·福米奇,你不仅是一位学问家,而且简直是英雄!我全家都愿意为你效劳。老兄,最好你后天就光临舍下,务必偕同将军夫人,还有未婚夫和未婚妻——我说什么呀!全家都到我那里去!也就是说,咱们将美美地吃一顿——我先不夸口,只说一点:只有鸟奶我没法给你们弄来,我庄严地保证!”

在群情激昂中,娜斯金卡也走到福马·福米奇身边,二话不说,只紧紧地拥抱他和亲吻他。

“福马·福米奇!”她说,“您是我们的恩人;您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事,做了这么多事,我简直不知道应当怎样报答您才好了,我只知道,我将成为您最温柔、最恭敬有礼的妹妹……”

她说不下去了:她已经泣不成声。福马吻了吻她的头,也潸然泪下。

“我的孩子们,我心中的孩子们!”他说道,“祝你们美满、幸福,并且在幸福的时刻能够有时想起我这个可怜的被逐者!关于我自己要说的是,也许不幸是美德之母。这话好像是果戈理说的吧。他是一个没有脑子的作家,但是他有时候也有一些至理名言。被逐就是一种不幸!我现在将拄着拐棍浪迹天涯,谁知道呢?也许,由于我的不幸,我将变得更富有美德!这一想法乃是我留下的唯一安慰!”

“但是……你要上哪去呢,福马?”叔叔惊恐地叫道。

大家都打了个哆嗦,拥向福马。

“但是,在您不久前的那个行为之后,难道我还能再留在府上吗,上校?”福马带着非凡的尊严问道。

然而,大家不让他讲下去:大家的齐声叫喊压倒了他的说话声。大家把他扶到安乐椅上,央求他,为他伤心痛哭,我简直不知道,他们还对他干了些什么。当然,他根本就没有想离开“这个家”,就像不久之前,就像昨天,甚至就像他在菜园里翻地的时候那样,他根本就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他知道,现在人们将虔诚地阻挡他,死死地抓住他,特别是现在,当他使大家皆大欢喜,大家又重新信仰他,大家都心甘情愿地把他捧在手上,并引以为光荣和幸福的时候。但是他刚才慑于雷雨交加胆怯地回来,大概多少触动了他的自尊心,促使他变着法儿想显出一点英雄气概;而主要的是他情不自禁地想装腔作势一番;既然可以夸夸其谈,添枝加叶,海阔天空,大大吹嘘一番自己,于是他就简直无法抗拒这个诱惑了。他也没去抵抗;他挣脱了那些不放他走的人;他要求把他的拐棍拿来,央求把他的自由还给他,让他随便到哪儿去;他说他在“这人家”名誉扫地,横遭毒打;他回来是为了成全大家的幸福;他怎能再留在这个“忘恩负义的人家喝菜汤,虽然汤中营养丰富,但却加进了殴打的佐料呢”?最后,他终于不再挣扎着要走了。大家又把他扶进了安乐椅,但是他的如簧之舌却没有停下来。

“难道这里没有欺侮过我吗?”他叫道,“难道这里没有挖苦过我吗?难道您,您自己,上校,不是像城市大街上小市民之家粗鲁无礼的孩子们那样,无时无刻不在对我竭尽嘲弄、轻蔑之能事吗?是的,上校!我坚持这种说法,因为您虽然没有在肉体上嘲弄我,但反正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嘲弄;而精神上的嘲弄在某种情况下甚至比肉体上的嘲弄更令人气愤。我且不说殴打什么的了……”

“福马,福马!”叔叔叫道,“请你不要用这些回忆来使我伤心了!我已经对你说过,流尽我的全部热血也不足以洗净你受的这份委屈。请你宽大为怀!忘掉它,饶恕我,留下来分享我们的幸福吧!这是你的成果,福马!……”

“……我想爱,我想爱人,”福马叫道,“可是不给我人,不许我爱,把人从我身边夺走!给我,给我人,让我能够爱他吧!这个人在哪里呢?这个人躲到哪里去了呢?就像狄奥根提着灯笼一样,找了他一辈子,但始终找不到,因此我没法爱任何人;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找到这个人。谁把我变成了一个仇恨人类的人,这人是不好的!我大声疾呼:把人给我,让我能够爱他。可是却给我送来了法拉列依!我能爱法拉列依吗?我愿意爱法拉列依吗?就算我愿意,我难道能够爱他吗?不,为什么不呢?因为他是法拉列依。为什么我不爱人类呢?因为世界上所有的人,无论是谁,都是法拉列依和类似法拉列依的人!我不要法拉列依,我恨法拉列依,我瞧不起法拉列依,我要掐死法拉列依。如果硬要我挑选的话,我宁可爱阿斯莫德也不爱法拉列依!来,到这里来,我永远的孽障,到这里来呀!”他突然对法拉列依嚷道。法拉列依正从麇集在福马·福米奇周围的人丛里踮起脚尖,十分天真地在探头张望。“到这里来呀!我要向您证明,上校,”福马叫道,用手把法拉列依拉到自己身边,法拉列依都吓得晕过去了,“我要向您证明我所说的永远的嘲弄和轻蔑的真实性!你说,法拉列依,你说实话:你昨夜梦见什么了?您会看到的,上校,您会看到您的成果的!嗯,法拉列依,说呀!”

这个可怜的孩子吓得浑身哆嗦,用绝望的目光瞥视了一眼周围,希望什么人能够出来救他;但是大家都战战兢兢,恐惧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说呀,法拉列依,我等着哩!”

代替回答的是,法拉列依皱起了脸庞,拉长了嘴,像牛犊似的嚎叫起来。

“上校!您看见这种顽固了吗?难道这种顽固是自然的吗?我最后一次问你,法拉列依,你说:你昨晚做了什么梦?”

“关于……”

“就说看见我了。”巴赫切耶夫悄悄提示说。

“关于您的美德!”叶惹维金也向另一只耳朵偷偷地说道。

法拉列依只是回过头来看了看。

“关于……关于您的美……关于白牛!”他终于讷讷地说道。他突然热泪盈眶,号啕大哭。

大家“啊呀”了一声。但是福马·福米奇却显出了非凡的仁慈。

“起码我看到了你的诚实,法拉列依,”他说,“这种诚实在别人身上是我看不到的。上帝保佑你!如果你听从别人的造谣中伤,故意拿这个梦来戏弄我,那上帝是会惩罚你和惩罚那些人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我尊重你的诚实,因为在像你这样一个等而下之的人中,我也习惯于鉴别与上帝类似的形象……我饶恕你,法拉列依!孩子们,拥抱我吧,我留下来!……”

“他留下来啦!”大家兴高采烈地欢呼道。

“我留下来并且宽恕一切。上校,赏法拉列依几块糖:让他在皆大欢喜的大喜日子里不要哭。”

不用说,大家发现这样的宽宏大量是了不起的。这样的关怀,在这样的时刻,而且关怀谁呢?关怀法拉列依!叔叔忙不迭地去执行关于糖的指令。而且立刻(天知道从哪来的)在普拉斯科维雅·伊里尼契娜的手中出现了银制的糖罐。叔叔用哆哆嗦嗦的手取出两块,然后是三块,接着又把它们掉到地上,他终于看到,由于激动,他是什么事也做不成的。

“唉!”他叫道,“赶上这样的日子!拿着,法拉列依!”他干脆把整罐方糖都倒进了他的怀里。

“这是为了诚实奖赏给你的。”他以劝人为善的口吻补充道。

“柯罗夫金先生到。”突然出现在门口的维多普利亚索夫禀报道。

发生了小小的骚乱,柯罗夫金的来访显然不是时候。大家都用质疑的目光瞥了一眼叔叔。

“柯罗夫金!”叔叔多少有些慌乱地叫道,“当然,我很欢迎……”他胆怯地望着福马,补充道,“但是,说实在的,我不知道,现在,在这样的时刻该不该请他进来。你以为怎样,福马?”

“没什么,没什么!”福马宽厚地答道,“可以把柯罗夫金请进来,让他也参与咱们的皆大欢喜。”

总之,福马·福米奇处在极其慈悲的心情中。

“小人斗胆禀告,”维多普利亚索夫说道,“柯罗夫金有点失态。”

“失态?怎么?你胡说什么?”叔叔叫道。

“是的,您哪:他处于不清醒的精神状态中……”

但是叔叔还没有来得及张开嘴,还没有来得及脸红、害怕和羞得无地自容,谜底已经接踵而至。柯罗夫金本人出现在门口,他用一只手推开维多普利亚索夫,赫然站在惊诧的观众面前。这是一个身材不高,但很敦实的先生,四十岁上下,深色的头发,略带斑白,推着平头,圆圆的紫铜色脸皮,一对布满血丝的小眼睛,系着高高的鬃毛领结,后面扣着带扣,穿着破旧不堪的燕尾服,身上满是绒毛和干草,腋下已经绽开,张着大口,他穿一条pantalon impossible,还伸长手拿着一顶油渍麻花的帽子。这位先生已经完全醉了。他走到房间中央,站了下来,摇摇晃晃,拱着鼻子,醉醺醺地思忖着什么;然后他慢腾腾地张大嘴笑了一下。

“对不起,诸位,”他说道,“我……这个(这时他用手指弹了一下领子)收到了!”

将军夫人立刻装出一副有损体面的神情。福马则坐在安乐椅上,讥诮地用眼神打量着这位奇怪的来客。巴赫切耶夫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但是在莫名其妙中又透着若干同情。叔叔的窘态是难以形容的,他全身心都在为柯罗夫金感到痛苦。

“柯罗夫金!”他开口说道,“您听我说!”

“慢着,”柯罗夫金打断了他,“自我介绍一下:山野小民……但是我看见什么了?这里有女士们……那你这个下流胚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这里有女士呢?”他带着狡黠的微笑望着叔叔,补充道,“没什么,别害怕!……咱们干脆向美丽的女性自我介绍一下……女士们可真漂亮呀!”他困难地转动着舌头,讷讷地说道,“你们看见了一个不幸的人,他……嗯,这个,如此等等……其余的不必说了……乐师们!来波尔卡舞曲!”

“您不想去睡觉吗?”米津契科夫安详地走到柯罗夫金身边,问道。

“睡觉?您是带着侮辱说这话的吗?”

“毫无此意。您知道,旅途劳顿,这是有益的……”

“决不!”柯罗夫金忿忿地答道,“你以为我醉了吗?——一点不醉……不过,府上哪里可以睡觉?”

“走吧,我马上带您去。”

“上哪儿?去板棚?不,哥们,你骗不了我!我已经在那儿睡过一夜了……不过,带我去也罢……为什么不跟好人一起去呢?……不要枕头,军人是不要枕头的……你给我,哥们,弄一张沙发,沙发……对,听着,”他又停下来补充道,“我看出来,你是一个热情的小伙子,你给我弄一张这个……明白吗?罗密欧,不过,要把苍蝇打死,一定要把苍蝇打死,就是说,把一杯酒。”

“好,好!”米津契科夫答道。

“好……你给我站住,还得说声再见哩……Adieu, mesdames和mesdemoiselles!……可以说,你们刺穿了……好吧,不必多说了!咱们以后再谈……不过,刚一开始,就得叫醒我……或者,甚至在开始前五分钟……我没来不许开始!听见了吗?不许开始!……”

于是这位快活的先生跟在米津契科夫后面消失不见了。

大家默然无语。疑虑还在继续。福马终于慢慢地、悄悄地、几乎听不见地嘿嘿笑起来;他的笑声越来越大,终于扩大为哈哈大笑。将军夫人看到这个,也快活起来,虽然她的脸上还依旧保留着她的尊严受了侮辱的表情。不由自主的笑声开始从四面八方掀起。叔叔站着,似乎惊呆了,满脸通红,差点没掉眼泪,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上帝啊!”他终于说道,“谁知道这个呢?但是要知道……要知道任何人都会发生这样的事的。福马,请你相信,这是一个非常正直、非常高尚,甚至是一个非常博学的人。福马……你会看见的!……”

“我看见啦,看见啦,”福马答道,笑得喘不过气来,“十分博学,可不是博学嘛!”

“关于铁路他讲得多好啊!”叶惹维金低声说道。

“福马!……”叔叔叫道,但是一阵哄堂大笑淹没了他的声音。福马·福米奇大笑不止。叔叔看见这个,也笑了起来。

“好啦,这有什么呢?”他热诚地说道,“你是宽宏大量的,福马,你有一颗博大的心:你成全了我的幸福……你一定也会原谅柯罗夫金的。”

只有娜斯金卡一人没有笑。她用充满爱的眼睛望着自己的未婚夫,她似乎想说:“然而,你是多么美好、多么善良、多么高尚无比的人呵,我多么爱你!”

六、结尾

福马的胜利是完全的和不可动摇的。的确,没有他什么事也办不成,既成的事实压倒了一切怀疑和不同意见。得到幸福的一对对他抱着无边的感激。当我试图稍加暗示,究竟通过什么途径才取得福马对他们婚礼的同意时,叔叔和娜斯金卡就一个劲地向我挥手,不屑一听。萨申卡叫道:“福马·福米奇真好,真好;我一定用绒线给他绣个枕头!”她甚至还责怪我心肠太狠,要我感到羞耻。至于新近皈依的斯捷潘·阿列克赛依奇恨不得把我掐死,倘若我胆敢当着他的面说出任何对福马·福米奇表示不敬的话。他现在就像只哈巴狗似的跟在福马后面,毕恭毕敬地望着他,福马每说一句话,他就补充道:“你是个非常高尚的人,福马!你是个很有学问的人,福马!”至于叶惹维金,他简直高兴到了极点。这个小老头早就看出娜斯金卡已经迷住了叶戈尔·伊里奇,从那时起他就梦寐以求地希望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他把事情拖到终于不能再拖,直到不能不放弃这个想法的时候才作罢。福马使事情完全改观了。当然,尽管老头非常高兴,他还是看透了福马·福米奇;总之,很清楚:福马·福米奇已经在这个人家取得了永久的统治,他的暴戾现在将是无止境的。大家知道,最最可恶、最最喜怒无常的人,当人们满足了他们的愿望时,也会哪怕暂时地有所收敛。福马·福米奇正好相反,不知道为什么,越是成功他就越蠢,鼻子也就翘得越高。在快开饭的时候,他更换了内衣和重新穿戴好,安坐在安乐椅上,把叔叔叫过来,当着全家的面,对他开始了新的说教。

“上校,”他开口道,“您将合法地结婚了。您明白那个义务吗……”

等等,等等;试想:《Journal de Débats》那么大小的十页宏论,用最小号字排印,通篇是十分荒唐的胡言乱语,其中根本没有讲到什么义务,只有对他自己,即福马·福米奇的智慧、平和、仁慈、无私和无畏的最无耻的吹捧。大家都饿了,都想吃饭了;但是尽管如此,谁也不敢妄置一词,大家都恭而敬之地听完了他的全部谬论;甚至巴赫切耶夫,尽管他饥肠辘辘,饿得十分难受,也一动不动地、恭敬有加地坐着。福马·福米奇对自己的口才感到了满足,终于笑逐颜开,午饭时甚至喝得醉醺醺的,并发表了最荒唐的祝酒词。他说俏皮话,开玩笑,不用说是拿未婚夫妇取乐。大家哈哈大笑,拍着巴掌。但是有些玩笑是这样的淫猥和露骨,甚至连巴赫切耶夫听了也感到害臊。最后娜斯金卡从座位上跳起来,跑掉了。这使福马·福米奇更加高兴得什么似的;但他立刻又随机应变:三言两语,言简意赅地描述了娜斯金卡的优点,提议为离席而去的她的健康干杯。叔叔在一分钟以前还在痛苦和羞得无地自容,现在他却准备去拥抱福马·福米奇了。总之,未婚夫和未婚妻仿佛彼此都感到害羞,对自己的幸福感到惭愧;我发现:从祝福的时候起,他们互相还没说过一句话,甚至好像在互相躲着,不敢正视对方。散席以后,叔叔突然不知去向。我为了寻找他,信步走上露台。在那里,福马正醉醺醺地坐在安乐椅上,一面喝咖啡,一面十分兴奋地在信口开河。他身旁只有叶惹维金、巴赫切耶夫和米津契科夫。我停下来听他们说些什么。

“为什么,”福马大声说道,“为什么我为了我的信仰准备立刻去赴汤蹈火?为什么你们中间就没有一个人敢于去舍身取义呢?为什么,为什么?”

“要知道这是多余的,福马·福米奇,何苦去给人家烧死呢!”叶惹维金逗他道,“这究竟有什么好处呢?第一,疼;第二,烧死了。——还剩下什么呢?”

“剩下什么?剩下一抔高尚的骨灰。但是你哪儿能理解我,哪儿能认清我的真价值呢!在你们看来,除了什么恺撒和马其顿王亚历山大之类的人以外,就不存在伟大了!你的那些恺撒们又做了什么呢?他们替谁造过福?你的那个大吹大擂的马其顿王亚历山大又做了什么呢?是他占领了全世界吗?你只消给我同样的千军万马,我也能占领,你也能占领,他也能占领……可是他却杀害了德高望重的克利特,我可没有杀害德高望重的克利特……乳臭小儿!坏蛋!该狠狠地揍他一顿,而不是在世界史上给他歌功颂德……同他一起该揍的还有恺撒!”

“您就饶了恺撒吧,福马·福米奇。”

“我绝不饶恕傻瓜!”福马叫道。

“别饶恕他们!”斯捷潘·阿列克赛依奇热烈拥护道,他也喝醉了,“不要饶恕他们;他们都是跳跃派,只会用一只脚转悠!都是些腊肠贩!还有这么一个人,不久前想设立什么助学金。什么助学金?鬼才知道它是什么玩意儿!我敢打赌,准是什么新的卑鄙下流的事!而那个人,就是另一个人,不久前,还在上流社会,东倒西歪的,还要喝罗姆酒!依我看,干吗不喝?你就喝吧,喝吧,不过得适可而止,然后,这个,就再喝……不要饶恕他们!都是些骗子手!只有你一个人是有学问的,福马!”

巴赫切耶夫如果佩服一个人,他就无条件地、不加任何批判地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在花园里的池塘边,在一个最僻静的地方找到了叔叔。他和娜斯金卡在一起。娜斯金卡一看见我就一溜烟躲到树丛里去了,好像犯了什么过错似的。叔叔容光焕发地朝我走来,他两眼噙着高兴的眼泪。他抓住我的两只手,使劲握了握。

“我的朋友!”他说,“我直到现在都好像不相信自己的幸福似的……娜斯嘉也是这样。我们只是惊叹和赞美至高无上的上帝。她刚才哭了。你相信吗,直到现在我还好像没苏醒过来,好像丢了魂似的:又信又不信!凭什么给我这个?凭什么?我到底做什么了?我凭什么得到这样的幸福?”

“如果有谁配得到这样的幸福的话,叔叔,那就是您,”我热情地说道,“我还没有看见过一个人像您这样诚实,这样美好,这样极端的善良。”

“不,谢辽查,不,这太过分了。”他答道,好像抱歉似的,“糟就糟在我们善良(我这是说我自己一个人),当我们心情好的时候;如果我们心里不痛快,那就快别靠近我们!我刚才还跟娜斯嘉谈论这事来着。不管福马过去在我面前多么灿烂夺目,可是你信不信?我也许直到今天之前都不完全相信他,虽然我自己一再对你说他是个尽善尽美的人;甚至昨天当他拒绝我的赠礼的时候,我都信不过他!真是说来惭愧!一想起不久前的事,我的心就在哆嗦!但是我控制不住自己……当他不久前说了娜斯嘉的那一番话以后,我的心就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我就没头没脑地像只老虎那样地干了……”

“那有什么,叔叔:也许,这才合乎自然哩。”

叔叔连连挥手。

“不,不,老弟,快别这么说!说到底,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脾气太坏,因为我是一个阴暗的、好色的利己主义者,我毫无节制地纵情酒色。福马也是这么说的。(对此还能说什么呢?)”他深情地继续说道,“谢辽查,你不知道,我有多少次变得易怒、残忍、不讲道理和高傲啊,而且不仅对福马一个人!现在这一切都突然跑到我的记忆里来了,我真觉得可耻啊,直到如今我还没有做过任何一件事足以使我能够得到这样的幸福而当之无愧的。娜斯嘉刚才也这么说,虽然我真不知道她身上还有什么罪过,因为她不是凡人,而是一位天使,她对我说,我们欠上帝很多债,现在我们应当努力变得更善良,努力去做一切好事……如果你能听到她刚才多么热烈、多么精彩地讲这一切就好啦!我的上帝,多好的姑娘啊!”

他激动地停了下来。过一会儿他又继续说道:

“我们决定,老弟,要特别爱护福马、妈和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而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是一位多高尚的人啊!哦,我真对不起大家!我也对不起你……但是倘若现在有人胆敢欺侮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的话,哦!那……唉,不必说啦!……对于米津契科夫也应当做点什么。”

“是的,叔叔,我现在已经改变了我对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的看法。不能不尊敬她和同情她。”

“就是,就是!”叔叔热烈拥护道,“不能不尊敬她!再拿柯罗夫金说吧,你大概在笑话他。”他怯怯地望着我的脸,补充道,“咱们大家刚才都笑话过他。要知道,也许,这是不能饶恕的……要知道,也许,这是一个非常优秀的、非常善良的人,但是命运……他遭受过不幸……你不信,而这也许真是这样的。”

“不,叔叔,为什么不信呢?”

于是我热烈地谈起,在一个最堕落的人身上,也可能保留着最高尚的人的感情;人心的深度是无法测量的;我说,不应当鄙视那些堕落的人,而是相反,应当寻求人性和使人性复归;我又说,关于善恶、道德以及其他等等的公认标准是不正确的——总之,我慷慨激昂地谈了一通,甚至还谈到了自然派;末了,我读了一首诗:

当我从迷误的黑暗中……

叔叔说听了以后高兴得什么似的。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他深受感动地说道,“你完全了解我,我要说的话你都说了,而且比我说得更好。是这样,是这样!主啊!一个人为什么要恨呢?当做一个善良的人是这么好,这么美不胜收的时候,我为什么常常要恨呢?刚才娜斯嘉也这么说来着……但是,你瞧,这地方多美啊,”他环视了一下自己周围,补充道,“大自然多好啊!风景多美丽啊!这树多好啊!你瞧:有一抱粗!长得多么苍翠,树叶多么茂盛啊!多好的太阳!雷雨过后,一切都突然变得喜气洋洋,洗得干干净净!……你试想,树木也好像懂得什么似的,它们也在感觉,也在享受着生活……难道不是这样吗,啊?你是怎样想的呢?”

“很可能是这样,叔叔。当然,它们是按照它们自己的方式……”

“对,当然是按照它们自己的方式……多奇妙,多奇妙的造物主啊!……我说,谢辽查,对着整个花园你一定记得很清楚:你小时候在这里玩呀,跑呀!我清楚地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他用一种无法表达的爱和幸福的神情望着我,补充道,“不过不许你一个人到池塘边去。你记得吗,有一天晚上,已故的卡嘉把你叫到她的身边,爱抚你……在此以前你一直在花园里跑来跑去,满脸绯红;你那时候的头发是浅色的,满是鬈发……她抚摸着你的头发,并且说道:‘你把这个孤儿领到咱们家来抚养——做得真好。’你还记得吗?”

“模模糊糊地记得,叔叔。”

“那时候正是傍晚,太阳照在你俩身上,而我坐在一个旮旯里,抽着烟斗,望着你们……谢辽查,我每个月都到城里去给她上坟。”他压低了声音补充道,从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到颤栗和强压下去的眼泪,“我刚才对娜斯嘉还说起这事;她说,咱俩以后一起去看她……”

叔叔不言语了,极力压制住自己的激动。

就在这时候,维多普利亚索夫走到我们跟前。

“维多普利亚索夫!”叔叔猛然惊醒,叫了起来,“你从福马·福米奇那儿来吗?”

“不,主要是我自己有事,您哪。”

“啊,那好极了!咱们可以了解一下柯罗夫金的情况。我刚才就想问……谢辽查,我吩咐他在那儿看着,看着柯罗夫金。你到底有什么事呢,维多普利亚索夫?”

“小人斗胆禀告,”维多普利亚索夫道,“昨天您老人家提到了我的请求,并且答应我您将格外恩赐,保护我不受每天每日的欺负,您哪。”

“难道你又是讲姓的事吗?”叔叔惊恐地叫道。

“有什么办法呢?时时刻刻的欺负,您哪……”

“哎呀,维多普利亚索夫,维多普利亚索夫!我拿你有什么办法呢?”叔叔伤心地说道,“嗯,对你哪会有什么欺负呢?这样下去你会发疯的,只能到疯人院去了此余生了!”

“似乎,我的理智,您哪……”维多普利亚索夫开口说道。

“这就好嘛,这就好嘛。”叔叔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是随便说说,小兄弟,我不是存心挖苦你,而是为你好。你究竟有什么委屈呢?我敢打赌,又是什么胡说八道不是?”

“老缠住我不放,您哪。”

“谁?”

“大家,主要是马特琳娜挑起来的,您哪。由于她,我得痛苦一辈子。大家知道,所有从小看见过我的、有识别能力的人都说,我活像个外国人,您哪,主要是脸型像,您哪。怎么样呢,老爷?就因为这一点,现在老缠住我不放,您哪。我一走过他们身边,大伙就指着我的脊梁嚷嚷各种各样难听的话;甚至小不点的孩子(首先应当狠狠地揍他们一顿),也跟着嚷嚷,您哪……刚才我到这里来的时候还嚷嚷来着……我受不了啦,您哪。老爷,请您给小人做主,您哪!”

“哎呀,维多普利亚索夫!……他们到底嚷嚷什么了呢?大概是些傻话吧,你不理他们不就得了。”

“说出来不成体统,您哪。”

“到底是什么呢?”

“说出来叫人恶心,您哪。”

“你就说吧!”

“荷兰佬格里什卡,吃了一只酸橙子,您哪。”

“唉,你这人呀!我还以为说了些什么呢,你不理他们,走过去不就得了。”

“我不理他们:嚷得更凶了,您哪。”

“听我说,叔叔,”我说道,“他不是埋怨在这里没法安生吗。您干脆暂时把他打发到莫斯科去找那个书法家得了。您不是说他曾经在一位书法家那里待过吗。”

“嗯,老弟,那人的下场也够惨的!”

“什么?”

“他老人家,您哪,”维多普利亚索夫答道,“不幸侵吞了别人的财产,为此,尽管他才华出众,还是把他下了大狱,惨死在狱中,您哪。”

“好了,好了,维多普利亚索夫,你现在放心,我会把这一切弄清楚,解决好的,”叔叔说道,“我答应你!嗯,柯罗夫金怎么样?还睡着吗?”

“不,他老人家刚才走了。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禀报的,您哪。”

“怎么走了?哪能啊?你怎么放他走了呢?”叔叔叫道。

“我于心不忍,看着他可怜。他老人家醒过来以后,想起了这事的整个过程,立刻顿足捶胸,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您哪……”

“声嘶力竭!……”

“说得斯文一点:他老人家发出了种种嚎叫。他叫道:他现在怎么有脸去见美丽的女性呢?后来他又补充道:‘我不配做一个人!’——他一直这么悲痛地、用词精当地说着,您哪。”

“真是个温文尔雅的人!我跟你说,谢尔盖……我特地吩咐你看着他,维多普利亚索夫,你怎么放他走了呢?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多半是出于恻隐之心,您哪。他请我别说出去。是他那个赶车的喂好马,套上车的。对于三天之前所予之数他老人家嘱咐向您多多拜谢,并嘱咐我告诉您,所欠之数当随第一班邮车即刻奉还,您哪。”

“什么数呀,叔叔?”

“他老人家说的是二十五银卢布,少爷。”维多普利亚索夫说道。

“这是我在驿站上借给他的钱:他手头短缺。不用说,他会即刻邮来的……啊,我的上帝,我多么遗憾呵!要不要派人去追呢,谢辽查?”

“不,叔叔,您还是别派人去的好。”

“我自己也这么想。你知道吗,谢辽查,当然,我不是哲学家,但是我认为,任何人身上的善都比从外表看来要多得多。柯罗夫金也是这样:他羞得无地自容……但是咱们还是到福马那儿去吧!咱们耽搁了;他会对咱们的忘恩负义和怠慢见怪的……走吧!唉,柯罗夫金!”

小说结束了。有情人终成眷属,善的化身,毫无疑问,以福马·福米奇为代表,主宰了这个家。这里可以做出许许多多非常得体的说明,但是其实所有这些说明现在全是多余的。起码我的看法是这样。代替种种说明的是我想说几句话,谈谈我的小说的所有主人公以后的命运:大家知道,不如此,任何一部小说都无法结束,这甚至在小说写法上都是有明文规定的。

“被造福者”的婚礼,在我描写的那些事件之后六个星期举行了。一切都是悄悄地办的,局限在家庭范围内,不事铺张,也无多余的来客。我当了娜斯金卡的伴郎,米津契科夫则当了叔叔一方的伴郎。不过,客人是有的。但首屈一指的、最主要的人物,不用说是福马·福米奇。大家伺候他,捧着他。但是不知道怎么搞的,有一次送香槟酒的时候把他给落下了。立刻吵翻了天,又是责备,又是嚎哭,又是大呼小叫。福马跑进了自己的房间,锁上了门,他叫嚷说,大家看不起他,现在家里添加了“新人”,因而他就一钱不值了,充其量不过是一小片应当被扔出去的劈柴而已。叔叔走投无路,娜斯金卡在哭;将军夫人按照惯例,惊厥了过去……结婚喜酒搞得像办丧事。时也,命也:我的可怜的叔叔和可怜的娜斯金卡就这样与恩人福马·福米奇共同生活了整整七年。直到他死(福马·福米奇是去年死的),他都愁眉不展,闷闷不乐,装腔作势,动辄发怒和骂人,但是“被造福者”对他的崇敬不仅没有稍减,相反与日俱增,与他的喜怒无常恰成正比。叶戈尔·伊里奇和娜斯金卡互相在一起是这样幸福,他们甚至为自己的幸福担忧,认为上帝赐给他们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他们不配得到如此青睐,因此他们认为,也许他们将来命中注定要用受苦受难来抵偿自己的幸福。不难理解,福马·福米奇可以在这个谦恭的人家为所欲为。在这七年中,他什么事情没有做出来啊,简直无法想象,他那感到厌烦的,无所事事的心在巧立名目、恣意妄为中,有时达到了多么想入非非的程度。叔叔举行婚礼后又过了三年,奶奶去世了。福马如丧考妣,悲痛欲绝,直到现在,叔叔家都带着恐怖讲到他那时的情景。当墓穴要填上土的时候,他突然跳进去,叫道,把他一起给埋了吧。整整一个月不敢给他刀叉;有一次,四个人强迫他张开嘴,从里面掏出了一枚他想吞进去的别针。有一位搏斗现场的旁观者指出,在搏斗的时候,福马·福米奇可以一千次把这枚别针吞下去,然而他没有吞。但是大家听到这个猜测时十分气愤,并且立刻揭穿这个猜测者心肠太狠和不成体统。只有娜斯金卡一人保持着沉默,并且嫣然一笑,这时,叔叔略带不安地瞅了她一眼。总之,必须指出,福马虽然在叔叔家像以前一样恣意妄为、喜怒无常,但是已经不敢像过去那样对叔叔进行蛮横和无耻的斥责了。福马诉苦、哭泣、责备、数落、申斥,但是已经不敢像过去那样随便骂人了。——“将军阁下”这样的情景已经不再有了,看来,这都是娜斯金卡的功劳。她几乎觉察不出来地迫使福马在有些事情上让步,在有些事情上屈服。她不愿意看见丈夫受屈辱,坚持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办。福马清楚地看到,她对他几乎是了解的。我说几乎,因为娜斯金卡也对福马十分宠爱,甚至当她丈夫兴高采烈地赞美他的这位贤人的时候,她每次都支持他的意见。她想使别人尊敬她丈夫身上的一切,因此她丈夫对福马·福米奇的偏爱,她也公开为之辩护。但是我坚信,娜斯金卡的金子般的心已经忘掉了她过去所受的一切欺凌:当福马把她和叔叔结合在一起以后,她已经宽恕了他的一切。此外,看得出来,她已经严肃地、全心全意地与叔叔的思想合而为一了,即对一个“备受苦难的人”,对一个从前的小丑,不应当求全责备,而恰恰相反,应当医治他的心灵。可怜的娜斯金卡自己就是一个受过欺凌的人,她自己受过苦,是记得这个的。过了一个月,福马安静了下来,甚至变得和颜悦色;但与此同时又开始了另一种完全出乎意料的疾病发作:他开始进入一种催眠似的痴呆状态,把大家都吓坏了。比如说,突然,这个受苦受难的人,正在说着什么,甚至还在笑,可是突然呆住了,在发作前的一刹那是怎样,就依旧是怎样,木然不动;比如说,他正在笑,嘴唇上就带着笑容呆在那里;如果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哪怕是一把叉子吧,这把叉子就停留在他举起的手里,停在空中。后来,不用说,手垂下来了,但是福马·副米奇已经毫无知觉,也不记得这只手是怎么垂下来的。他坐着,睁着两眼,甚至在眨眼,但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明白。就这样,有时候持续整整一小时。不用说,家里所有的人都吓得差点死过去,大家都屏住呼吸,蹑手蹑脚,眼泪汪汪。最后福马醒了过来,感到异常疲倦,他坚持说,在所有这段时间里,他简直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一个人居然必须如此装腔作势,如此故弄玄虚,并且自觉地忍受长达数小时的痛苦,其唯一目的,就是为了以后能说:“你们瞧我,我现在的感觉就比你们好!”最后福马·福米奇“由于每时每刻的欺凌与不敬”诅咒了叔叔,搬到巴赫切耶夫先生家住去了。在叔叔的婚礼之后,斯捷潘·阿列克赛耶维奇又跟福马·福米奇争吵过多次,但是每次都是以向他亲自负荆请罪而告终。这次他却以非凡的热情来办这件事:他热忱地欢迎了福马,大鱼大肉地款待了他,并且立刻决定与叔叔正式吵翻,甚至上了禀帖控告他。他俩在某处有一小块有争议的土地,但是他们从来没有为此发生过争执,因为叔叔把这块地完全让给了斯捷潘·阿列克赛耶维奇,没有发生过任何争吵。巴赫切耶夫先生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吩咐套车,飞速进城去了。他在那里匆匆写了张禀帖,递了上去,呈请法院把这块地正式判给他,并要求赔偿全部费用和损失,以儆霸道和贪得无厌。然而到了第二天,福马在巴赫切耶夫先生家里待腻了,原谅了前来负荆请罪的叔叔,又动身回到了斯捷潘齐科沃。当巴赫切耶夫先生从城里回来,没有遇见福马的时候,他的愤怒是骇人听闻的;但是过了三天他又到斯捷潘齐科沃来负荆请罪,眼泪汪汪地请求叔叔原谅,并且销毁了自己那张禀帖。叔叔当天就让他和福马·福米奇言归于好,于是斯捷潘·阿列克赛依奇又像只哈巴狗那样跟在福马后面,与从前一样,每说一句话就加上:“你是个聪明人,福马!你是个有学问的人,福马!”

现在,福马·福米奇已经在将军夫人之后躺在坟墓里了;墓前竖着一块白色大理石制的珍贵的墓碑,碑上刻满了悲怆的引文和颂词。有时候,叶戈尔·伊里奇和娜斯金卡外出散步,就崇敬地拐进教堂院墙,向福马鞠躬致哀。他们直到现在谈到他时都不能不带着一种特殊的感情;想起他的每句话,想起他吃什么和喜欢什么。他的遗物像宝贝似的珍藏着。叔叔和娜斯嘉感到自己已经完全孤苦伶仃了,便更加相依为命。上帝没有赐给他们孩子;他们对此十分伤心,但又不敢抱怨。萨申卡早已出嫁,嫁给了一个非常好的年轻人。伊柳沙在莫斯科上学。就这样,叔叔和娜斯嘉独自住在农村,两人十分恩爱。他们相互之间的关心达到了近乎病态的程度。娜斯嘉不断祷告上苍。我想,如果他俩中间要有一个先死,另一个人一定活不了一星期。但是,愿上帝保佑他们长命百岁!他们非常亲热地接待所有的人,准备与任何一个不幸者分享他们所有的一切。娜斯金卡喜欢读使徒行传,她伤心地说,做一些普通的好事是不够的,应当把一切都分给穷人,在贫穷中求得幸福。如果不是出于对伊柳沙和萨申卡的关心,叔叔恐怕早就这样做了,因为他在所有方面都完全同意妻子的意见。普拉斯科维雅·伊里尼契娜跟他们住在一起,家务由她操持,她把在一切方面使他们称心满意引为快乐。叔叔举行婚礼后不久,巴赫切耶夫先生就向她提出求婚,但是她坚决拒绝了。人们因此得出结论:她可能要进修道院,但这事并没有发生。普拉斯科维雅·伊里尼契娜的天性中有一个非常好的特点:在她所爱的人面前完全不引起注意,每时每刻都在他们面前销声匿迹,注视着他们,服从他们的任何任性的要求,侍候他们,为他们效劳。现在她的母亲——将军夫人死了,她认为与哥哥不分开,各方面讨娜斯金卡的喜欢,乃是自己的本分。那个小老头叶惹维金还活着,而且近来开始越来越经常地来看自己的女儿了。起初他使叔叔很伤心,因为他让自己和自己的小不点儿(他这么称呼自己的孩子们)几乎完全脱离了斯捷潘齐科沃。叔叔的一再邀请,对他也不起作用:与其说他骄傲,还不如说他谨小慎微和神经过敏。他的过于自尊的神经过敏有时达到了病态的程度。他想,一个有钱人家接待他这样的穷人无非是出于慈悲为怀,人家会认为他死乞白赖和厚颜无耻,这个想法使他十分痛苦;有时候,他甚至拒绝娜斯金卡的帮助,而只接受最必需的东西。他坚决不肯接受叔叔送给他的任何东西。娜斯金卡那时在花园里曾跟我谈起她的父亲,说他把自己扮成小丑是为了她,这话是十分错误的。诚然,他那时非常想把娜斯金卡嫁出去;但是他把自己硬扮成小丑完全是出于内心的需要,以便宣泄郁积于心的怨愤。需要讥诮和冷嘲热讽乃是他的天性。比如说,他把自己可笑地扮演成一个最下流、最卑躬屈膝的拍马逢迎者;但是与此同时,他又清楚地表明,他这样做不过为了逢场作戏;他的拍马逢迎越是低三下四,其中所包含的揶揄就显得越加刻薄和露骨。他的手法就是这样。他的所有的孩子后来都送到莫斯科和彼得堡最好的学府上学去了,其所以如此,也仅仅是因为娜斯金卡向他清楚地证明,办这一切都将用她自己的钱,即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送给她的那三万卢布,说实在的,这三万卢布,他们从来没有向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拿过;为了免得她伤心和见怪,他们答应她,一俟家用急需就立刻向她求助,这才使她勉强同意了。实际上也就是这么做的:为了做做样子,曾在不同的时间向她借了两笔相当可观的钱。但是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三年前死了,于是娜斯嘉毕竟还是收到了自己的那三万卢布。可怜的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是得急病死的。全家正准备到附近的一个地主家参加舞会,她刚穿好自己的舞会衣服,头上刚戴上用白玫瑰编成的非常美丽的花环,就蓦然感到一阵头晕,坐在安乐椅上死了。她是戴着这只花环被埋葬的。娜斯嘉悲痛欲绝。家中对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都很爱护,把她当小孩似的伺候着。她的遗嘱考虑得很周到,这使大家都感到惊讶:除了娜斯金卡的三万以外,其余的,约三十万卢布,都指定用来培养贫穷的孤女和用作从学校毕业后对她们的金钱奖赏。在她去世那一年,佩列佩莉岑娜小姐也出嫁了,她在将军夫人死后仍旧留在叔叔家,希望能够巴结上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就在这时候,那位当过官的地主,即我们为了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与奥勃诺斯金和他的母亲发生过争吵的那个小村庄米申诺的所有者正好丧偶。这官吏是一个讼棍,前妻给他生了六个孩子。他满以为佩列佩莉岑娜有钱,因此派人来向她求亲,她便立刻同意了。但是佩列佩莉岑娜穷得像只母鸡:她一共才有三百个银卢布,还是娜斯金卡赠送给她举行婚礼用的。现在夫妻俩从早到晚吵架。她揪他的孩子们的头发,用拳头揍他们;对他(起码大家是这么说的)则抓破脸,时刻用自己的中校家庭出身来训斥他。米津契科夫也找到了工作。他明智地抛弃了对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的一切希望,开始稍许学习了点农业。叔叔把他推荐给了一位富有的伯爵,这位伯爵也是地主,有三千名农奴,离斯捷潘齐科沃八十俄里,他只是间或到自己的庄园来。伯爵看到米津契科夫很有才干,又注意到了他的推荐信,就让他当了自己庄园的管家。伯爵把他从前的德国管家赶走了,因为那个管家,尽管德国人素以诚实闻名,却把伯爵像株椴树似的剥得精光。五年后,庄园已无法辨认:农民们富了,开辟了过去不可能有的新的经济来源,收入几乎增加了一倍——一句话,新管家很得力,他以自己的经营有方轰动了全省。可是过了整整五年以后,不管怎么请求,不管怎样增加薪俸,米津契科夫还是辞职不干,挂冠求去——这使伯爵十分诧异,也十分伤心!伯爵心想,一定是附近的地主把他引诱去了,甚至去别的省也说不定。可是他辞去职务后两个月,伊凡·伊凡诺维奇·米津契科夫突然买下了一处有一百名农奴的非常好的田产,这是他从他过去的一个朋友,一个荡尽了家产的骠骑兵手里买下来的,离伯爵的庄园整整四十俄里——听到这个消息后,大家都惊讶不止!他把这一百名农奴立刻抵押了出去,一年以后,他在附近又增加了六十名农奴。现在他本人也成了地主,他的产业是无与伦比的。大家奇怪:他从哪儿弄来的这笔钱?另外一些人只能摇摇头。但是伊凡·伊凡诺维奇却心安理得,觉得他是完全合理合法的。他写信到莫斯科去让他的妹妹来。也就是他动身到斯捷潘齐科沃来的时候,给了他最后三个卢布买靴子的那个妹妹。这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姑娘,已经不是少女了,她温柔、多情、有教养,但是非常胆小。她一直在莫斯科萍踪漂泊,给某个女善人当陪伴女郎;现在她对哥哥十分崇拜,在他家里操持家务,把他的意志认作法律,认为自己幸福极了。可是哥哥却不放纵她,对她稍许苛刻了点儿;但是她对此却视而不见。在斯捷潘齐科沃村,大家都非常喜欢她,而且据说,巴赫切耶夫先生对她也不是无意的。他本来想提出求婚,但又怕遭到拒绝。不过,关于巴赫切耶夫先生我们希望在下次,在别的小说里再详谈。

看来所有的人都说到了……对!我忘了:加弗利拉很老了,而且已经把法国话忘得一干二净;法拉列依则成了一个很不错的马车夫;至于可怜的维多普利亚索夫,他早进了疯人院,大概就死在那里了……我日内要到斯捷潘齐科沃去,一定去向叔叔打听一下他的情况。

一八五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