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手记 第一章 地下室

我是个病人……我是个凶狠的人。我是个不招人喜欢的人。我认为,我的肝脏有病。然而,我一点儿也不了解我的病情,甚至大概都搞不清我到底得了什么病。我不去看病,也从来没去看过病,尽管我尊重医学和医生。何况,我还极其迷信;唔,即便如此,我仍旧尊重医学。(我受过良好的教育,让我不至于迷信,但我还是迷信。)不,我是因为赌气而不去看病的。对此,你们大概是很难理解的。唔,可我却心知肚明。当然啰,我无法向你们解释清楚,我在这种情况下是和谁在赌气;我也十分明白,我不去医生那里看病,决不会使他们受损害;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所做的这一切只会损害自己一个人,而不会伤及任何人。然而,尽管如此,如果说我没去看病,那还是因为我在赌气。肝脏疼痛,那就让它疼得更厉害些吧!

我很早就这样生活——已有二十来年了。而今我四十岁了。我以前担任过公职,可现在不再工作了。我曾是一位凶狠的小官吏。我粗暴无礼,并以此为乐。我可是不收受贿赂的,因此,就凭这一点我也应该犒赏自己。(一句蹩脚的俏皮话,然而我不想删掉它。我把它写出来,是认为它一定十分俏皮;可现在我自己也看得出来,这只不过是想卑劣地显摆一下自己——可我就是故意不把它删掉!)当有人走到我的办公桌前,请我办证时——我往往对他们切齿痛恨,而当我发现有人因此伤心痛苦时,我就觉得这是一种莫大的乐趣。我几乎每次都能成功。这些人大多是畏畏缩缩的老百姓:不言而喻嘛——他们求我办事啊。不过,也有一些妄自尊大的家伙,我特别讨厌其中的一位军官。他怎么也不肯俯首帖耳,还极其可恶地把马刀弄得铿锵作响。为了这把马刀,我和他整整较量了一年半。我终于压服了他。他不再弄响他的军刀了。不过,这还是我青年时代发生的事情。然而,先生们,你们可知道我凶狠的关键之处是什么吗?这可就是整个问题的症结所在了,而且最恶心的地方在于,我在任何时候,甚至在怒不可遏的时候,都会可耻地意识到,我不仅不凶狠,而且甚至还是一个无法凶狠起来的人,我只不过是枉自吓唬吓唬麻雀,聊以自慰而已。我怒火中烧,满口白沫,然而,你们只要给我塞上一个什么洋娃娃,送上一杯糖茶,我也许就会心平气和。甚至会心软下来,虽然事后我一定会对自己切齿痛恨,并且羞愧得好几个月都睡不着觉。我也就是这么个脾气。

我刚才说自己是个凶狠的小官吏,我这是撒谎。因为赌气而撒谎。我只不过是在跟求我办事的人和那位军官闹着玩,事实上我永远也不会变成凶狠的人。我时时刻刻都意识到,自己身上有许许多多与凶狠截然相反的成分。我感觉到,这些相反的成分竟在我的心底蠢蠢欲动。我知道,它们终生都会在我的心里胡冲乱挤,企图冲到我体外,可我不放它们,就是不放,偏偏不让它们出来。它们把我折磨得羞愧不堪;搞得我浑身痉挛——终于使我不胜其烦,深恶痛绝!先生们,你们是否觉得,我现在似乎是在向你们忏悔什么,向你们请求宽恕什么吧?……我确信,你们是这样想的……不过,我得告诉你们,即使你们这样认为,我也无所谓……

我不仅不会成为凶狠的人,甚至也不会成为任何一种人:既成不了凶狠之徒,也成不了善良之辈;既成不了流氓无赖,也成不了正人君子;既成不了英雄,也成不了虫豸。而今,我就在自己的角落里苟度残年,用恶毒而又毫无用处的安慰来自我解嘲:聪明人是不能一本正经地干出什么大事来的,只有傻瓜才能有所成就。是的,19世纪的聪明人大多数应该是而且在精神上必须是毫无个性的人,而个性鲜明的人、活动家——大多是碌碌无能之辈。这是我四十年来形成的信念。我如今四十岁,可要知道,四十岁——这是整整一生啊;要知道,这已是风烛残年了。过了四十岁,再活下去,那可就有失观瞻、俗不可耐、恬不知耻了!谁能活过四十岁?——请你们真真切切、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来告诉你们,谁能活过四十岁吧:傻瓜和坏蛋。我要把这话当面告诉所有的老人,告诉所有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所有那些满头银发、香气扑鼻的老人!我要当面把这话向全世界宣告!我有权这样说,因为我自己将会活到六十岁!还将活到七十岁!一直活到八十岁!……请等一会儿!让我喘口气……

先生们,你们大概认为我是试图逗你们发笑吧?你们这样想又错了。我绝非你们认为或你们可能认为的那样,是一个非常快活的人;不过,如果你们已经被所有这些废话惹恼了(而我已经感觉到你们被惹恼了),想要追问我:我究竟是什么人?——那么,我就回答你们:我是个八等文官。我供职是为了混口饭吃(但也仅仅为了这个目的),因此去年当我的一位远房亲戚立下遗嘱留给我六千卢布时,我就立刻辞职,蛰居在自己的小角落里。我以前也住在这个角落里,但如今却是定居在这个角落了。我的房间糟透了,环境恶劣,位于城市边缘。我的女仆是个乡下娘们,年纪老大,由于愚蠢而凶狠,并且身上总是发出一种难闻的气味。有人对我说,彼得堡的气候正在变得对我有害,而且靠我那点屈指可数的钱财在彼得堡生活可谓居大不易。这一切我都心中有数,比所有这些经验丰富、绝顶聪明的出谋划策者和点头之交都更心中有数。然而,我就是要留在彼得堡:我决不离开彼得堡!我之所以不离开……唉!就连我离开或是不离开——这也完全是无所谓的。

然而,一个正派人最津津乐道的会是什么呢?

答案是:谈自己。

好吧,那就让我也来谈谈自己吧。

先生们,不管你们愿意听还是不愿意听,我现在都要对你们说说,为什么我甚至连虫豸都做不成。我要郑重其事地告诉你们,我曾有许多次想要变成虫豸。然而,就连这一点也无法做到。先生们,我向你们发誓,意识太过丰富——这是一种病,一种千真万确、不折不扣的病。单就人的日常生活而言,只需具备普通人的意识就绰有余裕了,也就是说,只需具备我们这个不幸的19世纪中一个贤达之士意识的二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就绰有余裕了,此外,尤为不幸的是这位贤达之士还住在彼得堡这样一个在这个地球上最最远离现实、最为蓄意建成的城市(城市也有蓄意建成的和非蓄意建成的之分)里。比如说,只需具备所有那些率直的实干家和活动家赖以生活的那点意识,就完全足够了。我敢打赌,你们一定以为,我写下这些,是出于傲慢,为的是讽刺那些活动家,而且出于卑劣的傲慢,我就像我说到的那位军官一样,把马刀弄得铿锵作响。然而,先生们,谁竟会拿自己的病到处炫耀,并借此自吹自擂呢?

不过,我这是怎么啦?——所有人都在这样做,而且也都拿自己的病来炫耀,而我,似乎远远胜过了所有人。我不愿争论,我的反驳荒诞无稽。但我始终深信,不仅过多的意识是一种病,甚至任何意识都是一种病。我对此坚信不疑。这一点我们暂时放下不谈。请你们给我谈谈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往往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形,就在我最能意识到,是的,恰恰就在我最能意识到我们一度常说的“一切美与崇高”的所有精妙之处的时候,好像故意似的,我却偏偏意识不到,反倒做出那样一些丑陋的事情,那些……是的,简而言之,就是那些也许所有人都在做,然而仿佛故意似的,偏偏在我最清楚地意识到完全不该去做的时候却恰恰做了的事情?我越是深切地意识到善和所有这一切“美与崇高”,我就陷入我的泥潭越深,直至承受灭顶之灾。可是,主要的问题却在于,这一切似乎并非偶然出现在我身上,反倒像是理所当然。仿佛这倒成了我最正常的状态,而绝非疾病,也并非中了邪,因此,我终于丧失了与这一邪魔做斗争的愿望。最后,我几乎相信(也许真的相信了),这大概就是我的正常状态。可在当初,开始的时候,我在这场斗争中熬受过多少痛苦啊!我不相信,别人也会有这样的境遇,因此终生把它当作秘密隐藏于心底。我曾深感羞愧(也许即便现在也还深感羞愧);我羞愧到如此程度,竟然会感到某种隐秘的、反常的、有点卑劣的享受,这种享受就是,在某个最最恶劣的彼得堡之夜,我回到自己的小角落里,马上强烈地意识到,就在今天又干了一件卑鄙的事情,而已经做过的事情无论如何也无法挽回,因此就在内心深处暗自咬牙切齿地不断责备自己,翻来覆去地指摘自己,慢慢腾腾地折磨自己,以致那痛苦终于变成某种可耻的、令人诅咒的快感,而且——最终变成一种千真万确、货真价实的享受!对,变成了享受,变成了享受!我坚信这一点。我之所以说出来,是因为我一直试图确切地知道:别人是否也常有这样的享受?我给你们解释一下:这种享受,正是源于对自己的屈辱有过于清楚的意识;正是源于你自己已经感觉到你已身处绝境;这当然糟糕透顶,但除此而外别无他途;你已经无路可走,你已经永远无法变成另一种人了;而且,即使还有时间和信心能够变成另一种什么人,那你自己大约也不想变了;而且,即便想变,大概也会一事无成了,因为实际上也许已经没有什么可变的了。归根结底,主要的一点是所有这一切都是按照强烈的意识所具有的正常而基本的规律而产生的,以及直接源于这些规律的惯性而发生的,因此,这里不仅无可改变,而且简直让人束手无策。因此,比如说,强烈的意识的结果就是:是的,一个无耻之徒,当他感觉到自己的的确确是个无耻之徒时,这对他来说似乎倒是一种安慰。然而,够了……唉,胡扯海侃了这么一大通,可又说清了什么呢?……能用什么来说清这种享受呢?但我偏要说清!我非要追根究底!我正是为此才拿起笔来……

比方说,我这人极其自尊。我像个驼背和矮子一样疑神疑鬼,鼠肚鸡肠,不过,说实话,我也常有这样的时刻,如果有人扇了我一记耳光,那我也许甚至会为此感到高兴。我是实话实说:大概我能从中获得某种享受,当然是一种绝望的享受,然而就在绝望之中却往往有刻骨铭心的享受,特别是当你十分强烈地意识到你已经山穷水尽,毫无出路的时候。可就在这时挨了一记耳光——于是你立刻痛苦地意识到,你已被碾压成了某种软膏。而且,主要的是,不管我怎样反复琢磨,结果依旧是在所有方面我都是罪魁祸首,而最为屈辱的是,我总是一个无辜的罪人,可以说,这是由于自然的规律。我之所以有罪,首先是因为在我周围的所有人中我的才智出类拔萃。(我始终认为在我周围的所有人中我的才智出类拔萃,而且有时候,你们信不信,我甚至为此感到惭愧。至少我一辈子都目光旁视,从来不敢正眼看人。)最后,我之所以有罪,是因为如果我豁达大度的话,那也只是由于我意识到这种豁达大度毫无用处,因而使我倍加痛苦。要知道,我如果豁达大度,肯定会什么事都做不成:我既不能宽恕别人,因为欺辱者也许是遵循自然规律打我的,而自然规律是无法去宽恕的;也不能忘却,因为即便是自然规律,也终究是令人感到屈辱的。最后,即便我想完全彻底不豁达大度,而是相反,试图报复欺辱者,那我也无法在任何方面对任何人进行报复,因为即使能够这样做,我也肯定狠不下心来去采取什么行动。为什么狠不下心来呢?关于这点,我想特别说上几句。

要知道,那些能够为自己实施报复的人,以及那些一般来说能够保护自己的人——比方说,他们是怎样做到这点的呢?我们假设,报复的情绪一旦掌控了他们,那时他们身上除了这种感情以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这类先生便会像狂怒的公牛一般低下犄角,朝着目标直冲过去,除非前面有堵墙把他挡住。(顺便说说,在墙面前,这类先生,也就是那些率直的实干家和活动家,是会真心诚意地低头服输的。对他们来说,墙并非一种借口,这比方说,就跟我们这类思前想后因而一无所成的人大不一样;墙并非走回头路的借口,并非像我们这类通常连自己都不相信,但又总是极其乐于去找的那种借口。不,他们是真心诚意地低头服输的。对他们来说,墙具有某种让人心安理得、精神超脱、至矣尽矣,也许甚至是神秘莫测的东西……不过,关于墙我们以后再谈。)好吧,我且把这种率直的实干家当作真正的、正常的人,大自然这位温柔的母亲满怀爱意地把他降生到大地上,就是希望看到他成为这样的人。对于这种人,我羡慕极了。他是愚蠢的,对此我不想和你们争论,不过,一个正常人也许就应该是愚蠢的,你们怎么知道呢?也许,这甚至还妙不可言呢。而且我尤其深信这种可以说值得怀疑的东西,因为比方说,假如以一个正常人的对立面为例,这种人具有强烈的意识,当然,他并非来自大自然的怀抱,而是产自曲颈瓶(这已近乎神秘主义了,先生们,不过我也对此心存疑虑),那么这个产自曲颈瓶的人有时也会在其对立面的面前低头服输,尽管他带着自己全部的强烈意识,也会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是一只老鼠而不是一个人。尽管他是一只具有强烈意识的老鼠,可毕竟只是一只老鼠,而其对立面却是人,因而……如此等等。何况,主要的是,他自己,正是他自己承认自己是一只老鼠;任何人都没有要求他这样做;而这是问题的最为关键之处。现在,我们就来看看这只老鼠的行为吧。比方说,我们假定,它也受到了欺辱(而它几乎总是遭受欺辱),并且也想进行报复。它心里蓄积起来的怨恨,也许比I'homme de nature et de la vérité还要多。想要对欺辱它的人以恶报恶的那种龌龊而又卑劣的愿望,也许比在I'homme de nature et de la vérité心中更为剧烈地抓心挠肝,因为I'homme de nature et de la vérité天生愚蠢,认为自己的报复是彻头彻尾的正义行为;而老鼠却由于强烈的意识,否认这种正义。最后,它终于采取了行动,实施了报复。这只倒霉的老鼠,除了原初的龌龊外,又在它的周围蓄积了一大堆以问题和怀疑为形式的其他种种龌龊;从一个问题又生发出许许多多没有解决的问题,于是在它周围便自然而然地集聚起某种致命的污泥浊水、某种腐烂发臭的垃圾,其中包括它的疑虑和激动,乃至率直的活动家们接二连三地大口吐向它的唾沫,他们煞有其事地站在四周,以法官和专制者自居,亮开嗓门,朝它哈哈大笑。当然,面对这一切,老鼠只能挥挥自己的爪子,并且面带连它自己也不相信的、故作蔑视的微笑,羞愧地溜进自己的洞穴里。在那里,在自己那脏兮兮、臭烘烘的地下室里,我们这只惨遭欺辱、饱尝毒打、屡受讥笑的老鼠,立刻沉入一种冷酷、恶毒,而主要是无尽无休的仇恨之中。它将连续四十年牢记自己的屈辱,对每一个细节都一一细细品味,直到最后一个它深感奇耻大辱的细节,并且,每次都要自己添加一些更加耻辱到极点的细节,用自己的想象来恶毒地嘲弄和激怒自己。它将为自己的杜撰而感到羞愧,但它依旧会牢记这一切,细细清点这一切,为自己臆造出许许多多子虚乌有的事情,还借口说这些事情都是有可能发生的,因此它什么都不宽恕。看来,它即将展开报复了,但却总是断断续续、七零八碎、偷偷摸摸、躲躲闪闪,既不相信自己的报复师出有名,也不相信报复会获得成功,而且它事先就知道,自己谋求报复的所有企图给自己带来的痛苦将比那受报复的人大一百倍,而那个被他报复的人也许还根本没当回事。在行将就木之际,它又会重新记起这一切,以及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日积月累的新的内容……然而,就在这冷酷、丑恶的半绝望半信仰中,就在这因为痛苦悲愤而故意把自己活活埋在地下室的整整四十年里,就在这刻意营造但仍旧多少有点可疑的绝境中,就在所有这些深入内心却无法满足的欲望的毒液里,就在所有这些先是举棋不定,继之做出了板上钉钉的决定,但在一分钟后又追悔莫及的冷热病中——就是在这里,蕴含着我所说的那种奇异享受的精华。这种享受是如此微妙,有时竟不为意识所感知,以致那些愚眉肉眼之辈,甚至那些神经坚强之人,都对它没有丝毫感知。“也许,那些从来不曾挨过耳光的人,也对此没有什么感知。”你们一定会咧嘴笑着在心里补充道。你们是在用这种方法彬彬有礼地向我暗示,我这一辈子中可能也挨过耳光,因此说起话来才如此熟知个中奥秘。我敢打赌,你们就是这样想的。然而,先生们,请大放宽心,我没有挨过耳光,虽然你们对此不管怎么想,我都根本无所谓。也许我自己还觉得有点遗憾,我这一辈子很少扇别人耳光。不过,够了,对于这个你们兴致盎然的话题,我一句话也不想多说了。

我现在继续心平气和地谈谈那些神经坚强、不懂得享受的微妙之处的人们。比方说,在某种特殊情况下,这些先生们虽然也会像公牛一般敞开嗓门大喊大叫,暂且假定这很可能会给他们带来最高的荣誉,然而正如我已经说过的那样,一旦面对不可能性,他们立即就会低头服输。不可能性——不就意味着一堵石墙吗?什么样的石墙呢?唔,那当然是自然规律,是自然科学的结论,是数学。比方说,有人向你证明,你是从猴子进化而来的,那你也无须皱眉头,一股脑儿接受就行了。还有人向你证明,实际上,你自己身上的一滴油脂应该比与你同样的十万个人还要珍贵,而一切所谓美德和义务以及其他种种谬论和偏见,最终都将因此迎刃而解,那你也就一股脑接受吧,这是没法子的事啊,因为二二得四,这是数学。你们就试着来反驳吧。

“对不起,”有人会对你们大喊大叫,“这是无可反驳的:这是二二得四啊!大自然可不会征询你们的意见;她根本不理会你们的愿望,也不理会你们是否喜欢她的规律。你们却必须按她的本来面目一股脑接受,进而也必须接受她的一切结果。墙,也就只是墙……如此等等。”我主上帝啊,当我由于某种原因并不喜欢这些规律和二二得四的时候,这些自然规律和算术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当然,假如我没有力量打破这堵墙,那我就不会试图用脑袋去撞穿它,但我也不会仅仅因为面前有一堵石墙而我力量不够而善罢甘休。

这样的一堵石墙似乎还确实有一种安心宁神的作用,它本身也确实至少包含着某种安宁和平之意,这仅仅是因为,它就是二二得四。哦,这真是荒谬至极!最好的是,理解这一切,认识这一切,弄清这一切不可能性和这一切石墙;如果你们厌恶妥协,那么就要对任何一种不可能性和任何一堵石墙毫不妥协;通过最必然的逻辑组合推断出关于永恒主题的一个最令人厌恶的结论,那便是甚至连那堵石墙的存在也仿佛是你自己的过错,尽管一清二楚地明摆着你毫无过错。因此你只能闭口不言,无可奈何地咬牙切齿,心灰意懒,呆若木鸡;幻想着即便大发雷霆也好,结果却没有可供你发作的人;甚至连对象都找不到,而且也许永远都找不到,因为这是偷天换日、颠倒是非、招摇撞骗,这简直乱成了一锅粥——不知道哪里是物,也不知道哪里是人,然而,尽管混沌一团,尽管是非颠倒,你们仍然会感到痛苦,你们越是一无所知,你们就越是痛苦!

“哈,哈,哈!依此来看,那您从牙疼里也能找到享受啰!”你们一定会大笑着喊道。

“那又怎么样?就在牙疼中也有享受嘛,”我将回答道,“我曾牙疼了整整一个月;我知道,这里面确实有享受。那时候,当然,不是默默无语地生闷气,而是在呻吟;不过,这并非毫无顾忌的呻吟,而是包藏祸心的呻吟,而这包藏祸心正是整个关键所在。患者的享受就表现在声声呻吟中;假如他没有在这呻吟中得到享受——他也就不会呻吟了。”这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先生们,请听我对此进一步发挥。这呻吟首先表明,对于我们的意识来说,你们的牙疼是有损尊严、毫无目的的;这是整个自然规律,你们当然对此嗤之以鼻,但你们还是得饱受其苦,而它却安然无恙。这呻吟还表明一种意识,你们找不到敌人,而疼痛却是货真价实的;你们也意识到,你们,连同你们那形形色色的瓦根海姆在内,彻头彻尾是你们牙齿的奴隶;只要有人愿意,你们的牙齿就会病去痛消,可要是不愿意,那它就还得再疼上三个月;最后,如果你们依旧不同意而且还试图反抗的话,那么,你们就只能狠抽自己一顿,或者用拳头痛击你们的那堵墙,以此自慰,除此而外就别无他法了。唔,正是由于这类血腥的欺辱,由于这类不知来自何人的嘲笑,你们终于开始得到了享受,有时这种享受竟然达到近似飘飘欲仙的性高潮的程度。先生们,我请求你们什么时候抽空仔细听听19世纪富有教养、患有牙疼的人的呻吟,这是他牙疼的第二或第三天了,此时他已经不像第一天那样呻吟了,也就是说不单单因为牙疼而呻吟了;不是像一个粗鲁的庄稼汉那样呻吟了,而是像一个受到进步和欧洲文明影响的人,像一个按目前流行的说法“脱离了根基和民族本原”的人那样呻吟。他的呻吟渐渐变得卑劣、恶毒,而且整日整夜,没完没了。他自己也知道,这样呻吟决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好处;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知道,他只是在枉自折磨和激怒自己和别人;他知道,就连他拼命地对之呻吟的人们以及他的整个家庭,都已经听到他的呻吟就深感厌恶了,已经丝毫也不相信他了,他们心里都明白,他完全可以换一种方式来呻吟,呻吟得简单些,无须装腔作势,无须怪腔怪调,认为他这样做不过是满怀恨意,蓄意妄为。唔,就在所有这些意识和屈辱中,包含着性高潮般的快感。他说:“我惊扰了你们,伤了你们的心,让全家人无法入眠。那么,你们就别睡了,你们也得每分每秒都感觉到我在牙疼。对你们来说,我而今已经不是我从前想要扮演的英雄了,而只是一个卑鄙之徒,一个流氓无赖。唔,那就这样吧!你们终于认清了我,我真是乐不可支。你们听到我那有点下流的呻吟声深感厌恶吗?唔,那就深感厌恶吧;我马上还要给你们哼出更下流的怪腔怪调来……”现在你们还不明白吗,先生们?不,看来,要懂得这一性高潮般的快感,必须具有发达的智力和深刻的意识。你们在笑?我欢天喜地。先生们,我的笑话当然说得十分拙劣,语无伦次,前后矛盾,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然而,要知道,这是因为我自己都不尊重自己。难道一个意识清楚的人能够多多少少尊重自己吗?

试问,一个甚至试图在自己的屈辱感中寻找享受的人,难道会、难道会多多少少尊重自己吗?我现在这样说倒也并非出于某种令人作呕的忏悔。何况,一般说来,我最讨厌说什么:“请原谅,神父,我以后再不这样了。”——倒并非因为我不会说这类话,恰恰相反,也许正因为我太善于这样说了,而且还说得天花乱坠呢!有时,我明明没有丝毫过错,却偏偏在这种情况下,我仿佛被故意推入霉运。这是糟糕透顶的事情。可是,我还得深受感动,满怀悔恨,热泪淋淋,还要自己欺骗自己,虽然完全不是假装。此时此刻心灵都被玷污了……在此情况下,甚至连自然规律也不能去怪罪了,尽管自然规律仍一直在接连不断地欺侮我,而且是我这一生中欺侮我最厉害的。回想起这一切真感到龌龊,而且当时原本就很龌龊。要知道,才过了那么一分钟,我便常常怒恨恨地意识到,所有这一切都是谎言,谎言,丑恶不堪、装腔作势的谎言,也就是说,所有这些忏悔、所有这些感动、所有这些悔过自新的誓言,都是谎言。可你们会问我,我这样糟蹋自己和折磨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回答是:因为无所事事地枯坐深感无聊至极,所以就装腔作势一番。对,确实是这样。请你们好好关注一下自己,先生们,那你们就会明白,确实是这样。我曾经自己给自己臆想出一整套奇异的经历,并编造出一整套生活,以便有个什么由头凑合着活下去。我曾经有好多次——唔,比方说,深感委屈,就这样无缘无故,煞有其事地;可要知道,你自己也明白,有时候你会无缘无故地深感委屈,你这是在装腔作势,可最后你竟然真的感到自己的确受了委屈。不知何故,我一辈子都热衷于玩这套把戏,以致最终我竟难以自制。有一回我曾试图强迫自己去恋爱,甚至出现过两次。先生们,请你们相信,结果我饱尝痛苦。我在心灵深处并不相信这是痛苦,还暗自嘲弄自己,然而毕竟深感痛苦,而且是千真万确、名副其实的痛苦;我妒火中烧,身不由己……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无聊,先生们,一切都是因为无聊;惰怠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须知,意识产生的直接的、合法的、必然的结果——就是惰怠,即有意识地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对此我已经在前面说到了。我再重复一遍,郑重其事地重复一遍:所有那些率直的实干家和活动家之所以如此生龙活虎,是因为他们蒙昧无知,目光如豆。这该如何解释呢?应该这样解释:他们由于目光如豆,把近期的和次要的原因当作最原始的原因,因而他们就比别人更快、更轻易地相信,他们已经找到了自己事业无可置疑的依据,于是便心安理得了;而这可是关键所在。须知要开始行动,就必须事先完全心安理得,而且不存丝毫疑虑。然而,就以我为例吧,我是怎样做到心安理得的呢?我所依凭的最原始的原因在哪里呢?根据又在哪里呢?我到哪里去找到它们呢?我开始思考,于是,我的每一个最原始的原因便立即引出另一个更为初始的原因,如此类推,以至无穷。这正是每一意识和思维的本质。因此,这可能又是自然规律。那么,结果究竟是什么呢?还是老一套。请你们想想:我不久前所说的关于报复的话。(也许,你们并未在意。)我说的是:一个人进行报复,那是因为他认为这是正义的行为。也就是说,他找到了最原始的原因,找到了根据,那就是:正义。因此,他在所有方面都很心安理得,并且由于坚信自己正在做一件正当而又正义的事情,因而他就措置裕如、卓有成效地实施报复了。可我却看不出其中有何正义,也找不到其中有何美德,因此,如果我实施报复的话,那只是出于愤恨。愤恨自然能压倒一切,战胜我的一切疑虑,因而也就水到渠成地完全成为替代最原始原因的原因,这恰好是因为它并非原因。然而,假如我连愤恨都没有(我刚才就是从这一点谈起的),那可怎么办呢?我的愤恨毕竟还是由于这些该死的意识规律而起了化学分解。瞧,对象在悄悄挥发,理由在渐渐蒸发,罪魁祸首却找不到,欺辱变得不再是欺辱,而变成了天意如此,变成了谁都没有过错的牙疼之类的东西,因此剩下的仍旧是那条出路——也就是更猛烈地撞墙。于是乎只好漠然置之,因为找不到最原始的原因。可你也可以试一试盲目地沉醉于自己的感觉,不假思索,不寻找最原始的原因,哪怕暂时抛开意识;可以去憎恨,也可以去喜爱,只要不无所事事地枯坐着就行。到后天,这已经是最后的期限了,你就一定会开始自己蔑视自己,因为你明知故犯地欺骗自己。结果是:瞬间破灭的肥皂泡,还有惰怠。哦,先生们,须知我就是因为整个一生开始不了任何事情,也完成不了任何事情,所以才自视为聪明人。就算,就算我跟我们大家一样是个饶舌之人,是个与人无害却令人嫌弃的饶舌之人吧。然而,如果每一个聪明人的直接和唯一的使命就是饶舌,也就是蓄意口若悬河地说一大堆无聊的废话,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哦,如果我只是因为懒惰而什么都没做,那该多好啊!上帝啊,那时我将会多么尊重自己啊。我尊重自己,是因为我自己身上至少还能够拥有懒惰;我身上至少还有一种似乎是确凿不移、自己也坚信不疑的品性。有人问:这是个什么人?回答道:懒汉。要知道,能够听到别人这样评价自己,可真是开心极了。这意味着我得到了肯定的评价,意味着关于我还是有话可说的。“懒汉!”——须知,这可是一种称号和一种使命,这也是一种职业啊。请你们别见笑,正是这样。那时,我就理所当然地成为超一流俱乐部的一名成员,每天就只是忙于无尽无休地尊重自己了。我认识一位先生,他终生引以自豪的是,他是品拉菲特酒的大行家。他把这看作自己身上真正的优点,并且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临终时他不仅志得意满,而且欢天喜地,他这样做可真是对极了。而我也会为自己选择一种职业:我打算做一个懒汉和老饕,但并非普普通通的懒汉和老饕,而是,譬如说,沉醉于一切“美与崇高”的懒汉和老饕。你们觉得怎样?对此我早就梦寐以求了。这“美与崇高”在我整整四十年的生命里重压得我抬不起头来;不过这都是四十年里的事了,而到那时——哦,到那时就是另一番景象了!我会立即给自己找到适当的活动——那就是:为所有“美与崇高”的事物干杯。我会利用任何一个机会,先往自己的酒杯里滴满眼泪,然后为所有“美与崇高”的事物干杯到底。那时,我将把世上的一切都变成“美与崇高”,会在最丑陋不堪、最无可置疑的肮脏中找到“美与崇高”。我会变得像一块湿漉漉的海绵一样,泪水淋淋。比如说,有一位画家画了一幅“盖伊”的画。我马上就为画了这幅“盖伊”的画家的健康干杯,因为我热爱所有“美与崇高”。一位作者写了一篇《各随其便》;我就马上为《各随其便》的健康干杯,因为我热爱所有“美与崇高”。为此我要求人们尊重我,而且将使不尊重我的人不得安宁。我将光风霁月地活着,得意洋洋地死去——这真是美极了,美透了!那时,我就会长出一个圆鼓鼓的将军肚,胖出一个三重皱的肥下巴,隆起一个红通通的酒糟鼻,让所有遇见我的人都直盯盯地看着我说:“瞧,他真是帅呆了!这才是真正的正面人物呢!”先生们,随你们怎么想,在我们这个否定的时代,听到这样的评价可真是爽极了。

然而,这一切都是金灿灿的美梦。哦,你们说说,是谁第一个声称,是谁第一个宣告,人之所以净干坏事,是因为不知道自己的真正利益;不过,假如对他加以开导,让他豁然开朗,看到自己真正的、正常的利益,那么他就会立即停止干坏事,马上变成善良和高尚的人,因为他已经醍醐灌顶,明白了自己的真正利益所在,因此就在善行之中看到自己的切身利益,而众所周知,任何人都不会明明知道还采取违反自身利益的行动,因此,就可以这样说,他是由于必须而行善?哦,幼稚的人啊!哦,纯洁、无邪的孩子!首先,在有史以来的这几千年中,究竟哪个时候一个人是仅仅为自身的利益而行动的?多如牛毛的事实证明,人们明明知道,也就是说,他们完全明白自身的真正利益之所在,却硬是把它们置之一旁,而冲上另一条路,去冒险,去碰运气,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东西强迫他们这么做,可他们似乎正是偏不愿意走指明的道路,而我行我素、一意孤行地试图另辟蹊径,闯上另一条艰难曲折、匪夷所思、几乎是在漆黑一团中暗暗摸索的道路,对这多如牛毛的事实,又该怎么解释?要知道,对于他们来说,这意味着,这种我行我素、一意孤行确实比任何利益都更使他们心花怒放……利益!什么是利益?你们能否担保,给它下一个十分精确的定义——人的利益究竟是什么呢?人的利益有时不仅可能,而且甚至一定表现为,在某种情况下正是宁可希望对自己不利而不希望对自己有利,如果出现这种情况,那又该怎样呢?你们在笑;笑吧,先生们,不过请你们回答:人的利益是否都早已计算得完全准确无误了呢?是否有一些不仅无法纳入,而且也无法归入任何一类的利益呢?要知道,先生们,据我所知,你们所开列的人类利益的整个清单,只是从统计数字、经济学公式中所得出的平均数而已。须知,你们的利益——就是幸福、财富、自由、安宁,以及其他等等;因此,有一个人,比方说,他明目张胆并明知故犯地公然反对整个这一利益清单,那么,在你们看来,唔,当然我也是所见略同,他必定是一个蒙昧主义者或者彻头彻尾就是个疯子,对吗?然而,奇怪的是:为什么所有这些统计学家、贤哲之士以及人类的热爱者,在计算人类的利益时,总是把其中的一种利益给忽略了呢?即便在计算的时候,也没有把它按其应有的形式加以计算,而整个计算的成败却恰恰取决于此。如果把握住这一利益,并且把它列入清单,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可是,最可怕的是,这一复杂的利益却无法归入任何一类,也无法列入任何一张清单。比如说,我有一个朋友……哎呀,先生们!他可也是你们的朋友呢,而且还有谁、又有谁不是他的朋友呢!这位先生只要一准备工作,马上就会滔滔不绝、有板有眼地向你们讲述,他将如何按照理性和真理的规律来行动。不仅如此,他还会激动不已、热情似火地对你们大谈特谈人类真正的、正常的利益;他还会嘲讽地谴责那些既不懂得自己的利益,也不懂得美德的真正含义的鼠目寸光的蠢人;可是——刚刚过了一刻钟,没有任何突如其来的外部缘由,而恰恰是根据某种比其他一切利益更强劲的内在冲动——他突然改弦易辙,也就是说,他公然反对自己刚说过的一切:既反对理性的规律,又反对自身的利益,唔,总而言之,反对一切……我得预先声明,我的朋友——是个集合名词,因此很难仅仅责难他一个人。正是如此,先生们,是否当真存在某种东西,它对于几乎任何人来说都比他的最高利益更为珍贵,或者说(为了不违反逻辑)存在着某种最最有利的利益(这正是我们刚刚说到的被忽略的利益),它比所有其他的利益都更为重要、更为有利,一个人为了它,会在必要时准备反抗一切规律,也就是说,反抗理性、荣誉、安宁、幸福——总之,反抗所有这些美好、有益的事物,只是为了得到这种原始的、最为有利的、对他来说比什么都宝贵的利益。

“唔,这毕竟也是利益呀。”你们打断我的话说,“对不起,我们还要进而说明,何况问题并不在于一语双关的文字游戏,而在于这一利益之所以那么妙不可言,正是因为它打破了我们所有的分类原则,并总是粉碎热爱人类之士为了人类的幸福而建构的所有体系。总而言之,它搅扰一切。”不过,在我向你们和盘托出这种利益是什么之前,我甘愿冒身败名裂之险,斗胆冒昧地宣布,所有这些美好的体系,所有这些向人类说明什么是他们真正的、正常的利益的理论,其目的是让人类认识到必须努力去获得这些利益,从而立即变得善良和高尚的理论——依我所见,目前还只是逻辑斯蒂!是的,只是逻辑斯蒂!要知道,肯定这种试图通过人类自身利益的体系来使整个人类获得更新的理论,这依我所见,几乎就等于……唔,比方说,就紧随巴克尔之后断言,人由于文明的熏陶,已变得温文尔雅,因此不再那么嗜血成性,好战嗜杀了。从逻辑上看,他似乎理应得出这一结论。然而,人是如此热衷于构建体系,热衷于抽象结论,因此会随时准备存心歪曲真理,随时准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而一个劲地维护自己的逻辑。我之所以举这个例子,是因为它是彰明昭著的实例。请你们环顾四周:到处血流成河,可大家还那么欣喜若狂,倒像是香槟酒一样。这就是巴克尔也生活在其中的我们整个的19世纪。这就是拿破仑——包括伟大的拿破仑,和当代的拿破仑。这就是北美——一个永久的联盟。最后,这就是滑稽可笑的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那么,文明究竟使我们的什么东西变得温文尔雅了呢?文明只是在人身上培养出了丰富复杂的感觉而已……断无其他什么。而通过这感觉的丰富复杂的发展,人甚至会进化到从鲜血中寻找享受。要知道,这类事在人身上早已是司空见惯了。你们是否注意到,那些最嗜杀成性的屠夫几乎个个都是最文明的大人先生们,所有那些形形色色的阿提拉们和斯坚卡·拉辛们有时都相形失色。如果说他们并不像阿提拉和斯坚卡·拉辛那样引人注目,那正是因为他们太屡见不鲜,太平平常常了,大家都已见多不怪了。由于文明,人如果不是变得嗜血成性的话,那么至少变得比以往的嗜血成性更卑鄙、更丑恶。以往,他把血腥屠杀看作正义行为,因此心安理得地去消灭那些必须消灭的人;可如今,我们尽管认为血腥屠杀是丑恶的勾当,可我们仍旧在干着这丑恶的勾当,甚至比以往干得更多。哪种更坏?——你们自己去评判吧。据说,克里奥佩特拉(请原谅我征引罗马史上的例子)酷爱用金针去扎女奴的乳房,并在她们的惨叫和抽搐中获得享受。你们会说,相对而言,那是一个野蛮时代;现在依旧是野蛮时代,因为(也是相对而言)而今仍然有人用针扎人;现在的人虽然学会了有时候看问题比野蛮时代看得更清楚明白,但还远远没有学会按理智和科学的指导去行事。可你们仍旧完完全全地相信,只要某些陈旧的坏习惯彻底消除,只要健全的思维和科学彻底改造并正常指引人的天性,人就一定能够学会。你们深信,那时候人自己就会不再自愿去犯错误了,而且可以说,他就会情不自禁地不再把自己的意志和自己的正常利益割裂了。此外,你们还会说,到那时,科学本身将会教会人认识到(虽然依我看来,这简直是一种奢望),无论是意志或是任性,实际上在他身上都不存在,而且从来都不曾存在过,而他本身只不过是某种类似于钢琴琴键和管风琴销钉之类的东西而已;除此以外,世界上还存在着自然规律;因此他无论做什么,都根本不是依照本人的意愿,而是不由自主地遵循自然规律行事。因而,只要发现这些自然规律,人就无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也就会活得十分轻松自在。到那时,人的所有行为都自然而然地可以根据这些规律计算出来,用数学的方法,像对数表那样,一直算到十万零八千,并载入历书;或者更好一些,将会出现某些中规中距的出版物,一如当今的百科辞典那样,其中的一切都得到了精确的计算和编排,于是,世界上便不再有任何冒失行为和意外事故了。

那时候——这些话都是你们说的——将会出现一种新的经济关系,一种完全是现成的、同样是用数学方法精确计算出来的经济关系,这样,就在一刹那间,各种各样的问题便会倏然消失,因为这些问题已经有了多种多样相应的答案。那时候,水晶宫将耸立起来。那时候……唔,总而言之,卡刚鸟就会飞临人间。当然,绝对无法保证(现在这已是我在说了),到那时,比方说,就再也不会无聊透顶(因为那时一切都根据图表计算好了,还有什么事情可做呢);不过,一切都将极其合乎理性。当然,由于百无聊赖,什么事都会想得出来!由于百无聊赖,也仍旧会用金针扎人,但这算不了什么。糟糕的是(这还是我说的),到那时,只怕人们还对金针扎人甘之如饴呢。要知道,人是愚蠢的,蠢得无以复加。也可以说,即便他毫不愚蠢,却也极其忘恩负义,以致很难找到例外者。正因为如此,比如,就拿我来说吧,如果在普遍地合乎理性的未来,突然莫名其妙地冒出某位绅士,其貌不扬,或者更确切地说,长着一张抱残守缺、挤满嘲弄的面孔,他两手叉腰,对我们大家说:先生们,我们是否把所有这些理性都一脚踢开,让它烟消云散,唯一的目的就是让所有这些对数表全都见鬼去,以便让我们重新依照我们愚蠢的意志来生活!这倒还不算什么,但令人恼恨的是,他一定会找到一批追随者:人的本性就是如此。而这一切都是一个渺不足道的原因造成的,这原因简直不值一提:这正是因为,人,无论何时何地,也不论他是什么样的人,都喜欢随心所欲地采取行动,而根本不希望按照理性和利益指明的那样去行动;他想要做的事也可能违反自身的利益,而有时完全应该违反(这已是我的想法了)。自己本人的、随心所欲的、自由自在的意愿,自己本人的、即便是最为野蛮的任性,自己本人的、有时被刺激到疯狂程度的幻想——这一切便是那被忽略掉的、最为有利的利益,正是它无法纳入任何一种分类,且总是使所有的体系和理论土崩瓦解。所有那些贤哲之士都异口同声宣称,人必须有某种正常的、某种高尚的愿望,其根据何在?他们又凭什么认定,人必定需要合乎理性的、有益的意愿呢?人需要的只不过是一种独立的意愿,无论这种独立要付出多高的代价,也无论这种独立会导致什么后果。而且,鬼才知道这一意愿是……

“哈——哈——哈!要知道,这一意愿,如果您想知道的话,其实是根本没有的!”你们哈哈大笑着打断我的话,“科学发展至今,已经能够对人进行精确的解剖了,因此现在我们已经知道,意愿和所谓的自由意志只不过是……”

“等一会儿,先生们,我自己也本想这样开始的。我承认,我甚至都害怕了。我刚才就想大声宣布,意愿这东西鬼知道取决于什么,它是什么,这也许真得感谢上帝,让我忽然又想起了科学……于是就没说下去了。而你们这时倒说出来了。要知道,事实上,唔,如果什么时候真的能找到我们的所有意愿和任性的公式,也就是说,搞清它们取决于什么,依照什么规律产生,是怎样发展的,在各种各样的情况下又是朝什么方向进展的,等等,等等,也就是说,找到那个真正的数学公式——果真如此,到那时人也许就不会再有意愿了,而且,也许真的不会再有什么意愿了。又何苦按照表格提出意愿呢?不仅如此,他还会立即从一个人变成管风琴的销钉或诸如此类的某种东西;因为一个人若是没有意愿,没有意志,没有欲望,那还是什么人呢,岂不就跟管风琴上的销钉一个样吗?你们是怎么想的?咱们来计算一下可能性——这种情况会不会发生呢?”

“哼……”你们断然说,“我们的意愿大部分是错误的,因为我们对自身利益所持的看法是错误的。我们之所以有时倾向于彻头彻尾的胡说八道,是因为我们愚不可及,竟然在这胡说八道中看到了获得某种预期利益的最便捷的途径。唔,然而当所有这一切都在纸上得到了详尽解释和精确计算(这是十分可能的,因为预先就相信某些自然规律人是永远无法认识的,是十分可恶的,也是毫无意义的)——那么,到那时当然也就没有所谓的愿望了。要知道,如果意愿什么时候一旦跟理性完全汇通,那么我们能做的就只是推断,而不再是听凭自己异想天开了,因为我们已经不能,比如说,一方面保持理性,一方面又去想望毫无意义的东西,从而明知故犯地对抗理性,给自己带来危害……可是,由于所有意愿和推断都确实能计算出来,因为总有一天我们所谓自由意志的规律会被人们发现,那样一来,就真的可以建造某种类似于表格的东西,而我们也就真的可以按照这一表格提出意愿了。譬如说,如果有一天,有人给我计算好了,并且证明,要是我对某个人做了一个侮辱性的手势,那恰恰是因为我无法不做,而且还非得用某个手指来比划,那么在此情况下,我还有什么自由可言呢,尤其是,如果我还是一位学者,并且在某处修满了学分已获毕业?要知道,到那时,我就能够预先计算出我今后三十年的整个一生了;总而言之,如果真是如此,那我们就会没有什么事可做;反正一味接受就行了。而且总的来说,我们还得不厌其烦地反复告诫自己,在某个时刻和某种情况下,大自然肯定不会来征询我们的意见;我们应当接受的是本来面目的大自然,而并非我们幻想出来的大自然;如果我们果真渴求表格和历书,唔,而且……哪怕是甚至渴求曲颈瓶,那又有什么办法呢,那也只好就接受这曲颈瓶了!否则的话,无需我们同意,曲颈瓶自己也会到来……”

“对的,然而这正是我的难题啊!先生们,请你们原谅我谈玄说理高谈阔论;这是因为我在地下室生活了四十年!请允许我幻想一番吧。你们瞧,先生们,理性是好东西,这是毋庸置疑的,然而理性却终究只是理性,只能满足人的理性能力,而意愿却是整个生命的表现,也就是人的整个生命,既包括理性,也包括一切内心骚动。而且,尽管我们的生命在这一表现里往往表现得十分糟糕,但它毕竟总还是生命,而不仅仅是求平方根。要知道,就以我为例吧,我极其自然地想活着,是为了满足我所有的生命机能,而非仅仅为了满足我的理性能力——它只是我全部生命机能的二十分之一。理性能知道什么呢?理性仅仅知道它已经知道的东西(有些东西,理性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这虽然并不让人快慰,但为什么不把它据实说出来呢?),而人的本性却是调动一切,整个儿活动着的,其中既有有意识的活动,也有无意识的活动,即便是撒谎,但它毕竟活动着。先生们,我怀疑你们正不胜惋惜地看着我;你们反复对我说,一个有学问、有教养的人,总之,一个未来的人,是不会有意去谋求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东西的,这就是数学。我完全同意,这确实是数学。然而,我要向你们重复一百遍,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唯一的一种情况下,人才会故意地、自觉地渴望去干那甚至对自己有害的、愚蠢的,甚至是愚不可及的事情,这就是:为了有权渴望去干那对自己甚至是愚不可及的事情,而不愿受到只许做聪明事这一义务的束缚。要知道,这真是愚不可及,这是放纵自己的任性,先生们,事实上,对于大地上所有我们的兄弟来说,这也许是最为有利的东西,在某些情况下,尤其如此。而其中,甚至包括这样一种情况:即便这一事情会给我们带来明显的危害,并与我们的理性有关利益所得出的最为合理的结论大相径庭,它仍然是比一切利益都更为有利的利益——因为它无论如何为我们保全了最主要和最珍贵的东西,也就是我们的人格和我们的个性。有些人会断然指出,这对于人来说,也确实是最可贵的;当然,要是愿意的话,意愿也是能够与理性和谐一体的,特别是如果不滥加使用,而恰到好处地运用的话;这不仅有益,而且有时甚至还值得称赞。然而意愿却极其常见地而且甚至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我行我素地与理性分庭抗礼的,而且……而且……你们可知道,这也是不仅有益,而且有时候甚至值得大加称赞的吗?先生们,我们暂且假定,人并不愚蠢。(说实话,须知无论如何不能这样说人,哪怕只是出于这样一个理由:如果他是愚蠢的,那么还有谁是聪明的呢?)但是,即便他并不愚蠢,那么也依然是极其忘恩负义的!忘恩负义到了极点。我甚至认为,人的最好的定义——这就是:一种长有两脚且忘恩负义的动物。不过,这还并非全部;这还并非人的主要缺点;他最主要的缺点——那是天长地久的品质恶劣,天长地久,从远古洪水时代直到人类命运中的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时期。品质恶劣,而因此就产生了不明智;因为大家早已知道,不明智的根源并非其他,而就是品质恶劣。你们不妨看看人类历史;唔,你们看到了什么?壮丽辉煌吗?也许,可以说是壮丽辉煌吧;比如说,光是罗德岛的那尊巨型雕像,就非同寻常!难怪阿纳耶夫斯基先生在谈到它时指出,有人断言它是人类双手的杰作;另有人则认为,它是大自然的创造。五光十色吗?也似乎可以说是五光十色;只要研究一下所有时代和所有民族武官和文官的礼服——仅此一项,就非同小可,而文官的制服就更是令人目迷五色,晕头转向,没有一位历史学家能对付得了。枯燥无味吗?唔,也似乎可以说是枯燥无味:总是打来打去,现在也在打,过去也在打,将来还要打——你们也会赞同,这实在是太枯燥无味了。总之,关于全世界的历史,凡是头脑里最混乱的想象力所能想到的一切,都能用来形容。唯一不能说的——就是合乎理性。刚一开口就会被噎住。在这里,甚至还常常会遇到这样的情景:在生活中经常会出现这样一些冰清玉润、知情达理的人,这样一些贤哲之士和人类的热爱者,他们为自己立定目标:一辈子都要尽可能与人为善,并合乎理性,也就是说,要以身作则以便启迪他人,特意向他人证明,人确实可以与人为善并合乎理性地在世上生活。结果怎样呢?如所周知,其中有许多人在钟鸣漏尽之前,或迟或早会背叛自己,闹出一些笑话,有时甚至是丑态百出的笑话。现在我请问诸位:对于人这种天赋如此古怪的生物,又能期望什么呢?即便你们把人世间所有的幸福全都倾泻给他,即便把他们由顶至踵全都淹没在幸福之中,只有一些吐出的小气泡在幸福的水面晃跃;即便给他极其富足的经济生活,使他除了睡觉、吃甜饼,以及操心着全世界的历史不致中断以外,再也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即便这样,他也仍是那样的人,依然会只是由于忘恩负义,只是由于恶意诽谤,而干出卑鄙肮脏的事情。他甚至会拿甜饼来冒险,故意做出极其有害的荒唐行径,最不合算、毫无意义的愚昧之事,只是为了在所有这一切积极正确、合乎理性的东西里掺进自己那有害的幻想成分。他要坚守的正是自己那些稀奇古怪的幻想,那些俗不可耐的蠢事,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向自己证明(似乎这样做反倒非常必要),人毕竟是人,而非钢琴上的琴键,尽管自然规律亲手弹奏这些琴键,但也可能弹奏出这样的危险,除了按日程表办事外,人们再也做不出任何事来。而且,不仅如此,即便人真是钢琴的琴键,即便用自然科学和数学方法向他证实了这一点,在此情形下,他也不会幡然醒悟,并且仅仅因为忘恩负义而非要反其道而行之;说实话,这是固执己见。然而,如果他一筹莫展,那他就会千方百计大搞破坏,制造混乱,想方设法搞出各种各样的苦难,以此来固执己见!并向全世界散播诅咒,因为只有人才会诅咒(这可是人的特权,是其区别于其他动物的最主要之处),须知他也许单靠诅咒就能如愿以偿,也就是真的深信他是人,而非钢琴的琴键!如果你们说,混乱也好,黑暗也好,诅咒也罢,这一切既然都可以根据表格计算出来,那么只要有预先推算的可能,就可以防止这一切,理性就会产生作用——那在此情况下,人就会故意变成疯子,以便抛开理性,而固执己见!我坚信这一点,并且对这一观点负责,因为须知人类所有的问题,似乎的确就在于,人无时无刻不在向自己证明,他是人,而非管风琴上的销钉!即便是间接证明,那也是证明;即便使用原始的方法来证明,那也是证明。这样一来,他怎能不犯罪,怎能不吹牛皮说,这种事情还从未有过,而意愿这东西暂时还只有鬼知道取决于什么……”

你们一定会对我大喊大叫(如果说你们还肯赏脸对我大喊大叫的话),须知这里可并没有任何人要剥夺我的意志啊;这里大家只是想方设法精心安排,以便使我的意志自觉地与我的正常利益,与自然规律和算术和谐一致。

“唉,先生们,当事情已经发展到表格和算术的地步,当只有二二得四红极一时的时候,还有什么自己的意志可言呢?即便没有我的意志,二二也是得四。这也能算自己的意志吗!”

先生们,我当然是在开玩笑,而且我自己也知道,这玩笑开得并不成功,不过,可也并不能把一切都看成是玩笑。我也许是在咬牙切齿地开玩笑呢。先生们,有些问题在困扰着我,请你们帮我解惑。比如说,你们试图让人改掉旧习惯,并且试图依照科学和健全思想的要求来矫正他的意志。然而你们怎么知道,人不仅可能,而且必须如此改造呢?你们从哪里得出结论,认定人的意愿急需加以矫正呢?总而言之,你们怎么知道,这种矫正确实能给人带来益处呢?而且,如果把话说到底,你们为何如此确信不疑,不悖逆那些为理智和算术做保证的真正的、正常的利益,就真的会对人永远有利,而且这对于整个人类来说还是一条规律呢?须知,这暂时只不过是你们的一个假设。我们就假定这是一条逻辑规律吧,但或许根本就不是人类的规律。先生们,也许你们认为我是个疯子吧?请允许我稍作说明。我同意:人是一种动物,主要是一种具有创造性的动物,注定要自觉地追求目标并从事工程技艺,也就是说要一生一世、接连不断地为自己开辟一条无论通向何方的道路。然而,有时他也试图滑离正道,可这也许正是因为他注定要开辟出这条道路,也许还有一个原因,即无论率直的实干家多么愚不可及,但有时终究会想到,道路几乎总是得无论通往什么地方,而且主要问题并非道路通往什么地方,而在于道路必须直通下去,以便让那些冰清玉洁的孩子们不至于因为蔑视工程技艺而沉溺于害人不浅的游手好闲,而游手好闲,众所周知,那可是万恶之源。人喜欢创造,也喜欢开辟道路,这毋庸置疑。然而,他为何又如此热衷于破坏和混乱呢?对此,你们倒说说看!不过,我对此倒想特别说几句。人之所以如此热衷于破坏和混乱(须知这是毋庸置疑的,他有时对此甚至堪称酷爱,这已是不争的事实了),也许是因为,他自己在下意识里害怕达到目的,完成他所建造的大厦?你们怎会知道,也许他只是喜欢从远处而绝非从近处观赏那座大厦;也许他只是喜欢建造大厦,而并不喜欢住进其中,以便以后把它留给aux animaux domestiques,留给诸如蚂蚁、绵羊等等之类的东西。可蚂蚁是一种完全别有风味的生物。它们拥有一座与此类似、永远无法毁损的神奇大厦——蚂蚁窝。

极其可敬的蚂蚁从蚂蚁窝开始其生活,大概也以蚂蚁窝终结其一生,这使它们因持之以恒和积极务实赢得了巨大的声誉。不过,人却是一种思想轻浮、恬不知耻的生物,也许他就像棋迷一样,喜爱的只是达到目的的过程,而非目的本身。而且,谁知道呢(无法保证啊),也许人类在大地上追求的全部目的,仅仅就在于达到目的这一连续不断的过程,换句话说——就是生活本身,而非目的本身,当然,这目的不是别的,就是二二得四,也就是说,是一个公式,然而,先生们,须知二二得四已经并非生活,而是死亡的开始了。至少,人不知为何总是对这个二二得四感到害怕,而我现在就满怀惊恐。我们暂且假定,人心心念念只想探寻这二二得四,在这一探寻过程中,不惜远渡重洋,牺牲生命,然而,上帝可以作证,不知为何他又有点害怕探寻到它,害怕真的找到它。因为他感到,一旦探寻到了,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探寻了。工人们在干完工作后,至少可以领到工钱,接着便到小酒馆里去酗酒,然后便进了警察局——唔,这就是一周的生活。可人又能到哪里去呢?至少每次当他达到类似的目的时,脸上都会流露出某种怪难为情的表情。他喜欢达到目的的过程,却并不太喜欢达到目的本身,这当然极其可笑。总而言之,人天生就是滑稽可笑的;所有滑稽的笑话,都发源于此。然而,二二得四——毕竟是令人厌恶透顶的东西。二二得四——依我所见,这简直就是蛮不讲理。二二得四趾高气扬、双手叉腰地站着,迎面挡住你们的去路,向你们吐着唾沫。我承认,二二得四是高妙绝伦的东西;然而既然任何东西都得赞扬,那么二二得五有时也是十分可爱的东西呢。

而且你们为何如此坚定不移,如此郑重庄严地确信,只有一种正常的、正面的东西呢——简而言之,只有一种幸福才对人有益呢?在利益的问题上,理性是否出了差错?须知,也许人喜爱的不仅仅是幸福?也许,他也完全同样地喜爱苦难呢?也许,苦难对他来说,也相当有益,一如幸福那样?而人有时会酷爱苦难,酷爱到极点,这也是事实。这事无须到世界通史中去查证;只要您是人并且只要稍稍生活过,问问您自己就行了。至于我个人的意见,我认为,如果只喜爱幸福,那甚至是不怎么体面的。不论是好是坏,但是有时破坏某种东西也是其乐无穷的。须知我在这里并非崇尚苦难,也并非崇尚幸福。我主张……捍卫自己的任性,并且捍卫那在我需要时能为我的任性提供的保障。比如说,在轻松的喜剧里是不允许苦难存在的,我对此是知道的。在水晶宫里苦难更是不可思议:苦难就是怀疑,就是否定,如果在水晶宫里都有怀疑,那还算什么水晶宫呢?然而,我还是坚信,人永远不会拒绝真正的苦难,也就是说永远不会拒绝破坏和混乱。苦难——要知道,这就是意识产生的唯一原因啊。我虽然在一开始就说过,意识是人最大的不幸,然而我知道,人喜爱意识,不愿用任何赏心乐事去替换意识。比方说,较之二二得四,意识就显得高明无比。在二二得四之后,当然也就不会再留下什么了,不仅无事可做了,而且也没有什么可以去认知的了。到那时,能做的一切,就是封闭自己的五官,沉浸到冥思玄想之中。唔,在意识活动的过程中,也可能出现同样的结果,即也可能同样无事可做,但至少有时还可以揍自己一顿,而这毕竟还能振作一下。即便是退入野蛮,但毕竟强于一无所为。

你们深信那永远无法毁坏的水晶宫大厦,也就是说你们深信那既不能偷偷地对它吐舌头,也不能暗地里对它做侮辱性手势的大厦。而我呢,却害怕这样的大厦,也许就因为它是用水晶建造的,而且是永远无法毁坏的,还因为甚至都不能偷偷对它吐舌头。

你们看看吧:如果并非宫殿,而是个鸡窝,又下起了雨,我也许会钻进鸡窝,以免淋得浑身透湿,但我毕竟不会因为感激鸡窝让我躲雨而把它当作宫殿。你们在笑,你们甚至说,在这种情况下,鸡窝与庞大的宫殿——已毫无差别。我回答道:对啊,如果活着只是为了不被雨淋湿的话。

然而,假如我硬是认定,人活着并不仅仅是为了这个目的,并且认定,如果活着,就该生活在宫殿里,那又该怎么办呢?这是我的意愿,这是我的想望。你们只有改变了我的想望,才能把它从我的头脑里连根铲除。唔,你们就来改变吧,你们用别的东西来让我心往神驰,给我另一种理想吧。可眼下我是绝不会把鸡窝当成宫殿的。即便水晶宫是幻想的海市蜃楼吧,即便按照自然规律它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吧,即便我仅仅出于自己的愚蠢,出于我们这代人某些陈腐不堪、不合情理的习惯把它杜撰出来吧,我都是这个看法。然而,水晶宫该不该存在,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如果它存在于我的想望之中,或者说得更确切些,只要我的想望存在它就存在,这不是毫无二致吗?也许,你们又笑了?那么你们尽管笑吧;我接受所有的嘲笑,但我仍旧不会在我感到饿的时候说肚子饱了;我毕竟知道,我绝不会只是因为它是依照自然规律存在着,而且是千真万确地存在着,就对折衷甘之如饴,并心安理得于绵绵不断、循环往复的“零”。我绝不会把一座大楼视为自己的最高愿望——这大楼的房间都按一千年的租房合同租给了贫穷的房客,而且为防万一还有牙医瓦根海姆挂牌行医。请你们消灭我的愿望,铲除我的理想,并给我指明更美好的未来,那我就跟你们走。你们也许会说,不值得同我这种人打交道;不过,在此情况下,须知我也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们是在郑重其事地进行讨论;如果你们不肯赏脸关注,那么我也绝不会曲意逢迎的。我还有地下室呢。

不过,只要我还活着,还怀着希望——那么,哪怕我为那座大楼添上一小块砖,就让我的手烂掉!你们别以为,刚才我亲口否定水晶宫,仅仅是因为不能向它吐舌头嘲弄它。我之所以这样说,根本不是因为我那么喜欢吐舌头。也许,我怒从中来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在你们所有的建筑物中,至今还找不到一所能让人不向它吐舌头的。相反,只要建成让我永远也不再想吐舌头的称心如意的建筑,那么,单单为了表示感谢,我也情愿把自己的舌头连根割掉。至于说完成不了这样的建筑,因而只能满足于一般的住房,那就不关我的事了。可究竟为何我天生就有这样的愿望呢?莫非我生下来就只是为了得出这样的结论,即我的整个生存都只是一场骗局?难道这就是人生全部目的之所在?我不信。

然而,你们要知道:我确信,对于我们这帮地下室兄弟必须严加管束。他虽然能一声不吭地在地下室里住上四十年,可是,一有机会冲破桎梏,来到光天化日之下,他就会口若悬河,说呀,说个不休……

十一

归根结底,先生们:最好还是什么事也不做!最好还是自觉地懒惰!因此,地下室万岁!我虽然也说过,我对正常人羡慕极了,然而,当我看见他们那种生活状况,我可不愿做他们那样的人了。(尽管我仍在欲罢不能地羡慕他们。不,不,无论如何地下室都更有益些!)在那里至少可以……哎呀!须知我这也是在撒谎啊!我撒谎,是因为我像二二得四一样清楚地知道,根本就不是地下室好,而完全是别的什么地方,是一个梦寐以求而又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地方!让地下室见鬼去吧!

甚至,能这样可就最好了:这就是——如果我自己对现在写下的一切东西能多多少少相信那么一点。我向你们起誓,先生们,我对我刚刚匆匆写就的一切,连一句话都不相信,甚至连一个字也不相信!也就是说,我相信倒也相信,不过与此同时,不知何故,我总深感并且怀疑自己是在笨拙地撒谎。

“那您究竟为了什么写下这一切呢?”你们对我说。

“啊,如果我把你们在地下室里关上四十年,任何事都不让你们做,四十年之后我再到地下室里来看你们,你们将变成什么样子?难道可以让一个人任何事也不做地孤零零待上四十年吗?”

“这既不可耻,也不有失体面啊!”你们会鄙夷不屑地摇着头对我说,“您渴望生活,并且自己用混乱不堪的逻辑来解决生活问题。您举止多么轻狂,多么令人厌恶,但与此同时,您又多么提心吊胆!您胡说八道,并以此沾沾自喜;您言语粗鲁,而自己又无休无止地为此担惊受怕,请求原谅。您要人家相信,您天不怕地不怕,与此同时,您又对我们的意见阿谀逢迎。您要我们相信,您恨得咬牙切齿,与此同时,您却大说俏皮话,逗我们发笑。您知道您的俏皮话并不俏皮,但您显然认为它富有文采而自我陶醉。您也许真的受过苦难,然而您丝毫也不尊重自己的苦难。您也掌握了真理,可您却缺乏高风亮节;您出于渺不足道的虚荣心,拿您的真理到处炫耀、出乖露丑、大做交易……您确实想说出点什么来,然而,却由于内心恐惧而藏起了至关紧要的话,因为您没有和盘托出的毅然决然,却只有厚颜无耻的胆小如鼠。您夸耀意识,但您又总是摇摆不定,因为您虽然也在困心衡虑,但您的心灵却已被淫逸放荡所腐蚀,而没有纯洁的心灵——也就不会有完全的、正确的意识。而且您是多么惹人厌烦,多么纠缠不清,多么装腔作势!谎言,谎言,全是谎言!”

当然,你们所有的这些话,都是我眼下即兴编造出来的。这同样也出自地下室。我在那里一连四十年都贴着缝隙偷听你们的话。我自己编造了这些话,须知我也只能编造出这些话来。这不足为奇,因为这些话早已烂熟于心,并且富于文学韵味……

可是,难道、难道你们果真会如此轻信,似乎我真会把这一切刊印出来,并且还要给你们阅读吗?而且,我还有一个任务:为什么我真的称你们为“先生们”,为什么要像真的对待读者一样对待你们呢?我有意吐露的这些内心自白,是不会刊印出来,也绝不会给别人阅读的。至少我自己还没有那么大的决心,而且也不认为有这种必要。可是,你们知道吗:我忽然灵光一闪,脑海里突然出现一个幻想,而且试图无论如何都要实现它。事情是这样的:

每个人的回忆里都有这样一些东西,它们不能公之于众,而只能向朋友们公开。还有一些东西,即使对朋友也不能公开,而只能对自己公开,而且还得在隐秘情况下。然而,最后还有这样一些东西,甚至都害怕对自己公开,并且这样的东西,在每一个正派人那里都有相当多的积累。甚至可以这样说:一个人越是正派,这样的东西就越多。至少我本人是不久前才下定决心回忆我过去那些奇遇的,而在此以前我总是刻意回避它们,甚至还有点惶恐不安。现在呢,我不仅开始回忆,而且还决定把它们笔录下来,此刻我正是试图考验一下:能否做到至少对自己完完全全地坦诚,而不害怕全部真相?我想顺便提一下:海涅曾断言,真实的自传几乎是不可能的,人在谈到自己的时候肯定会大量撒谎。据他看来,比如说,卢梭在其《忏悔录》里就肯定对自己撒了不少谎,甚至出于虚荣而有意大撒其谎。我坚信海涅说得对,我十分清楚地懂得,有时候仅仅出于虚荣,人就可能给自己罗织整套罪名,而且还十分清楚地认识到,这虚荣属于哪种类型。不过,海涅评论的是在公众面前忏悔的人。而我只为自己一个人写作,而且我要一劳永逸地声明,如果说我似乎也是为读者而写作的,那也只不过是为了装装样子,因为这样我便可以更轻车熟路地写下去。这不过是形式,虚有其表的形式而已,我可是永远也不会有读者的。我对此早已有言在先。

在手记的措辞和文体方面,我不想受到任何束缚。我不会硬性规定什么秩序和体系。我想到什么就写什么。

唔,马上举个例子:你们可能会对我的话抵瑕蹈隙,并且责问我,既然您真的考虑不给读者看,那么您现在为何还要在纸上自己给自己订立这样一些规矩,说什么不会硬性规定什么秩序和体系,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如此等等呢?您为何要解释呢?您为何要道歉呢?

“请稍安勿躁。”我答道。

这里可有一整套心理学啊。也许,因为我只是一个胆小鬼。但也许是因为我故意想象自己面前有大批读者,以便我在写作手记的时候,能够安分守己些。可以有上千个原因。

然而,问题又来了:我本人究竟因为什么原因,为了什么目的而想要写作呢?如果不是为了读者,那么不是可以这样:把一切默默记在心里,而不必形诸文字记在纸上吗?

果真如此,不过写在纸上毕竟显得郑重一些。这里面有某种能警醒人的东西,能更多地评判自己,提高章法。除此以外,也许我还能因为写作手记,真的获得慰藉。比如说,眼下就有一个不久前的回忆重压在我心头。还在几天前,我就清清楚楚地记起了它,从那时起它就像让人烦恼的音乐旋律,萦绕不去,缠住了我。但是,必须驱除它。这样的回忆我成百上千;而在这成百上千个回忆里时常会有某一个突然冒出来,重压在我心头。不知为何,我相信,如果我把它笔录下来,我就可以摆脱它。那么,我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最后,还有一点:我觉得百无聊赖,可我却经常什么事也不干。写作手记倒确实似乎在工作。据说,人一工作,就会变得心地善良,光明磊落。唔,这至少是一个机会啊。

此刻正在下雪,几乎是湿乎乎、黄糊糊、脏兮兮的雪。昨天也下雪,这几天都在下雪。我觉得,湿乎乎的雪使我触景生情,回想起了那件直到如今还缠绕在心头的逸事。那么,就把这个故事称为“湿雪纷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