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西尔的提琴

一名棺材匠与自己的妻子共同生活了五十二年,妻子因病去世之后,棺材匠开始反思自己,他发现自己竟然从来没有好好疼爱过妻子。不要等到失去,才懂得珍惜。

小镇很小,还比不上一个村子大。小镇的居民差不多全是老头儿,但是这些老头儿却非常长寿,这真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儿。就算是监狱和医院,也很少有用得着棺材的时候。简而言之,棺材铺的生意简直糟糕极了。棺材匠雅科夫·伊凡诺夫若是在省城中开铺子,现在肯定已经买了房子。人人见到他,恐怕都要尊称一声雅科夫·马特威伊奇。只可惜,他待在这个小镇上,人人都直呼他雅科夫。更过分的是,大家还无端端地给他起了个“青铜”的绰号。他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住所就是一幢又小又旧的木屋,和一般的农夫没什么区别。木屋里只有一间房,他与玛尔法,以及所有的家当——双人床、火炉、全部日用品、工作台、几口棺材,将这间房挤得满满当当。

雅科夫制作的棺材质量非常好。他在帮农夫和普通市民制作棺材的时候,连一次差错都没有出过。因为他所有的棺材都是依照自己的身材打造的,尽管他已年过七旬,身材却十分强壮威猛,就算是监狱里的犯人也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的。在为女士和贵族制造棺材的时候,他都会先用一把铁尺将尺寸量好。他不喜欢帮小孩子做棺材,每次有这样的顾客找上门时,他都答应得很勉强。在做的过程中,他的工作态度也很差劲,连尺寸都不量,直接便开始做了。收钱时,他还要抱怨一句:“这种零散的活计,我真是不愿意接。”

他的工作不只包括做棺材,也包括拉提琴,后者让他赚了不少钱。小镇上每当举办婚礼的时候,总要邀请一支犹太乐队来演奏音乐。乐队的老板是一个名叫莫伊塞·伊利奇·沙河凯斯的镀锡匠,乐队收入的二分之一都进了他的口袋。雅科夫的琴技非常不错,对俄罗斯乐曲尤其擅长。所以,沙河凯斯偶尔也会邀请他加入乐队一起演奏,除了客人给的小费以外,每天支付给他五十戈比的酬劳。每回坐到乐队中间时,“青铜”都会满脸冒汗,面色绯红。周围的空气燠热无比,浓烈的蒜味儿呛得人简直喘不动气。提琴扯着嗓子叫起来,右侧的大提琴声音沙哑低沉,左侧的长笛好似在呜呜痛哭。吹奏长笛的犹太人长了一头棕发,身材瘦削,面孔上密布的血管和青筋组成了一张网。他姓罗西尔,跟那位远近闻名的犹太富豪的姓氏一模一样。不管多么欢快的乐曲,一旦被这个可恶的犹太人演奏出来,都会变得无限哀戚。对于犹太人,尤其是罗西尔,雅科夫非常仇恨,也非常蔑视,但是他这样做的缘由却并不明朗。雅科夫对罗西尔吹毛求疵,恶言相向,甚至直接动手动脚。罗西尔终于被激怒了,怒视着雅科夫说:“我一早就想把您从窗户里扔出去了,只是因为敬重您的才华,才没有这样做。”

说完这话,罗西尔便哭起来。“青铜”因此很少收到乐队的邀请,只有一些特殊的时刻除外,比如乐队中的某个成员因故不能到场。

由于时常遭遇严重的经济损失,所以雅科夫的心情一直很糟糕。例如,周一是个不祥的日子,而在周日或是节日工作又是一种罪恶。如此一来,他每年便有两百个日子,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呆坐着。这给他造成的损失是多么严重啊!如果小镇上有谁家的婚礼不需要乐队,或是他没有收到沙河凯斯的邀请,同样会给他造成损失。有个警察从两年前就得了痨病,病情一直没什么起色,雅科夫巴不得他能早点儿死。后来,这名警察跑到省城去看大夫,结果就在那里死掉了。雅科夫再度遭遇严重的损失。为警察做的棺材肯定便宜不了,并且在棺材表面还要覆上缎子,没有十卢布是拿不下来的。雅科夫每回念及这些损失,都会感觉心烦意乱。夜里的时候,这种情况尤为严重。他总是将自己的提琴摆放在床上触手可及的地方,一旦开始胡思乱想,便伸手拨动琴弦。在暗夜之中听到琴声,会使他微微感到放松。

玛尔法在去年的五月六日突然病倒了。老太太一向呼吸急促,每天喝下大量的水,走起路来身体不断地摆动。那天早上,她像往常一样生火,抬水。黄昏时分,她忽然一病不起。白天的时候,雅科夫一直在拉提琴。天黑下来以后,他便将记录每日损失的账本拿了出来,想总结一下这一年以来总共损失了多少钱,反正这会儿也没其他事可做。算到最后,损失居然超过了一千卢布。他大吃一惊,将算盘扔在地上,并跺了几脚。跟着,他又将算盘拾起来,一面飞快地拨弄算珠,一面唉声叹气,这样折腾了很长时间。他满头大汗,面色通红。他心想,将损失的一千卢布存进银行,每年光是利息,少说也有四十卢布。所以,这四十卢布也要计入损失之中。总之,损失随处可见,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这时,玛尔法忽然叫道:“雅科夫!我快死啦!”

他扭头望着她,只见她满脸涨红,情绪异常兴奋。“青铜”早已习惯了她面色惨白,神色怯懦、悲伤,这会儿见到这样的情景,不由得满心慌乱。看来她应该很快就要离开人世了。她为此而感到窃喜,她总算要跟这间小木屋,跟这一口口棺材,跟雅科夫告别了……她的嘴巴不停地张合,视线停留在屋顶上,并露出了满脸欣喜的表情,像是见到了自己的救世主——死神,正与他喁喁私语。

黎明到来之际,透过窗户即可望见红得像火一般的霞光。雅科夫看着自己的妻子,无端端地想到,自己好像从来都没和她亲热过,从来都没给过她宠爱,连一条纱巾都没给她买过,甚至也从来没有从婚宴中带什么好吃的回来给她。他总是朝着她大吼大叫,自己受了损失便对她挥拳相向。尽管他挥出的拳头没有一次真的落到了她身上,但始终都是一种威胁,每每吓得她傻愣愣的。因为日常开支太大,所以他从来不买茶叶,她也就无茶可喝,只能喝水。她现在的表情,因何会如此兴奋,如此诡异,他心知肚明,不由得感到惶恐。

天总算大亮了,为了送玛尔法去医院,他从邻居家里借了一匹马。医院里并没有多少病人,只等了大概三个小时就轮到他们了。医师生病了,所以给他们看病的是一个名叫马克辛·尼古拉伊奇的医士。对此,雅科夫感到非常满意。这名医士已经是个老头子了,时常酗酒,还跟人吵架。但是,小镇上的居民普遍认为他比医师的医术要高。

雅科夫带着自己的妻子进入诊疗室,说道:“您好!马克辛·尼古拉伊奇,真是不好意思,我们一有什么头疼脑热就要过来给您添麻烦。这不,我们家那位生病了。请不要介意我这个称呼,我的意思就是我们常说的老伴……”

医士将花白的眉毛皱起来,一面摸着自己的胡须,一面观察起了老太太。她正佝偻着干瘦的身子,在凳子上坐着。她的鼻子很尖,嘴巴还大张着,侧面看起来就如同渴极了的鸟。

“哦……不错……”医士的语调十分缓慢,并发出了一声叹息,“是流感,或者是伤寒。眼下,镇上的伤寒流传得很厉害。幸好老太太的年纪也不轻了……今年多大岁数了?”

“明年就七十岁了,马克辛·尼古拉伊奇。”

“哎,应该心满意足了,好歹也活到这种岁数了。”

“您说的没错,马克辛·尼古拉伊奇,”雅科夫恭恭敬敬地赔笑道,“谢谢您说的这些好话,但我还是要多一句嘴,每条虫子都想求生。”

医士说:“这是当然啦!”听他说话的口吻,简直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老太太的命运之神。“这样,朋友,把一块布浸了冷水,放到她的额头上冷敷,带上这些药粉,每天喂她两回。就这样吧,咱们回头见。”

话虽如此,他的神情却告诉雅科夫大事不好,现在无论吃什么药粉都没用了。雅科夫终于醒悟到,过不了多长时间,玛尔法就要离开人世了,今天或是明天便是她的死期。他在医士的手肘上轻轻碰了一下,眨着眼睛说道:“马克辛·尼古拉伊奇,是不是应该给她放血?”

“朋友,我没时间啊。你还是去向上帝求助吧。好了,带上你老婆回家去吧。咱们回头见。”

雅科夫乞求道:“请您无论如何都要救救她。药水和药粉只适用于肚子疼,或是内脏有了什么毛病,但是她现在得的是伤寒!马克辛·尼古拉伊奇,对伤寒病人首先要做的不就是放血吗?”

这时候,医士已经出声叫等在后面的病人——一名农妇和一个孩子进来了。

他冲着雅科夫蹙眉说道:“别再纠缠了,快回去吧,回去……”

“您要是没空给她放血,那给她用蚂蟥蚂蟥:一种吸血虫,可用来为病人清除脓血。吸血行不行?请您看在上帝的面子上发发慈悲吧!”

医士气冲冲地嚷道:“你这蠢猪,哪来这么多废话!”

雅科夫也非常愤怒,脸都气红了,但是他却一声不吭地将玛尔法扶起来,带着她从诊疗室离开了。上车以后,他冷眼瞧了瞧医院,语带讥讽道:“这里面全都是这样的家伙!只有遇上有钱的病人才肯给人放血,要是病人没钱,连蚂蟥都没一只。”

到家以后,玛尔法怔怔地扶住炉子,接连十几分钟静立不动。在她看来,自己若是躺到床上去,雅科夫便会提及他那名目繁多的损失,然后嫌她懒惰,就喜欢躺在床上。雅科夫看着她,心里很是烦恼。他暗暗思索着,明天便是圣约翰节,而后天是圣尼古拉节,到了大后天,周日又来了,跟着便是不祥的周一。接下来的这四天都不宜工作,但玛尔法的死期却一定是其中的一天,因此,要为她做棺材就只能选择在今天了。他于是拿着自己的铁尺来到玛尔法身边,为她丈量尺寸。之后,玛尔法便躺了下来。他在自己的胸口上画了个十字,然后便开始做棺材。

做完棺材以后,他便将眼镜戴上,将这笔账记到了自己的账簿上:“给玛尔法·伊凡诺夫娜制作一口棺材,价值两卢布四十戈比。”

他叹息了一声。玛尔法合着双眼躺着,一直没有说话。等到黄昏时分,天色暗下来,她终于冲雅科夫喊了一声。

“雅科夫,你还有印象吗?”她的表情非常愉快,“五十年前,上帝曾经把一个金发宝宝送到我们家来,这件事你还有印象吗?那段时间我们经常在河边坐着……在柳树的树阴里……唱着歌儿。”说到这里,她的笑容变得苦涩起来,又说:“我们的女儿还很小的时候就死掉了。”

雅科夫使劲儿回忆起来,但他无论如何都回忆不起有关那个宝宝的一切。他只好说:“是你自己瞎想出来的。”

神父过来为玛尔法派了圣餐,并施以涂油礼。过了一段时间,玛尔法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她死在天快亮的时候。

邻居家有位老太太帮她擦身,换上衣服。然后,她便被安置进了棺材。赞美诗是雅科夫自己为她唱的,因为他不想花钱去请教堂里的诵经士代劳。由于墓地的看守跟他有亲戚关系,所以连坟墓都是免费的。要把棺材抬到墓地的时候,有四名农夫免费过来帮忙,他们这样做纯粹是出于对雅科夫一家的敬重。有两名修道士和一些老太太,以及流浪汉,在棺材后头一路跟过去。路人们在见到这支送葬队伍时,都谦恭地在胸口画起了十字……丧事完全是按照规矩办的,既没花多少钱,又办得妥妥当当,所有牵涉其中的人都没什么不满,雅科夫对此感到心满意足。当最后告别玛尔法时,他伸手触碰一下那口棺材,暗想:“这棺材做得还蛮好!”

然而,离开墓地之后,在回家的路上,他忽然觉得很难过。他口渴难耐,呼吸急促,且双腿无力,身体状况显然不大好。不止如此,他还开始胡思乱想。他再度想到自己从来都没和玛尔法亲热过,从来都没给过她宠爱。他们共同在小房子里生活了漫长的五十二年,最终却得到了这样莫名其妙的结果:在他心目中,她跟一只狗或是猫的地位差不多,他从未顾及过她,从未给过她关怀;但她却一直与他同床共枕,天天生火、烤面包、煮饭、担水、劈柴。不论哪一回,他醉醺醺地赴宴归来,她都会将他的提琴小心地在墙上挂好,然后扶他到床上休息。她默默地做着这一切,在对他关怀备至的同时,又对他充满畏惧。

罗西尔微笑着走向雅科夫,并向他点头示意。

罗西尔说:“大叔,我一直在找您呢!莫伊塞·伊利奇叫我问候您一声,让您立即去见他。”

这时候,雅科夫却只想放声大哭,完全没心情理会这些。他说:“滚一边儿去!”说完便继续前行。

罗西尔急忙跑上去,挡在他前面,说道:“这可不成!莫伊塞·伊利奇吩咐您赶紧过去见他,要不然他会发火的!”

这个犹太人的面孔上布满了斑点,呈现出一片暗红色。这会儿,他一面喘着粗气,一面不停地眨着眼睛。雅科夫一见到他这副模样,便忍不住满心厌恶。另外,对于他那纤瘦的身材和补了黑布丁的绿外套,雅科夫也非常看不惯。

雅科夫高声喝道:“你这个蒜头,干吗老是跟我纠缠!真是无赖!”

犹太人也气愤地高叫起来:“您最好不要这么大声,否则我就将您扔到墙那面去!”

“滚开!”雅科夫大叫着朝他挥出了拳头,“你们这帮无赖,还让不让人活了!”

罗西尔吓得慌忙蹲到地上,将双手举过头顶,不断地摇摆起来,仿佛要用这样的方式为自己建立一道屏障,将对方的拳头挡在外头。跟着,他忽然又纵身跃起,拼尽所有气力逃走了。他在逃跑的过程中,不断跳跃着,并用双手在自己狭长干瘦的后背上轻拍着——他的后背很明显地在抖个不停。见他如此,男孩子们都非常兴奋,在他身后一面追一面叫:“犹太佬!”狗也狂吠着追上去。有人大笑起来,吹起了口哨,一群狗于是叫得更加狂烈……忽然之间,一声惨叫声传来,可能是罗西尔被其中一只狗给咬伤了。

雅科夫到牧地里逛了一会儿,接下来便在郊区漫步。一群男孩高叫道:“青铜过来啦!青铜过来啦!”他来到河边,只见一群鹬正在一边鸣叫一边飞舞,鸭子们同样在叫个不停。暖烘烘的日光照耀在河面上,泛起一片耀眼的金光,叫人根本不敢直视。雅科夫走在河畔的小道上,忽见一名红脸的胖妇人从澡堂里走出来。他暗想:“呀,这女人真像一只水狗!”一群男孩正在澡堂附近拿肉饵钓虾,见到雅科夫走过来,便不怀好意地大叫道:“青铜!青铜!”一颗老柳树顶着巨大的树冠,坐落在那里,在它的主干上有个大树洞,而在它的枝头上有乌鸦铸造的巢穴……玛尔法提及的那个金发宝宝和那棵柳树,忽然在雅科夫的记忆中复活了。呀,这便是她提及的那株柳树啊,这样葱绿,这样幽静……比起以前,它真的老了很多!

雅科夫坐到树下,回忆从前。当年河对面是一座树林,里面长满了桦树,眼下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沼泽;当年那座生长着很多青松的山头,眼下已是光秃秃的一片。到处都是平地,仅有一株挺拔秀丽的小桦树,亭亭玉立在河对面。当年,还有帆船从这条河上经过,眼下却已找不到半分旧时行船的痕迹,河面上只剩了鹅和鸭,连鹅的数目似乎也不可与当年同日而语。雅科夫合起眼来,想象着有一大群白鹅接连不断地从河面上游过的情景。

他搞不清楚这里为什么变得这样糟糕:他已经有四五十年没到过这边了,就算偶尔经过,也没有对这条河格外留意。这不是一条无足轻重的小河,这条河非常大。他能在这条河里捉鱼,卖给那些文官、生意人或是车站小饭馆的老板,卖得的钱便送到银行存起来;他能划着一艘小船到各个庄园中拉琴,从那些尊贵的人那里赚取赏钱;他还能搞搞船运,这种生意可要远远好过棺材生意;当然,他也能养鹅,每年光是卖鹅毛便能赚十卢布之多,等到冬天的时候就杀掉那些鹅,然后送去莫斯科。这么好的机会,他居然任其溜走了,这损失简直太大了!哎呀,简直太大了!要是能将所有事都付诸行动,捉鱼、拉琴、船运、养鹅,一项不落,收入该多么惊人啊!可他竟然从未考虑过这些,就这样白白地度过了这么多年,无论是精神还是物质,全都成了一场空。过去已经无可挽回,未来也是一片荒芜,只除了各种各样的损失,惨痛得让人绝望。人为何不能拼尽全力,将所有损失消灭掉?为何要砍掉那些松树和桦树?为何要荒废掉牧地?为何要去做那些不恰当的事?为何雅科夫总是不停地发火骂人,甚至跟人暴力相向,对自己的老婆百般欺侮,几十年如一日,不知悔改?为何他刚刚要恐吓并欺辱那名犹太人?为何人一定要给彼此制造麻烦?这种行为带来的损失简直不可估量!不可估量啊!如果能消除彼此之间的怨怼,对任何人而言,都是非常有益的。

雅科夫神志不清,那个金发宝宝,那片柳树林,那些鱼,那群鹅,玛尔法那仿佛饥渴难耐的鸟一般的侧面,以及面色惨白的罗西尔,不断地在他眼前浮现。从黄昏开始就是如此,直到天黑下来。四下里有无数张脸围拢到他身边,用低沉的声音将那些损失一一列举出来。一整夜雅科夫都辗转难眠,总共起床四五次,每次都会拉琴。

第二天早上,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去医院看大夫。这一回当值的还是马克辛?尼古拉伊奇,他为雅科夫开了药粉,并要求雅科夫用冷水浸泡一块布,再搁到自己的额头上。看医士的面色与口吻,情况显然不理想。雅科夫明白,自己不管再吃哪一种药粉都是徒劳。他一面往回走一面想道:一死百了,往后再也不用吃饭喝水,再也不用担心会惹怒什么人,也再也不用交税了。更何况到了墓地里,一睡就是成百上千年,算起来实在大有收益。人在活着的时候总是遭遇损失,死后反而获益良多。这样想虽然没什么错误,但却叫人不由得悲愤交加:每个人都只能活一次,但这唯一的一次却不会给人任何收益,人们只能无奈地虚度一生,天下怎么会有如此不合情理的规矩呢?

就算是死了,也并不可惜。然而,到家以后,看到自己的提琴,雅科夫忽然不甘心就这样死了,他觉得非常心痛。自己若是死了,提琴就会变成孤孤单单的一个,下场跟那些松树与桦树没什么两样,可恨自己不能带上提琴一块儿死掉。世间所有的东西一直在被虚耗,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雅科夫走出小木屋,抱着提琴坐在门外。他拉着琴,回想着自己虚耗的人生,被损失充斥得满满当当的人生。他并不清楚自己现在拉的曲子叫什么名字,但这并不妨碍他的琴声凄凉,撼动人心。他的泪水从脸上滚落下来。他不停地深入思考着,琴声越来越凄凉婉转。

忽然,有响声从大门的门栓那边传过来,随后罗西尔便出现在了他家大门口。罗西尔鼓足勇气穿过了院落的二分之一,见到了雅科夫。他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了,可能是因为心中畏怯,连脖子都缩了起来。他伸出手来做着各种手势,看起来仿佛在比划此刻的钟点。

雅科夫冲他招手,用一种亲切的口吻说道:“别怕,过来吧,过来!”

罗西尔畏怯地望着雅科夫,满心疑惑。不过,他还是顺从地走了过去,最终停留在距离雅科夫一俄丈处。

他一面下蹲一面说道:“请您发发善心,不要再揍我了!这回又是莫伊塞·伊利奇吩咐我过来的。他跟我说,别害怕,去找雅科夫,告诉他这回他一定要过来。周三的时候有一场婚礼……没错!沙伯瓦罗夫老爷的女儿要出嫁了,他那女婿很不错。婚礼当然很隆重了,嘻嘻!”说话间,犹太人将一只眼睛眯了起来。

雅科夫喘着粗气说道:“我去不了……小兄弟,我生病啦。”

他继续拉琴,泪珠滴到了琴身上。罗西尔以侧面冲向他,凝神细听,并交叠着双臂抱在胸前。渐渐地,罗西尔脸上那种疑惑而胆怯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凄苦。他似乎感受到了一种极致的欢喜,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着,并叫道:“啊呀!……”泪水缓慢地爬过他的面庞,落到他的绿外套上。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雅科夫都苦闷地在床上躺着。黄昏时分,神父过来听他向自己忏悔。神父询问他是否记得自己曾犯下哪种特殊罪行。虽然雅科夫的记性很糟糕,但他还是努力回想起了玛尔法那张悲苦的脸,以及那个犹太人被狗咬了之后发出的惨叫声。于是,他小声说道:“请代我将这把琴送给罗西尔。”

神父答道:“好的。”

现在,小镇上的居民纷纷质疑起来:这样好的一把琴,罗西尔是从什么地方搞来的?是他买的,是他偷的,还是别人抵押给他的?他一门心思拉着提琴,早就把长笛丢到了一旁。如他先前演奏长笛时一样,他的提琴声同样蕴含着无限哀戚。当他拼尽全力想要拉出当日雅科夫在大门口演奏的那支曲子时,他的琴声便会哀戚到一种极限,闻者无不掉下泪来。拉到后来,他的眼珠子便会滴溜溜地转动起来,口中“啊啊”大叫着。这支曲子饱受人们的欢迎,他自己也成了抢手的乐师。文官和生意人竞相邀请他到自己家演奏,每一回他都得将这支曲子演奏十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