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小狗的女人

一位花花公子爱上了前来度假的女人,最初他不过是想随便玩玩而已,但最后他发现自己不能自拔。

雅尔塔的居民正在相互传递一个消息:最近有陌生人出现在海堤上,是一位牵着小狗的女士。德米特雷·德米特雷奇·古洛夫来到这儿已经有两周时间,他对城里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已非常熟悉,和本地居民一样,他对那位陌生的女士产生了好奇心。一次,他正待在韦尔奈的商店亭里,正巧看到那位女士出现在海堤上,她看上去很年轻,身材不算高挑,有一头美丽的金发,头上戴着质地柔软的圆帽。在她身后,一只白色的狮子狗正在奔跑。

又一次,他看到这个女人出现在城里的街心公园里,确切地说是一天有很多次都能看到她,她照例是那一身打扮,戴着帽子,身后跟着小白狗。没有人知道她从哪儿来,到这里做什么,人们只是简单地称呼她为“带小狗的女人”。

古洛夫在心里暗暗想着:“不知她是一个人,还是有丈夫或者其他认识的人陪伴,要是她孤身一人的话,去和她说说话也不错。”

别看古洛夫已经有了孩子,两个正在读中学的儿子和一个十二岁的女儿,其实他还很年轻,四十岁都不到。他结婚时还是一个大二的学生,妻子比他大几岁,现在看来妻子的年龄简直可以当他的妈妈。她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有着男人的粗眉和直白的个性,在她看来,自己是一个严肃、正统、有学识的女人。她确实读过不少书,因此她的信中从不会出现“b”,那是一种硬音符号,丈夫的名字德米特雷也被她改为吉米特力。但在古洛夫眼中,妻子只是一个不解风情、一知半解、对任何事情都斤斤计较的愚蠢女人,他一方面鄙夷她,一方面又害怕她,因而古洛夫时常待在外面不回家。他在外面和不少女人厮混,这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也许是妻子给他的印象太坏,或者是他把女人都看得太坏,每当谈论女人的话题时,他出口便是脏话,叫骂声不断。只要有人和他说起女人,他就毫不犹豫地骂出声:

“低劣的人!”

女人已经给他带来太多麻烦,他觉得自己有资格谩骂她们。可笑的是,一个对女人如此憎恨的人,身旁如果没有女人陪伴的话,又会觉得不自在,甚至连日常生活都无法继续。古洛夫讨厌和男人打交道,在他看来,男人之间的相处是无聊、枯燥的,面对他们,他滔滔不绝的话语被噎住了,热情的态度也冷漠下来。但是只要他钻进女人堆里,他便如鱼得水,如何挑起女人的兴趣,如何让她们觉得快活,这些对他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哪怕是一言不发和女人们待在一起,他也不会觉得不自在。他的容貌和个性,还有待人接物的态度,散发出一种迷惑女人的气息,让她们不由自主地迎上前。他对自己的这种魅力十分了解,也清楚女人对自己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

多年的经历在给他带来痛苦的同时,也让他摸索出一套和女人相处的经验:莫斯科的女人,尤其是那种一丝不苟,但性格软弱的女人,她们确实能在相处最初给对方带来不小的欢乐,即使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也会很快被幸福取代,但时间长了之后,矛盾就像一只气球,被人不断地朝里面吹气,最终变得越来越大,往日的欢乐统统抛弃,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怎么逃离。可是,当他碰见下一个令他兴趣盎然的女人时,之前的教训被忘得干干净净。他便一直周而复始地生活着,并以此为乐,十分享受。

又是一天,他坐在公园里吃晚饭,那个陌生的女人牵着小狗出现了。她缓缓朝他的方向走来,看样子她想坐在男人旁边的那张椅子上休息。古洛夫定定地看着她,她的走路姿态、脸上的表情,以及穿着打扮都显示出她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高贵女士,并且已经有了丈夫,他猜测她是第一次来这儿,一个人来的,那么她在这儿一定过得非常无聊……雅尔塔有不少关于男女之间的流言蜚语,但他并不相信,说不定这些流言都是人们故意编排出来的。他们渴望风流一回,但碍于各种原因无法尝试,只好用语言来慰藉自己。可是眼前这个女人让他不可抑制地产生幻想,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身影,再想想那些流言飞语,于是他妥协了,决定和这个不知姓名、不知来历的女人来一次浪漫的邂逅。

他伸出手挑逗那只白色的狮子狗,小狗果真向他走来,接着他又做出恐吓的动作,小狗定在原地大声吠叫。他继续对小狗做着恐吓的动作。

女人望着他,随即垂下眼睑,羞红着脸颊对他说:

“它很乖,不随便咬人。”

“它吃骨头吗?我想我可以给它一块骨头。”女人点了点头,他的神情和语气变得热切起来:“您住在这里多长时间了?”

“五天。”

“我比你时间长,我来了两周。”

说完两人都不作声,不一会儿,女人开口了:

“时间总是飞快地流逝过去,偏偏这里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人感到快乐!”说这话时她并没有注视着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在这里觉得无聊,只能说你还没有完全熟悉这个城市。假如一个人始终生活在内陆城市,例如别列夫和日兹德拉,他已经习惯了那里的生活,因此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当他来到雅尔塔后,首先就哀叹这里的生活又寂寞又无聊,还有漫天尘土,这种表现只会让人们觉得他来自格林纳达之类的海滨城市。”

他的话让女人露出了笑容,之后两人继续吃饭,各不说话,仿佛前一秒的谈话都是虚无的,不过他们在结束晚饭后又变得熟络起来,像认识多年的朋友那样并肩而走,不时发出愉快的笑声。他们随意聊着各种话题,散漫地走在海堤上,不管前方的路通向那里,也不管自己的言行是否会引起周围人的误解。他们谈论着海水的奇怪色彩,月亮的光辉让海水呈现出神秘的紫色,让人一看便觉得心里暖洋洋的,还有几条金色的波纹随着海水上下起伏。酷热的天气也成为他们的聊天内容。他们开始自我介绍,古洛夫是莫斯科人,在银行上班,但是他却是学语文出身的;他告诉她,原本自己打算在一个私人开办的歌剧团里当歌手,不过最后放弃了这个念头,另外,他还在莫斯科买了两套房子……女人是彼得堡人,两年前结了婚,便和丈夫住在斯城,这次准备在雅尔塔休憩一个月,丈夫还在上班,但她不知道丈夫任职的具体单位,是省政府,是地方自治局,还是其他机关单位,她为自己的糊涂报以一笑。她说丈夫也提到过想休息一段日子,也许不久便会赶来雅尔塔。她还把自己的名字告诉给古洛夫,安娜·谢尔盖耶夫娜。

回到住处后,古洛夫躺在床上回想之前的谈话,他决定明天再和那个女人见上一面。女人的笑容和害羞的神情一直在他的脑海里翻腾,想起她之前也在贵族女子中学读书,就跟现在他自己的女儿一样。想到她和陌生人交谈时露出的忐忑表情,他认定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在不熟悉的地方生活,对这个地方的居民来说,她也是一个陌生人,当地居民会施展他们的好奇心,想着法儿打探她的情况。她的眼睛是灰色的,楚楚可怜,还有她纤细的脖颈,让他不由得对她升起一股怜爱。

“反正,她让人有种想保护她的冲动。”想到这儿,他开始进入梦乡。

他们已经认识了一个星期。一个节日悄悄来临,天气却不利于出行游玩,人们整日觉得闷热、口干,偏偏还刮着大风,稍不注意帽子就会被风吹走。古洛夫往返商店亭好几次,买一些果汁和冰淇淋给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吃。走到哪儿都是炎热的天气,人们对此毫无办法。

黄昏时分,风力终于转小了,古洛夫和安娜照例在海堤上散步,远处有轮船缓缓开来。很多人手捧鲜花站在码头上,似乎有重要的宾客即将来到。这些雅尔塔居民穿着正式的服装,一部分是花枝招展、上了年纪的贵妇人,另一部分则是严肃正统的军官。

直到太阳完全沉入地平线后,轮船才姗姗来迟,碍于之前凶猛的风浪,它不得不降低速度航行,等到它准备靠近岸边停下来时,又因为方位原因耽误了好长一段时间。轮船总算靠岸了,船上的人鱼贯而出,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手举着带柄眼镜,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些从船上下来的人,仿佛他们之中有她熟悉的人;看了一会儿,她神情兴奋地转过身来和古洛夫说话,可是她说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前后不连贯,而且还总问同样的问题,但她自己浑然不觉。人群逐渐散开,忙乱中她的眼镜也丢失了。

风彻底停了下来,码头上聚集的人群也已经全部走掉,只剩古洛夫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还留在那里,也许他们打算看看轮船上是否仍有人逗留。两人默不作声,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低垂着眼睛,捧着鲜花使劲地嗅着。

“这会儿天气总算变好一些了,”古洛夫开口说道,“待会儿我们去做些什么呢?你喜欢坐在马车上观赏风景吗?要不我们去雇辆马车吧?”

安娜一言不发。

古洛夫用热烈的眼神看着她,冷不丁,他把她拥入怀里,潮湿的海风裹着鲜花的香气扑鼻而来,他狂热地亲吻着她,随即他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慌忙停下来,不安地朝四周望了望:但愿没有人看到我的举动。

他迟疑地说:“不如……我们去您的住处吧?”

于是,两个人匆匆离开海堤。

安娜的房间散发出一阵阵香水味,香水是日本出产的,古洛夫有些燥热,他闻着外国香水味,心里想着:“生活真是奇妙,总能遇见各种各样的人。”他遇见过不计其数的女人,他至今还记得一些女人的模样和性格,有些温柔善良、开朗活泼的女人曾无怨无悔地爱着他,珍惜他带给她们的快乐时光,即使这些时光并不长久,她们也不计较;而另一些女人虽然表面上对他大献殷勤,其实心里是冷冰冰的,他的妻子就是如此,她们擅长见风使舵,并且精明狡猾,在她们眼里,爱情和欲望统统靠边站,她们所理解的男女关系和平常人理解的完全不同,特别是有几个女人给古洛夫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她们属于冷美人类型,外表漂亮,性格孤傲,年龄稍大,她们会对某些难以得到的东西产生强烈的欲望,不管自己或别人能否办到,总之一定要拥有,这些足以证明她们的贪心、愚蠢和蛮横,如果对她们尚有好感的话,这些缺点也可以视而不见,一旦他丧失了兴趣,哪怕是作为优点存在的美丽外表也会引起他的反感,甚至她们衣服上的精美花边都会让他一阵反胃。

但是此刻坐在面前的安娜却和他见过的女人完全不同,她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脸上挂着忐忑和迷茫的神情,和不熟悉的人相处一室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她惶惶不安,生怕下一秒有人破门而入抓住她。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对之前那一吻耿耿于怀,她认为自己做错了事,并且错得离谱,“带小狗的女人”露出伤心的表情,仿佛在哀叹着她的过失,但古洛夫不觉得那有什么错。她的长发垂在脸颊旁,怔怔的眼神和一动不动的姿态活像油画中的“抹大拉的玛利亚”,那个因为受到耶稣教化而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妓女。

“您不该那么做,”她说话了,“那是轻薄的表现。”

古洛夫并不回应她,他走到桌边,把桌上的西瓜切下一块,缓慢地吃着。就这样,沉闷的三十分钟过去了。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像贵妇人一样静静地坐着,给人一种单纯、妩媚的感觉,房里的烛光有些暗淡,无法照亮她整个脸,但是他能察觉到她的恶劣情绪。

“我从未对你有非分之想,你怎么能这么污蔑我呢?”古洛夫说。

“噢,上天,请宽恕我的罪过!我本不想这样。”安娜的眼里噙满了泪。

“难道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没有这个意思,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没有克制自己,以至于做出了连自己都觉得羞愧的事情。我该如何面对自己?其实很久以前我就有了一些不好的想法,当然是瞒着我的丈夫。他虽然忠厚老实,可说到底也只是个替别人打工的下人!这是我对他唯一清楚的一件事,除此之外,他在哪儿工作、工作内容是什么我一概不知。二十岁时,我便和他结了婚,和同龄人一样,我渴望有钱,渴望生活在纸醉金迷中,年轻人的无畏勇气和信心让我对未来有着太美好的幻想,于是我不停地告诉自己:‘会幸福起来的,会富裕起来的。’我盼望着那一刻早点到来。那种生活……充满激情……我已经迫不及待了,您能明白我的想法吗?每个人的本质并不坏,但环境会改变他们,我也被影响了。不瞒您说,我已经能面不改色地说谎了,这次来雅尔塔就是如此,我假装身体不舒服,告诉丈夫说医生建议我休养一段时间,他相信了……可我在这儿过得并不舒服,每天无所事事,简直要发疯了……我已经完全沦陷,变得低贱,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古洛夫蹙着眉头听完她的哭诉,他十分讨厌女人这种矫情的表现,不过她的眼泪让他改变了看法,一个人只有在真情流露时才会出现眼泪,所以她并不是故意如此。

“我很困惑,你究竟想说些什么?”古洛夫问道。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走过来紧紧抱着他,把自己的脸贴上他的胸膛。

“我说的话没有半点虚假,我只希望您能相信我,我恳求您……我向往单纯美好的生活,罪恶的事情要是能统统消失该多好!现在想想,自己怎么会做出那些事情呢?人们常说某个人迷了心智,我就是这样,被迷了心智。”

“行啦,别再说了……”他说。

她的神情仍有些不自然,眼睛睁得大大的,没有神采。他再次亲吻她,在她耳边低语,慢慢地,激动的心情平复下来,一切又变得美好起来,两个人欢快地笑着。

一番亲热后,他们出了门,海堤上空荡荡的,四周只有海水冲刷堤岸发出的声音,树叶一动不动,整座城市都陷入沉默之中,游艇在海面上随波摇荡,一盏昏暗的灯挂在上面。

他们决定坐马车去奥列安达。

马车上,古洛夫问道:“请恕我冒昧,我在你住所的接待大厅里看到你的姓氏,冯·季杰利兹,我猜你的丈夫应该是德国人。”

“他不是德国人,他信东正教,不过我听说他的祖父是德国人。”

很快他们便来到奥列安达,教堂旁边恰好有张长凳,他们坐了下来,彼此默不作声,在他们脚下,是望不到边的大海。黎明即将来临,薄薄的雾气笼罩着天地,远处的雅尔塔看起来有些模糊。四下无风,云朵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像一顶顶帽子扣在山峰上,树叶也停滞不动,只有夏蝉发出尖锐的叫声,和着单一的海浪声传出很远。大海早在远古时代就已存在,那时周围的一切都未成形,它犹如一位孤单的老人,日复一日唱着不知名的歌谣。多少国家灭亡,多少人类死去,它却从未消亡。它冷眼看着世间沧桑,用自己的存在告诉世人:不要惧怕暂时的消失,那只是为了下一次的出现,世界会在持续发展中逐渐走向成熟。天色越来越亮,古洛夫看着因沉浸在曙光中而更加漂亮的安娜,看着仙境一般的世界,看着广阔的天地、无垠的大海,他的内心变得安宁,并且深深为之陶醉,他突然明白一个道理:人们之所以抱怨是因为杂念太多,快乐与否取决于你对生活的态度,当你迷失了自己,丢掉了生活的真谛,最该怪罪的人是你自己。

不远处走来一个人,也许是看护员,他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他们,但没有上前询问。他的出现让他们看起来就像离家出走的恋人,千方百计躲避家人的追踪。费奥多西亚的早班船已经驶来,船灯暗下去了,温暖的阳光给轮船穿上一件金色外衣。

“你看,露珠。”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打破沉默。

“嗯,我们也回吧。”

于是他们返回雅尔塔。

自此后,他们开始频繁约会,中午准时在海堤碰面,一起吃饭,一同在海边漫步。她经常对同一件事向他提问,或者觉得妒忌,或者认为他只把自己看成一个低贱的女人;她还不时向他诉苦,今天说心脏不舒服,明天又说睡得不安稳。他们也会在街心小公园和大型公园里散步,如果恰好走到四周没人的地方,他就会猛地抱住她,深情地吻她。他从未有过如此感觉,明媚的阳光、潮湿的海风、穿梭在身边的人群,以及害怕被撞见的忐忑心理,让他玩世不恭的心发生转变,他开始对这段艳遇产生一些期待;他时常称赞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美貌,向她述说自己的爱慕之心,他完全深陷在爱情之中,恨不得时刻和她待在一起,而她总是百般挑剔,不断询问他有没有把自己看作是一个低贱的女人,有没有欺骗她的感情。他们热衷于在夜幕降临时坐马车出游,目的地通常是奥列安达,要不就是瀑布。夜晚出游的感觉实在美妙,他们拥有太多甜蜜的回忆。

安娜的丈夫也准备来雅尔塔,他们正等待着那一天。安娜突然收到一封信,丈夫在信中说自己患了眼疾,十分严重,要安娜立刻回家。于是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开始紧张地收拾东西。

“早点离开也好,我们不可能一直待在一起,迟早会分开。”她和古洛夫说。

他陪她坐了一天马车赶到火车站,把她安顿好。她坐在特快列车里,听着发车铃声第二次响起,她说话了:

“行了,我再看您最后一眼……就一眼。以后再也见不着了。”

她浑身抖得厉害,脸上是浓浓的悲伤,但她没有哭泣。

“我不会忘记您……”她对他说,“我会向主祷告,请他眷顾您、保佑您。另外,我带给您的麻烦和困扰请您忘记吧。以后我们再也见不着了,其实这也是件好事,我们的相遇根本就是个错误。就这样吧,再见。”

汽笛声响起,火车开动了,不一会儿便跑出了他的视线,只听见远处传来的轰鸣声,再过一会儿,连声音都消失了,仿佛一切从未发生。古洛夫站在月台上,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前方,黑暗渐渐将他包围,虫鸣和电流声在耳边围绕,他恍惚觉得自己是穿越时空来到这儿的。他默默想着:这一次艳遇结束了,自己的经历也增多了,就把它尘封在记忆中吧……突然之间,他有一点感伤,对这个女人产生了愧疚。她和他在一起时远没有得到十足的乐趣,然而今后也没有机会向她弥补,虽然他真心实意地赞美她,热烈地与她拥吻,但他潜意识里始终对她有点嘲讽,那是年龄的差距带来的优越感,他的年龄几乎比她多了一倍呢。她没有发觉这些,反而总是感激他对自己的好,认为他是一个善良、正派的人。想到这儿,他的愧疚感更深了,他的真实面貌并不像女人想的那么好,毫无疑问自己有愧于她……

晚风吹得他有些凉意,他准备离开车站。

下了月台后,他思索着:“干脆我也回家去吧,时间差不多了!”

此时的莫斯科,每户人家都在准备物资迎接冬季来临,早茶时,天往往还没亮,女佣点起一盏微弱的灯,孩子们已经做好去学校的准备了,每家每户的火炉都烧得旺旺的。寒冷的冬天终于来到。雪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积起厚厚一层,人们开门就能看到银装素裹的城市,大家争先恐后地坐上雪橇玩耍,纯净的空气和愉快的笑声让人瞬间变得年轻、充满活力。菩提树和桦树的枝丫上挂满白雪,好像一列列神情肃穆的士兵,柏树和棕榈树怎么能和它们相比?有了它们的陪伴,人们不再留念起伏的山脉和壮阔的大海。

古洛夫回到了莫斯科,那天阳光明媚,但温度依然很低,他穿着毛皮外套,戴着厚实的手套,每个星期六他都要沿着彼得罗夫走上一圈。教堂的钟声徐徐传来,一切都是那么祥和,他不再留恋外面的世界,作为一个莫斯科人,他对莫斯科的生活有着与生俱来的适应力。每天他定量浏览三份不同的报纸,不过他说自己并不是抱着严肃的心态去看。他开始频繁出入公众场合,派对、俱乐部、歌剧院和餐馆都能看到他的身影,一些身份高贵和有权有势的人也逐渐与他熟识,或者他们去他家聊天,或者他去俱乐部和医师教授们玩纸牌,在他看来,悠闲、惬意的生活恰好能体现出他的优越。另外,他的食量也有所增加,用煎锅装着的一整份酸白菜焖肉他可以眼睛不眨地全部吃完……

他自我感觉良好,最多一个月,自己就能把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有关的全部回忆都装进密封的盒子里,若是可以的话,说不定还能在梦境中与她见上一面,这也仅仅是可能而已。一个月后,冬季正式降临,令古洛夫感到烦躁的是,他仍然没能完全忘记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一切事情都历历在目,车站里的告别如此清晰,简直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事情。安娜的形象在他的脑海中越发深刻,安静的黄昏、朗朗的读书声、一首舒缓的乐曲,甚至狂风的呼啸声,任何情景都能让他想起她,想起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海堤上的漫步;夜晚去奥列安达游玩,看着黎明时的薄雾在山间缭绕;早上准时从费奥多西亚驶来的轮船;还有那些热烈的拥吻。排山倒海的回忆淹没了他,他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边笑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回忆的触角渐渐延伸到现实中来,恍惚之间他觉得安娜并没有离开他,她一直跟在自己身边,不管他去到哪里,她都陪伴着他,就像自己以前对她的感情,时刻都不想分开。虽然很久没见,她依然鲜活地存在于他的脑海中,甚至比她原来的形象还要漂亮;而他也幻想着自己比现在更年轻,更有活力。她的身影无处不在,书柜旁、壁炉旁、墙角边,那双清澈的眼睛每时每刻都在凝视着他,空气里还有她的香味,耳边还回想着她的衣裙在走动时发出的摩擦声。每当他走在街道上,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在女人身上来回扫动,期望能发现一个和她相似的人……

他想发泄,想把自己的苦恼全部倾泻出来。但是他没有合意的倾诉对象,家人不行,外人更加不行。家里的房客甚少交流,银行里的同事也不算知心。再说了,就算有合适的倾诉对象,自己又该怎么开口呢?古洛夫不确定自己当时是否投入了真情,虽然对她表现得十分热情,但总觉得自己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之间没有太多的心灵交流,也没有几件实实在在值得回味的事情。可是憋在心里又很难受,他只好语焉不详地和别人谈起爱情与女人,并且小心翼翼不让别人察觉出他的意图,但女人天生比较敏感,妻子似乎从他的话中嗅到了一丝气味,对他说:

“德米特雷,想做一个风流的人,你还达不到要求。”

一天,他在俱乐部打牌打到深夜,当他和一位文官一同走出大门后,他终于按捺不住脱口而出:

“您肯定想象不到,我在雅尔塔度假时遇见了一位美丽的女士!”

文官自顾自地跨上雪橇,准备出发,但他猛地叫起来:

“德米特雷·德米特雷奇·古洛夫!”

“怎么了?”

“我刚想起你说的那句话果然没错:今晚的鲟鱼确实有点发臭!”

文官的话并没有错,但古洛夫却非常气愤,他的心里有一团火在燃烧,他在心里咒骂着:真是一群愚蠢的、不开化的人!如此粗鲁,如此无趣。白天不是吃饭喝酒,就是千篇一律的会议。旺盛的精力和宝贵的时间都浪费在毫无价值的事情上,生活被掐头去尾,只剩下中间的糟粕,但人们无法抗争,唯有服从安排,这种带有逼迫性质的生活把人们统统变成牢笼里的病人和囚犯。

这天晚上古洛夫失眠了,他怀着怒气在床上翻来覆去,次日便开始头疼,一整天都没缓和,晚上他再次失眠,好不容易睡着了又会醒过来,他烦躁地坐在床上想心事,不时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开始厌恶一切,包括家庭和工作,他对所有事情都失去了兴趣,也打消了想找人倾诉的念头。

十二月,他有一次休假的机会,他打算外出一趟,告诉妻子自己得帮一个年轻人办事,要去彼得堡,但他却提着行李坐上了开往斯城的火车。他浑浑噩噩不知自己这么做的原因究竟在哪儿,也许他能找到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看看她的近况,要是有机会的话,还能有点时间和她聊天。

火车在早上到达目的地。他找了一家旅店,定下一间铺着灰色军毯的房间,这可是旅店里最豪华的房间,桌上还摆着一瓶墨水,不过落满了灰尘,瓶身上雕的是一个骑马的人,一只手正抓着帽子挥舞,但是这个人的脑袋脱落了。他向门房打听安娜家的情况,那人告诉他:冯·季杰利兹知名度很高,家境富裕,对人也很随和,有私人马车,住在不远处的老冈察尔纳亚街。门房还把“季杰利兹”念成“德雷迪利兹”。

安娜的家并不难寻找,来到老冈察尔纳亚街后,古洛夫看见路边有一堵灰色围墙,顶上插满铁钉,向前延伸出很长的距离,那栋房屋就在围墙的对面。

“这种围墙让人一看就充满压抑感,我想没人会喜欢住在这里。”古洛夫在心里默念着,眼睛在房屋和围墙之间转动。

今天不是上班时间,她的丈夫应该会在家休息;说不定我的突然出现会把她吓坏,这样的结果可不是我想看到的;写信也不妥,难不保会被她的丈夫看到,还是等等看吧,也许有机会让我见她一面。古洛夫一边想着一边在墙脚下随意走动,他在等待时机成熟。过了一会儿,一个乞讨者试图走进安娜家,一群狗呼啸而来,立刻把他包围,又过了一个小时,从屋里传来模糊不清的钢琴声,他猜测弹奏者正是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正在此时,一个老妇人自前门露面,朝外面走去,身后跟着一只白色的狮子狗,古洛夫一眼认出了它。他想唤住它,却怎么也叫不出口,快速的心跳和激动的心情让他一时记不起那只狗的名字。

他暴躁地在围墙边走动,心情越来越糟,围墙在他眼里也变得十分可恶,他恶狠狠地想着: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说不定早把他忘得一干二净,有了新的交往对象,自己还像个傻瓜一样为她牵肠挂肚,也难怪她会情绪消极,任何一个女人住在这堵围墙里边都会疯掉的。他索性回到旅店,把自己窝在沙发里,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吃完中饭后,他睡了一觉,又花掉很长一段时间。

等他睡醒后,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看着盖在身上的灰色被子,简陋得就像是从医院里拿出来的,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无可奈何,嘀咕道:

“我竟睡了这么久,不过好歹把下午的时间打发了,可晚上我该怎么度过呢?”

他又说:“呵,你来这儿不就是想见她吗?那位‘带小狗的女人’……现在你有大把的时间,快去找她啊……然而你只能呆坐在旅店里。”

今天早上,他在火车站看到一张海报,内容是《盖伊霞》将开始第一场演出。想到这儿他决定去歌剧院碰碰运气。

“第一次演出,也许她会去看。”

剧院里人头攒动。似乎每个剧院都是如此:灯具规矩地摆在灯架上,四下散开的光线远看显得有些朦胧;二楼观众席上传来嘈杂的声音;有权有势的公子哥们背着双手立在最前排,似乎在向观众显示他们的身份;包房里,省长的女儿脖子上戴着动物毛皮做的围巾,坐在原本属于省长的位置上,而省长则害羞似的坐在后面,帘子挡住了他的大部分身体,只看到两只胳膊露在外面。乐队已经花了很长时间来调整乐器,台上的幕布不停地抖动着。古洛夫早早就坐在椅子上,眼睛一直盯着不断涌进来的人群。

突然,他心脏猛地一收缩,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出现了。她轻飘飘地走到第三排座位。古洛夫盯着这个身材娇小、普普通通的女人,他知道自己彻底爱上她了,这个女人没有惊艳的容貌,走在人堆里毫不起眼,但只有她才能给他带来初恋般的感觉。安娜举着一副长柄眼镜兴致勃勃地看着舞台,古洛夫则定定地看着她,他清楚知道自己的痛苦、快乐都来源于这个女人,没有人能和她相比;在嘈杂的人声中,在粗劣的音乐声中,他默默地在心里念叨,她可真美,就像天使一样。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身边跟着一个高个子男人,他们是一块儿来的。那个男人应该就是她的丈夫,那个给她带来痛苦和折磨的人。他还很年轻,但头发已经显得稀稀落落,露出小块空地,嘴唇周围蓄着一小块络腮胡子,上身微微弓着;他的头随着步伐轻轻点动,看上去是在不停地和别人打招呼。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没有说错,他看起来确实像整天对着别人卑躬屈膝的下人,他的笑仿佛掺了蜜糖,衣服上的徽章闪闪发亮,半是炫耀半是卑微。

第一次中间休息时,安娜的丈夫去外面吸烟,她则一直坐着。古洛夫看着她的背影,慢慢站起身,来到她面前站定,脸上挤出笑容,颤颤抖抖地开口说道:

“很高兴见到您。”

她的眼睛朝上一瞄,脸上立即惨白一片,这简直是在做梦,她流露出惊恐的神情,再次确定他是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眼前;她的身体抖个不停,两只手抓着眼镜柄和扇子,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他本想坐在她身边,可她紧张的样子让他不敢贸然行动。舞台上传来演奏前的调音声,他突然感觉到周围人投来的异样眼光,大家都在看他,该怎么办?正在这时她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大门奔去;他随即跟在后面,就这样,他们慌乱又茫然地在人群中穿梭,法官、老师、皇家部门的人依次在他们眼前闪过,这些人无一例外都佩戴徽章。走到长廊的尽头后,他们开始上楼梯,然后又下楼,走过挂满女式大衣的更衣间,走过吸烟室。古洛夫的心怦怦直跳,他暗自思忖:“仁慈的主啊!我究竟在想什么!要是所有人都消失了,难听的音乐也消失了,该多好……”

恍惚间他又想起两人在火车站分别时的情景,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悲切的神情,还有他对自己说的话:一切都结束了,永远也不会再见。但现在看来,他们之间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安娜终于停下了,这里是一个狭小的楼梯间,墙上写着“由此到梯形看台”。

“真是太突然了!您怎么会来这儿?”她气喘吁吁地问道,脸上仍然毫无血色,神情惊惧。“吓死我了。您知道我有多害怕吗?您为什么要来这儿?您来做什么?”

他慌张起来,断断续续地说:“安娜,冷静点,你该知道我为什么来这儿……你知道的……请你安静一会……安静……”

她用热烈的眼神看着他,夹杂着紧张和害怕,她痴痴地看着他,仿佛要把他的模样烙在自己的心里。

“我每天都在想您,一刻也不停,我一直靠回忆支撑着。”她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顾把自己的话说出来。“您知道我过得有多辛苦吗?我曾试图忘记您,但我做不到。这已经够让我痛苦了,现在您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您究竟想做什么?”

楼梯最上端坐着两个孩子,大概还在读中学,他们手里夹着香烟,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对男女。他们的存在并没让古洛夫觉得紧张,他一把抱住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热烈地亲吻她,先是脸颊,然后是她的手背。

“别,求您不要这样!”她连忙抽出手,挣脱他的怀抱。她带着请求的语气说,“别这样,请您走吧,离开这儿……我真愚蠢。您就听我一次吧……有人来了!”

楼下传来脚步声,有人上来了。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轻声说道:“快走,我们都得走……德米特雷·德米特雷奇·古洛夫,我对您发誓,我会去莫斯科找您。和您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最幸福的时刻,从来没有那么快乐过,请让我带着愉快的回忆生活吧。我的痛苦已经够多了,现在,我们该走了,亲爱的古洛夫,我最爱的人,再见!”

她握着他的手,随即又松开,转身奔下楼梯,不时回头看他一眼,她的眼神楚楚可怜,他心想:她不快乐,这是真的……待她的身影消失后,古洛夫又等了一会儿,四周变得静悄悄的,然后他下楼拿走挂在更衣室的外套,离开了剧院。

隔两三个月的时间,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就会到莫斯科和古洛夫见面。她谎称去莫斯科请教一位医术高超的教授治疗自己的妇科病,虽然丈夫有些疑虑,但也只能任她前去。她总是住在莫斯科的斯拉维扬斯基大厦,然后请人去通知古洛夫,这个人通常戴着一顶红色帽子。他们的行动十分隐蔽,没有人察觉到他们的关系。

又一次,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来到莫斯科,派人去通知他,但送信人没有找到他。第二天早上,他得知消息准备前往她的住处,正好顺路陪女儿去学校。天气十分寒冷,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古洛夫向女儿解释道:“今天的温度是3℃,依旧下雪了,因为天空中的大气层要比地面上的温度低很多,即使地面温度没到零下也会下雪。”

“那么,爸爸,下雪时怎么没有雷声呢?”

他开始向女儿解释为什么下雪时不会打雷,同时他还想着另一件事:送完女儿后,他将要和秘密情人约会,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现在他过着双重生活,一边和家人、朋友、同事在世俗的环境中相处,大家假惺惺地说话做事,身边每个人的生活都是如此;但他背地里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生活。他在第二种生活里过得十分惬意,没有虚情假意,不用矫揉造作,一切事物都按原貌发展、生活着;第一种生活则让他不得不戴上面具,银行里的钩心斗角,俱乐部里的嘈杂混乱,还有和妻子的貌合神离,这一切都让他头疼。因为自身缘故,他开始对每个人光鲜外表下隐藏的黑暗产生了兴趣,他认为每个人都有秘密,显露在外的表象并不可靠。现在他明白了那些提倡保护个人隐私的人们的意图,他们在呼吁尊重别人隐私的同时,也在为自己的隐私寻找保护。

等女儿走进学校后,古洛夫便来到斯拉维扬斯基大厦和安娜见面。他把外套挂在楼下,上楼敲门。门应声而开,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站在面前,身穿灰色连衣裙,那是古洛夫最喜欢的衣服。她的神情有些疲惫和期待,要知道她从昨晚就一直等着他的到来。她看着他,没有笑也没有说话,脸像纸一样白,他才一跨过房门,她便直扑进他的怀里。两人忘情地深吻着,像阔别好几年的夫妻。

“最近过得还好吗?有什么新鲜事发生?”他问她。

“待会儿再和你说,我现在……我现在没法儿说话。”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声音呜咽着。她别过头去,拿着手绢擦眼泪。

他想:“也许我该等她哭完再说。”他找了一把椅子,打算坐着等她哭完。

时间一点点过去,她还在哭,他摇响铃铛请人送来一杯茶,他一边喝茶一边等待着。她站在窗户边,仍没有止住眼泪……她在为他们的关系哭泣,偷偷摸摸的见面让她丧失了对未来生活的希望,他们过得真辛苦,小心翼翼维持这份感情,生怕被其他人发现,连正常生活都受到影响。

“好啦,不要再哭了!”他说道。

古洛夫清楚知道自己和安娜的恋情还将持续很久,至少现在两人没打算分开,以后什么时候会分开也是个未知数。况且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对他的感情已经无法自拔,她深深地眷恋着他。若是别人告诉她,他们的感情最终逃不过分开的命运,她仍然会义无反顾地爱着古洛夫,甚至还会对劝慰她的人做出激烈的反驳。

他想亲吻她,对她说些爱恋的话,于是他朝窗边走去,用双手搂着她,抬头时不经意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镜中的自己比以前憔悴很多,头发斑白一片。他惊奇地想着:时间过去很久了吗?我竟有如此大的变化,老了,也变丑了。而他拥着的身体还是那么鲜活,还在微微发颤。他不由得生出一股怜悯之心,这个年轻的生命也快要衰老了吧?谁都逃不开死神的追赶。为什么她会如此深爱他呢?古洛夫有些不解,在他看来,每一个和他交往的女人,她们心中关于他的印象总是不同于他的真实面目,直白地说,女人往往一厢情愿把对方想得太过美好,她们对任何人和事都充满幻想,即使某一天发现事情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样,依旧会为对方牵肠挂肚。想想那些和他交往过的女人,没有得到多少快乐,而他主动交往的女人也从未被他真心爱过。你可以用其他话语来形容这种关系,唯独不能用“爱情”来形容。

斑白头发的古洛夫此刻终于明白,自己对这个女人投入了全部情感,她是他第一个为之动情的女人。

他们就像一对真正的夫妻,像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家人,像生死之交的朋友,他们深爱着对方。如果自己是一个残缺的圆的话,对方无疑是他们缺失的那一块,但是为什么原本合二为一的两个人会各奔东西?一个嫁人了,一个娶妻了。这简直不可思议,原本应该在一起的两人被硬生生拆散,分隔两地。索性他们找到了对方,忽略对方已经嫁娶,抛开不幸福的生活,无视社会伦理带来的压力,他们快乐地相处,同时又对暗无天日的未来表示担忧。

换作以前,他根本不会如此悲伤,他能毫不费力找到许多理由来宽慰自己,但如今他已词穷,剩下的是无尽的忧伤,他不想欺骗自己,他希望自己变得诚实一点儿……

“亲爱的,不要再哭了,停一停吧……我们到了该想想如何改变现状,这样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时候啦……”

他们开始讨论,思考该如何结束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他们已经受够了长时间的分离。到底该怎么做、如何做才能彻底摆脱束缚呢?

他的手在头上摩挲,嘴里不住地问着:“要怎么做?该怎么做?有什么办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