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得不开进巡逻队刚刚离去的那条街。到了街尾他们才分道而行。他们朝右转,走上与麦田为邻的最后一条街。她呢,她斜着奔向与旅馆门廊平行的那个主要广场。她从阳台上清楚地看过城市的地形。事情是可行的。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所在的屋顶两侧是两条垂直相交的街道。

她轻轻地驶到离大门几米远的转弯处。然后必须加速。在下一支巡逻队到来之前只剩下十分钟了。除非她计算错了。如果真错了,玛利亚就很可能在黎明前两小时使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落入城里的警察手中。

罗孚车发出十分沉闷的声音,很可能盖过了巡逻队因走在泥泞中而减弱的脚步声。但必须前进。现在她到了两条街的街口,从这里可以展望这两条街。它们仍然荒凉无人。只需再过一小时,人们就会起床去田里,此刻仍在睡觉。

在夜里这个时刻,发动机的声音的确没有吵醒任何人。

玛利亚没有下车。他听见了吗?她在轻声哼唱。

从她所在的位置,她看不见他。她只看见天空和天空中那个烟囱极为有限的一部分。朝玛利亚所在街道倾斜的屋顶被笼罩在黑夜的阴影中。

她继续唱歌,就是刚才她对他生命绝望时唱的歌。她一面下车一面继续唱。她打开后车门,收拾一下朱迪特在停车休息时收集到的扔在后座上的各种各样东西。还有报纸。皮埃尔的一件上衣。克莱尔的一条披巾,甚至还有玛利亚自己的披巾。报纸,报纸。

在巡逻队过来以前大概还剩八分钟。

一个影子打破了在明亮天空衬托下那十分清晰的屋脊线。这是他。他绕过烟囱。玛利亚一直在唱。声音在她嗓子里发紧。人总可以唱歌吧。既然她开始唱了,她还不能停止。他在那里。

这地区似乎又开始刮起热风了。广场上的棕榈树在风中呼叫。风在荒凉的街道上通行无阻。

他绕过烟囱,始终藏在那件黑色裹尸布下,她刚才凭它才认出他来。他开始爬,成为比原先更畸形的一大团,出奇地笨拙,丑陋。他在瓦片上爬,玛利亚在唱。

警察过来以前只剩六分钟了。

他肯定没穿鞋。他没有弄出任何响动,除了一种好似风吹过树木、房屋、街角的声音。

他很慢。他知道剩下的时间不多吗?他知道吗?他的两腿关节在长久的等待中变硬了,很不灵活。他遮着脸,但庞大的整个身躯摊开在屋顶上,仿佛是摊在肉案上的屠宰牲口。玛利亚一面唱歌,一面用两手打手势,让他顺着斜屋顶滚下来。接着她指着车,示意他滚下来时应该掉进她车里。她唱得更快,更快,声音越来越低。在城市的这一边,二十米长的街上没有门窗。谁也听不见玛利亚。

他照这样做,准备好姿势,先抬起双腿然后放下,他这样做。他的面孔再次消失在黑色裹尸布下,于是一大团呈难以形容的炭黑色的、被风雨磨损的破布朝玛利亚滚下来。

街上仍然没有人。他现在滚动得很灵巧,留心避免弄响屋顶的瓦片。玛利亚让发动机声音更大。她仍旧在唱,没有发觉这是徒劳的。他在那里,他来了,他就到了。她在唱。

他近了一米。她在唱,还是那首歌,声音很低。他又近了一米。他近了三米。街上仍旧空无一人,连那位守夜人也没有,他大概又睡着了。

一支巡逻队大概从广场出发朝普兰西帕尔旅馆方向,朝城北走。这是他们的路线。从那里传来话语声,最初声音很大后来逐渐小下来。离这些声音在沿旅馆的那条街街口响起,现在大约剩下四分钟,而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离玛利亚只有一米远。

她以为自己计算错了,因为这四分钟还没有过去她就听见脚步的回响声,警察走进了沿着旅馆阳台的那条街,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不可能,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多半也是这样想的,他越过屋顶上剩下的一米距离,更迅速、更灵活地滚动,纵身一跃。他跳了下来,落进罗孚车里。一大团软软的、黑黑的布掉进了车里。

完成了。玛利亚启动车时,巡逻队大概正拐进这条街。他落在后座上。大概还继续滚动,滚到了后座下面。没有动静。他大概躺在地毯上,紧靠在她背后,仍然裹在毯子里。

一扇窗子亮了。有人在喊叫。

城里各处都响起了警笛,此起彼伏。玛利亚这就到了主要广场。他从屋顶上跳下的时候,檐槽被他踩断了,发出巨响,难以入耳的噪音。一扇窗子亮起了灯?是的,两扇窗子、三扇窗子亮起来了。黑夜的门在吱嘎响。

是刚刚刮起了热风?是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警笛声不断。发出警报的是沿着旅馆巡逻的警察。但他们没有看见在另一条街上,在离他们五十米远处启动的罗孚车。风将声音吹向了田野。田野上这些方形光亮就是从窗子里射来的。停电仍在继续,点灯颇费时间。玛利亚拐过弯后,离正在搜索屋顶的警察约一百多米。

一支巡逻队朝她跑过来。她停下。巡逻队到了她面前放慢脚步,仔细看看那辆空车便走了。巡逻队在稍远处,在一扇窗前停住,并且呼喊。无人回答。巡逻队已经到了街尾。

必须减速。为什么罗孚车恰恰停在断裂的檐槽在风中颤动的地方?黑色罗孚车是旅馆一位女客人的,她自由自在,独来独往,被这难受的一夜弄得心慌意乱。玛利亚有什么可怕的?

她不再害怕了?恐惧几乎完全消失。她只有回忆,新鲜的、刚成熟的、如花盛开的回忆,回忆过去的她。差不多一分钟过去了。恐惧变得不可思议,如同心灵朦胧的青春。

玛利亚必须经过广场。她这样做了。她现在知道身后的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不可能被人看见。后座是空的。出城不能不经过广场,广场上有两条出城的路,一条通往马德里,另一条通往法国,巴塞罗那。

一辆汽车,惟一的一辆,在夜里这个钟点,它必须起程朝马德里开去。人们会说这是第一位旅游者。

二十多位警察停在昨晚玛利亚喝曼萨尼亚酒的那家咖啡馆对面。他们在听警笛并且回答,他们在等待命令。其中一人挡住了玛利亚。

“您去哪儿?”

他看看空车,放下心来,朝她微笑。

“我是旅馆的客人。我们没订着客房,我没法睡觉,”她又补充说,“你们的声音这么大。我要去走一走。出什么事了?”

他相信她吗?是的,他仔细看她,然后转眼瞧着远处的旅馆,对她解释说:

“有人大概发现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在屋顶上,但不确定。”

玛利亚回转头。电筒光正在搜索离旅馆最近的最后几个屋顶。警察没有再说什么。

她轻轻启动车。去马德里的路就在她前面。必须绕过那丛矮棕榈树。她记得很清楚,这就是去马德里的路,不容怀疑。

汽车的机器在运转。克莱尔的黑色罗孚车开动了,朝玛利亚所希望的方向,朝马德里方向驶去。玛利亚坐在方向盘前,轻轻地、小心翼翼地绕着广场。檐槽还在城的另一处嘎嘎响,警笛声在那里持续不断。豺狼。那位年轻警察带着困惑的微笑看着玛利亚远去。她在他周围转,在广场周围转。她对他微笑了吗?她永远不知道。她驶上那条大街,旅馆前那条朝西的街。她没有看通往她所熟悉的走廊的阳台是否亮了灯。

这是去马德里的公路。西班牙最大的公路。它极为壮观,笔直地向前延伸。

当然,城市还没有结束。一支巡逻队,两支巡逻队相遇,都一无所获,他们瞧着这辆挂外国牌照的黑色罗孚车,它今天这么早就朝马德里开。然而昨夜的暴雨和现在突发的朝气使他们中间的几个人微笑。

其中一人呼叫这位独自开车的女人。

有两家汽车维修店。接着就是一个修理中心,它相当大,孤零零的。再过去就是几座很小的房子。玛利亚不知道现在几点钟。反正是黎明前的钟点。不过黎明还没有到。它得在它所需要的习惯时间里到来。它还没有来。

在房屋、小屋以后就是麦地。在蓝光下只有麦地。麦地呈蓝色。很久才能走完。玛利亚慢慢开车,但毕竟在往前驶。在夜里的某一时刻,汽车来到转弯处,车灯照着一块十分明显的牌子,于是她发觉现在离城十四公里,她已经离开了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城市。

她继续开,一直来到浅色小麦中一条阴暗的土路。她开上土路,行驶了五百米就停车了。这条路两侧都是和刚才一样的小麦,而黑夜仍未退去。极目望去,看不见任何村庄。一片寂静,因此玛利亚关了发动机。

玛利亚回转身时,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正从裹尸布里钻出来。

他在后座上坐了下来,环顾四周。在黑夜的蓝光里他的面孔模糊不清。

这片平原上如果有鸟,它们肯定还在泥泞的黏土上,在麦秆之间睡觉。

玛利亚从口袋里掏出几支烟,取出一支递给他。他扑向这支烟。当她给他点烟时,她发觉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冷得发抖。他两手抓住烟不肯放手,吸了起来。在西班牙的暴雨之夜,黎明前一个小时,天气很冷。

他抽烟。

他没有看这个女人。

她可在看他。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是姓名。她一面看着麦地,一面看他。

他的头发贴在脑袋上,衣服贴着身体就像他是淹死的人。他大概又高又壮。也许三十岁?他仍然在抽烟。他在瞧什么?瞧他的烟。当他瞧着香烟时,她看清他,他的眼睛大概是黑色的。

玛利亚打开身旁的旅行毛毯递给他。他接过去放在后座上。他没有明白。他又抽起烟来,然后看看车外的两侧。他首先开口。

“这是哪里?”

“去马德里的路。”

他没有再说话。玛利亚也一样。她朝前方转过头去。两人都在抽烟。他先抽完。她再递给他一支。他一直在发抖。在火柴的微光下,他的表情木讷,只注意克制颤抖。

“你想去哪里?”玛利亚问。

他没有立刻回答。他多半是头一次瞧她,远远地,毫无兴趣。但他毕竟在瞧她。玛利亚看不见他的眼睛,但看见他的目光,就像在大白天一样十分清楚。

“我不知道。”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说。

玛利亚又朝前转过头去,接着又忍不住转头瞧他。她强烈地想看看他。他刚才看她时的那种惶恐表情已经消失。只剩下眼睛。当他将香烟递到嘴边时,眼睛上的眼皮本能地抬起。什么也没有。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只有抽烟的力气。他为什么跟着玛利亚来到这里?大概是出于一种善意,一种礼貌。有人呼唤,你就回答。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以后是什么人呢?玛利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伸手可及的奇人,今晚从混乱的情爱中生长的黑色花朵。

他用枪打碎了她的脑袋。他的爱妻死了,十九岁,还光着身子,裹在与他在屋顶上时一样的棕色毯子里,躺在市政厅的临时停尸房里。他,另一个呢,胸前中了一枪。他们被分开。

“现在几点钟?”罗德里戈·帕斯特拉问。

玛利亚指指她的表,但他不看。

“两点半过一点。”

眼睛又重新看着麦田。他靠在后座上,玛利亚似乎在宁静中听见一声男人的叹息。接着又恢复了宁静。接着又是黎明前的时光在流逝,无止境地流逝。

天很冷。刚才吹向城市的热风存在过吗?那是暴雨后的阵风,它已经过去了。成熟的麦子曾在风雨的淫威下形成麦浪,现在却纹丝不动。

突然从凝滞的空气中渗出了寒气,它刺激着肩膀和眼睛。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大概睡着了。他的头靠在后座的椅背上,半张着嘴。他睡着了。

她呼吸到空气中有点变化,小麦泛出苍白色。过了多少时间?他睡了多久?在地平线的某处开始了一场争斗,它没有颜色、不规律,难以模仿。头脑里某处也开始了争斗,身体越来越感到不适,它与任何其他不适不同,它在寻找自己的秩序。但是,但是,可以说天空清纯发蓝。它仍然如此。当然这只是偶然的光明,是情绪变化的完美幻觉,是由早已积累的种种疲劳以及这次疲劳,这一夜的疲劳所形成的、突然被美化的幻觉。也许是这样?

不,这是黎明。

他在睡觉。他在睡觉。

在黎明中还没有任何确定的颜色。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正在做梦。他正处在睡眠中做梦的时刻。玛利亚转头对着他,下巴枕在椅背上瞧着他。她有时看天,但更是看他,仔仔细细地——什么意思?她看着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是的,在这里,他睡得很安稳,他张开鸟的翅膀越过一切混乱。这看得出来。他这个从此以后无比沉重的人现在全身被托起,超越了一切混乱,而且他在不知不觉间同意这样做。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睡觉时,玛利亚就看不到他那完全茫然的眼神。

他刚刚在睡眠中微笑。她敢发誓在他半张半闭的嘴上出现了一个战栗的微笑,它酷似生活满意的微笑。另一些字眼被黎明排除了。

在他大腿之间,生殖器旁边,有一个武器的形状,是一把枪。毯子在他脚下。旅行毛毯在他身旁。不必替他盖上。何况她想看见他全身,永远。她看得很清楚。他睡得安稳、平静。

别抬头看天。

其实大可不必。曙光在他身上升起。苍白的光线逐渐照射到他全身。这个身体的轮廓更清楚,更明确。它再次有一个姓名: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到钟点了,他在此刻原本会被人逮住,就像老鼠。

玛利亚有点像他那样摊靠在前座上,瞧着曙光照到他身上。

她想起了一个孩子,想起了孩子。她驱赶这个想法。他仍在做梦,就像昨晚一样做梦。

必须再等等。然后该叫醒他。

他现在变成了粉红色。一种平稳的疲惫笼罩着田野以及玛利亚。天空在平静里染上了色彩。她还有一点时间。一辆汽车在国家级公路上朝马德里驶去。玛利亚偷偷看看另一侧的天空。他身上的粉红色来自天空。第一批出发的时刻到了。驶往马德里的那辆车肯定是从旅馆来的。在仍然阴暗的走廊里,克莱尔在这艰苦的一夜后痛苦地伸展四肢,心中在欢呼照射他们爱情的黎明,然后她又睡去。

他仍然在睡。玛利亚坐了起来,从车门的前面口袋里取出那一小瓶白兰地。空腹饮酒,熟悉的、灼热的酒又回涌到喉咙,引起恶心,令人清醒。太阳。地平线上有太阳。寒气立刻减弱。眼睛感到不适。他睡了将近一个小时。阳光扫过他的身体,进入他半张半闭的嘴,他的衣服开始轻轻地冒气,就像没有完全熄灭的火一样。他的头发也冒气。被丢弃的火发出的极细极细的烟气。他还没有感到光亮。他的眼睛轻微地颤动,但是眼皮紧锁着睡眠。他不再微笑。

难道不应该赶紧叫他,尽快叫他,好办完事吗?

玛利亚又取来那一小瓶白兰地喝了,然后放回车门上的口袋里。她仍在等待。她还没有叫醒他。她还没有叫醒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然而,然而,最好是让玛利亚生活中的这一刻尽快过去: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将在罗孚车里醒来,看到自己身在麦田小路上,身边是这位陌生女人。在醒后几秒钟里,他会恢复记忆——这点可以预见到。他明白自己刚才在做梦,会呆着发愣。玛利亚必须下决心将他叫醒。

半个太阳在地平线上露面了。两辆汽车、六辆汽车在公路上快速驶向马德里。玛利亚又拿起那小瓶白兰地,再喝一口。这一次,严重的恶心使她不得不闭上眼睛。然后她开始轻轻地叫唤: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他没有听见。眼睛颤抖了两下然后闭得更紧。白兰地引起的恶心还在继续。要呕吐。玛利亚闭上眼睛,免得吐出来,免得看他。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她摸索着将白兰地瓶放回车门上的口袋里,更深地将头埋向座位后面。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后座上有什么东西在动。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没有醒。玛利亚又直起身子,这次瞧着他。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他的眼睛眨了眨。白兰地引起的恶心过去了。玛利亚又来一次,拿起小瓶喝酒。这一口酒比前一口酒还厉害。也许她会晕倒?不。只不过她有点眼花,无法平静地说话,只会喊叫。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玛利亚又将头埋在前座的椅背里。

应该这样做。应该唤醒他。从汽车后部传来低沉的叫声,长长的呻吟声。

玛利亚转过头来时,觉醒的最初一刻已经过去了。他坐在后座上,用有眼眵的、充血的眼睛瞧着麦田,他家乡的麦田。他感到惊奇吗?是的,他仍然惊奇,但很轻。现在他的眼睛离开了麦田。他还是直着身体坐着,再不看任何东西。他想起了一切。

“我该回旅馆了。”

他不作声。玛利亚递给他一支烟。他不看它。她朝他伸出烟,但他始终不看它。他开始瞧玛利亚。当她说她必须回旅馆时,他抓紧了那条棕色毯子,但这个动作后来停止了。他发现了玛利亚的存在。大概是她勾起了他的回忆。

她避免深呼吸以防呕吐。可能是她在黎明时喝的最后一口白兰地回涌到了喉咙里,就像抽噎一样必须时时克制住。

他瞧着她,瞧着,瞧着。目光呆滞,充满了在此以前难以想象的冷漠。他瞧着玛利亚时又发现了什么?他发现她时为什么又惊奇?他当时意识到玛利亚再不能帮他忙,不管是玛利亚还是任何人吗?他意识到随着黎明来临,被黑夜隐藏的新事实将被揭露吗?

“我有个孩子在旅馆,”她说,“所以我必须回去。”

结束了。他不再看着她。她把手中的烟再递过去,他接下,她给他点火。他掀起座位上的棕色毯子。

“听我说。”玛利亚说。

也许他没有听见。她的声音很低。他打开车门下车,站在车旁。

“听我说,”玛利亚重复,“这里离国境线不远。可以试试。”

他站在小路上,再次环顾四周故乡的麦田。接着他走回来,他记起来了,他关上车门。他记起来了。同样,在夜里,他回答了对他名字的呼唤。昨天,他很可爱。阳光明亮,迫使他眯起眼睛。

“可以试试。”玛利亚又说。

他慢慢地摇头,表示他不知如何是好。

“中午十二点,”玛利亚说,“中午十二点我就回来,我回到这里。中午十二点。”

“中午十二点。”罗德里戈·帕斯特拉重复着。

她用手指指太阳,然后朝他张开两只手。

“中午十二点,十二点。”她又说。

他点点头。他听懂了。然后他转过身去寻找,在这一大片麦田里,在这片自由的空间里,他该去哪里待着,去哪里藏身。太阳完全露出了地平线,完全照着他,他在麦地上的影子很完整,长长的。

他可能已经找到去处,找到歇脚的地方。他在小路上远去。他手里拿着的毯子拖在他身旁。他光脚穿着绳子结成的凉鞋。他没有外衣,只有一件深蓝色衬衣,和村里的所有男人一样。

他在小路上走着,停下,仿佛在犹豫,接着他在离罗孚车大约二十米的地方钻进麦田,突然一下在那里摊开手脚倒下。玛利亚等着。他不再站起来。

当她走出麦田那片新鲜的黏土地,回到国家级公路上时,炎热已经开始了。它还会增强,无可避免地一直到中午,然后在整整一天里扩散,一直到黄昏。这是众所皆知的。

玛利亚被阳光照着后颈,又感到一阵阵的恶心。她双手紧握着方向盘,与困倦斗争。她以为克服了困倦时,其实陷得更深。不过,她仍然朝旅馆开去。

这里是那个修理中心。

这里是那两家维修店。

而且已经出现了农民。去马德里方向的汽车还不多。

当玛利亚认为再无法抗拒困倦时,她想起了朱迪特,于是她抵达了城市的近郊,然后是城市,然后是广场。

那里仍然有警察。夜间的这批人该睡觉了。在大白天这些警察显得很气馁。他们在打哈欠。他们满脚是泥,衣服被揉皱,但还是在城里各处吹警笛。他们虽然疲惫,仍在市政厅前守卫着前一天被谋杀的两个人的尸体。

旅馆的大门开着。一位老人替换了那位年轻的守夜人。车棚里有车位。刚才那些汽车确实是从旅馆里走的。玛利亚又从大门出来,在街上围着旅馆转了一圈,昨天夜里她就是在这条街上认识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她喝了太多的酒走路困难,但街上还是空空的,没有人看见她。

走廊里有空地方。她恶心得难受,必须赶紧挨着女儿躺下,然后才有勇气睁眼看。棕色毯子上还留有朱迪特的体温。走廊里仍旧安静和凉爽,有人关上了通往阳台的走廊门。多么好的休息。朱迪特在始终快乐的睡眠中翻了一个身。玛利亚开始休息。

他们两人仍旧在那里,仍旧在睡。她离开走廊已经过了两个小时。时光还早。清晨四点钟。他们在睡梦里大概是无意识地相互靠近。克莱尔的踝骨放松地靠着皮埃尔的脸。他的嘴轻轻地碰着克莱尔的踝骨。克莱尔的踝骨在皮埃尔张开的手上。如果他握紧手,这个女人的踝骨就整个在他手里了。然而玛利亚怎么看也是枉然,这事没有发生。他们在熟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