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利亚。”

玛利亚醒过来。是皮埃尔在叫她。见她睡个没完,他微笑。他靠在墙上看着她。

“十点钟了。”他抱歉地说,“所有的人都走了。”

“朱迪特呢?”

“她在院子里玩。没事。”

在玛利亚周围,走廊已经空了。去阳台的窗子开着,阳光斜照着走廊。它照在红色地面上,十分明亮,像昨天一样,并且反射在皮埃尔的脸上。玛利亚又感到恶心。她起身又躺下。

“等一等,我这就起床。”

在走廊尽头,已经有侍者端着清凉饮料的托盘走来走去。客房的门开着。几位妇女一面收拾床铺一面唱歌。暑热已经来了。

“我让别人别惊醒你。”皮埃尔说,“不过再过几分钟,太阳就要照着你了。”

他紧紧盯着她。她拿出一支香烟,试着抽一口然后又扔掉了。虽然感到恶心,她仍旧对皮埃尔微笑。

“早上对我来说是最难过的,”她说,“不过我这就起床。”

“你要我留在这里吗?”

“你还是去餐厅等吧,酗酒后醒酒时不该有旁人在场。”

他们两人都微笑。皮埃尔走开了。玛利亚又叫住他。

“克莱尔呢,她在哪里?”玛利亚又问。

“和小家伙在下面。”

她好不容易起来走到餐厅时,皮埃尔桌上正有罐咖啡冒着热气。皮埃尔知道某几天早上玛利亚需要什么。他静静地让她喝,喝完全部咖啡。然后她伸懒腰,伸懒腰,两手伸进头发,最后抽烟。

“好多了。”她说。

餐厅里除了另外两桌以外,他们是惟一的客人。餐厅又变得井然有序,十分干净。白白的桌布上已摆好午餐的餐具。在夜里呈蓝色的玻璃天棚下,张开了一大张深灰色帆布来遮阳。在这里炎热还可以忍受。

“你昨晚喝酒了,玛利亚。”皮埃尔说。

她用手摸摸脸。用手摸脸时她才感觉到,她才知道自己从前很美,现在开始不行了。她以毫不宽容的方式双手摸脸,她知道自己已经承认自己憔悴了,永远憔悴了。她没有回答皮埃尔。

“这还是毅力问题。”皮埃尔继续说,“你可以少喝点嘛,至少在晚上。”

玛利亚大口大口地喝完咖啡。

“呵,这样真好,”她说,“早上一个难受的时刻就过去了。”

“夜里我找过你。车也不在。守卫告诉我你出去遛弯了。于是我明白了。”

他欠起身,也抚摸玛利亚的头发。

“玛利亚,玛利亚。”

她没有对他微笑。他的手在她头发上待了一会儿然后就缩回去了。他明白玛利亚为什么没有笑。

“我去冲个澡。”她说,“然后,你要是愿意,我们就走。”

克莱尔来了。她牵着朱迪特的手。她们进来了。克莱尔穿一身蓝。她进来时首先看皮埃尔。她一进来就看得出她对皮埃尔的欲望像影子一样跟着她。真好像她在呼喊。但她跟玛利亚说话:

“你夜里出去了?”

玛利亚寻找答话,但找不着。她不由自主地凝视克莱尔。

“夜里他们把我们吵醒了,”克莱尔接着说,“他们以为找到了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所有的人都跑到窗口看。乱极了!我们到处找你。”

他们发现夜里她不在时,他们又做了什么?一旦他们发现她还没回来,罗孚车也没回来,一旦孩子们又沉沉睡去,旅馆又安静下来,走廊,渐渐地整个旅馆都安静下来,他们做了什么呢?成事了吗?

“我和警察在一起,”玛利亚说,“我和警察一起喝曼萨尼亚酒,就在昨晚那家咖啡馆。”

克莱尔笑了。皮埃尔也笑,但不及克莱尔笑得厉害。

“呵,玛利亚,”克莱尔叹口气说,“玛利亚,玛利亚。”

他们爱她,玛利亚。克莱尔的笑并不完全正常。这事并非不可能,他们可以在黑暗的走廊里,一面等她,等着罗孚车回来,一面相互紧紧拥抱。谁知道呢?

“朱迪特。”玛利亚喊。

玛利亚伸手拉她,看着她。这小姑娘夜里睡得很好。眼睛是蓝色的。眼睛下方恐惧的黑圈已经消失。玛利亚将她推开,推得远远的。他应该还在麦地里。他在睡觉。麦秆的阴影很细,他开始感到热。如果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获救,那最终获救的是谁呢?

“她吃早餐时可是狼吞虎咽,”克莱尔说,“凉爽的一夜过后,她狼吞虎咽。”

朱迪特又回到玛利亚身边。玛利亚又拉着她,又看她,然后几乎粗鲁地又推开她。朱迪特习以为常。她听任母亲兴之所至地看她然后又推开她,她走开去,在餐厅里转悠,一面唱着歌。

“到马德里的时间不能太晚,”克莱尔说,“尽可能在天黑以前。为了找旅馆。”

玛利亚想起来了,走开去,去办公室。浴室是空的。淋浴很舒服。时间就这样过去。玛利亚看着自己孤独而赤裸的身体。如果将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带往法国,最终能拯救什么呢?他在汪洋一片的小麦地睡觉。水顺着她的乳房和腹部流下,使她感到舒服。她在等待,等待时间流逝,而水源源不断。当然,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会判减刑。人们将考虑到他对佩雷斯的嫉妒心理。但是除了考虑使他杀人的这种嫉妒心理以外,人们还能做什么?

在餐厅里,只剩下克莱尔在等玛利亚。

“皮埃尔去结账了,”她说,“然后我们就走。”

“你真漂亮,”玛利亚说,“克莱尔,你的确的确漂亮。”

克莱尔低下眼睛。她忍住,接着说:

“在他们结束对那个可怜人的搜寻后不久,汽车就开始启动了。不可能再睡。我是说很难再入睡。但终究睡着了。”

“那是几点钟?”

“还是夜里,我不清楚是几点钟。全城都响着警笛。在那边,瓦片哗啦地响,大概是风。他们惊慌失措。我很晚才又睡着。”

“很晚?”

“好像太阳正在升起。是的。我躺着,看见了天空。皮埃尔和我,我们说了话,是的,仿佛一直到天亮。”

克莱尔等着。玛利亚不再追问。朱迪特回来了。克莱尔喜欢朱迪特,她是皮埃尔的孩子。

“永远再不会有暴雨了,”克莱尔对朱迪特说,“你不该害怕。”

“永远?”

这是对她的许诺。她又去旅馆的走廊里转悠。皮埃尔回来了。他说已准备好。他结清了旅馆手续。他抱歉说让她们久等了。然后他就不说话了。今早克莱尔没有看他。她低着眼睛抽烟。即使在黎明前,他们在黑暗的走廊里大概也没有相聚。她想错了,玛利亚。他们不像头天晚上那样相互看着,他们避免四目对视,这是因为他们之间已低声倾诉了他们的爱情,那时麦地的上空是粉红色的,黎明的来临使他们想起了玛利亚,这个念头在他们强烈的新生爱情面前显得可悲和可憎。拿玛利亚怎么办?

“还得去看看圣安德烈阿教堂呢,”皮埃尔说,“三幅戈雅的画,哪怕只是为了以后不后悔。”

有客人进来。是女人。皮埃尔不再看她们。

“我累了,”玛利亚说,“我等你们。”

“你喝什么了?”克莱尔问。

“白兰地。我在车上等你们。快到中午时会好些。”

他们交换了眼色。昨天夜里他们肯定也谈到了这个,希望玛利亚再次变得明理,希望并且高兴她在别处忙于别的事而不去想自己又一次的不幸。

他们走了出来。浴后的清凉消失了,玛利亚认出院子后立刻又感到疲乏,仿佛命中注定。需要巨大的力量才能将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从麦床上拉起来。这件事应该告诉他们,阻挠他们新生的欲望,放弃马德里——在那里今晚该成就他们的爱情。玛利亚瞧着他们装车——她不去帮忙——他们笑着完成这小小的苦差事,这差事会使玛利亚呻吟。

玛利亚坐在前面,靠着皮埃尔。在她后面是克莱尔,她正在叠后座上胡乱放着的旅行毛毯,没有提出问题。玛利亚看见她整理,没有作出任何解释。在城里的路程和夜里玛利亚走的一样。现在是十一点钟。广场上还有四位警察站岗,他们由于整夜的搜寻像玛利亚一样疲惫不堪。圣安德烈阿教堂坐落在广场上,和市政厅一样。被害人的尸体应该还在那里,被保存着。

“他们没有抓住他。”皮埃尔说。

他在整夜开着的那家咖啡馆对面在阴凉处停了车。再一次是教堂。再一次是戈雅的三幅画。再一次是度假。为什么拯救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拯救他脱离什么?他的被惊醒这次会是如何?将这个身体从麦地里拉出来,在克莱尔因欲望受阻而变得粗暴的态度下,将这个身体装上汽车。现在是十一点十分。

“真的,”玛利亚说,“我很累,我就待在这里。”

克莱尔下车,后面跟着朱迪特。皮埃尔让车门开着,等着玛利亚。

“就十分钟,”他说,“你能行,玛利亚,来吧。”

她不愿意。他关上车门。他们三人朝圣安德烈阿教堂走去。他们进去了。玛利亚再看不见他们。

正午将到,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将明白他被抛弃了。玛利亚闭上一刻眼睛。她还记得吗?是的。她记得那瞧着小麦但识别不出来的眼神,她记得那在阳光下醒过来的眼神。当她睁眼时,有两个孩子站在那里,被罗孚车迷住了。他们还没有回来。大概还看了些别的画,不仅是戈雅的作品,还看了某位早期艺术家的作品。他们牵着手一起看其他风景画。从打开的窗子望出去的远处的小山谷、树林、村庄、羊群。暮色时分的树林,四周是可爱的天使、羊群、山丘上冒炊烟的村庄,在山丘之间流动的空气就是他们爱情的空气。远处,有个湖,它像你的眼睛一样蓝。他们牵着手互相看着。在阴暗处,他对她说:在这以前我没有注意到,你的眼睛更蓝,像这湖水。

玛利亚必须动动,必须去正对着汽车的酒吧喝杯曼萨尼亚酒。她的手开始颤抖,酒在她的喉咙和身体里引起了幻想,和洗澡的幻想同样强烈。如果他们还不回来她就去这个酒吧。

他们回来了。朱迪特在他们中间蹦蹦跳跳。

“这里不仅仅有戈雅的画,”皮埃尔说,“你本该来的。”

克莱尔拉开车门。玛利亚阻止了她。皮埃尔挨着她。

“昨天夜里,”玛利亚说,“你们睡觉时,我发现了警察找的那个人,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克莱尔变得十分严肃。她等了一秒钟说:

“你喝多了,玛利亚。”

皮埃尔没有动静。

“不,”玛利亚说,“这是偶然。他当时在旅馆阳台对面的屋顶上。我将他带到去马德里的公路上,离这里十四公里的地方。我对他说我中午十二点钟回去。他在麦地里躺下了。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皮埃尔,皮埃尔,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皮埃尔拉起玛利亚的手。从说完以后的沉静中她明白自己刚才在大叫。

“求求你了,”他说,“玛利亚。”

“这是真的。”

“不,”克莱尔说,“不,不是真的,我敢发誓,不是真的。”

她从汽车旁稍稍走开,庄严地挺直身体,使玛利亚低下眼睛。

“我想我们去不去对他都无所谓,”玛利亚说,“对他完全无所谓。我们完全可以不去。我想最好别去。”

皮埃尔努力微笑。

“那这不是真的?”

“是真的。这城很小。他在屋顶上,屋顶正对着旅馆的阳台。这事有几千分之一的可能性,但是真的。”

“你今早没有说。”克莱尔说。

“为什么你没有说,玛利亚?为什么?”

为什么?克莱尔和朱迪特从汽车旁走开。她不愿意听玛利亚的回答。

“也是偶然,”玛利亚对皮埃尔说,“我第一次看见他时,你和克莱尔在旅馆的一个阳台上。”

玛利亚看见克莱尔又朝他们走回来。

“很久以后,你们两人都睡着了,我才相信他就是罗德里戈·帕斯特拉。那已经很晚了。”

“我知道。”皮埃尔说。

有人在广场上停住了。他们瞧着慢步回到罗孚车旁的克莱尔。

“这我对你说过,”玛利亚继续说,“在我们结束谈话以后。但你睡着了。”

“我知道。”皮埃尔重复说。

克莱尔回来了。

“这么说,他在等你?”她低声问。

她突然又变得温和。她离皮埃尔很近,比任何时候都近,带有威胁性但又谨慎。皮埃尔已经在注意听玛利亚讲的事。

“呵!我不知道,”玛利亚说,“我想这对他无所谓。”

“十一点二十分了。”皮埃尔说。

“我根本不想去,”玛利亚说,“你们看着办吧。”

“去哪里?”朱迪特问。

“去马德里。我们可以去另一个方向。”

警察又开始拖着疲累的步子在广场上转悠。已经是中午时分的炎热使他们十分疲惫。阳光已经将街道晒干。只需两个小时就能使水沟里滴水不剩。

“旅行毛毯,”克莱尔说,“就是这件事?”

“是的。呵!首先我想喝杯曼萨尼亚酒,首先。”

她背靠着后座,看见他们相互对视,然后寻找广场上有没有一家开了门的咖啡馆。他们会永远允许她喝酒,会永远满足她的喝酒愿望,永远。

“来吧。”皮埃尔说。

他们到昨晚的咖啡馆。曼萨尼亚酒是冰的。

“你为什么喝白兰地?”克莱尔问,“晚上喝白兰地最使你难受。”

“一个疯狂的念头。”玛利亚说。

她又叫了一杯曼萨尼亚酒。他们随她去。皮埃尔也一心只想着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他向侍者要了一份报纸。头版上登着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拙劣的身份证照片。另外两张照片也在上面。佩雷斯的照片和一位长着圆脸、深色眼睛的十分年轻的女人的照片。

“他们结婚只有八个月。”皮埃尔说。

克莱尔拿过报纸看,然后扔在椅子上。咖啡馆的侍者朝他们走来,用手指着警察。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是我一位朋友,”他说——他笑了——而且用手势表示让警察一直找下去吧。

“他们没有抓住那位先生。”朱迪特说。

“再来一杯曼萨尼亚酒。”玛利亚说。

皮埃尔没有阻止她要酒。一般来说,他会阻止的。他让她喝下第三杯。他看看表。朱迪特坐在克莱尔膝上,专心看着。侍者走远了。

“你说是中午十二点?”

“是的。他重复了这个词,说了中午十二点。但他不相信。”

皮埃尔也要了一杯曼萨尼亚酒。玛利亚已喝下三杯了。她在微笑。

“这真奇怪,真新鲜。”她说。

“你要胡说些什么,玛利亚?”克莱尔问。

玛利亚的微笑有增无减。于是皮埃尔介入进来。

“你别再喝了。”他说。

他拿起曼萨尼亚酒杯时,手在稍稍颤抖。玛利亚答应不再喝酒。克莱尔忘记了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又开始死盯着皮埃尔。阳光照到了带栏杆的长廊。整个广场开始进入中午的宁静中。

“可是他们,”玛利亚说,“他们当时还处在爱情的初期。”

皮埃尔牵起她的手,紧紧握着。但玛利亚指指市政厅。

“他妻子在那里,”她说,“佩雷斯也在。为了合乎情理,他们被分开放着。”

“玛利亚。”皮埃尔叫。

“是的,我说过:也许去国境线。他没有回答。真麻烦!麻烦!”

在她周围已经是酒精造成的孤独。她还知道何时该停止说话。她会停止的。

“毕竟会变的。”她说。

侍者又回来。他们默不作声。皮埃尔付了酒钱。他们去马德里吗?侍者问。他们也不知道。他们谈论风暴。昨天他们是在路上吗?他们勉强回答,侍者不再追问。

“你能认出那地方吗?”皮埃尔问。

“能认出。可是度假呢?”

“如果这是你提的问题,”皮埃尔说,“那无可选择。你让我们陷于不容选择的处境。”

他说话时并不带火气。他在微笑。克莱尔默不作声。

“度假,”玛利亚说,“我说度假,主要想到的是你们,不是我。”

“我们知道。”克莱尔终于开口了。

玛利亚起身。她直直地站在一动不动的克莱尔面前。

“我无能为力,”她低声说,“无能为力。任何人也无能为力,任何人,任何人。这是我想说的。我并没有选择去看见那人待在夜里的屋顶上。你也会像我一样做的,克莱尔。”

“不会。”

玛利亚又坐下来。

“我们不去。”她宣布说,“首先,我们没办法将他藏起来,他个子很大,是巨人。即使我们办到了,他也会满不在乎,我们的努力会徒劳无功,甚至可以说滑稽可笑。只能救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一条命。克莱尔,你去马德里。我不走了。去马德里吧。”

克莱尔轻轻敲着桌子。皮埃尔站了起来。

“我不走了,”玛利亚又说,“我要喝曼萨尼亚酒。”

“十二点差二十五分。”皮埃尔说。

他独自走出咖啡馆,朝汽车走去。朱迪特跑着跟在后面。克莱尔看着他离开。

“来吧,玛利亚。”

“好的。”

她抓住玛利亚的手臂。玛利亚站了起来。不,她没有喝很多酒。在白兰地以后,她又喝得早了一点,但是这会过去的。

“会过去的,”她对克莱尔说,“你别担心。”

皮埃尔朝她走了回来,指着已经坐在汽车后座上的朱迪特。

“朱迪特?”他问。

“呵!她还很小,”玛利亚说,“稍稍注意就行了。”

他们慢慢地离开广场。城市很安静。警察们累垮了,在栏杆的平板上睡觉。

“很简单,”玛利亚说,“你走去马德里的公路,那里,在对面。”

这是去马德里的公路。西班牙最大的公路。它极为壮观,笔直地向前延伸。

广场过后城市还在延续。一队巡逻警察溃不成军地,一个跟着一个走了回来。他们不再看这辆黑色罗孚车。从清晨起他们见到很多了。外国牌照也不再让他们转过头来。

他们之中谁也不看这辆罗孚车。

有一家维修店。一家维修店。玛利亚曾经数过是两家。

“去的时候,”玛利亚说,“我很担心。回来时又醉了。但我会想起来的。那时还有另一家。”

“去马德里的公路,”皮埃尔说,“你不会弄错吧。”

出现了另一家。皮埃尔开得很慢,几乎像她在夜里开车一样。

“然后是一个维修中心,相当大,而且孤零零的。”

“就在那儿。你别担心。”皮埃尔说。

他轻轻地说。他很热。大概也害怕。谁也没有回头看沉默不语的克莱尔。

维修中心到了。它开着门。炙热的空气中充满锯床的噪音。

“然后,好像是房屋,很小的房屋。”

房屋也在那里,矮矮的,有孩子在门廊里看汽车。他们不再问现在几点钟。反正在正午以前的某个时刻。很快,过了房屋,田野上再没有任何阴影,除了鸟儿飞逝的阴影以外。

麦田帮不了忙。看不到任何标志。只有令人目眩的光线下的麦田。

“我在这地里开了很久,”玛利亚说,“我跟你说过有十四公里。”

皮埃尔看看里程表,低声计算走过的距离。

“还有五公里,”他说,“五公里。很快就到了。”

他们注意地看着朝地平线轻轻起伏的景色。天空是一片灰色。去马德里的公路两旁是望不到头的电线杆。天这么热,汽车不多。

“这条路不转弯?”皮埃尔问。

她说她记得有一个转弯处,是的,但她没有转弯。然后是一直往前,直到那条小路。

“一切顺利,”皮埃尔说,“前面就是路口。瞧瞧左边。好好瞧瞧,玛利亚。”

他语气平和大概是因为朱迪特在场。也许还因为有克莱尔。朱迪特精神很好,正平静地唱歌。

“他热死了,完了。”玛利亚说。

这是条缓缓的上坡路。

“你记得吗?这个小坡,你记得吗?”

她记得。的确是条缓缓的上坡路,她当时开到坡顶,坡顶是几条小路的分水岭,从那里可以看见左边的一条小路以及其他的麦地,其他的、无边的麦地。

“真蠢,真荒谬。”玛利亚喊。

“不,”皮埃尔说,“不。”

前面是别的麦地,它们不像刚才的麦地那么整齐。麦地上有硕大的色彩鲜艳的花朵。克莱尔说:

“这里已经开始收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