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 第十五、十六、十七章

第十五章

十英镑 二十英镑五十英镑 一百英镑其他金额仅限十的倍数一直到六天以后,我才有机会再度进入父亲房间察看衣橱内的衬衫盒。

第一天是星期三,约瑟?佛莱明脱下裤子,在更衣室内的地板上随地大小便,还想抓便便来吃,但是被戴先生制止了。

约瑟什么都吃,他有一次把挂在马桶内的一小块蓝色消毒剂吃下去,还有一次吃掉放在他母亲皮夹内的一张五十英镑钞票,他还吃过绳子、橡皮圈、卫生纸、作业纸、颜料和塑料叉子。他还喜欢敲他的下巴,又常常高声尖叫。

泰隆说便便里面有一匹马和一只猪,我说他胡说,但雪伦说他没有。原来那是图书馆内的小塑料动物,是学校职员用来说故事的,约瑟把它们吃下去了。

我说我不进洗手间了,因为地上有便便。虽然安先生进来清洗干净了,但是我一想到就恶心,所以我才会尿在裤子上,并且从葛太太房间内的衣柜取出多余的裤子换上。雪伦说我可以使用教职员专用的洗手间,但是只能用两天,两天过后就必须回去使用学生厕所。我们达成协议。

第二天、第三天和第四天,也就是星期四、星期五和星期六,乏善可陈。

第五天是星期日,外面下大雨。我喜欢下大雨,感觉上好像白色噪音充斥在天地间,又仿佛一点也不空虚的沉寂。

我上楼坐在我的房间里,望着落在街道上的倾盆大雨,雨势很大,看上去像白色的火花(这是明喻,不是隐喻)。附近半个人影也没有,大家都躲在屋子里。它让我想起地球上的水其实都是息息相关的,这些雨水也许就是墨西哥湾或巴芬湾内的海水蒸发而成,现在又落在屋前,然后流进下水道,再流到污水站经过净化处理后排入河流,最后再度汇入大海。

星期一晚上,父亲接到一通紧急电话,一位太太家中的地下室淹水了,他必须立刻赶去修理。

假如只有一通紧急电话,通常是由罗迪去修理,因为他的太太和子女住在索莫塞特,每天晚上他除了打桌球、喝酒、看电视外无事可做,何况他也需要多赚点加班费给太太照顾儿女。父亲平常需要照顾我,但今天晚上来了两通紧急电话,所以父亲叫我乖乖在家,万一有事就打他的移动电话找他,然后他就开车出去了。

于是我进去他房间,打开衣橱,拿下工具箱,打开衬衫盒。

我数一数那些信,共有四十三封,都是同一个笔迹写给我的信。

我取出一封打开来看。

信里面这样写着:

五月三日查特路四百五十一号C座伦敦 西北二区 5NG 0208 887 8907

亲爱的克里斯多弗:我们终于买了新冰箱和煤气炉了!罗杰和我上周末开车到垃圾场,把旧的扔了,大家都把旧东西送去那里丢掉。那边还有三种不同颜色的巨型垃圾箱,分别回收瓶罐、纸类、引擎机油、花园废弃物、家庭垃圾、以及大型废弃物等(我们的旧冰箱和煤气炉就是丢在那里)。

然后我们去二手商店,买了新煤气炉和新冰箱,现在这个屋子比较像个家了。

昨天晚上我在看一些旧照片,心里很难过,后来发现一张你在玩两年前我们买给你的玩具火车组的照片,心情才又好一些,因为拍那张照片时我们大家都很快乐。

你还记得你那时整天都在玩那一套玩具火车,连晚上都不肯上床睡觉吗?你还记得我们教你如何看火车时刻表,结果你自己做了一张火车时刻表,又拿了闹钟,叫火车准时开动。你还有一座小小的木造火车站,我们还告诉你要搭火车的旅客如何去车站买票上车?后来我们拿出一张地图,教你辨认哪些路线通往哪些车站。你一直玩了好几个星期,后来我们又买更多火车零件组给你,你对它们的运作了如指掌。

我很喜欢回忆这些往事。

我必须停笔了,现在是下午三点半。我知道你一向喜欢知道确切的时间。我必须出去买一些火腿回来,给罗杰做一点配茶吃的三明治。我会在去商店的路上把这封信寄出去。

爱你妈妈×××××

我打开另一封信,里面是这样写的:

洛桑路312号之一伦敦 北八区 5BV 0208 756 4321

亲爱的克里斯多弗:我说过等找到适当时机时,我会向你解释为什么我会离开你。现在我有空了,所以我坐在沙发上,开着收音机写这封信给你,但愿我能把话说清楚。

克里斯多弗,我一直不是称职的好母亲。说不定在另一种情况之下,换了另一个不同的你,我这个母亲会做得更好一点。可惜事情的发展竟是如此。

我不像你父亲,你父亲比我更有耐心,即使逆来顺受也不会表现在外。我不是这种个性,我也没办法改变。

你还记得有一次我们一起进城去逛街吗?我们进去Bentalls,里面人山人海,可是我们一定要替外婆买圣诞礼物那一次?你因为店里面人太多而吓坏了,那时正是圣诞节的购物旺季,大家都进城去了,我和厨房用品部的蓝先生在说话,你蹲在地上,两手捂着耳朵,四周都是人群。我气坏了,因为我也不喜欢在圣诞节买东西,我叫你要乖,要听话,我想拉你起来走路,可是你一直大声尖叫,还把旁边陈列架上的东西都打翻,人人都转头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事。蓝先生虽然很好心,但是地上到处都是打翻的箱子和破裂的碗盘碎片,大家都在瞪着你看。我发现你还尿湿裤子,我真是气极了,想带你出去,但你却不让我碰你,只是躺在地上尖叫,两手两脚拼命用力捶打地板,连经理都过来问出了什么事。我实在是束手无策,最后只好赔偿两个打破的搅拌器,并且一直等到你停止尖叫为止。后来我们一路走回家,走了好几个小时,因为我知道你无论如何不肯再坐巴士回家了。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哭了又哭、哭了又哭,你父亲很体贴,不但主动替你做晚餐,还送你上床睡觉,他说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过了就算了。但我闹着说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后来连他也生气了,骂我愚蠢,叫我要振作点。我一气之下打了他,这当然是不对的行为,但我当时实在太沮丧了。

像这样的争吵经常发生,因为我老是觉得我无法继续忍受下去。你父亲是个很有耐性的人,但我不是,我很容易动怒,虽然我不是有意的。到最后,我们彼此不再说话了,因为我们知道一开口就是以争吵收尾,于事无补。我觉得好寂寞。

就是这样,我开始和罗杰交往。表面上我们似乎与罗杰和爱琳经常聚会,但私底下我与罗杰单独见面的机会日益增多,因为我可以对他倾诉,他是我惟一可以倾吐的对象,我也因此不再感到寂寞。

我知道你也许无法明白这种事,但我希望能够解释清楚,好让你明白。即使你现在还不懂,我也希望你能保留这封信,或许将来有一天你再拿出来读时,你会明白。

罗杰告诉我,他和爱琳早就不相爱了,他们已经很久没在一起做那件事,换句话说,他也很寂寞,我们俩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后来我们发现,我们都爱上了彼此,他便提议我离开你父亲,这样我们便可以搬到另一个房子住在一起。但我说我不能离开你,他很伤心,但他了解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十分重要。

不久,你和我又吵了一架。你还记得吗?就是有一天晚上为了你的晚餐那一次?我替你煮了一些东西,你不肯吃。你一连好几天不肯吃任何东西,人都变瘦了,而且你又开始大声尖叫。我气极了,拿起食物扔过去,我知道我不该那么做,但你又抓起切菜板扔向我,砸到我的脚,把我的脚指头砸断了,我们当然只好去医院急诊,并且上了石膏。回家后,你父亲又和我大吵一架,他怪我对你发脾气,说我应该由着你爱吃什么就让你吃什么,即使只是一盘莴苣或一杯草莓奶昔也行。我说我只是想让你吃点健康的食物,他说你就是这样的人,我也说我就是这样的人,说着说着,我的脾气又来了。他说,假如他能够按捺他的脾气,我也应该能够隐忍我的脾气才对。那天晚上我们就这样一直吵个不休。

我有一整个月无法好好走路,你还记得吗,照顾你的责任只好落在你父亲身上。我记得我看着你们父子俩在一起,发现你和他相处的情形迥然不同,平静多了。你们不会互相大声争吵,这让我很伤心,因为这让我感觉你根本就不需要我。这比我们经常吵架还更严重,因为这让我觉得你眼中没有我的存在。

我想,就是在这段期间,我明白假如我不和你们住在一起,或许对你和你父亲都会比较好。他只要照顾你一个人就行了。

不久罗杰说他已经请求银行将他调职,他请调去伦敦上班,不久就要离开了。他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走。我想了很久,克里斯多弗,真的,我考虑了很久,这件事让我心碎,但最后我还是决定,我离开对我们大家都好。于是我答应他。

我本来是要当面道别的,我想等你放学回家后回来拿点衣服,然后向你解释我所做的决定,告诉你我会尽可能回来看你,你有时也可以到伦敦来和我们同住。可是当我挂电话给你父亲时,他说我不能回来。他非常愤怒,说我不能和你说话。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说我太自私,我永远不能再踏进这个家门一步。所以我就没有回来看你了,但我一直在写信给你。

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我写这封信的用意,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但我希望你多少能体会一点。

克里斯多弗,我从来没有意思要伤害你,我以为我这样做对我们大家都好,我衷心盼望如此,我也希望你明白这不是你的错。

我常做梦一切变得更顺利更美好。记得吗?你常说你想当航天员,我就常梦见你是个航天员,你出现在电视上,而我心中在想那是我的儿子。不知你现在的志向如何,改变了吗?你还在努力作数学题吗?但愿如此。

克里斯多弗,请你偶尔写封信给我,或打个电话给我,电话号码就在信头上。

爱你亲你你的母亲××××××

我接着打开第三封信,信中这样写着:九月十八日洛桑路312号之一伦敦 北八区0208 756 4321

亲爱的克里斯多弗:我说过我每个礼拜都会写信给你,我没有食言。事实上,这是这个礼拜的第二封信,可见我所做的胜过我所说的。

我找到工作了!我要在康登上班了,它叫“普金与拉西德公司”,那是一家特许鉴定公司,专门为人鉴定房价和需要修缮的事宜和修缮成本。他们还帮人计算新房屋和办公室及工厂的兴建成本。

办公室很漂亮,另外一个秘书叫安姬,她的桌上摆了许多小泰迪熊和绒毛玩具和她小孩的照片(所以我也把你的照片装在相框里,放在我桌上)。她人很和气,我们常常一起出去吃午饭。

不过我不知道我会在这里呆多久,我们必须寄帐单给客户,所以我要计算许多许多数字,这并不是我擅长的工作。(若是你,你会做得比我更好!)

这家公司是由普金先生与拉西德先生合伙经营的,拉西德先生是巴基斯坦人,非常严格,总是要求我们做快一点。普金先生人很怪(安姬叫他怪普金),他每次过来问我事情时,两只手总是按着我的肩膀,脸颊压得低低的,快要贴到我的脸,我都可以闻到他的牙膏味道,忍不住起鸡皮疙瘩。这里的待遇也不好,所以一旦有机会,我会尽快换工作。

前天我去了一趟亚历山卓公园,它就在我们住的公寓转角附近,是一座大山,山顶上有一栋很大的会议中心。我在那里想起你,如果你来了,我们就可以一起去放风筝,或者看飞机飞进希思罗机场,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

我得停笔了,克里斯多弗,我是趁午餐时间写这封信(安姬感冒请假,所以我们今天没有一起吃午饭),请你有空也写信给我,告诉我你好不好,还有你在学校的情形。

我希望你拿到我寄给你的礼物了,你解开了没?罗杰和我在康登市场的一家商店发现的,我知道你一向喜欢益智游戏。我们在包装之前,罗杰曾试着把那两个东西分开,但没成功。他说如果你有办法做到,你就是天才。

非常非常爱你的母亲××××××

第四封信这样写着:

八月二十三日洛桑路312号之一伦敦北八区

亲爱的克里斯多弗:很抱歉上个星期没有写信给你,我去看牙医,拔了两颗蛀牙。你大概不记得我们带你去看牙医的情形了吧,你不肯让任何人的手靠近你的嘴巴,我们只好给你打麻药让你睡觉,牙医才有办法拔掉你的牙齿。可是这次他们没有让我睡觉,他们只是给我局部麻醉,这样整个嘴巴就没有知觉了。这样做是对的,因为他们必须把骨头切开才能取出牙根,麻醉之后就一点也不痛了。事实上我还在笑呢,因为牙医又拉又扯,费了好大劲,我看着觉得好笑。可是等我回家后,麻药醒了,疼痛开始了,我痛得在沙发上躺了两天,吞了许多止痛药……

我不敢再看下去了,因为我感到恶心想吐。

母亲没有得心脏病,母亲没死,母亲一直都还活着,父亲欺骗了我。

我努力思索是否还有其它的理由,但我想不出来。接下来我更无法思考了,因为我的大脑已经无法正常运作。

我感到头晕眼花,仿佛整个房间在左右摇晃,仿佛我站在一栋很高的大楼顶上,大楼在强风中前后摇摆(这也是个明喻),但我知道房间不可能前后摇摆,所以一定是我的脑袋有问题。

我倒在床上,缩成一团。

我的胃在绞痛。

我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因为我的记忆出现断层,仿佛有一段录像带被洗掉了一样。但我知道肯定过了好一段时间,因为等我再睁开眼睛,窗外天已经黑了。我还呕吐,床上到处是我吐出的秽物,我的手掌、手臂和脸上都有。

在这之前,我还听见父亲走进屋子呼唤我的声音,所以我知道中间过了好一段时间。

说来奇怪,父亲喊着:“克里斯多弗……?克里斯多弗……?”他一面喊,我一面看到我的名字以文字出现在眼前。平常我都是看到它在计算机上以印刷体出现,尤其是在另一个房间内时,但这次不是在计算机屏幕上,我看到的是大大的字母,像巴士外面的广告文字,而且是我母亲的笔迹,像这样:

接着我听到父亲上楼,走进房间。

他说:“克里斯多弗,你在干嘛?”

我知道他在房间里,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微弱又遥远,和我在呻吟时不希望人家接近我那一刻所听到的声音一样。

他说:“你在干嘛……?那是我的纸盒,克里斯多弗,那是……啊,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然后他沉默了好一阵子。

后来他扶着我的肩膀让我站起来,说:“喔,克里斯多弗。”但这次和平常不一样,他碰到我的身体时一点也不痛。我看着他碰触我,就像看着影片中播放房间内发生的事一样,我丝毫没有感觉他的手在我身上,只觉得像一阵风从我身上拂过。

他又静默了好一会。

然后他说:“我很抱歉,克里斯多弗,我真的很抱歉。”

这时我才注意到我吐了,因为我觉得我全身都湿湿的,而且有一股味道,和学校里有人呕吐以后的气味一样。

他说:“你看了那些信了。”

我听出他在哭,因为他的声音闷闷的,有鼻音,就像感冒时鼻子塞住那样。

他说:“我是为你好,克里斯多弗,真的,我是为你好。我从没有要欺骗你的意思,我只是认为……我只是认为如果你不知道真相,对你会好一点,我……我……我不是有意要……我打算等你长大一点之后再拿给你看。”

又是一阵沉默。

然后他说:“这是个意外。”

沉默。

他又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的脑子一团乱……她留下一张纸条……后来她又打电话……我说她在医院,那是因为……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情况太复杂,很难启齿,我……我说她在医院,我知道那不是真的,可是我已经说出口了……我收……收不回来,你明白吗……克里斯多弗……?克里斯多弗……?一切都不是我能掌握的,我但愿……”

接着久久一阵无言。

他又摸我的肩膀,说:“克里斯多弗,我帮你把身上弄干净,好吗?”

他轻轻摇我的肩膀,但我不能动弹。

他说:“克里斯多弗,我现在去浴室替你放洗澡水,然后我来带你去洗澡,好吗?等一下我再把床单放进洗衣机去洗。”

我听到他起身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过了好一阵后他才回来,又碰碰我的肩膀,对我说:“我们轻轻的,克里斯多弗,我们先让你坐起来,再脱下你的衣服,让你进浴缸洗澡,好吗?我要摸你了,但是不要紧。”

说完,他扶我坐在床边,替我脱掉连身裤和衬衫放在床上,然后他扶我站起来,走到浴室。我没有尖叫,没有反抗,也没有打他。

157我小时候第一次上学时,我的指导老师叫茱丽,那时候雪伦还没有来学校,她是在我十二岁时才来学校上班。

有一天,茱丽一屁股坐在我旁边的桌子上,放了一条聪明豆在桌上,说:“克里斯多弗,你说这是什么?”

我说:“聪明豆。”

然后她打开聪明豆的盒盖,倒立着,一根小小的红色铅笔从里面掉出来。她笑起来,我说:“不是聪明豆,是铅笔。”

然后她把铅笔放回去,又把盖子盖回去。

她说:“假如你妈咪现在走进来,我们问她这条聪明豆里面装的是什么,你想她会怎么说?”那时候我都叫妈咪,不叫母亲。

我说:“铅笔。”

那是因为当时我年纪小,不懂得其它人的心理。茱丽对母亲和父亲说,我这辈子恐怕很难了解这种事了,但我现在并不认为这很难,因为我把它看成是一个谜,既然是谜,自然会有解谜的方法。

就像计算机一样。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和人不一样,因为它们没有心智。尽管如此,我们从一种叫“图灵测试”的方法中知道,计算机也能和人对话、闲谈天气、葡萄酒和意大利的风景,它们甚至还会说笑话。

而心智其实是个复杂的机器。

当我们看东西的时候,我们以为我们是从我们的眼睛看出去,就像我们的脑袋里有个人从一扇小窗看出去一样。其实不然。我们看到的是我们大脑里的一个画面,像计算机屏幕一样。

这是我从一个名叫《心智的运作》电视节目所做的一项实验得知的。在这个实验中,你把头放在一个夹板中间,两眼注视着屏幕上的一页文字,起初它和一页普通的文字没有两样,但是片刻之后,当你的眼球绕着这一页文字快速转了几圈之后,奇怪的事发生了,因为当你想再阅读这一页文字的时候,它变得不一样了。

这是由于人的眼睛从一个点快速移到另一个点时,你完全看不到东西,这时候的你是盲目的,这种眼球快速移动就叫“扫视”。当你的眼球从一个点快速移到另一个点时,如果你同时看到了东西,你便会感觉到头晕。在这个实验中有一具感应器,可以测知你的眼球从一个点快速移到另一个点,当你这样做的时候,你的眼睛没有注视到的部分文字便开始产生变化。

但你不会发现当你快速转动眼球时你是盲目的,因为你的脑子里有一个画面,使你以为你是从头上的两扇小窗看出去,你也不会注意到某些部分的文字产生变化,因为你的脑子装满那一刻你没见到的画面。

同时人和动物也不一样,因为人的脑子里可以存在他们看不见的画面。他们可以看见某个人在另一个房间的画面,或是明天将有什么事发生的画面,或是他们有朝一日成为航天员的画面,或是他们想解开一个谜团时所做一连串推理的画面。

这是为什么一只狗在动物医院接受腿上打钢钉的大手术后,看见猫却立刻忘了它腿上有钢钉而拼命想追上去。可是当一个人接受手术之后,他的脑子会存在一个疼痛的画面,接连好几个月都不会消失。他的脑子也会产生腿上缝了许多针、骨头折断、骨头打上钢钉的画面,甚至看到要搭的公车他都不会拔腿快跑,因为他的大脑里面存在着骨头再度断裂、手术缝线爆开、甚至比现在更疼痛的画面。

这是为什么人们认为计算机没有心灵,又认为他们的大脑比计算机更特殊、更出类拔萃的原因。因为人可以看见他们脑子里的画面,他们以为他们的脑子里有个人坐在那里看着屏幕,就像《星舰迷航记:下一代》里的皮卡得舰长坐在舰长座上注视着大屏幕一样。他们认为这个人就是他们与众不同的人类心灵,他们唤它做“小矮人”,他们认为计算机缺少这种小矮人。

然而这个小矮人也只是他们脑子里的另一个画面而已,当这个小矮人出现在他们脑内的画面中时(因为他在想这个小矮人),他们还有一部分大脑在看着这个画面,当这个人想到大脑的这一个部分时(就是看到小矮人在注视屏幕的画面),他的这一部分大脑就会出现在画面上,此时又会有另一部分大脑在看这个画面。然而大脑是看不到这些的,因为它就像眼球从一个点快速移到另一个点一样,当人们从一件事想到另一件事时,他们的脑子也是盲目的。

所以,人的大脑其实和计算机一样。这并不是由于他们比较特别,而是由于他们在转换画面时必须维持短暂的关机状态。同时,人们因为看不真切,就觉得它特殊。那是因为人们对于看不到的东西总是认为特殊,好比月亮黑暗的那一面,或黑洞的另一头,或在黑暗里从睡梦中醒来感到害怕一样。

同时,人们认为他们之所以和计算机不同是因为他们有知觉而计算机没有。但是知觉只是你的脑子对于明天或明年即将发生,或有可能发生而非实际发生的事所产生的一个画面,如果它是个快乐的画面,人们便欢喜雀跃,如果它是个悲伤的画面,人们便哭泣。

第十六章

父亲帮我洗过澡,替我清除秽物,又用毛巾替我擦干身体后,带我回我的房间,帮我穿上干净的衣服。

然后他说:“你晚上吃过东西没?”

我没作声。

他说:“我帮你弄点东西吃好吗,克里斯多弗?”

我还是不作声。

他又说:“好吧,我要去把你的衣服和床单放到洗衣机里面,然后我再回来,好吗?”

我坐在床上,瞪着我的膝盖。

父亲走出房间,从浴室地板拾起我的衣服放在楼梯口,又去把他的床单拿出来放在楼梯口,连同我的连身裤和衬衫堆在一起,然后他把它们抱起来拿到楼下。我听见他激活洗衣机的声音,还听到锅炉点火、热水从水管流进洗衣机的声音。

好长一段时间我只听到这些声音。

我在脑子里心算二的次方,这样可以使我平静下来。我一直心算到二的二十五次方,得数是三千三百五十五万四千四百三十二。这不算多,以前我还曾经算到二的四十五次方,不过我的大脑今天不太灵光。

父亲又回到房间,说:“你感觉如何?要不要给你弄点东西吃?”

我没吭声,还是注视着我的膝盖。

父亲也没开口,他在我身旁坐下,两只手肘撑着膝盖,垂着头注视两腿间的地毯,地毯上有一小块红色的乐高方块,上面有八个凸出的圆瘤。

这时我听到托比醒来了,它是夜行性动物,我听到它在笼子里蠕动。

父亲依旧保持沉默。

良久他说:“也许我不该说这句话,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不错,也许我没有全部说实话。天知道,我试过,克里斯多弗,我试过,可是……生活不容易,你要知道,你很难每句话都说实话,有时根本不可能。我希望你知道我曾尝试过,真的。也许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最好时机,我也晓得你会不高兴,但……我要你知道,从今以后我绝对不会隐瞒你半句话,对任何事。因为……如果现在不说实话,将来……将来伤害更大,所以……”

父亲用双手抹一抹脸,手指抓住下巴往下拉,茫然地瞪着墙上。我从眼角偷看他。

他说:“威灵顿是我杀的,克里斯多弗。”

我怀疑这是一句笑话,我不懂笑话,人们说笑话时都不是当真的。

但父亲继续说:“克里斯多弗,让我……先让我把话说完。”他深吸一口气,接着说:“你母亲离家出走后……爱琳……席太太……她对我们很好,对我很好。她帮助我度过一段非常难堪的时光,倘若没有她,我想我可能撑不过来。你也知道,她有好一阵子都呆在这里,帮我们煮饭、打扫,不时过来看看我们好不好,问我们有没有需要什么……我以为……唉……该死,克里斯多弗,我想把这件事尽量单纯化。我以为……也许我太笨了……我以为她或许会……终究会……搬过来住,或者我们搬去住她家。我们……我们处得不错,真的不错。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我想我错了,我想……终归……终归会……该死……我们吵了一架,克里斯多弗,她说了一些话,我不想让你知道,因为那是不好的话,是伤人的话,但,我认为她爱那只狗更甚于爱我,爱我们。现在回想起来,说不定那是对的,说不定我们真的是麻烦人物,而且,说不定独自一个人守着一条笨狗,也强过和其它活生生的人类共同生活。我的意思是,该死,我们又不是真的维修不良,不是吗?……总之,我们为此吵了一架。事实上,吵了好几次。但是这件事爆发后,她把我赶出来了。你知道那只该死的狗动手术以后怎么着?它发神经了,前一秒钟温驯的滚在地上,让你搔它的肚子,下一秒钟却朝你腿上狠狠的咬上一口。总而言之,我们彼此互相吼叫时,它就在花园里休息。当她在我背后用力把门关上时,那只臭狗也在虎视眈眈的等着我……我知道,我知道,也许踢它一脚也就没事了,可是,该死,克里斯多弗,当你红了眼的当下……老天,你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是说,我们都半斤八两,我和你,当时我脑子里一心只想着她爱那条狗更甚于爱你或我,两年来累积的怨气似乎就在那一瞬间猛然爆发出来……”

父亲沉默了一会。

接着他又说:“我很抱歉,克里斯多弗,我向你保证,我决不是有意让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

这时我才明白,这不是个笑话。我开始恐慌起来。

父亲说:“我们都会犯错,克里斯多弗,你、我、你妈,每个人都会犯错。有时甚至犯下严重的错误。我们都只是个凡人。”说着,他举起他的右手,五指张开成扇状。

但我尖叫起来,一把将他推过去,他从床上跌倒在地上。

他坐起来,说:“好吧,克里斯多弗,我很抱歉,今天晚上就到此为止,好吗?我下楼去,你睡一下,我们明天早上再说。”又说:“一切都会过去的,真的,相信我。”

他站起来,深吸一口气,走出房间。

我坐在床上久久不动,一直瞪着地板。然后我听见托比在它的笼子里骚动的声响,我抬起头,看见它隔着笼子望着我。

我必须离开这个家。父亲杀了威灵顿,这表示他也可能杀我,因为我不相信他了,虽然他说“相信我”。也因为他撒谎隐瞒这么一件天大的事。

但我不能这样大咧咧走出去,他会看见,所以我必须等到他睡着以后。

这时候是晚上十一点十六分。

我又试着心算二的次方,但只能算到二的十五次方,得数是三万二千七百六十八。于是我停止思考,靠呻吟来打发时间,希望时间赶快过去。

终于捱到了凌晨一点二十分,但我一直没有听到父亲上楼睡觉的声音,不知他是在楼下睡着了,抑或他正等着进来杀我。于是我取出我的瑞士行军刀,拉开锯刀做防卫,然后我悄悄的离开卧室,仔细听他的动静。半点声响也没有。我放慢脚步蹑手蹑脚下楼。到了楼下,我从客厅门口瞥见父亲的一只脚,我等了四分钟,看他有没有动静。没有。于是我继续走到甬道,再探头往客厅偷瞧。

父亲躺在沙发上,两眼紧闭。

我一直看着他,看了很久。

他忽然打鼾,我吓一跳,我听到血液在我耳道内流动的声音,我的心脏急速跳动,胸口一阵痛楚,仿佛有人在我胸腔里面戳破一个气球。

我怀疑我会不会是得了心脏病。

父亲的双眼依然紧闭,不知道他是不是假装睡着了。我手中紧紧握住小刀,故意在门框上敲一下。

父亲的脑袋从这一头歪到那一头,他的脚抽动一下,发出“嗯——”的声音,但两眼依然紧闭。一会儿后,他又开始打鼾。

他睡着了。

这意味如果能一直保持安静,我便可以走出屋子了。因此我没吵醒他。

我从前门边的挂勾上取下我的外套和围巾穿起来,入夜后户外会很冷。然后我又静悄悄上楼,但是很难,因为我的脚在发抖。我走进房间,拎起托比的笼子,它不安地刨抓着发出声响,于是我脱下一件外套盖住笼子,把音量降低,这才拎着它再度下楼。

父亲仍然熟睡着。

我走进厨房,拿出我的专用餐盒,拉开后门的锁,走出屋外。关门时我依旧握紧把手,免得门把发出吵人的咔嚓声,然后走到花园。

花园边上有一间小屋,里面放着割草机和修剪枝条的大剪子,还有许多母亲平日使用的园艺工具,例如花盆、堆肥、竹竿、绳子、铲子之类的东西。小屋内比较温暖,但我知道父亲会进去里面找我,所以我绕到小屋后面,挤进小屋与围墙之间的缝隙,躲在搜集雨水的黑色大塑料桶后面。我坐下来后才有了一点安全感。

我决定用我的另一件外套覆盖托比的笼子,因为我不希望它冻死。

我打开我的专用餐盒,里面是那条牛奶巧克力棒和两条水果糖、三盒鲜橘汁、一包粉红色的华富饼干,还有我的红色食用色素。我并不饿,但我知道我应该吃点东西,因为如果不吃东西,身体会觉得冷,所以我吃了两盒鲜橘汁和牛奶巧克力棒。

然后我思考我的下一步。

167隔壁邻居在围墙边种了一棵树,枝枝高悬在围墙上方,我从小屋屋顶与枝枝之间的间隙望向天空,看见猎户星座。

但这是无稽之谈,它不过是一群恒星而已,你可以随自己的意思连接每一个点,你可以把它连成一个撑伞的少女,手上拿着一把意大利式的咖啡壶(像席太太那样),咖啡壶有握把,壶嘴还冒出蒸汽来。当然你也可以把它连成一只恐龙。

此外,太空中没有任何线条,你甚至可以把猎户星座和天兔座,或金牛座、或双子座串连起来,为它们命名为“葡萄星座”,或“耶稣星座”,或“自行车星座”。(不过当年罗马人与希腊人为猎户星座命名时,自行车还没发明。)

何况,猎户星座原本就不是猎人或咖啡壶,也不是恐龙。它只不过是参宿四、参宿五和参宿二,以及参宿七和另外十七个我叫不出名的恒星的总和,而且它们是数十亿哩以外外层空间发生的核子爆炸的结果。

这才是事实真相。

第十七章

我一直保持清醒到凌晨三点四十七分。那是我睡着以前最后一次看表的时间。我的手表表面有夜光显示功能,按下按钮表面就会发亮,我可以在黑暗中看清时间。我虽然又冷又怕父亲发现,但藏匿在花园里还是比较有安全感。

我不时望着天空。我喜欢入夜后在花园看星星。夏日期间,我有时会在夜间带着手电筒与星座图走出屋外。这个星座图是由两片圆形的塑料片组成,中间以针相连。底下的部分是天体图,顶端有个呈抛物线的缺口,你可以转动塑料片找到你要观察的年月日当天北纬五十一点五度的方位,那是史云登的纬度。绝大部分的天空永远在地球的另一边。

当你注视着天空时,你会发现你所看到的星星和你之间都有数十万光年的距离,有些星球甚至已经不存在了,只因为它们的光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到达地球,其实它们早已死了,或者已经爆炸分裂成红色的矮星。了解这些真相会使人自觉非常渺小,当你生活中遭遇到挫败的时候,你便能体会它们正是所谓的“微不足道”,意思是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由于天气寒冷,地面凹凸不平,托比又不安的在它笼子里骚动,我睡得很不安稳。但我醒来时天已微明,天空布满蓝、橘、紫的光彩,小鸟在枝头高唱“黎明合唱曲”。我又等待了两个钟头又三十二分,这才听到父亲来到花园里高声喊:“克里斯多弗……?克里斯多弗……?”

我转头看到一个沾着泥土的旧塑料袋,是以前用来装肥料的。于是我带着托比的笼子和我的食盒,奋力挤进小屋的墙角与围篱和搜集雨水的塑料桶之间,再用肥料袋把自己遮盖起来。这时我听到父亲往花园这一头走过来。我从口袋掏出我的瑞士行军刀,拔出锯刀拿在手上,以防万一他发现我们。我听到他打开小屋的门往内看,听到他说:“要命。”然后我听到他的脚步声绕到小屋另一边栽种植物的地方,我的心跳得飞快,那种胸腔内仿佛有个气球在膨胀的感觉又出现了。我以为他会搜寻小屋的背面,但我看不见,我躲起来了,不过他没发现我,因为我听到他又往花园另一头走过去。

我继续保持不动,看看手表,我保持了二十七分钟不动的姿势,之后我听到父亲发动货车引擎的声音,我知道那是他的货车,我听惯了它的声音,而且声音很近,我知道那不是邻居的汽车,因为吸毒那一家人开的是福斯露营车,住在四十号的汤先生开的是沃克斯豪尔的Cavalier轿车,住在三十四号的邻居开的是标致汽车,它们的声音都不相同。

听到他的车开走,我知道我安全了,可以出来了。

接下来我必须决定下一步,我不能再和父亲住在一起了,那样会很危险。

于是我做了决定。

我决定去敲席太太的门,我要和她住在一起,因为我认识她,她不是陌生人,而且我以前去过她家,那次我们街上这一排住家都在停电。相信这次她不会叫我走开了,我可以告诉她谁杀了威灵顿,这样她就会明白我是她的朋友,同时她也会明白为什么我不能再和父亲同住的原因。

我从食盒取出长条水果糖和粉红华富饼干,和最后一盒鲜橘汁放在口袋里,把食盒藏在肥料袋底下,然后我拿起托比的笼子和我的另一件外套,从小屋后面爬出来。我穿过花园,经过屋子侧面,拉开花园小门的门闩走出去。

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我穿过马路到对面席太太家,敲过门后等了一会,一面在内心琢磨待会儿她开门时我要说的话。

但她没有来开门。我继续敲。

我转身,看见有人从街上走过来,我很害怕,因为我认出那两个人正是住在我家隔壁的吸毒的邻居,于是我抓起托比的笼子,绕到席太太家后面,在垃圾桶边坐下来,这样他们便看不到我了。

我必须再想下一步要怎么办。

我把所有我能做的事都想过一遍,再来推断它们是否正确。

我断定我不能回家了。

我又断定我不能去和雪伦住在一起,因为学校放假以后她不能照顾我,她只是个老师,不是朋友,也不是我的家人。

我也断定我不能和泰利叔叔住在一起,因为他住在桑德兰,我不知道要如何去桑德兰。何况我也不喜欢泰利叔叔,因为他喜欢抽烟,又喜欢摸我的头发。

我更断定我不能和亚太太住在一起,虽然她养了狗,但她既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我的家人。而且我不能在她家过夜或使用她的厕所,因为她用过了,而且她是个陌生人。

然后我想到我可以去和母亲住在一起,因为她是我的家人,而且我知道她住在哪里,我记得她的地址是伦敦西北二区5NG查特路四百五十一号C座,惟一的问题是她住在伦敦,而我从未去过伦敦。我只去过多佛,从多佛转往法国。我还去过桑德兰拜访泰利叔叔,也去过曼彻斯特探视得癌症的露丝阿姨,不过我去拜访她时,她还没有得癌症。我也从未独自去过路口小店以外的任何地方,现在想到就要一个人去很远的地方,委实令人胆战心惊。

我又想到回家,或留在原地,或每天晚上躲在花园里一直到被父亲发现。这些念头令我更加恐惧,昨夜那种难过的感觉又再度袭上心头。

我明白无论我怎么做都不会有安全感。我在脑子里画出这样一个图表:

接着我想象逐一划掉所有的可能性,就像作数学测验题一样,逐一审查所有问题,然后决定要选哪些答案、不选哪些答案,把不选的答案划掉后,剩下的就是最后的答案,这时你就不能再做任何改变了。所以我现在的决定是这样:

换言之,我必须去伦敦和母亲同住。我可以坐火车去伦敦,因为我已经从玩具火车组学会一切有关火车的常识,如何看火车时刻表,如何在火车站买票,如何察看发车时间看列车准不准点,以及如何找到正确的月台上车等等。我要从史云登站上车,那里也是福尔摩斯与华生医生在《波士康比溪谷秘案》一书中,从派丁顿前往罗斯途中停下来用餐的车站。

这时从我坐着的地方越过小巷,我看见席太太屋子旁边有个圆形的老式锅盖倚墙立着,上面覆满铁锈,看上去很像星球的表面,铁锈的形状仿佛一个个国家和大陆、岛屿的地图。

我想到我这辈子大约是不可能成为航天员了,因为要当航天员就必须离家去那数十万哩以外的太空,现在我的家在大约一百哩外的伦敦,比起太空自然是缩短一千多倍以上。想到这里不禁令我伤心欲绝。以前我曾经有一次在操场边的草地上跌倒,被不知是谁打破一支瓶子留下的玻璃碎片划破膝盖。戴太太用消毒水替我消毒并清除沙子,伤口非常疼痛,我忍不住大声哭叫。但此刻的伤在我的脑子里,想到我永远不能成为航天员,不禁令我感到悲伤。

然后我又想到我要学习福尔摩斯,要做到随心所欲具备超然的见解,这样我就不会对我脑子里的伤痕耿耿于怀。

我又想到如果我要去伦敦,我会需要一些钱。我也需要一些食物,因为那是一段长途旅行,我不知道半路上可以在哪里买到食物。我还想到我去伦敦期间,必须找个人替我照顾托比,因为我无法带着它一起旅行。

于是我拟出一个计划,这让我感觉好过一些,因为我的脑子里有了先后顺序和图形,我只要按照计划依次进行就得了。

我站起来,看清楚街道上没有人影,这才来到隔壁的亚太太家敲门。

亚太太出来开门,她说:“克里斯多弗,你怎么啦?”

我说:“你能替我照顾托比吗?”

她说:“谁是托比?”

我说:“托比是我的宠物鼠。”

亚太太说:“喔……喔,是,我想起来了,你告诉过我。”

我举起托比的笼子,说:“这就是它。”

亚太太后退一步。

我说:“它吃专用的老鼠饲料,你可以在宠物店买到,但它也可以吃饼干和红萝卜和面包和鸡骨头,可是你不能喂它吃巧克力,因为巧克力含有咖啡因和可可碱,这些都含有甲羟基嘌呤,老鼠吃太多会在体内产生毒素。它的瓶子还需要每天换干净的饮水。它不怕生,因为它是动物。它喜欢离开笼子,不过如果你不想让它出来也没关系。”

亚太太说:“为什么你要找人来照顾它,克里斯多弗?”

我说:“我要去伦敦。”

她说:“你要去多久?”

我说:“直到我上大学。”

她说:“你不能把托比带去吗?”

我说:“伦敦很远,我不想带它上火车,我怕会把它弄丢。”

亚太太说:“对。”又说:“你和你父亲要搬家了吗?”

我说:“没有。”

她说:“那,为什么你要去伦敦?”

我说:“我要去和母亲住在一起。”

她说:“你不是告诉过我,你母亲死了吗?”

我说:“我本来以为她死了,其实她还活着,父亲欺骗我,他还说他杀了威灵顿。”

亚太太说:“啊,我的天。”

我说:“我要去和母亲住在一起,因为父亲杀了威灵顿又说谎,我不敢和他住在一个屋子里。”

亚太太说:“你母亲在这里吗?”

我说:“没有,母亲在伦敦。”

她说:“你要自己去伦敦吗?”

我说:“是的。”

她说:“克里斯多弗,你何不进来坐,我们聊一聊,一起想个最好的办法。”

我说:“不行,我不能进去。你能帮我照顾托比吗?”

她说:“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克里斯多弗。”

我没吭声。

她说:“你父亲现在在哪里,克里斯多弗?”

我说:“我不知道。”

她说:“那,也许我们应该打个电话试试看能不能联络到他,我相信他此刻一定在担心你,我也相信其中定有某些严重的误会。”

我一听立刻转头跑回家,我也没有先看左右就跑过街,一辆黄色的迷你车紧急煞车,车胎摩擦路面发出尖锐的声音。我跑到屋子后面,从花园的门进去,再反手将花园的门闩上。

我想打开厨房的门,但门锁着,我捡起地上的砖块,打破门窗,玻璃碎了一地,然后我从破裂的玻璃伸手进去把门打开。

我走进屋子,先把托比放在厨房桌上,然后我跑上楼,抓起我的书包,放了一些托比的饲料进去,又装一些我的数学课本和几件干净的裤子,以及一件背心和一件干净的衬衫。然后我下楼打开冰箱,抓了一罐纸盒装的橘子汁放进书包,和一瓶尚未开封的牛奶。我又从碗橱拿了两盒鲜橘汁和两罐烤豆子、一包奶油小蛋糕放进书包里,我可以用我的瑞士行军刀上的开罐器来打开罐子。

这时我在水槽边看到父亲的移动电话和他的皮夹与电话簿,我立即感觉我衣服底下的皮肤……就像《四签名》中,华生医生在诺伍得的巴托罗缪?修尔托家屋顶上看见安达曼岛民东迦的小脚印一样,冒出鸡皮疙瘩,因为我以为父亲回来了,现在就在屋子里。于是我头疼得更厉害了。但我在脑子里倒带,回忆先前的画面,知道他的车并没有停在屋外,所以他肯定是在匆忙离家时,忘了带走他的移动电话与皮夹与电话簿。于是我拿起他的皮夹,取出他的银行提款卡,这样我就可以去领钱了,因为提款卡都设定有密码,你要输入密码才能从银行的提款机领钱。父亲没有把他的密码写下放在安全的地方,但他曾经告诉过我,因为他说我不会忘记。他的密码是三五五八。我把提款卡放进我的口袋里。

我把托比从笼子里拿出来,放进我的外套口袋内,因为笼子很重,不方便一路拎到伦敦。然后我走出厨房,来到花园。

我穿过花园的门,确定都没有人在附近之后才开始往学校的方向走,那是我惟一知道的方向,等我到了学校,我可以问雪伦火车站在哪里。

如果我往学校方向走,按理说我会越来越恐惧才对,因为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但我害怕的事有二桩,一是怕远离我平常熟悉的地方,一是怕接近父亲居住的地方,两种恐惧的比重相当,所以我离家越远与离父亲越远的恐惧总量维持不变如下:

恐惧(总量)=恐惧(新地方)×恐惧(接近父亲)=维持不变

从我家坐巴士到学校要十九分钟,但我走路花了四十七分钟,所以当我抵达学校时,我已经非常疲惫,我很希望能在学校休息一会,吃点饼干和橘子汁后再去火车站。但我不能,因为当我走到学校时,我发现父亲的货车停在学校外面的停车场内,我知道那是他的货车,因为车身上漆着“爱德华?勃恩暖气保养与锅炉维修”几个字,还有交叉的扳手图样:见到货车的那一刹那,我又开始感到不舒服。但这次我知道我快要呕吐了,所以我没有吐在自己身上,而是吐在墙上和人行道上,而且吐出来的秽物不多,因为我没吃什么东西。往常我呕吐的时候,我都会蜷缩在地上呻吟,但我知道如果我蜷缩在地上呻吟,父亲出来一定会看到我,把我抓回家。因此我用力吸了几口气,像雪伦教我的那样,她说假如我在学校挨打了,我就这样做。我还数了五十下呼吸,并且全神贯注在数字上,一面念出它们的立次方,疼痛才减轻一点。

我把嘴巴内的呕吐物清干净,决定自己想办法去火车站。我可以问路人,找一位女士来问,因为学校教我们有关“危险的陌生人”时说过,假如有男性找上你、和你说话,而你感到害怕,这时你就应该大声呼叫,并且向女士求救,因为女士比较安全。

于是我取出我的瑞士行军刀,将锯刀弹出,一手紧握,藏在没有放托比的口袋里,以防坏人抓住我时,我便可以刺向他们。这时我看见马路对面有位女士推着婴儿车,车中有个小婴儿,旁边还有一个手上拿着一个玩具大象的小男孩,我决定向她问路。我先朝左右看了又看,免得被路过的汽车撞到,这才横过马路。

我对那位女士说:“哪里可以买到地图?”

她说:“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说:“哪里可以买到地图?”我可以感觉我握着刀子的手在颤抖,虽然我并没有在抖动那只手。

她说:“派屈克,把那个东西放下来,脏脏。哪里的地图?”

我说:“这里的地图。”

她说:“我不知道。”又说:“你要去哪里?”

我说:“我要去火车站。”

她笑起来说:“去火车站不需要地图。”

我说:“我需要,我不知道火车站在哪里。”

她说:“你从这里就看得到。”

我说:“我看不到,我还想知道哪里有提款机。”

她伸手指着,说:“那里,那栋建筑,屋顶上有‘Signal Point’招牌的那一栋,它的另一边就有英国铁路局的招牌,火车站就在那栋建筑的地下室。派屈克,我说过了,我已经对你说过几百遍了,不要捡地上的东西吃。”

我往前看,果然有一栋建筑物的屋顶上有招牌,但是距离很远,看不清招牌上的字。我说:“你是指那栋有一排一排窗户的长条建筑?”

她说:“正是。”

我说:“要怎样才能到那里?”

她说:“戈登班奈特,”然后又说:“跟着那辆巴士。”她指着刚刚开过的巴士。

我拔腿就跑,但巴士开得很快,而且我必须留意托比不让它从口袋内掉出来。但我还是跟在巴士后面跑了很长一段路,越过六条横街,直到它转弯失去踪影,再也看不见。

我停下脚步,因为我呼吸急促,两腿酸痛。我发现我站在一条有许多商店的街道上,我想起我曾经和母亲一起出来购物时来过这条街,街上有许多人在买东西,可是我不希望他们碰到我,所以我走在马路边上。我也不喜欢太多人靠近我,更不喜欢那些噪音,因为它们会在我的脑子里灌进太多信息,使我无法思考,仿佛我的脑子里充满大声嚣叫的声音。于是我用双手掩住耳朵,无声地呻吟。

这时我注意到那位女士指给我看的 记号,于是我跟着那个记号走。

不久,那个 记号消失了,我又忘了刚才来的方向,于是我开始恐慌,因为我迷路了。通常我会在脑子里画出一个地图,跟着地图走,然后我会在地图上画出一个小叉叉,标示我的位置。但现在我的脑子里有太多干扰的因素,造成我的迷惑,于是我走到一家蔬果店,那里有一箱箱的胡萝卜、洋葱、荷兰防风草和花椰菜,我在商店外绿白相间的遮雨棚下站定,开始拟订计划。

我知道火车站近在咫尺,假如你想寻找某个近在咫尺的东西,你可以以螺旋状的方式移动,以顺时针的方向在每一个转角的地方右转,直到你回到刚才走过的地方,这时你再改为左转,然后又在每一个转角的地方右转,依此类推如图所示(但这是假想图,并非史云登的地图):我就是以这个方法找到火车站。我专心一意遵循这个法则,一边走一边在脑子里画出一张城区地图,这样也比较容易忽略其它人和四周的噪音。

我终于走进火车站。

现在跟席太太住去跟妈妈住跟泰立叔叔住呆在花园里回家现在跟席太太住去跟妈妈住跟泰立叔叔住呆在花园里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