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十九章

第十八章

我对事情观察入微。

这是为什么我不喜欢新环境的原因。如果我在一个熟悉的地方,好比家里、或学校、或巴士、或商店、或街上,视线所及几乎都是以前看过的东西,我只要注意一些改变过的、或更动过的地方就行了。举例来说,有一个礼拜,学校教室内的“莎士比亚的世界”海报曾经掉下来过,你看得出来,因为它虽然被贴回去了,但是略微歪向右边,而且海报左下方的墙上也有三个小小的图钉印子。还有,第二天有人在我们那条街的四百三十七号路灯灯柱上涂鸦,那根路灯就站在三十五号的门外。

不过大部分人都很懒,他们从不仔细观察,他们只是“瞥”一眼,意思和擦身而过差不多,有点类似一颗撞球和另一颗撞球擦撞而过一样,他们脑子里的信息也很简单,譬如,假如他们身在郊外,那情况也许是:

一、我站在一片茂密的草原上。

二、草原上有几头乳牛。

三、阳光普照,天上有几丝微云。

四、草原上有星星点点的野花。

五、远处有一座村庄。

六、草原边上有座围篱,围篱上有一扇门。

然后他们就不再注意其它细节了,因为他们很可能会想些别的,例如“啊,这里真漂亮”,或者“我好像忘了关煤气炉”,或者“不知茱丽生了没?”{12}但假如是我站在郊外,我会注意到一切钜细靡遗的细节,例如,我记得一九九四年六月十五日星期三那天站在郊外的田野上,那天父亲、母亲和我一起开车到多佛搭乘渡轮去法国,车行路线是父亲所谓的“风景路线”,意思是走乡间小路,然后在一个公共花园停下来吃午餐。途中我要求停车尿尿,我走到田野中,那里有几头乳牛,事后我停下来欣赏风景,注意到以下几件事:

一、草原中有十九头乳牛,其中十五头是黑白相间,四头是白褐相间。

二、远处有一座村庄,清晰可见三十一栋房屋和一座教堂,教堂的塔楼是方形,不是尖的。

三、原野中有田垄,这表示中古时期这里是所谓的犁田,住在村子里的居民家家户户都有一块农田。

四、树篱间有一个旧的阿士达超市塑料袋,还有一个压扁的可口可乐罐,上面爬着一只蜗牛,另外还有一长条橘色的绳子。

五、田园的西北角地势最高,西南角地势最低(我有一个罗盘,因为我们是出去度假的,而且我希望到了法国以后知道史云登在哪个方向),田园就沿着这两个方位之间的连线略略向下折叠,因此,假如这片田园地势平坦,那么西北角和东南角就会显得略低。

六、我发现这里有三种不同种类的青草,和两种不同颜色的野花。

七、大多数乳牛都面向上坡的地方。

除此之外,我还注意到另外三十一个小细节,但雪伦说我不需要把它们全部写出来。换句话说,如果我到了一个全新的环境,我会感到非常疲倦,因为我观察入微,假如有人事后叫我说说那些乳牛长什么样,我会问他指的是哪一头,我还可以在家中把那头乳牛画出来,告诉他某一头乳牛身上的花纹是这样的。

我在第十三章的地方撒了个谎,我说“我不懂笑话”,其实我懂三个笑话,其中一个是有关乳牛的笑话。雪伦说我不用回头去改十三章那句话,因为它不算撒谎,我只要“澄清”一下就好了,没关系。

这个笑话是这样的。

有三个人同在一列火车上,一个是经济学家,一个是逻辑学家,另外一个是数学家。火车刚刚越过苏格兰边境(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去苏格兰),三人从车窗望出去,看见田园中有一头棕色的乳牛(乳牛站立的方向与火车平行)。

经济学家说:“看,苏格兰的乳牛是棕色的。”

逻辑学家说:“不,苏格兰有乳牛,其中至少有一头是棕色的。”

数学家说:“不,苏格兰至少有一头乳牛有一边是棕色的。”

这个笑话很有意思,因为经济学家不是真正的科学家,逻辑学家的思虑比较清晰,但数学家说得最好。

我每到一个新环境,因为看得很仔细,就会像一台计算机同时做太多事一样,导致中央处理器塞爆了,再没有其它空间想别的事。加上到了一个新环境,又有许多人在场,情势会变得更加困难,因为人不像乳牛或花草,他们会找你说话,做出令你始料未及的事,所以你必须随时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注意任何其它可能发生的事件。有时我在一个陌生环境,又有许多人在场的情况下,我会出现计算机当机的现象,迫使我不得不闭上眼睛、掩住耳朵呻吟,就好像同时按住“Ctrl+Alt+Del”三个键一样,把正在执行中的程序关掉,使计算机关机之后再重新激活,这样才能记得当时要做的事,以及我要去的地方。

这也是为什么我擅长下棋、数学与逻辑的原因,因为大多数人都是盲目的,他们看不清事实真相,他们的脑子里虽然有不少多余的空间,装的却是毫不相干而且毫无意义的东西,好比“我好像忘了关煤气炉”这种事。

181 {12}这是千真万确的,我问过雪伦,人们看到东西时都作何想法,她就这样回答我。

我的玩具火车组中有一间小房子,里面有两个房间,由一条通道隔开,其中一间是发售车票的售票处,另一间是等候火车的候车室,但史云登的火车站不是这样,它由一条地下通道和几段阶梯、一家商店、一家咖啡屋,和一间候车室组成,如这般:但这也不是非常精确的车站示意图,因为我太慌张了,没法子细细观察,这只是就我记忆所及约略画出的“概略图”。

那种感觉就像迎着强风站在危崖一样,令人头晕目眩、摇摇欲坠。大批人潮进出地下通道,回音嗡嗡,而且只有一个入口直接通往地下,通道内还有厕所的尿骚味和烟味,令人作呕。我紧贴着墙壁,手上紧紧抓住一块告示牌的边缘,以免跌倒而趴在地上。告示牌上写着“寻找停车场的旅客,请利用对面售票口右侧的电话寻求协助。”我好想回家,又不敢回家。我想拟订下一步计划,但眼前要看、要听的东西太多了。

于是我用双手掩住耳朵遮挡噪音,费力思索。我想到我必须留在车站搭火车,我还必须找个地方坐下,但车站门口附近无处可坐,我必须走下地下通道。所以我对自己说———在我的脑子里,没有大声说出口———“我要下地道,那里或许会有地方让我坐下来闭上眼睛想一想。”我集中精神看着地道尽头的一块牌子走下去,那块牌子写着“警告:闭路电视作业中”,那种感觉仿佛刚离开危崖又走在高空绳索上。

总算走到地道尽头,尽头处有阶梯。我走上阶梯,上面依然人潮拥挤,我忍不住呻吟。阶梯尽头有一家商店和一个房间,房间内有椅子,但里面也是人满为患,于是我从它面前走过去。我在这里又看见一些招牌,上面写着“大西部”、“各式冰啤酒与淡啤酒”、“小心地滑”、“捐出五十便士,救救早产儿”、“变装旅行”、“与众不同的清新”、“美味、浓郁、只要一点三英镑的豪华版热巧克力”、“0870 777 7676”、“柠檬树”,以及“禁止吸烟”和“各式美味茶”。旁边有几张小桌子和椅子,角落里有一张桌子是空的,我在它旁边的一张椅子坐下,闭上眼睛。我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托比爬进我的手掌心,我从袋子里掏出两粒饲料喂它,另一只手握着瑞士行军刀。我用呻吟来遮盖噪音,因为我的两只手都没得闲,无法掩住耳朵。但我的呻吟声不大,不致使其它人听到而过来找我说话。

如此我才能静下来想下一步,但我还是无法思考,因为我的脑子里装满其它杂念,所以我做数学游戏让自己的脑子清醒一点。

我所做的数学游戏叫“捍卫军棋”。这个游戏需要一副棋盘,下棋时可以往各个方向无限延伸,在中线下方是有色的小方格如下:

你可以移动一个有色方格,但必须以水平或垂直方向(但是不能斜角移动)跳过一个有色方格,停在一个空格以外的位置上。同时你每移出一个有色方格,就必须移动另一个有色方格回到你刚才跳出的位置,像这样:

你必须留意有色方格超越水平起跳线的距离。开始玩时要这样:然后变成这样:

其实我早就知道答案了,因为无论你如何移动有色方格,你都不能跳到离开水平起跳线四个空格以外的地方,但这是当你不愿想其它事时,一个可以让你动动脑的很好的数学题,你可以随自己的意把它做得越大越复杂。

结果我把它做成这样:

我抬头,发现一名警察站在我面前,对我说:“你家有人吗?”我不懂他的意思。

他又说:“你好吗,年轻人?”

我看着他,想了一下该如何正确的回答,然后我说:“不好。”

他说:“你看起来有点狼狈。”

他的手指上戴着一枚金戒指,上面刻有花体文,但我看不清字母。

他说:“咖啡吧的小姐说你在这里坐了两个半小时了,她想跟你说话,你却不理不睬。”

他又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克里斯多弗?勃恩。”

他说:“你住在哪里?”

我说:“蓝道夫街三十六号。”说完,我感觉好多了,因为我喜欢警察,而且这些都是容易回答的问题。我甚至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父亲杀了威灵顿,并问他要不要逮捕父亲。

他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说:“我需要坐下来,安静的想一想。”

他说:“好吧,咱们简单一点说,你在火车站做什么?”

我说:“我要去找母亲。”

他说:“母亲?”

我说:“是的,母亲。”

他说:“你坐几点的火车?”

我说:“我不知道,她住在伦敦,我不知道几点有车去伦敦。”

他说:“那么,你没有和你母亲住在一起?”

我说:“没有,但我现在要去。”

他在我旁边坐下,说:“原来如此,你母亲住在哪里?”

我说:“伦敦。”

他说:“是,但伦敦的哪里?”

我说:“伦敦西北二区5NG查特路四百五十一号C座。”

他说:“我的天,那是什么?”

我低头一看,说:“那是我的宠物鼠托比。”托比正从我的口袋探头出来看警察。

警察说:“宠物鼠?”

我说:“是的,宠物鼠,它很干净,而且它没有病原菌。”

警察说:“那就令人放心了。”

我说:“是的。”

他说:“你买票了吗?”

我说:“没有。”

他说:“你有钱买票吗?”

我说:“没有。”

他说:“那你要如何去伦敦?”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我口袋内有父亲的提款卡,而偷窃是违法的行为,但他是警察,我必须对他诚实,于是我说:“我有一张提款卡。”我从口袋掏出提款卡给他看,这是一句善意的谎言。

但警察说:“这是你的卡吗?”

我以为他要逮捕我了,我说:“不,是父亲的。”

他说:“父亲的?”

我说:“是的,父亲的。”

他说:“很好。”他慢吞吞的说着,一面用拇指和食指捏捏鼻头。

我说:“他告诉过我密码。”这又是另一句善意的谎言。

他说:“要不要我们俩一起走到提款机那边,嗄?”

我说:“你不可以碰我。”

他说:“我为什么要碰你?”

我说:“我不知道。”

他说:“我也不知道。”

我说:“我曾经因为打警察而被记警告,但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他,可是假如我再犯,我的麻烦就更大了。”

他看着我,说:“你是当真的,是吗?”

我说:“是的。”

他说:“你带路。”

我说:“去哪?”

他说:“回售票口。”他用大拇指指着方向。

于是我们又走回地下通道,但这次不那么恐怖了,因为有警察陪伴我。

我把提款卡放进提款机内,就像有时父亲和我一起购物时,他让我做的那样。提款机出现“输入密码”字样,我输入“3558”后按“确认”,机器发出声音说“请输入提款金额”,这时出现几个选择

我问警察:“去伦敦的车票一张多少钱?”

他说:“大概二十。”

我说:“英镑吗?”

他说:“我的天。”说着,笑了起来。但我没笑,我不喜欢人家笑我,即便他是警察也一样。他立刻止住笑,说:“是的,二十英镑。”

于是我按五十英镑,五张十英镑的纸钞从机器中吐出来,接着是一张收据。我把钞票、收据和提款卡收进口袋内。

警察说:“我想我不应该再继续和你聊天了。”

我说:“我要在哪里买火车票?”因为如果你迷路了,需要正确的方向,你可以去问警察。

他说:“你很聪明,不是吗?”

我说:“我要在哪里买火车票?”因为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他说:“在那里。”他指着车站大门另一头有个大玻璃窗的大房间,又说:“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说:“是的,我要去伦敦和我母亲住在一起。”

他说:“你母亲那里有电话吗?”

我说:“有。”

他说:“你能告诉我电话号码吗?”

我说:“可以,电话号码是○二○八 八八七 八九○七。”

他说:“万一你遇到麻烦,你要打电话给她,好吗?”

我说:“好。”我知道有钱就可以从电话亭打电话,现在我有钱了。

他说:“很好。”

我走进售票处,再回头去看,发现警察仍在看着我,这让我觉得有安全感。大房间内有个长长的桌子,桌子前面开了一扇窗,有个男人站在窗前,窗子后面坐着一个人,我对窗子后面的人说:“我要去伦敦。”

站在窗前的男人说:“对不起。”便转身背对着我,窗子后面的男人给他一小张纸让他签名,他签名后又把它从窗口下方推进去,窗后的男人便交给他一张车票。站在窗前的男人看着我,说:“看什么看?”便走开了。

那个人有着一头打结的头发,有些黑人也有那样的头发,但这个人是白人。打结的头发就是从来不洗头,头发变成一堆旧绳子一样脏兮兮的模样。他还穿了一条红长裤,上面有一些星星。我一只手紧握我的瑞士行军刀,以防他碰我。

这时没有人在窗前了,我便对窗子后面的人说:“我要去伦敦。”我和警察在一起时一点也不怕,但我回头去看,警察已经走了,我又开始害怕起来,于是我试着假装我在玩计算机游戏,那个游戏叫“开往伦敦的火车”,和“迷雾之岛”或“最后关头”,你必须解决许多问题才能走到下一步,而且我可以随时把它关掉。

坐在窗后的那个人说:“单程或来回?”

我说:“单程或来回是什么意思?”

他说:“你要买单程票,或是来回票?”

我说:“我到那边后要留在那里。”

他说:“多久?”

我说:“直到我上大学。”

他说:“那就单程。”又接着说:“十七英镑。”

我给他五十英镑,他还我三十英镑,对我说:“不要把钱弄丢了。”

然后他给我一张小小的黄橘色车票和三英镑的铜板,我把它们和我的瑞士刀放在一起。我虽然不喜欢车票上有一半黄颜色,但仍不得不把它收好,因为那是我的火车票。

他接着说:“请你让开柜台。”

我说:“往伦敦的火车是几点?”

他看看他的手表,说:“第一月台,五分钟后。”

我说:“第一月台在哪里?”

他指给我看,说:“穿过地下道再上楼,你就会看到标示。”

地下道就是地下通道,我看到他指的方向。我走出售票处,但这里完全不像计算机游戏了,因为我已经置身其中,四面八方触目所及的标示仿佛在我脑中大声叫嚣。有个人从我旁边经过时撞到我,我只好发出狗狺似的声音驱赶他们。

我假装地上画了一条巨大的红线,从我的脚底下一直穿过地下道。我开始沿着红线走,一面在口中念着:“左、右、左、右、左、右……”有时我在害怕或生气时,如果能找到一种规律的节奏,好比音乐或鼓声,对我会有帮助。这是雪伦教我的。

我走出地下道,看到一个指针写着“第一月台”,这个“”指着一扇玻璃门,所以我走到玻璃门内。这时又有一个拎着手提箱的人撞到我,我又发出狗狺的声音,旁边的人说:“走路看好。”但我假装他们是“开往伦敦的火车”里的恶魔守卫。月台上有一列火车,我看到一个男人手上拿着一份报纸和一袋高尔夫球杆,向列车的门靠近,然后他往旁边一个巨大的按钮一按,电动门便开了。我看了很喜欢。一会儿后门又在他身后关上。

我看看手表,打从我买票后,三分钟过去了,这表示火车即将在两分钟后出发。

于是我也靠近车门,按下按钮,门自动打开,我走进车厢。

我坐上开往伦敦的火车了。

第十九章

候车室咖啡屋商店地下通道通道售票处过去我在玩我的玩具火车组时,曾经制作了一张火车时刻表,因为我喜欢火车时刻表。而我喜欢时刻表的原因是,我喜欢知道每件事发生的确切时间。

以下是我和父亲住在一起时的每日作息时间表,那时我以为母亲死于突发性心脏病(这是星期一的时间表,也是约略的时间表)。

每个周末我都自订作息时间表,写在一张纸上,贴在墙上。写的多半是“喂托比”,或“作数学”,或“去商店买糖果”之类的事。这也是我不喜欢法国的原因之一,因为人们在度假的时候都不会订时间表,我必须请母亲和父亲每天早上预告当天的活动,我才不会那么难过。

时间和空间不一样,当你把某个东西放在某个地方时,好比一个量角器或一片饼干,你的脑子里就会出现一个地图,告诉自己你把它放在哪里,但就算没有地图,它们也还是在那里,因为这个地图只是这些实质存在的东西的一个代表,为的是方便你再度找到量角器或饼干。但时间表是时间的地图,少了时间表,时间就不能像楼梯口、像花园、像去学校的路径一样实质存在。因为时间只是不同的事物变换之间的关系,就像地球绕着太阳转,原子的振动,钟表滴答响,昼夜更替,以及醒来与睡觉。它就像西方,或北北东一样,当地球毁灭成为太阳的一部分时,它也不存在了,因为它只是北极和南极和其它地方之间的一种依存关系,好比摩加迪莎和桑德兰和堪培拉之间的关系一样。

同时它也不是一种固定的关系,像我们的房子与席太太的房子,或七与八百六十五之间的关系那样。它完全视你与某个特定点建立关系的快慢而定,假如你以光的速度乘坐宇宙飞船旅行,当你重返故里时,你可能发现你的家人早已谢世了,而你依然年轻,虽然你已进入未来,但你的钟表却告诉你你才离开几天或几个月而已。

而且,因为光速快于一切,这表示我们只知道宇宙间发生的一点吉光片羽,像这样:这个图显示一切事与一切地,未来在右侧,过去在左侧,斜线C是光速。我们无法知道灰色部分发生的事,即使其中有些事已经发生,但是当我们到了F点时,我们便可以知道在网点地区P与Q所发生的事。

这表示时间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不是一个实体,没有人能确切解开时间这个奥妙的谜团。因此,假如你迷失在时间中,那就像迷失在沙漠中一样,只不过你看不到这片沙漠,因为它不是一个实体。

这是我喜欢时间表的原因,因为它能确保你不至于迷失在时间里。

193 {13}我们在美劳课中作美术劳作,但在早上第一节课和下午第一节课与第二节课时,我们做了许多不同的事,譬如:阅读、考试、社交技巧、照顾动物、周末做什么、写作、数学、危险的陌生人、金钱、以及个人卫生等学习课程。

七点二十分:起床七点二十五分:刷牙洗脸七点三十分:喂托比食物和水七点四十分:吃早餐八点整:穿上校服八点五分:收拾书包八点十分:看书或看录像带八点三十二分:搭校车上学八点四十三分:校车经过水族馆八点五十一分:抵达学校九点整:学校集会九点十五分:早上第一节课十点三十分:下课十点五十分:上皮太太的美劳课{13}十二点三十分:吃午餐下午一点整:下午第一节课下午两点十五分:下午第二节课三点三十分:搭校车回家三点四十九分:在家门口下车三点五十分:喝果汁、吃点心三点五十五分:喂托比食物和水四点整:把托比从笼子里放出来四点十八分:把托比放进笼子里四点二十分:看电视或录像带五点整:读书六点整:喝茶六点三十分:看电视或录像带七点整:作数学练习题八点整:洗澡八点十五分:换睡衣八点二十分:玩计算机游戏九点整:看电视或录像带九点二十分:喝果汁、吃点心九点三十分:上床睡觉现在时间空间火车上坐满了人,我不喜欢,因为我不喜欢看到许多我不认识的人,我更讨厌和一大群我不认识的人呆在一个房间里。火车车厢就像一个房间,当它在移动时,你是不可能离开它的。它还让我想起有一天我坐母亲的车回家那件事。那天因为校车故障,母亲到学校来接我,皮太太便问母亲能不能也带杰克和波丽回家,因为他们的母亲不能来接他们。母亲答应了。但我上车后便开始尖叫,因为车上太挤了,何况杰克和波丽又不和我同班,而且杰克看到任何东西都要拿头去撞,又发出野兽般的声音。我想逃下车,但车子还在行驶,结果我摔出车外跌在路上,头上缝了好几针,他们还把我的头发剃掉,直到三个月以后才长回原来的模样。

所以这次我静静的站在车厢内不敢动弹。

这时我听到有人在叫:“克里斯多弗。”

我还以为是我认识的人,好比学校的老师或住在我们那条街上的人,但都不是。是刚才那个警察。他说:“正好赶上。”他气喘吁吁,两手撑着膝盖吐气。

我没作声。

他说:“我们找到你父亲了,他现在警察局。”

我以为他会说父亲是因为杀了威灵顿而被他们逮捕,但他没有,他说:“他正在找你。”

我说:“我知道。”

他说:“那你为什么要去伦敦?”

我说:“因为我要去和母亲住在一起。”

他说:“我想你父亲对这件事可能有点意见。”

我以为他要把我带回去交给父亲了,这是一件可怕的事,因为他是警察,警察应该是个好人才对。于是我转身想跑,但是被他抓住了。我尖叫起来,他立刻放手。

他说:“好吧,我们不要在这里闹得太过火。”又说:“我要带你回警察局,你和我和你父亲可以坐下来谈谈谁应该去哪里的问题。”

我说:“我要去和母亲住,住在伦敦。”

他说:“还不行,不行。”

我说:“你有逮捕父亲吗?”

他说:“逮捕他?为什么?”

我说:“他杀死一只狗,用莳花的铁叉,那只狗叫威灵顿。”

警察说:“真的吗?”

我说:“真的。”

他说:“那好,我们也可以谈谈这件事。”又接着说:“好了,小伙子,你今天冒的险够多了。”

他又伸手来碰我,我又尖叫起来,他说:“听我说,你这个小猴崽子,你是要听我的话,还是要逼我来……”

话没说完,火车动了一下,开始移动。

警察说:“干。”

他抬头望着车厢的天花板,双手遮着嘴巴像在向上天祷告一样,对着手掌心用力吹气,发出哨音般的声音,但火车依旧颤动,他只好停止,一手抓住从天花板垂挂下来的吊环。

然后他说:“不要动。”

他掏出他的对讲机,按下一个按钮,说:“罗伯……?是的,是奈杰尔,我被困在火车上了。对,还没……喂,迪卡公园大道有一站,你能不能找个人开车过去和我会合……好极了,跟他老子说一声我们找到他了,不过要等一会儿,好吗?好极了。”

他关掉他的对讲机,说:“我们来找个位子坐下吧。”他指着旁边两个面对面的长座位,说:“坐下吧,不要耍花样。”

坐在那两个位子上的乘客纷纷起身走开,因为他是警察。于是我们面对面坐下。

他说:“你真难搞,真是的。”

我在心里暗想,不知道这位警察会不会帮我找到伦敦西北二区5NG查特路四百五十一号C座。

我望着窗外,火车正行经一些工厂和堆满破旧车辆的废车场。一块泥地上蹲坐着四间活动房屋,还有两只狗,和一些晾在户外的衣服。

窗外的风景宛如一张地图,只不过它是立体的,又是实体大小的,因为它就是地图上所画的东西。由于眼前的东西太繁复,令我头痛,于是我闭上眼睛,但不久又睁开了,因为我有在飞的感觉,不过是贴近地面在飞。我喜欢飞行。一会儿后火车进入郊区,我看见田园、牛马、桥梁、一座农场,还有更多房屋和许多车辆行进的小路。这个景象让我想到这个世上有数百万哩长的铁轨,铁轨行经多少房屋与道路和河流与农田。它又让我想到这个世上有多少人口,人人都有房屋,有道路让他们行走,还有汽车、宠物、衣服,每个人都要吃午饭、上床睡觉,个个有他们的名字。想到这里,我的头又痛了。我再度闭上眼睛数数,并发出呻吟。

我再睁开眼睛时,警察正在看一份叫《太阳报》的报纸,报纸头版上有一则标题说“安德森三百万英镑应召女丑闻”,上面还有一张男人的照片,和一张只穿胸罩的女人照片。

我在脑子里心算数学习题,用以下的公式解析一元二次方程式:

然后我想上厕所,可是我在火车上,而且我不知道我们还要多久才能抵达伦敦。想到这里,我开始恐慌起来,一面用指节敲打玻璃窗帮助打发时间,也帮助我不要去想上厕所的事。我看看表,等了十七分钟,等到我非得上厕所时,已是十万火急,这也是为什么我喜欢呆在家里或学校的原因,而且我登上校车以前一定要上厕所,否则我会尿湿一点点在裤子上。

警察盯着我说:“噢,克里斯多弗,你……”,然后,他放下报纸说:“看在上帝的份上,去一下那脏乎乎的厕所,好吗?”

我说:“可我现在在火车上。

他说:“火车上肯定有厕所,这你知道。”

我问:“厕所在哪里?”

他指了指说:“穿过那些门,就在那儿。我会一直盯着你的,明白吗?”

我说:“不用。”因为我知道一直被人盯着意味着什么,但我在厕所里面的时候,他不可能盯着我。

他说:“去那脏乎乎的厕所吧。”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闭着眼睛,只留一条小缝,这样我就看不见火车上其它人。我朝门走去,当我穿过那张门,看见右边有一张虚掩的门上写着“厕所”,便走了进去。

厕所里的味道难闻极了,马桶上有一些便便,就像在学校里的厕所一样。

我也不想用车上的马桶,因为里面会有便便,那是我不认识的人的便便,而且是棕色的。可是我不得不去,我的尿太急了。于是我闭着眼睛撒,火车摇晃一下,撒了一些尿在马桶座上和地板上,但我用卫生纸把自己擦干净后也把马桶冲干净。接着我想洗手,但是水龙头有故障,我只好吐一口口水在双手上,再用卫生纸擦干净,然后把卫生纸丢进马桶内。

我走出厕所,发现厕所对面有两座架子,上面放着一些箱子和一个帆布背包,它让我想起家里的通风碗橱,我有时会爬进去躲在里面,觉得很有安全感。于是我爬上中间的架子,又拉来一个箱子当作门把身体挡住。里面很黑,不但没有别人,也听不见别人说话的声音,我觉得平静多了,这才安定下来。

我又作了一些一元二次方的方程式,如:

0=437X2=103X=11和0=79X2+43X+2089

我故意放一些很大的系数进去,好让它变得很难解。

火车速度开始慢下来,有人走过来站在架子旁敲厕所门,这个人便是那个警察,他唤着:“克里斯多弗……?克里斯多弗……?”他打开厕所门,说了一声“该死”。他距离我很近,我可以看到他挂在腰间的对讲机和警棍,我也可以闻到他的刮胡水味,但他没看到我,我也没作声,因为我不希望他把我交给父亲。

后来他便离开了,是跑着的。

火车停下来,我心想不知道是不是伦敦,但我还是不敢动,我不希望警察发现我。

一个穿着绣有毛线蜜蜂和花朵的外套的小姐过来,从我顶上的架子取下背包,见了我,说:“你要把我吓死哪。”

我没作声。

她又说:“月台上好像有人在找你。”

我还是不作声。

她说:“那是你的事。”说完就走开了。

紧接着又有三个人走过去,其中之一是个穿白色长衫的黑人,他将一个大包裹搁在我头上的架子上,但是没看到我。

火车又继续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