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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谷,当地时间晚上八点五十分。

此时,和亚洲所有的都市一样,仿佛集中了浩瀚海洋和古老陆地的所有能量,曼谷正在黑漆漆的大地上面熠熠闪亮。

从舷窗望向这个密布了众多庙宇的城市,现代化的世俗景象与古老宗教不分彼此地杂糅混合,予人以超现实的奇异之感。虽然频繁的军事政变经常会占据国际新闻的头条,但它给人的却是一种宁静祥和的印象。政体的更迭似乎只是池塘里的涟漪,风平浪静过后,这里的人们依旧充满了拥抱尘世的热情,依旧还有一个备受景仰的国王。这是一个天真烂漫而又异常虔诚的国度。

去年,为取得一些实地资料,他们曾一同造访过吴哥窟当地的文物管理部门。中村会走一条同样的路线。在进入柬埔寨之前,中村定会去一个地方短暂停留。一下飞机,宋汉城立即拨通了一个电话。

他们共同的学术上的朋友,曼谷朱拉隆功大学的沙地先生正等着他的来电,他们约好第二天一早在沙地那间十足东南亚格调的办公室里碰头。沙地在下午接到他的电话时非常诧异,中村这次来曼谷并未通知他,而上个月他到曼谷时两人还曾好好地聚了一次。当时可看不出什么异样来,孩子气的中村也许和大家开了一个玩笑。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宋汉城到了假日酒店,在客房里安顿下来后,先冲了个淋浴。水流冲去了旅行的疲惫,也让他的头脑清醒了些,他还在寻思中村的可能去向,和这个日本人的友谊似乎在他的人生里占据了一个特殊位置。

我们是相互叠加的两个影子。有一次两人喝酒把谈的时候,中村曾这么比喻过。

说对了。虽然有时候会发生学术上的争执,之后会有一个月不联系,可他们中总有一人会主动提出和解。这类似某种智力游戏,你得去翻找出所有可以驳倒对方的证据,时限就是一个月。他和这个鹿儿岛的奇人之间似乎有某种孪生子似的天然的亲密。

萦绕心中的这个比喻让宋汉城略感宽慰了些,冥冥中仿佛也给了他某种暗示。

急促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酒店的铃音虽然设置得非常柔和,可还是将宋汉城从半睡梦的状态里扯回到了现实世界。午夜十二点,隔音效果良好的落地玻璃窗外几乎没有任何噪声。

这么晚,谁会打电话过来?

“是宋先生么?”一个女声在电话里问道。奇怪的是,她说的不是英语,而是中文。而且,声调里透着急切不安。这是怎么回事?宋汉城下意识地判断这个电话可能与他此次的曼谷之行有关。

“您是?”

“我是高木直子,中村先生的助手。非常抱歉打扰了您。您应该已经得知了中村先生的事情吧?我想您到曼谷来也是正为此事吧。”停顿了一下,她继续说道,“本来可以等到明天您和沙地先生会面的时候,可是,我希望尽早与您见面,因为,有些事情也许和您单独谈会好一些。”

“您现在在哪里?”

宋汉城一边问,一边在记忆里搜索着:他从不知道中村有过助手,无论在东京,还是在海外的研讨会上。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也认识沙地?

“我在来您人住饭店的路上。我直接来您的房间,半小时后。”

宋汉城从懵懂中彻底醒了过来,他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子非常好奇:她是怎么知道他在曼谷的行踪的?为什么她能讲一口流利的中文?还有,她那里会有中村的线索么?当然,在询问这些以前,有必要确认一下她的身份。宋汉城寻思着在客房里接待一位不知底细的女客是否恰当。

但这会儿已顾不了这些了。

他急于知道那个叫高木直子的女子将告诉他的一切。


出人意料,宋汉城打开门时看到的是一个汗水涔涔的中年男子。此人四十岁上下,皮肤黝黑,瘦高个儿,头发弄成了无数个小卷儿,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故意做出来的奇异发型。他站在宋汉城面前,一脚已经踏进了门里,举止并不像寻常所见的那些谦恭多礼的日本人。

可一等他开口,听到的却是标准的东京口音:“是高木小姐让我来拜访您的,这么晚,打搅您了。”他上身略微一屈,草草行了个问候礼。

宋汉城一时来不及作出回应,只得条件反射似的颔首回礼。是该把他迎进房间,还是就站在门口?这位客人实在是太过怪异了,那副打扮倒像是普吉岛上一个下等酒吧里的侍应,地球村角落里一个畸零的混血儿。但此人却是那个同样神秘的高木小姐派来的一个信使。

走廊里走来一对夫妇,大约是夜归的酒店客人吧,疑惑地看着站在门口的这两个怪人。宋汉城这才想起该把客人迎进房间里,至少可以听一听高木小姐捎来的口信:“那么,请里边谈吧。”


酒店客房内,空调稳定无声地送出了凉风。面前这个怪人的脸上仍是湿漉漉的,仿佛浸透了雨水的海绵,让人觉得屋里的气氛更加凝重沉闷。

“可以抽烟么?”怪人嘴里征询着他的意见,一边却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了烟盒和打火机。那只金属壳的打火机有点特别,印有某个家徽图案:一个日式书法体的汉字“高”,周边饰有花纹围边。来人的底细虽然尚不清楚,这个徽章却引起了宋汉城的注意。

“鄙人是五十岚泷川,高木家族世袭的家臣,照现代的说法,您可以称我为高木家的助理。是我出现在您面前,而不是刚给您打来电话的高木小姐,您会觉得有点突兀吧。但是,发生了一些变故,小姐她不能前来,因此她委托我来拜访您。我这身打扮,像是涩谷街头的小混混吧。不过,别被我的外表欺骗,我要告诉您关于中村先生的一些事情。在我向您转告之前,请您先确认一下我的身份……”

宋汉城微微蹙眉,示意客人继续往下说。

“中村夫人马上会给您来电话,因此,您可以在电话里核实一下。”怪人说完,就啪嗒啪嗒地抽起烟来,气氛真是古怪之极。

呼吸着浑浊的、烟雾缭绕的空气,等待一个不知何时响起的电话,宋汉城的心绪愈发焦虑不安了。时间仿佛停滞了。是打开客房的电视,还是开瓶酒,与这位怪人一起喝上几口,来打发掉这难挨的时间?

宋汉城站起身,从酒柜那里拿来了酒杯和那瓶澳大利亚产葡萄酒。

怪人呵呵笑着,目光中露出释怀的笑意:“现在是十二点四十分,十分钟后,夫人会来电话。”

酒杯杯沿碰触时发出的清脆声响让宋汉城没了睡意。他忽然觉得此人好像对他很熟知,对他突然飞至曼谷的初衷似乎也非常了然。……高木……他努力回忆这个名字,突然,记忆闪回到了去年访日期间与中村一起参加过的一个酒会。那是在中村故乡鹿儿岛举行的一个研讨会,适逢中村的新作出版,中村给他介绍的来宾中似乎有高木这个姓氏的人士。可现在,除了这模糊的印象,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两个人都不发一言,一时找不到什么话题。窗外,贯穿商业区的主干道上车灯逶迤闪烁着,霓虹灯巨型招牌在夜色中变幻着各种形态与颜色。

宋汉城的胸口似乎被什么东西紧压着。酒意微醺的体内,血液正在加速流动。

漫长的等待。

电话在十二点五十分准时响起。不等宋汉城起身,五十岚已从座位上跳将起来,冒失地抢在他前面接听了电话。

“夫人,您好,我是五十岚。正在宋先生的房间。正是如此,高木小姐也在曼谷。那么,我让宋先生来接听……”

他干咳了一声,将电话交给了宋汉城。

电话那头正是中村夫人,她喉头哽咽着,告知了中村的最新情况。声音中充满了深切的哀痛,仿佛是从深渊底部传上来似的。

“刚刚从曼谷使馆得知,有架飞机在泰柬边境失踪了,坠毁地点正在确认。据说名单上有中村的名字。”夫人告诉宋汉城,泰国方面已经派出了搜救队,但由于不能确定是不是坠毁在泰国境内,因此正联系柬埔寨方面共同展开搜寻。还得继续等待一段时间,直到搜救队最终发现飞机残骸。

在东南亚的热带雨林里,一架七人座的小型飞机自暹粒起飞后失去了踪影。

“五十岚先生不是外人,他认识中村,也是高木小姐父亲的助手,高木家和中村家是多年的故交,在得到进一步消息后,他会陪同您前往坠落地点。”

夫人强忍住悲伤,一再道谢后就挂了电话。

宋汉城的内心仍在抗拒这个坠机的消息,他放下电话,怔怔地站了一会儿。

与中村缔结的友谊,是他到现在仍坚信中村还活着的惟一力量与根据。此刻,学者的理性思考机制发挥了作用,他发现有太多的事实需要去核查。神秘邮件与坠机事故之间存有什么联系呢?他对整个事件仍然有一种不确定感:邮件照片上古老庙宇的神秘符咒那么令人生疑。他一刻也待不住了。可这会儿,在半夜凌晨时分,他又可以去哪里?

我又是和谁在一起?我要和这个怪人一起去泰柬边境?

五十岚很快又接到了一个电话,他匆匆下楼去了。


半小时后,宋汉城退了房,拖着行李箱走出了酒店旋转门,一辆陆地巡洋舰停在了他的面前。五十岚从驾驶座这边摇下车窗探出头,示意他赶快上车。

“我们这就动身,如何?”

黑色车身快速穿梭在繁华的Gaysom大街上,一会儿就上了高速路,方向却不是曼谷国际机场。刚下过一场阵雨,湿漉漉的路面反射着斑驳五彩的光影。头顶,天空中正堆积着暗红色的雨云。这个时节,亚洲大陆的北部已开始刮起凛冽的寒风,这个位于热带海滨的都市却依然燥热湿润。

因为踏上了寻访中村的路程,宋汉城不得不推迟明天和沙地的会面。得给沙地去一个电话,告诉他自己的去向。时间已很晚了。

拨通了电话,“嘟嘟”的等待音持续许久后,才听到沙地从睡梦中惊醒后的声音。

“是我,很抱歉这么晚把你叫醒了。我正要去泰柬边境,和中村的朋友。”他寻思,这么定义五十岚可未必准确,但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我从中村夫人那里再次得到了中村的消息,他的飞机有可能坠毁在泰柬边境,我现在要立即赶去柬埔寨。因此,我们的会面要推迟到我回曼谷后。”

沙地的反应似乎很平静:“夫人是从哪个消息渠道获知的?”

“中村夫人从日本驻曼谷使馆那里得到了这个消息,真希望是个错误的情报。有关中村,我这里还有其他事情要与你讨论,得等我从柬埔寨回来后。”

“多久回来?”

“一到两天吧。我一回来就会去找你。你那里有中村的其他消息么?”

“没有。但是,昨天下午有几个日本人来找过我。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有些蹊跷。”

“谁?”

“他们递上的名片写着亚洲研究学会,一个日本的学术赞助机构。本来也没什么,但现在细想想,我发现这次来访与中村的失踪未免有些巧合……”

“为什么这么说?”

“他们详细询问了我和中村的学术合作,并且承诺为我的课题提供为期三年的研究赞助。”沙地已毫无睡意,他对宋汉城说,“非常突然,是不是?本来等你明天过来,我还打算和你小小炫耀一番呢。现在看来,事情好像都凑在一块儿发生了。”

亚洲研究学会这个非官方的学术社团看来有着雄厚的财力背景。沙地研究的丛林佛教教理获得关注也不奇怪。

“我先祝贺你了。虽然发生了中村的事情,让这个好消息听上去没那么让人兴奋了。”

“是啊。不管怎样,等你到曼谷再说。”

“那你继续好梦吧。”

“我睡不着了,我要起床工作会儿,也许可以从那封邮件里找到点什么。”宋汉城也有同样的看法,眼下的意外变故似乎与邮件存在着某种关联。不然,如何解释这么多巧合呢?到现在为止,中村夫人、沙地和他本人都收到了那封神秘邮件,他们都是中村最信任的人。


在他出神的这会儿,汽车已驶进了一条僻静的车道,两边高大的棕榈树投下了道道斑驳的影子。在车道尽头,出现了一幢灯火通明的法式殖民风格的大宅。

这是什么地方,为何来到此处?

刚想开口问,五十岚已转过头来通报他了,目光透出了卖弄似的狡黠:“亚洲研究学会曼谷事务所,我们叫它‘大象使馆’,意外吧。去柬埔寨之前,我们需要在这里停留,等待预订的直升机飞到。”

又一次听到了这个学术机构的名字,它几乎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就找到了中村最亲密的两个学术伙伴,效率高得惊人。还要坐直升机,天哪,那是患有恐高症的宋汉城最不希望乘坐的交通工具了。他被一连串的意外弄得有些发懵,嘴角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

“不用担心,驾驶者是航空自卫队的退役士官,飞机是日本制造,Made in Japan意味着您不会一头钻进菜地里。我们已经申请到了飞行许可。”

听着五十岚半开玩笑的介绍,宋汉城顿觉目前事态的发展已大大超出了预想。从现在开始,那不可预知的未来突然加速旋转了起来。他不知不觉已卷入其中,却无法判断出下一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