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一目了然的答案 5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早上九点十分

十米外,一张独脚小圆桌周围挤了五个大学生,他们尖锐的爆笑声使马克分了心。几个男生似乎正在桌上传阅照片,想必是最近参加大学生狂欢派对的照片,也是那种他们几乎要偷偷摸摸地,半是光荣、半是羞愧地珍藏一辈子的照片。马克约略认得他们,他们全是校内一个经常举办校外联谊活动的学生会的成员。筹募会费、提供考古题和课堂讲义复印件,以赞助派对和联谊活动。

马克抬起头。

如果马丁尼挂钟准确的话,现在才九点十一分。

茉莲根本也没再盯着他,正在柜台那头,和一名从头到脚打扮一身黑的女孩聊天,女孩穿着又黑又垂的裙子,露出一截精心搭配的丁字裤,活像学生版《阿达一族》里的妈妈。

马克叹了口气,只好认命地继续阅读。

爵轻信的札记

是喽……恐怖峰之谜便是从这一刻登场。你现在应该多少想起来了吧?然而一切似乎正按照正常流程进行着。年轻消防队员所发现的那名小孤儿,被送到贝尔福-蒙贝利亚医院的小儿科,由一整支医疗团队密切监控着。

我后来巨细靡遗地重建了整个事件的始末,但在此就不拿我录了好几个小时的目击者访谈来疲劳轰炸你了。我想,一篇概括的重点整理应该就足以说明。

柯雷昂是从早晨六点的广播新闻快报,同时得知了空难和奇迹生还婴儿这两个消息的。柯雷昂向来习惯天亮时起床。他以一通电话,推掉了当天一整天原本爆满到几乎一分钟都不剩的行程,下一秒立刻搭私人飞机赶往蒙贝利亚。当年五十五岁的柯雷昂,是法国产业界最活跃的一百名企业家之一。他是工程师出身,借着在世界各地装设管线而赚了大钱。柯雷昂的企业承包的对象,都是数一数二的石油和天然气跨国大厂。柯家之所以如此成功,倒不是因为在输油管或输气管方面研发出了什么创新技术,而是地球上最危险或最棘手的地方,不论是深海里、高山上或地震带上,他们都有办法架设管线。柯氏企业真正起飞,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当时他们发明了一种革命性的新科技,即使在永久冻土——即几乎全年结冻的地层——也能牢固地装设输油管……于是就在冷战时期,他们开始外销这种管线,不但销到西伯利亚,也销往阿拉斯加……

在贝尔福-蒙贝利亚医院白色的回廊里,柯雷昂喜怒丝毫不形于言表,令被媒体穷追不舍的院方人员印象极为深刻。

“请随我们来。”一位女护士匆忙地说。

“她在哪里?”

“在育婴室。请放心,她很好……”

“是谁在照顾她?”

护士有些讶异,迟疑了一会儿,支支吾吾回答:

“是……是莫伦兹医生。昨晚是他值班……”

柯雷昂眼神中流露出质疑之意,他一个字都不必讲,护士便自动补充:

“柯先生,您运气很好,他是我们医院的王牌之一。他还在,您若有问题统统可以问他……”

柯雷昂嘴角微微上扬,可能代表满意,也可能是存疑。他毫不犹疑地以坚定步伐继续前进。院方特别把他即将经过的廊道都先清空。

昨晚,这位企业家在恐怖峰的空难中,失去了他的独子和儿媳妇。是这位擅长布局的企业总裁,在两年前要求儿子去掌管柯氏企业的土耳其分公司。年轻的柯亚历,是父亲跨国企业的内定接班人,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交棒的过程必须慢慢来。柯亚历在土耳其表现得可圈可点,他除了拥有扎实的理工学历背景,还充分利用了自己巴黎政治大学的文凭。他必须调和土耳其执政当局的不同派别,周旋在军方派和民主派之间……最终目标攸关整个柯氏企业的未来,接下来的数十年都系于这纸关键性的合约:柯亚历带着妻小离乡背井远赴土耳其,为的是能亲自交涉巴库—第比里斯—杰伊汉这条输油管,它是世上第二长的输油管,长度近两千公里,从里海一路通至地中海,其中一千多公里横跨土耳其境内,终点在地中海东南岸、紧邻叙利亚边境的土耳其小港杰伊汉,杰伊汉也是柯亚历一家人的据点。这是放长线钓大鱼——两年来,案子一直停滞不前。柯亚历与妻子美珞,和他们的女儿薇娜,一年之中大多时间都待在土耳其。薇娜当年六岁,其中两年是在土耳其度过的。美珞自从怀孕就不曾再回过法国:她身子虚弱,导致怀孕过程十分艰辛,医生不建议她长途跋涉,搭飞机更是根本不准……分娩过程倒是非常顺利,地点在伊斯坦布尔巴克阔区一家最大的私立妇产医院,小薇娜也得以抱一抱心爱的妹妹丽萝……远在法国的柯雷昂和他太太玛蒂,收到一张漂亮的报喜卡片,和一张有点模糊的小孙女照片。反正不用急,预计一家人一九八〇年圣诞节就能团圆了。按照每年惯例,薇娜于圣诞长假一开始便先行飞回法国,比她父母早一星期。家中的其他成员,亚历、美珞和小丽萝,预计再过几天,十二月二十三日晚间,搭乘从伊斯坦布尔飞往巴黎的班机与他们会合……坐落在马恩河畔古福蕾区、占地辽阔的柯家豪宅,已笼罩在浓浓节庆气氛中。薇娜这个淘气又人见人爱的六岁褐发小丫头,不论在土耳其或在法国都像个小将军,为了迎接妹妹,她指挥了家中上上下下的用人,从大门口到丽萝的房间,包括樱桃木的大阶梯在内,一路挂满了白色和粉红色的毛线球。

说到薇娜呀……

请容我搁置正在蒙贝利亚医院廊道里昂首阔步的柯雷昂,容我暂且离题一下,先好好介绍介绍薇娜。这很重要,你听了就知道。

所以,来说说薇娜。

我想,若说有谁打从一开始就没喜欢过我,她算是其中一个……这么说还算是客气的了。奇怪的是,我对她也是一样。尽管我一再试图说服自己,说她的疯狂举止并不能怪她,说若不是这场悲剧,她想必会成为一个优秀又有魅力的女人,会成为一个出身良好且嫁入好夫家的大家闺秀……但是,这些年下来,这个丫头越来越变态,总是令我浑身不自在……她和她祖母恰恰相反,她从来就不信任我;她大概感觉到我老是当她是怪物。对,真的是怪物!这些年下来,那个人见人爱的六岁小女孩确实成了个怪物。一个丑陋、尖酸且捉摸不定的神经病……但,算了,不提了。现在依然不是谈这个部分的时候……倒霉一点的话,这本札记有可能落入那个疯婆子的手中,谁知道她读了这些字句会有什么反应!

还是回来谈谈把她逼疯的事情吧,谈谈那个奇迹,或严格来说,是那个看似奇迹的幻影。

在贝尔福-蒙贝利亚医院里,柯雷昂一直保持某种疏离感,这次终于没人再把这认为是冷漠,而是勇敢镇定。他表现得很淡定,即使是他首度见到孙女,隔着玻璃听不到她的哭声时也一样。

“这就是她。”护士小姐说,“就是你面前的这个床位。”

“谢谢。”

他的音调清晰、平静且镇定。护士向后退了三步。她听说丽萝是柯雷昂如今仅存的骨肉……

此时此刻,这位杰出企业家的信念应该崩溃了吧。至少也该动摇了……当然,柯雷昂并不像妻子玛蒂,是个那么虔诚的天主教徒。他之所以信教只是因为受洗了,也为了社交方便,以便让科学的理智别在他丈人家族里,和在古福蕾地区影响力庞大的天主教善良风俗圈子里,惹来太多的非议。但在这种时刻,即使是最理性的人,应该也很难不去想死后的世界吧。很难不一方面对一位夺走你独子的残酷上帝感到愤怒,一方面又对一位基于愧疚,或许基于补偿心态,而答应救你孙女一命的小气上帝心存感激和原谅。就只救她而已……

丽萝在她的玻璃箱里无声哭泣着。

“这是奇迹。”声音从他背后传来,是莫伦兹医生,他穿着一身白袍,有着牧师般的笑容。

多年后,当我和他见面,听他叙述这一切时,他的笑容依然没变。

“她的状况出奇地好,没有任何后遗症。只是为了安全起见才把她留院观察,她其实已经完全恢复。要我说的话,这真的是奇迹呀……”

还是谢谢那上面的你了,柯雷昂应该还是这么想过。

就在这时候,一位护士来找莫伦兹医生,说有一通找他的电话。对,很急。很急而且很奇怪。莫伦兹医生留下柯雷昂独自站在他小孙女的玻璃箱前。

医生心想,让柯雷昂独处,柯雷昂就有机会能好好哭一哭了。莫伦兹医生和大家一样,喜欢看到悲剧的结局是圆满的,或至少希望结尾能比开头圆满。他从护士手中接过电话筒时,心中仍是感动的。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仿佛是从天涯海角传过来的,语气既严肃又焦急。

“医生,您好,我是飞机上小婴儿的祖父。您知道的,就是夜里汝拉山上的那场空难。是总机帮我转来您这里……她还好吗?”

“好……很好,请放心,一切都非常好。我想她甚至再过几天就能出院了。况且,她的爷爷已经赶来了。需不需要请他来接电话……”

电话那头一片沉默。这一刻起,莫伦兹医生马上感到有哪里不对劲。

“医生……抱歉,您可能弄错了……我就是婴儿的爷爷。而且我的孙女并没有外公,我的儿媳妇是孤儿……”

莫伦兹医生的手指感到一阵焦躁的刺搔感。他沸腾的脑袋里急速想象着各种可能性。一场恶作剧?记者为了打探消息所使出的伎俩?他必须进一步厘清。

“请问您指的是昨天夜里从伊斯坦布尔飞往巴黎的班机的事故,对吧?奇迹生还的小女婴?小丽萝?”

“不,医生……”

医生从对方语气中,感觉到对方如释重负地大大松了一口气。

“不,医生,”那个声音放心地说,“您误会了。生还的小婴儿不叫丽萝……她叫米莉。”

莫伦兹医生的额头直冒汗珠,他从来不曾这样,即使在手术台上也不曾如此。

“先生,很抱歉,可是不可能呀。孩子的祖父已经赶来医院了,柯先生现在人就在这里。他去看她了,也确认是她了,确认她就是丽萝……”

接下来是一段使电话线双方都很尴尬的沉默。

“您……您住的地方离蒙贝利亚远吗?”莫伦兹医生试着问。

“迪耶普……上诺曼底的迪耶普。”

“哦……那么……那么我想最好的办法……请问贵姓?”

莫伦兹医生笨拙地拖延时间。

“姓韦,韦皮耶……”

“那好,韦先生,我想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打电话去蒙贝利亚派出所。他们应该正在确认乘客的身份。我只知道这样了……他们应该有更多信息可以提供给您。他们可以回答您所有的问题……”

当下,莫伦兹医生感到愧疚,自己竟然像个踢皮球的公务员,把一个沮丧的可怜人踢去对面的窗口。他感觉得出来,在电话线的另一头,在迪耶普那里,一旦挂上电话后,对方一定会崩溃,仿佛他的小孙女又死了一次。但莫伦兹很快就放宽心。说到底,这也不是他的错。这整件事情太扯了。这个家伙一定是弄错了。

他们挂掉电话。

莫伦兹医生开始犹豫着是否该把这通奇怪电话的事告诉柯雷昂。

韦皮耶缓慢放下电话筒。他的妻子妮可忧虑地站在他身旁:

“结果呢,米莉还好吗?他们怎么说?”

她丈夫无比温柔地望着她,他向来都是这么温柔。他语调轻柔,仿佛是他的错似的:

“他们说生还的小婴儿叫丽萝,不叫米莉……”

有很长一段时间,韦妮可和韦皮耶一句话也没说。人生并未特别眷顾他们。把两个歹命人放在一起,有时能得到正面的结果,就像负负得正那样。他们携手并肩,曾一同熬过捉襟见肘的日子、意外事件、疾病和生活的柴米油盐,且从不怨天尤人。永远都是这样,不懂得哭闹就讨不到糖吃……由于韦家人从来不曾对人生表达过什么不满,人生便也毫不客气地让厄运一而再,再而三地降临。二十多年来,韦皮耶和韦妮可把身体搞坏了,皮耶是背坏了,而妮可则是肺,他们开着一辆特别改装过的橘色和红色的雪铁龙H款厢型车,四处贩卖薯条、热狗和其他油炸食物,足迹遍及迪耶普的海岸和北部的所有海边,就看有什么活动、什么节庆,或看天气如何……天气呀,很少是晴朗的。他们挤出时间生了两个孩子,反将人生一军,人生则夺走了其中一个。他们的长子尼谷,在一个下雨的夜晚,在离家不远的克里意苏美市骑电动脚踏车不幸身亡。

厄运对他们穷追猛打,然而破天荒头一遭,就在距离现在刚好两个月前,他们赢得了某样东西:博德鲁姆甘贝特的十五日旅游行程。

博德鲁姆甘贝特?博德鲁姆甘贝特在哪里呀?

在土耳其。是个伸入地中海的半岛,半岛沿岸林立着四星级饭店度假村,是个可以把折叠躺椅放在清可见底海水里的人间天堂。一切费用均已包含在内。那饭店简直像皇宫!这是他们偶然赢得的,是家乐福周年庆举办抽奖时,他们随手把一张抽奖券投入透明抽奖箱而得来的。被抽中的是他们儿子帕斯的那张抽奖券。只有一个问题:必须在一九八〇年年底以前出发才行。可是这样真的有困难……帕斯和他的妻子黛芬,两个月前才刚迎接了可爱女儿小米莉的到来。照顾上,他们的长子马克已经两岁了,倒不是问题,爸妈出去旅行时,他可以暂住祖父母家。可是小米莉就比较麻烦了,黛芬仍在喂母乳,再说她一点都不想丢下女儿,自己出远门十五天……机票限本人使用,不可转让……如果不想错失机会,就只能带着小女儿一起去。

结果他们去了。他们从来没坐过飞机。黛芬的梦想都藏在那双爱笑的眼睛里,她觉得世界就像个等着人去啃的大苹果。在她的小天地里,她一直以为那是自己无缘一尝的禁果。

他们以为,既然好运终于微笑了,就该欣喜迎接它才是。但他们其实应该要慎防才对,永远都要慎防微笑。帕斯、黛芬和米莉预定于十二月二十三日降落巴黎戴高乐机场,在巴黎逗留一天,逛一逛圣诞橱窗。这又是黛芬的梦想之一。黛芬是孤儿,很讨人喜欢,韦家上上下下都很疼爱她。黛芬也以相同的温暖回报他们。其实,就算没有这趟土耳其之旅,她也已经很幸福了。她最幸福美满的童话故事,就是她心头的两个宝,马克和米莉,还有宠爱他们的爸爸和爷爷奶奶。

韦皮耶和韦妮可,是于早上七点收听法国联播网电台的新闻快报时,一同得知了不幸消息。

他们每天早上都会收听广播。

他们面对面,各自坐在拥挤厨房里小餐桌的两侧。许久,两个几乎还没开始饮用的陶碗——皮耶的碗里装了咖啡,妮可的碗里则装着茶——就这么一动也不动,毫无半点波纹,仿佛结冰了似的,被这一秒愣愣凝固在这里。在柏磊区——这个宛如小岛般坐落在迪耶普港都中心的旧渔村区的伯修尔街上的这栋渔民小屋里,这一秒仿佛瞬间夺走了所有生命。

“为什么是丽萝?”韦妮可忽然大吼。

街上所有房子是互相比邻的。这条巷子里有十来户人家,家家外观一模一样。在这里,谁家发生什么事,大家都听得一清二楚。妮可的呐喊穿透了所有邻居家的墙壁。

“那小婴儿,她为什么会叫丽萝?啊?谁告诉他们的?难不成是那孩子自己说的?是她自己把自己的姓名告诉消防队的吗?!既然飞机上有个三个月大的小婴儿,一个蓝色眼睛的小女孩……那就是我们家的米莉呀!她还活着。谁敢有意见?他们怎敢有意见?他们啰里啰唆,因为她是唯一的生还者,他们想要把她从我们这里抢走,因为只有她活了下来……”

妮可眼眶满是泪水。尽管天气很冷,但一些邻居纷纷从家里出来关切。她崩溃在丈夫怀里。

“不,皮耶,答应我……不,皮耶,不可以让他们抢走我们的孙女,她好不容易才从飞机逃出来,不可以再被他们抢走。你一定要答应我。”

在紧邻着客厅的小房间里,年仅两岁的小马克被祖母的呐喊给惊醒,开始放声大哭。然而以他的年纪,明明还无法理解这些事,他后来甚至对这个不幸的早晨一点记忆也没有。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早上九点二十五分

马克从爵爷的札记本上抬起头来。他激动落泪。

是的,他当然对那个不幸的早晨一点记忆也没有。直到读了这篇记录……

像这样重新认识自己儿时悲剧的每一个细节,有一种怪异、不真实的感觉。

列宁酒吧里,他四周的躁动令他头晕目眩。学生会的那五个家伙离开了,离开时依然打打闹闹,酒吧的玻璃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马克的手捧着脸,不着痕迹地拭去眼角的泪珠。他缓缓深呼吸,一面思索着。毕竟,他几乎已经知道这个故事——他的故事的所有内容了。

几乎了……

马丁尼挂钟显示着九点二十五分。

但他其实还在故事的开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