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一目了然的答案 6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早上九点十七分

柯薇娜用她的毛瑟L100款手枪敲了敲玻璃箱。里面的蜻蜓几乎动也没动。只有最大的那一只——即身躯有着红色光泽且翅膀很大的那一只——试图飞起来,才飞起几厘米又掉回饲养箱底部,卡在十来只已经死亡的其他蜻蜓残骸之间。柯薇娜想都没想过要把饲养箱的通风系统再接回去,或把盖子打开好让还活着的蜻蜓能逃出来。她宁可看着它们这样受尽折磨。毕竟,这个乱葬岗也不是她造成的。

她用手枪的枪口再度敲了敲饲养箱,敲得更用力了。只要一晃动饲养箱,这些蜻蜓就在缺氧的空气中,吃力地挥动沉重的翅膀,它们的困兽之斗令她看得着迷。

薇娜就这样待了好几分钟。这些蜻蜓呀,都去死吧!她才不管呢。她不是为了它们而来的。她是为了她自己唯一仅有的蜻蜓——丽萝而来。薇娜在屋内走动。客厅的镜子映出了她的身影,令她吃了一惊。她忍不住端详自己的映象,心中蹿起一股恶心反感的感觉。她讨厌从准准的正中央,把她又直又长的头发分成左右两半的这条白色头皮;她讨厌自己身上的天蓝色蕾丝高领毛衣;她讨厌自己扁平的胸部、干瘦的手臂,和仅仅四十公斤的身体。

走在街上,路人总以为她是十五岁少女……至少从背影看起来是如此。转到正面一看——她对他们眼神中的讶异早已习以为常——他们愕然发现眼前的竟是个老女孩:一个二十四岁、一身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打扮的老女孩。

她才不管。

十八年来一直对她说着相同的话的所有那些人,她觉得他们烦死了:包括十几位陆续放弃的知名心理医生、小儿精神科医生、营养师、有水平没水平的专家……还有她的祖母。他们那套陈腔滥调,她听得都会背了。拒绝成长……拒绝增重。拒绝老化。拒绝放下。拒绝忘记丽萝。

丽萝。

放下,忘掉她……

那样根本是在说,杀了她……

她转过身来,走向壁炉。她不得不从那个尸体上跨过去。她打死也不要放开右手里握着的毛瑟手枪。这种事谁也说不准,就算这个姓爵的王八蛋不可能再站起来也一样。他心脏中了一颗子弹,头部倒卧在壁炉里。

她用左手抓起拨火棒,不太灵活地拨弄灰烬。

什么也没有!

这个混账爵轻信什么也没留下!

薇娜越来越焦躁地舞动那根铁棒,不时敲到爵轻信的脸,掀起一阵黑色尘烟。总该有个蛛丝马迹、一页没烧完的纸张,或一丁点的线索吧……

她不得不面对现实。她拨弄的只是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焦黑纸屑罢了。

一盒盒的数据匣在地板上一字排开。数据匣侧面以红色麦克笔标记着日期:一九八〇、一九八一、一九八二至一九八三、一九八四至一九八五、一九八六至一九八九、一九九〇至一九九五、一九九六……

全都是空的,完完全全的空空如也。

就像某些时候那样,一股无法压抑的无声愤怒,在薇娜心中咆哮着。所以,这个该死的爵轻信真的把他们当白痴耍了!她祖父母十八年来支付薪水给他,年复一年地核销他出差时的每一笔花费,难道就为了这个?

为了一把灰烬!

薇娜任由拨火棒掉落在地上,在木质地板留下一道黑色印痕。这个浑蛋是用他们家的钱才买下了这栋房子的,这栋位于凯伊丘精华地段的豪宅……是用他们家的钱买的!结果到最后,怎样?居然把证据统统烧光,嘴巴也闭上。而且是永远闭上了!

她握手枪握得更用力了。

柯薇娜对爵轻信的同情,并不比对死在饲养箱里的蜻蜓来得多。

应该还更少。

这个浑蛋最后中枪死在自己家里,鼻子、眼睛和嘴巴埋在自己谎言的火堆里,只是罪有应得而已。他想赌一把,想脚踏两条船,结果输了。她可不会为了他这下场掉眼泪。说到底,唯一会令她遗憾的,是从今以后他再也不能说话了……但她不会放弃,现在这样就更不会了。她绝不会抛下妹妹。她会像一直以来那样,永远为她挺身而出。她的丽萝呀,她的蜻蜓。她必须继续寻找,必须查出真相。

好比说那个札记本,也就是爵轻信这些年来天天做笔记的那个札记本。据她的了解,是一个淡绿色封面的本子。到底被他藏去哪里了呢?他把它交给谁了?

薇娜走到厨房里,环顾四周。一切似乎干净又整洁。一根钉子上挂着一条蓝色抹布。反正,每个角落她都搜过了,什么也没发现。不论是厨房或其他房间,全都井然有序。这个姓爵的果然是个龟毛的家伙。

这套屋子是个死胡同,她必须好好想想。

薇娜回想起姓爵的二十九日晚上打来给祖母的那通电话。他声称有了新发现。终于!经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在丽萝成年前几分钟。甚至还更好,是在午夜的几分钟前。他提到一份旧报纸《东部共和报》,说他十八年后只因重新翻开了这份报纸,居然有了新发现!

最好是啦!

那个王八蛋,一定在瞎掰!

她祖母如果还愿意听爵轻信鬼扯,很可能会再上当一次。但她可不会……《东部共和报》。整整十八年后?刚好半夜十二点的时候?哪儿有这么巧的事……

太扯了。

他只是想拖延时间啦。他的合约正是到丽萝年满十八岁的当天为止,之后就不能再花钱如流水了,他是随便搪塞个说法,好在最后再揩一点油而已。她祖母老糊涂了,别人说什么都照单全收,她太相信这个姓爵的,这么多年来,他已经吃定她了。薇娜凝视着办公桌上的铜质头衔牌。爵轻信,私家侦探。

怎会有人取这么呆的名字!

对,他自以为吃定他们了,吃定她的祖父和祖母了。

可是她才不会像他们一样!

她是自由的,她脑袋清楚得很。她看穿了他的双面人把戏。姓爵的向来比较喜欢那些姓韦的。他是他们那一国的!一直以来,爵轻信都不信任她,仿佛她是个怪物。他总是防着她。

防不胜防呀!

薇娜朝办公桌看了最后一眼,悻悻地离开客厅,走进屋内的小玄关。她锐利的眼神,望着收在一个大花瓶里的几把伞,和挂在挂衣钩上的几件长外套。这里也一样,毫无异状。

她忍不住在门口窗台边停了下来,望着上方那几张用磁铁吸附的照片。有一张欧纳金和他那个肥胖如牛的土耳其老婆的结婚照,欧纳金是爵轻信的得力助手;当然,还有一张韦妮可的照片,她穿着那件丑死人的卖薯条爆乳装。每天早上,姓爵的披上外套、拎着小雨伞出门前,大概总忍不住对着那个姓韦的女人的奶子色迷迷地流一番口水吧。

薇娜漫不经心浏览着玄关里的其他照片。都是些山区风景照,八成是汝拉山区吧。恐怖峰、蒙贝利亚。

她仍记得。在那边的医院,她认出那个小婴儿是她妹妹。当年她六岁,是唯一尚在人世的证人。

丽萝还活着。有人抢走了她的妹妹。

拒绝放下那些什么的鬼话,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她永远、永远也不会抛下她不管。

薇娜逼自己打起精神,她必须采取行动。她回到客厅,再度跨过爵轻信的尸体,最后一次扫视了壁炉、饲养箱、办公桌……她刚才是打破了外头有蜀葵花遮住的卧室窗户,偷闯进来的。现在屋内到处都是她留下的指纹;警方迟早会在邻居的通报下赶来。她必须谨慎为上,不是为了她自己,她才不在乎自己,是为了丽萝。她必须保持自由之身,她得把自己在这屋内所留下的痕迹一概抹掉才行。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发现某个之前忽略的细节。搞不好能意外发现那个该死的绿色札记本!

混账爵轻信在札记里到底写了些什么?他真的在丽萝十八岁当天,从札记里发现了什么,发现了真相吗?

什么真相?

他是胡扯的吗?

她有必要冒这个险吗?

她一定得找到札记本……

不管怎么反复推敲,都觉得他应该已经把它交给了韦家人……然后才朝自己心脏开一枪。这挺像是他会做的事。像是某种生日礼物一样。搞不好,这札记本呀,现在正在那个变态韦马克手中,搞不好他还正在读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