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一目了然的答案 7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早上九点二十八分

韦马克凝视着马丁尼挂钟。

他正前方最靠近的那张桌子,坐了一名头发剪成很短男生头的深褐发女大学生,她正用汪洋般的大眼睛凝望着马克,一般男人必定毫不犹豫跳入这片海洋。

马克无动于衷地别过头去。

结果想必更激起了这位美女的兴致。这个若有所思的金发男生,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那双透着泪光的眼睛,竟对她视若无睹,仿佛她是隐形人。能够对她的美貌不为所动的男人,应该少之又少。所以,会吸引她的,总是一些心有所属的男人,或无法探入的空壳。

马克反复思索着爵爷对他父母帕斯和黛芬的描述。他对父母的记忆只剩下一些老照片了。他举手呼唤茉莲。她以为他想提前跟她索讨礼物,想少等个几分钟,她一脸不以为然地望向挂钟。

“茉莲,给我个可颂面包好吗?我今天早上都还没吃……我不习惯跟丽莉约这么早!”

茉莲放心了,露出大大的笑容。

过了几秒钟,她用盘子把面包端来。列宁酒吧里变得闹哄哄的。有着深邃眼眸的美女大学生依然对马克锲而不舍,殷殷渴望他回她一个眼神。

白费力气。

马克撕下半个可颂,一口吃掉。

九点三十三分。

他再度沉入爵爷的笔记里。

爵轻信的札记

我想,你一定也同意,对于韦家人和柯家人来说,人生实在是个不可理喻的神经病……它先告诉他们,一架空中巴士摔了,没有生还者,瞬间夺走他们未来所仰赖的两代骨肉,儿子和孙女……然后,过了一个小时,它又喜滋滋向他们宣布,奇迹出现了:最小、最脆弱的孩子躲过了一劫。使人简直要感到快乐,简直想要感谢老天,简直要忘掉失去至亲的痛苦……可是,人生把刀子抽出来,只是为了第二次能插得更深。万一这个奇迹生还的小生命、这个你骨肉的骨肉、这个你最宝贝的宝贝,其实不是你的呢?

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这天,一大清早,蒙贝利亚警察局里便忙得不可开交,由局长瓦特列亲自坐镇。瓦特列是个老练又有干劲的警察,一脸的棕色大胡子率性没刮,但和他身上的皮夹克倒是颇为相称。土耳其航空公司早上七点就把旅客名单传真进来了。偏偏就有这么巧的事,伊斯坦布尔阿塔图尔克国际机场的那些柜台服务人员一定啧啧称奇吧,那架班机上,居然有两个小婴儿,两个几乎在同一天来到世界的法国小女生。

柯丽萝,一九八〇年九月二十七日出生

韦米莉,一九八〇年九月三十日出生

也未免太巧了吧,你一定这么想。我后来查过数据,飞机上出现小婴儿,根本不是什么罕见稀奇的事。这种事反而很常见,尤其是旅游旺季的远程航班。如今经济已趋全球化,一家人总有某些场合需要聚在一起,譬如聚在圣诞树前、围着庆生蛋糕、参加婚宴、出席葬礼或其他活动……平常不太会去注意,但如今我清楚地知道,飞机上到处都是小婴儿呀!

瓦特列后来告诉我,起先,他的下属们感到挺有趣的……两个小婴儿……怎么知道生还的是哪一个呢?其实,警方应该觉得这案子很快就能终结。要叫一个小婴儿说话并不难:眼睛、肤色、血型、消化道残余物、衣着、个人物品、亲人……这么多的线索,大概有些还用不上呢……

只不过动作得快。有一大群记者紧追在警方背后跑,这个案子对媒体而言堪称天上掉下来的礼物……你想嘛,小孤儿只有一个,却有两家人抢着要!再说,这毕竟关系到一个小女孩的未来,总不能都过了好几个月,还让她待在贝尔福-蒙贝利亚医院的育婴室吧,必须即刻展开调查,厘清真相,做出决定,把她交还给她的家人。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才下午两点,柯雷昂招来的一支巴黎律师团队已抵达蒙贝利亚,全都是用天价请来的,他们负责每一步都紧跟着瓦特列的那些调查警察,并确认每一项细节……

就法律层面而言,这案子很棘手。然而,司法部短短几个小时就做出了裁示:由蒙贝利亚分局负责侦办调查,但最终将由一位儿童法官,在聆听各方说法和证词后做出判决。整个过程当然不对外公开。判决最晚以一九八一年四月底为限,以免影响该名孩童的身心健康,其间她将先由贝尔福-蒙贝利亚医院的育婴室照护。一如众人预料的,司法部随即任命勒尚陆法官审理此案,勒尚陆是巴黎高等初审法院这个领域最知名的法官之一,著有十余部著作,论述父母不详之孩童、身份调查、领养……可说是不二人选。

隔天,十二月二十四日,勒法官到了傍晚才好不容易凑齐这个临时组成的工作团队,一想到部分的圣诞夜将不得不在这个案子中度过,成员个个显得意兴阑珊。成员包括蒙贝利亚分局局长瓦特列、从昨天起便一直监管着小女婴状况的莫伦兹医生,还有圣西蒙,他是驻土耳其的法国大使馆警察,通过电话和他们联络。

后来,我统统听过他们谈这场很超现实的会议,会议地点是巴黎叙弗朗大道上一间很大的会议室,窗外有着毫无遮挡的辽阔景观:冬季白色天空下装满了灯饰的埃菲尔铁塔……这年圣诞夜注定没有彩带也没有礼物了。他们自己的小孩在家里圣诞树旁等待的同时,他们必须在这里,精准且专业地评估一个三个月大小女孩的未来。

勒尚陆法官觉得自己很倒霉,他和柯氏夫妇算是略有认识。他曾在巴黎的一两次晚会上遇到过他们,这类晚会总是动辄上百人,各自赶往奥斯曼大道上不同的大楼会厅。让我想想,如果我是他,在他脑袋里,一定有个小声音一直悄悄跟他说:但愿这小女孩是柯家的孙女,不然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二分之一的概率……不是正面就是反面。

可是初步看来,这铜板并不想落在对的那一面。

多年后,我见到勒法官时,他和事发当年依然是一个模样:严格、精准、一丝不苟、淡紫色的围巾配上深红色的领带。真不晓得绷在这么紧的西装里,他到底怎么有办法获得受创孩童的信任,和搜集孩子们的证词。勒法官每次开会都有录像记录下来。他把影带统统交给我,面对柯家,他不能说“不”字。这样我就能还原当时了:你既能听到声音,也能看到画面。至于要下什么定论,全凭你自己。

“我尽量简单扼要。”勒尚陆法官劈头就说,“我们都赶时间,不是吗?我先从有关柯丽萝的资料开始。她将近三个月前出生于伊斯坦布尔。只有她父母真正见过她,但柯亚历和柯美珞,把有关她的一切,统统带上了那架从伊斯坦布尔飞往巴黎的空中巴士。她的玩具、衣服、照片、药物、健康记录簿等,一切都随着飞机付之一炬了。圣西蒙,在土耳其那边,你挖到过别的证词吗?”

放在桌上的电话扩音器,传来这位驻大使馆警察充满浓浓鼻音的声音:

“不算有……除了曾隔着厚重蚊帐瞥过丽萝的几名土耳其用人之外,唯一亲眼见过丽萝的,仍旧只有她六岁大的姐姐薇娜而已……所以……”

勒尚陆已经开始觉得事态不妙。遇到这种时候,事情逐渐有点失控时,他总会站起来,拉一拉围巾的末端,好让顺着外套垂下来的两端能是一样的长度。也算是他的一种怪癖吧。当然,关于布料摩擦这种事的最神秘之处在于,该死的紫色围巾永远在滑来滑去,要么右边多滑一点,要么左边多滑一些,就算勒法官本人并不觉得自己有丝毫移动过脖子也一样。瓦特列警官看到勒法官与围巾纠缠,忍不住偷笑,连胡子都快遮不住笑意。他接着说:

“我和柯家的祖父母长谈过。其实,主要是和柯雷昂谈啦。他们对孙女的认识,只凭电话中的少许模糊描述而已。他们也有一张丽萝的照片,是她出生时连同报喜卡片一起邮寄来的……”

“照片上有什么特征吗?”

瓦特列警官眉头一皱:

“几乎没有。她母亲正在喂母乳给女儿。丽萝背对着镜头……隐约可以看到脖子和一侧耳朵,就这样而已了……”

勒法官焦躁地把围巾往右侧拉扯……看来,柯家人出师不利呀。

在此请容我透露一下,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柯雷昂找来一些非常权威的专家,信誓旦旦表示奇迹生还小女婴的耳朵,和丽萝出生照片上的一模一样。我后来自己也仔细看过照片和分析的文章:不论像或不像,还真得昧着良心才有办法把话说得那么死。勒法官还没沦落到那种地步,他继续剖析小女婴的家谱。

“丽萝的外祖父母呢?”他问。

蒙贝利亚分局局长瓦特列,惆怅地望了望如巨大圣诞树般闪闪发亮的埃菲尔铁塔,然后一面翻看自己的笔记,一面说:

“丽萝的母亲美珞,来自加拿大魁北克的贝氏家族,在家中排行第四。贝家一共有七名子女,且已有十一名孙子。美珞在多伦多的一场分子化学研讨会上认识亚历时,便已与娘家相当疏离。贝家人似乎是支持柯家的,支持得很低调。”

“好,这方面再想办法深入一点好了。”勒尚陆法官说,“来谈谈韦米莉。显然,她留下的证据比较多……”

“算是啦,”瓦特列忍不住叹气,“但她的健康记录簿、行李箱、奶瓶、围兜,也都随飞机一起化为乌有了。我简单说一下。从她出生到两个月大这期间,她的祖父母一共见过孙女五次,其中两次是在刚出生的那周,在迪耶普的诊所,一次是搭飞机的当天,帕斯和黛芬把马克送来给他们照顾。但当时米莉睡得很熟。”

瓦特列局长转向莫伦兹医生,莫伦兹医生首度开口了:

“他们来贝尔福-蒙贝利亚医院见到小婴儿时,我也在场。韦家夫妇立刻就认出是他们的孙女……”

“那是当然了。”勒法官插话说,“那是当然了,他们当然不会说不是……”

勒尚陆无奈地叹了口气,手指把围巾向左侧扯了一下。瓦特列警官提高了音调:

“总不能叫四个编了号码的小婴儿排排站,再要祖父母隔着单向玻璃指认吧!”

“你们搞不好就该这样。”勒法官并未微笑,严肃地说,“就能节省一些时间……”

瓦特列耸耸肩,继续说:

“重点是,韦家祖父母手上没有任何照片。据他们说,黛芬替女儿做了一本小相簿,内有十二张照片,她总是随身携带。合理的假设是,它也在大火中烧光了。”

“那底片呢?”勒法官问。

“为了找那些该死的底片,迪耶普警方搜索过韦帕斯的家,从地板到天花板都翻遍了。目前什么也没找到。黛芬大概也随时带在自己身上吧,或许就收在相机套里……”

或许……

后来,那些该死的底片呀,我自己也找过。你想嘛,要是能弄到一张孩子的照片该有多好!不必卖关子,至少在这件事上就免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根本从来没找到过!除了假设照片随飞机一起消失了,或假设韦家人私自动了手脚之外,我一直觉得柯雷昂也大可趁警方想到之前,先一步闯入韦帕斯和韦黛芬的家,销毁所有不利于柯家的证据。这种事,他是做得出来的。这样你大概就知道存在着多少种可能性了。

勒尚陆法官感觉自己的颈背在冒汗,围巾宛如肩膀上的一条蛇,老是滑来滑去。这个案子简直在整人嘛。

“好啦。”他说,“我们已经几乎兜一圈了。韦米莉其余的家人呢……也是没头绪吗?”

“或许可以这么说吧。”瓦特列局长答,“母亲黛芬是孤儿,父母不详,从小在奥德基金会鲁昂分会的孤儿院长大。她还不满十六岁时,在某家露天咖啡馆对韦帕斯一见钟情。简单来说,小米莉——如果生还的是她——在这世上的亲人,只剩下祖父母韦皮耶和韦妮可,及哥哥马克了。”

勒法官的目光迷失在大玻璃窗外的远方,在使埃菲尔铁塔宛如一个星座的众多灯光上方,寻找着一个方向,寻找着一颗可以在这个平安夜放心依循的指引之星。

我照这样下去还可以讲很久,讲时间是如何空转虚耗掉的,讲他们之间是如何提证和辩驳的。除了会议影片外,接下来几个星期之中,勒法官手上累积了近三千页调查报告,我都仔细读过了,我个人的调查记录就更甭提了。别担心,我之后会再谈这个部分,至少会再谈谈我认为重要的一些细节。但我想你应该也不难明白调查人员所遭遇的困难和窘境了吧。不容易下定论啊,是不是?

该让铜板落在哪一面呢?到头来,我还是不知道。

所有这些线索,统统留给你了。换你来大显身手吧……

但我已经可以听到你不服气地问了……

那科学鉴定呢?衣服呢?验血呢?眼珠的颜色呢?所有其他的那些呢?

我就快说到了。

你不会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