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美拉是狮子头、母山羊身体、龙尾巴的古希腊怪兽，据说住在火山时常喷发的利西亚地区（小亚细亚西南部）的山岳地带。这座寸草不生的火山顶上住着狮子，植物茂盛的山腹地草原上住着母山羊。人们普遍认为，从古代作家笔下记述的火山动物志来看，奇美拉不就是大山本身么？

换言之，可以想象有这样一只怪兽：头部是山顶的狮子，身体是山腹的母山羊，尾巴是火山口喷火的龙。荷马在《伊利亚斯》第六卷里描写道：“嘴里吐着熊熊燃烧的可怕火焰。”普鲁塔克则说：“大山反射了太阳的光芒。”或许这座火山就是一座因热度和毒气而草木尽灭的秃山吧。

另外，普林尼在《博物志》第二卷一百一十章中说道：“在法瑟里斯（利西亚地区的城市）有座燃烧的奇美拉山，山上之火昼夜不熄。通过尼多斯的克特西亚斯的报告可知，用水浇火会烧得更旺，盖上土或泥火会熄灭。”奇美拉在这里完全成为山的名字。普林尼文中提到用水浇不灭熊熊燃烧的火焰，这可能是因为土里含有石油吧。

然而很难解释火山和奇美拉的因果关系：到底是火山形象产生了奇美拉怪兽，还是怪兽形象后来被用在火山上。博尔赫斯等人的意见是：怪兽“开始让人们觉得厌烦”，所以才有了火山之类“荒唐的推测”吧。也就是怪兽先行论。大概如此吧。

接下来说一说怪兽的出身吧。由赫西俄德的《神谱》可知，奇美拉是提丰和厄喀德那的孩子，是怪物家族的一员。除了奇美拉之外，厄喀德那同提丰之间的孩子还有：地狱的看门狗刻耳柏洛斯、勒尔那湖的水蛇海德拉等。厄喀德那还和欧特鲁斯生下了斯芬克斯，可以说是可怕的怪物之母。

赫西俄德又说道：奇美拉生有三个头，一个是狮子，一个是母山羊，另一个是龙或蛇。这与前面荷马提到的狮子头、母山羊身体、龙尾巴的样子非常不同。佛罗伦萨国立考古博物馆里藏有在阿雷佐发现的、公元前5世纪后半期的青铜雕刻，这是著名的埃特鲁斯坎文化的杰作。这个奇美拉就像赫西俄德描述的那样：头部是狮子，尾巴前端是蛇头，背部中间高耸着母山羊头。

在神话传说中，年轻勇士贝勒洛方受国王之命，杀死了侵扰利西亚地区的奇美拉。他乘着双翼天马珀伽索斯，从空中将长枪刺入奇美拉口中。长枪的前端是铅块，铅块在奇美拉嘴里因火焰热度而熔化，从而终结了怪兽的生命。贝勒洛方对战奇美拉的情景，成为后世很多绘画和雕刻的主题。

不过要解释这个神话并不容易。罗伯特·格雷夫斯在《白色女神》里，从中读取到“白色女神”圣地赫利孔山被阿卡亚人夺取的寓意。然而这真的说得通么？似乎还有人把这视为入教仪式的象征。

奇美拉的词义进化过程也是模糊不清的：奇美拉在希腊语里原意是母山羊，该意转化为混合怪兽，后来又随时代推移，变成幻影、幻想等意思。总之只好这样考虑了：因为奇美拉是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怪兽，所以该词成为了无用的空想的同义词。如果确如博尔赫斯所言，龙这种空想动物是具有普遍性和必然性的怪兽，那么奇美拉就如同日本的鵺一样，不过是一时兴起组合而成的“虚无的、偶然的怪兽”。

然而在中世纪，奇美拉即使不是恶魔，也是肉欲的象征、卖淫的象征，是不可忽视的存在。读者们可以看看法国大教堂的柱头雕刻等。12世纪雷恩主教马伯德，在一篇文章里极尽所能地咒骂道德败坏的女人，他把女人叫作奇美拉。

“奇美拉啊，人们给了你三个非常恰当的身体。前面是狮子，后边是龙，中间是炙热燃烧的火焰。这是掩盖娼妇本性的幻象。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她为了诱骗猎物，一边高雅地装扮自己一边伸出狮子大口。她通过外表的高雅诱骗牺牲者，一旦到手就用爱欲之火吞食他们。”

中世纪的神职者把女人视为奇美拉。有趣的是，经历过哥白尼革命的17世纪中叶出现了一位哲学家，这一次他把全人类视为奇美拉。这位哲学家的名字叫作帕斯卡。让我从《思想录》里援引下面的文章吧。

“人类说到底就是各种奇美拉吧。这是多么奇妙、怪异、混沌、充满矛盾又惊异的事情。人类既是所有事务的审判者，又是地里愚笨的虫子；既是被托付真理的人，又是不可靠与谬误的聚集地；既是宇宙的荣光又是宇宙的败类。”

弥尔顿在《失乐园》里把奇美拉连同戈耳工、海德拉一起赶到地狱里，然而19世纪的每位作家和诗人基本上都对奇美拉手下留情。波德莱尔写道“每个人都背负着奇美拉”；奈瓦尔编纂了《奇美拉诗集》；福楼拜在《圣·安东尼的诱惑》里描绘了跟斯芬克斯对话的母奇美拉；于斯曼又在《逆天》里照搬了福楼拜的对话。与古典形象不同，画家古斯塔夫·多雷画了一只长着翅膀在山上飞翔、长相俊美的男性奇美拉，把它作为但丁《地狱篇》里的插画。在现代作家中，法国的皮埃尔·加斯卡尔和德国的鲁道夫·卡斯纳分别写过“奇美拉”的散文。

此外，读者们可能知道吧？现实的动物界和植物界里也有叫作奇美拉的东西，而非空想的怪兽。

博物学家林奈给银鲛命名的拉丁语学名是Chimaera Phantasma，银鲛的身体特征如同名字那样奇怪。银鲛是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鱼类，是最早下降到深海海底的脊椎动物之一。银鲛中的雄性，除了有部分腹鳍变形而成的交尾器外，还有四个肉状突起，就像四脚兽的脚一样。尾鳍前端是细长的丝状，和爬虫类的尾巴有几分相似。因此林奈给它起一个希腊神话里的怪兽名字也是可以理解的。

与此相对，植物的奇美拉（Chimera，嵌合体）虽然也用拉丁语Chimera来称呼，然而指的是一种植物体内基因型不同的组织相邻的现象。有一个经典例子：1826年法国园艺家亚当用金雀花类做嫁接杂交，即用紫金雀花的外部组织包裹金链花的内部组织的周缘嵌合体，命名为Cytisus Adami（亚当金雀花）。

我总觉得奇美拉也象征了偏离的、随心所欲的大自然，因此用奇美拉结束幻想博物志最后一章再合适不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