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Cut Off (乖离)

“——呃,那就决定由艾利欧老兄来当议长啦!大家没意见吧?”

“我”(=巴比)以不符年龄的威严声音宣言道,让人觉得他更适合担任主持人。

“你要问意见,俺有一堆!”“贾桂琳”(=蓝迪)一面将一头金灰色长发宛若风扇叶片似地回旋,一面摇头。“叫俺听这个小日本指挥,俺宁愿不参加会议。”

“你又在无理取闹了。”“我”(=巴比)叹了口气。“这是大家表决出来的,少数服从多数,才叫民主啊!”

“什么民主啊?去吃屎吧!很不巧,上次总统选举,俺是投给共和党的。”他的反驳有些牛头不对马嘴。“真是的,无聊得要死,不喝点酒哪待得下去?这里连啤酒都没有啊?”

“住手!”“亚兰”(=贾桂琳)一脸忧郁地托着脸颊。“要是让我纤弱的身体摄取酒精,你会后侮的。”

“干嘛?你是摩门教徒啊?”

“贾桂琳”(=蓝迪)满不在乎地走向“管理大楼”——这是那座四面玻璃、让我联想到水族馆的建筑物名称——角落的简易厨房。坐在交谊厅桌边的我们,感觉到冰箱被打开了。

“哦!瞧瞧这是什么!麦格,还有穆斯黑德!他们选的啤酒不错嘛!那些政府派来的人还挺不赖的。呵呵,连香槟都准备好了。”

“我先告诉你,那是明天平安夜用的。”或许是明白无论如何抵抗也无法让自己的身体逃过饮酒的命运,带着赌气表情的“亚兰”(=贾桂琳)甚至不看厨房一眼。“没了就不能庆祝了,你今晚别喝。”

“哼!咱们还过什么狗屁圣诞节!”

“喂,老爹!”“我”(=巴比)心浮气躁地敲了敲桌子。“不要光顾着自己享用,有点服务精神,替大家拿过来啊!”

“十六岁的毛头小子讲什么鬼话?”

“喂,你忘啦?我现在的身体是三十三岁!”

“哇哈哈哈!”虽然认同这番道理,但“贾桂琳”(=蓝迪)仍没打算替巴比取酒。只见他大剌剌地往椅子一坐,便迳自咕噜咕噜地喝起穆斯黑德啤酒来。“这话倒没错!”

“允许,请,提出疑问。”这种断断续续的英文,自然是出自“巴比”(=哈尼)。“会议要怎么办?”

“连谁来主持都搞不定,还能怎么办?”

或许是白天时太过亢奋,现在有些累了;“亚兰”(=贾桂琳)看来有些心不在焉。“总之我反对。就算是多数表决,我也不想让这样一个日本小鬼(kid)来主持会议。”

我没想到竟会被一个比自己年幼的女人称做小鬼。的确,日本人普遍看来较为年轻,我也早已习惯被当成毛头小子;但“亚兰”(=贾桂琳)明知我的实际年龄还这么说,显然是怀有恶意。

“哇哈哈哈!说得好,再多说几句!”

“单是小鬼也就罢了,”“他”(=她)依然带着心不在焉的眼神,耸了耸肩。“竟然还是个跑到老色鬼身体里的小鬼。简直恶劣到了极点,恶劣的二次方!”

最恶劣的莫过于“蓝迪”(=我)的处境,还得把这些针对自己的毁谤中伤连同其他对话一并翻译给“哈尼”(=亚兰)听。

“呿!”不知“贾桂琳”(=蓝迪)是否也累了,口中并未吐出白天时的污言秽语。“你这女人嘴巴还真臭!”

“到底要怎么办啊?”“我”(=巴比)一面从厨房替自己拿了罐麦格啤酒,一面高声叫嚷。“这样下去根本没进展嘛!”

“不然还能怎样?咱们六个人又能讨论出什么鬼来?”

“可是,这些事我们得自己决定,没办法啊!”

“是吗?反正俺啊,与其要交给那个小日本决定,还宁愿让政府的人作主,至少比较服气。”

到底要决定什么?说穿了,就是我们今后的方针。我们六人在不由自主的情况下成了户籍上的死人——据说这是CIA及美国的决定。

当然,我们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场及考量上,异口同声地对这个决定表示不服;然而这些抵抗从一开始就是白费功夫,我们甚至连自己目前所在的设施究竟位于何方都不知道。

说不定这里根本不在美国境内。别以为地震发生至今只过了两天,我们就不可能被送到远处;敌人可是恶名昭彰的CIA,即使冷战终结后声势不如从前,仍是美国总统直属的全球最高情报机关。我记得曾在某处读过或听过,只要获得美国空军支援,他们能在半天以内到地球上的任何区域展开活动。虽然我不清楚这是否为正确知识,总之听见CIA三字,就觉得没有办不到的事。

总而言之,我们六人的生杀大权全握在美国及代言其意志的CIA手中;所有人都必须承认这个严苛的事实——抵抗只是白费工夫。

“当然,相对地——”红发女子——似乎即是(=艾克洛博士)的口吻,简直像讨论搬家事宜一般地轻松。“诸位今后的生活,全由美国政府来照顾。这是当然的措施,毕竟你们已无法从事一般社会生活,连工作也没得做了。不过,有两个条件。第一,诸位必须六个人住在一起;第二,你们的生活必须瞒过社会大众的眼睛。关于这两点,很遗憾地,诸位没有选择权。”

说穿了,就是要我们当“幽灵”,找个无人之境隐居。当然严格说来,不光只我们六人生活,应该还有CIA的监视。我们明明是因不可抗拒的外力而才陷入这种事态,人权却被弃若敝屣。

或许是基于补偿心理,他们表示在合理范围内,愿意尊重我们的意见,提供我们期望的生活型态——比方住宅样式、气候或其他环境条件。当然,充其量只是“在合理范围内”,不过总比完全无视我们的意向好。

希望我们六人自行讨论,提出结论来——留下这句话后,博士及CIA等四人便穿过水泥墙角上的沉重铁门,不知往何方去了。待他们离去后,我们曾检查过那道门;果不其然,上有坚固的锁。

说穿了,就定这么回事;与其说我们成了死人,倒不如说是成了囚犯。一开始我觉得这个设施宛如监狱,当时的印象真是完全正确。

CIA那帮人表示下次会在圣诞节过后的二十六日来访,要我们在那之前汇整出六人的要求,简直像在暗示我们六人被从社会上“铲除”已成定局;至少,他们是以此为前提进行所有事务。

然而,我对于“尘世”的眷恋并未完全舍弃;不光是我,换作任何人,突然要他舍弃过去一路走来的人生、意义及一切,谁能轻易接受?

说归说,反正二十六日前不会有人来,关在这座监狱里的我们也无事可干。有人提议不如向媒体求助,但我们并没有联络外界的手段。虽然“管理大楼”里设有电话,但拿起话筒却是悄然无声;仔细一看,切成数段的电话线在地板上卷成一团,看来只是在设施废弃不用后,撤除设备时忘了拆掉的。

当然也有人认为该设法逃狱,但要如何越过那十公尺有余的围墙及铁丝网?更何况这里也没有代替梯子的物品,或是制作梯子的材料、道具。假如做好被铁丝刺得浑身是伤的觉悟,或许能爬过铁丝网;但攀越过后的绝壁彼端,却是片不知地理位置为何、搞不好还有食人鲨出没的汪洋大海在等着我们。

唯一通往外界的出入口便是博士等人离去的铁门,但这道门既厚重又坚固,徒手难以破坏;就算有道具,我们之中又没人拥有撬开金库的经验,还是办不到。无论再怎么顽固的人,也只能得出“无法逃离此地”的结论。

这么一来,除了乖乖等待二十六日的到来,我们已无事可做。“管理大楼”及我们(严格来说,是我们的“肉体”)所分配到的“1”至“6”号屋——似乎被称为“自囚牢(Ego Joint)”,还真是幽默的命名方式啊——里并无电视,也没有杂志或西洋棋等游戏,所有能供娱乐之物尽付阙如;包含今日的接下来三天里,铁定闲得发慌。

于是,虽然我们并非诚心屈服于CIA的命令,但为了消磨时间,便姑且展开讨论——倘若今后真得共同生活,哪种型态较为理想?文化背景及价值观皆异的六人之间,真能找出一个可能的折衷方案吗?

“管理大楼”的冰箱里放有成堆的冷冻食品,而橱架上也备有堆积如山的罐头;我们依照自己的喜好自行解冻、加热,粗糙地解决晚餐后,拿出了叠放在交谊厅角落的简易桌子,开始讨论。

然而,会议却没能如愿进展;岂止没进展,竟然停滞在推选主持人的阶段上。

全员一致认同该由年长者担任,而最年长的自然是“贾桂琳”(=蓝迪),但“巴比”(=哈尼)、“我”(=巴比)及“亚兰”(=贾桂琳)反对。虽然“蓝迪”(=我)表示无妨,但最后的“哈尼”(=亚兰)在思索过后投下反对票,因此没能通过。

接着被提名的便是“蓝迪”(=我);虽然“我”(=巴比)、“哈尼”(=亚兰)及“巴比”(=哈尼)表示赞成,但“贾桂琳”(=蓝迪)及“亚兰”(=贾桂琳)却反对。

如同“我”(=巴比)所言,我们是很民主地采取多数表决的;然而反对派的两人却赖皮不认帐,坚持“蓝迪”(=我)当议长不能服众。

“俺举例给你听。”“贾桂琳”(=蓝迪)一面咕噜咕噜地喝下第二瓶穆斯黑德啤酒,一面慷慨激昂地说道:“假如这个小日本只顾自己,做出了住到日本去的结论怎么办?要是这个希望不小心通过了怎么办?咱们全部都得跟着他去耶!俺不知道你怎么想,但俺反对,活生生的鱼能吃吗?”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我”(=巴比)粗鲁地将麦格啤酒瓶往桌上一放,似乎已不胜其烦。“艾利欧老兄并没有决定权,只是请他主持而已!”

“那可不一定吧?”

“亚兰”(=贾桂琳)以莫名无机质、却又似乎不怀好意的眼神瞥了“哈尼”(=亚兰)一眼。亚兰原本就生得一副骸骨似的面容,一露出那种眼神,更透着一股带有杀气的魄力。

“先说他,他虽然是法国人,却明显偏袒日本人,要不然怎么会找日本女孩当女友?而且他事事都靠这个日本小鬼翻译,还欠他一份人情呢!毕竟语言互通的人,关系总是比较牢固。”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我是说,他有可能不发表自己的意见,一味唯唯诺诺地听从日本小鬼的想法。再说……”这会儿,她又瞪着“巴比”(=哈尼)。“真要选边站的话,阿拉伯人也偏袒日本人啊!”

“你怎么知道?”

“因为整个国家都受日本金援啊,当然要尊重赞助人的意思嘛!这是人之常情。”

“偏见,你说的。”

对于这荒谬至极的说法,“巴比”(=哈尼)也动怒了。“不正确,你的资讯,从哪里得来的,我不在乎,但是你,要求,收回那些话。我,荡然无存,尊严,不高兴。”

“喂,拜托!”“我”(=巴比)抱着头:“就算他们两个会放弃自己的想法,无条件赞成艾利欧老兄的决定好了,我可不会。我只是请艾利欧来主持会议而已,就算推他当议长,也不见得就会赞同他的意见。这是当然的吧?拜托你们理性一点!”

“话说回来,”“贾桂琳”(=蓝迪)依然固执己见,也不知道有没有把人家的意见听进耳里。“那个小日本搞不好是杀人犯耶!这么重要的会议,叫那种人来当议长,你不觉得道义上说不过去吗?”

“你又开始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巴比)似乎已接近忍耐的极限,动作变得粗暴起来;只见他怒不可遏地踹飞了桌脚。“在那边转移话题了!”

“什么转移话题?被杀的是日本女孩,凶手当然一样是日本人啊!就是你!啊,不对,是他,就是他——”

“贾桂琳”(=蓝迪)一度指着“我”(=巴比)的鼻尖,转念一想,又将目标改变为“蓝迪”(=我);但眼前的却是自己的脸孔,令他不由得尴尬得结结巴巴。面对这种复杂的“化装舞会”,人人都自以为已一清二楚,却仍混淆不已。

“反、反正他就是凶手,错不了!可是却连咱们都一块被当成嫌犯!”

“没人把你当嫌犯啊!再说,根本没发生过杀人案!喂,你有没有搞懂啊?那个女孩是被水泥块敲到脑袋才死的,人家讲的话要听清楚啊!”

“俺听得很清楚,那个日本女孩的脖子上不是有勒痕吗?就算另有死因,这还是不折不扣的犯罪行为,不是杀人也是杀人未遂。反正这个小日本是犯罪者就对了!”

“所以不是说了吗?那是因为——”

红发女子(=艾克洛博上)的说明,可归纳如下。

首先介绍小绫——亦即窪田绫子的简单资料。她出身于关西,十九岁;原先就读关西的某外语短期大学,休学后于今年十月时赴美,与亚兰·潘赫进了S市的同一所英语学校,却因无法融入班级而备感挫折。

这种经验我也有。美国英语学校的教育方针并不以读写的正确性为优先,而是将重点放在参与课堂讨论。为培养学生的实战能力,成绩通常视“说了多少”来决定;这种规炬,往往令内向的日本人吃尽苦头。

如何厚着脸皮表现自我,即是首要训练。然而,个性越是认真的人,越办不到,因为他们往往受制于“需以正确的发音及正确的文法发言”之强迫观念,裹足不前;还在犹豫不决之际,便被其他的学生抢走发言权,老师也不会一一替他们采取补救措施。这么一来,开口说话就变得越来越痛苦,只好改朝读写方向努力,以求得好成绩;但这种做法又造成了决定性的反效果。

因为结果揭晓后,读写的正确性及字汇知识皆比自己差劲数倍的欧裔及拉丁裔学生,成绩竟然比自己还要来得好;这足以将自尊心完全粉碎。这时候,假如能转换方向,决心以后在班上即使挤开别人也要说个够本,那还有救;因为他们在此时,已经突破了于英语圈内确立自我立场的第一道难关。

然而,无法转换方向的人们,往往会轻易地落入名为“自我欺瞒”的陷阱之中。这个英语学校的评分方式不公,不管怎么看,都是我的知识比较正确啊——会这么想,或许是人之常情吧!只是,这种欺瞒一旦定型,便会开始认定:“和这些程度低的家伙混在一起,英文也不会进步的。”

窪田绫子似乎即是深陷于这种自我欺瞒的留学生,她只在起初的两个星期认真上课,第一次测验的结果揭晓后,便一直缺席;为此,甚至被出入境管理局盯上,遭受严重警告。这是因为拿学生签证的人若是无重大理由却长期缺课,便有不法滞留的可能性之故。

如同我在“鲜鸡屋”时所想的一般,窪田绫子是那种彻底忌讳与日本人来往的类型;但她的英文却又迟迟无法进步,无法与其他留学生或美国人结为朋友,因此一直过着孤独的生活。

就在这时,她邂逅了亚兰·潘赫,而日期竟是这个月的二十日;换句话说,他们相偕来到“鲜鸡屋”的那一天,两人才刚相识而已。据说是她在学校的餐厅吃午饭时,亚兰向她搭讪并同坐一桌才认识的。

他们相谈甚欢,于是立刻进行初次约会,前往那个购物广场观赏电影。由于两人几乎听不懂英文,便选择了无须思索的动作片。之后,为了果腹,才顺道进了“鲜鸡屋”——这就是大致上的来龙去脉。

“换句话说……”戴夫·威尔逊不情不愿地从红发女子(=艾克洛博士)手中接过说明工作。“绫子确实曾被勒颈,用的是她脖子上披的围巾;乍看之下,似乎有人曾企图杀害她。不过,我们说过很多次了,那并非致命伤;她的直接死因,是头部受水泥块撞击而导致头盖骨凹陷。”

即使不是致命伤,仍无法改变这六人之中曾有人企图勒杀绫子的事实啊……我们默默相互窥探的视线,正切实地表达着这份惧意。

“刚才我也说过,关于这件事,我们原本定打算略过不提的。的确,乍看之下,这像是件杀人未遂案;不过,我们终究判定此为犯罪的可能性极低。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怀疑勒颈之人是否真有杀意。你们六人之中,没人有杀害她的动机。”

“有没有——”“蓝迪”(=我)忍不住开口询问:“你们怎么会知道?”

“很简单。在‘鲜鸡屋’邂逅以前,你们之中并没有人认识绫子。唯一例外的是亚兰·潘赫先生,但他也是在当天午餐时才与绫子相识的。在此之前,他并未有过与绫子接触的记录。”

“不,这正是我想问的,为什么你们能断定没人见过她?”

“当然是因为我们调查过。”

“说调查,也才经过两天而已啊!我不知道你们在这段时间内做了多么详尽的调查,但短短两天之内,要查遍她出生以来十九年间的所有轨迹,是不可能的。就算你们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会漏掉一、两件她的过去吧?”

“苫先生——”戴夫停顿片刻,似乎是在思索该如何对我说明,又像在怀疑自己可有为我说明的义务。“你的英文很流利啊!要是我不知道你的来历,肯定会误以为你定日裔美国人。你大约花了多久,才练到这种程度?”

“大约八年。”

“假设你完全不会说英文,却被要求在一星期内学会与现在同等水准的会话能力,你认为办得到吗?”

“所谓的不会说,是哪种程度的不会说?”

“完全不会说之意。就当成连ABC都看不懂、不会写的阶段好了。”

“也就是从零开始?”

“对,而学习期间只有一星期。”

“那绝对办不到。”

“是啊!我也这么认为,因为能达成这种‘奇迹’的程式并未流传到一般社会上去。不过我们却拥有这种程式。”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们办得到。我们拥有组织自行开发出来的技术与知识。举个例子,我们能让过去从没说过半句俄语的人,在一星期内学得与母语人士相等程度的会话能力。”

“我不相信,你一定是在唬人。”

“我从前也不相信啊!直到自己真的凭着那个方法学会俄文及中文。”

我原想开口反驳,却一时语塞;因为我总算领悟戴夫透过这个例子暗示着什么,而他似乎也明白我已接收到这份间接讯息。

“没错,同样的道理,我想你应该明白了。你认为我们的情报网及调查能力与警察相同,所以得出‘不可能于两天之内查得全部’的结论。然而事实上,两天已经绰绰有余,足以让我们编辑出正确无比的档案。”

“连一般人的个人资讯都行?”

“正相反,因为是一般人的个人资讯,才办得到。当然,我们并未使用‘禁招’——比如施打药物让你不省人事,再从你身上问出情报之类的。假如你有此顾虑,大可放心。”

我的背脊突然感到一阵凉意,总觉得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地问了些不该问的事;下次还是保持沉默为上。

“回到正题吧!”戴夫微微地点了点头,似乎肯定我的“明智之举”。“总之,你们之中没人有杀害绫子的迫切动机。地震当天,你们碰巧以‘鲜鸡屋’客人的立场齐聚一堂前的十九年间,没有任何人与她接触过,甚至靠近过。我敢赌上我们组织的威信断定,一个也没有。”

戴夫缓缓地走近“哈尼”(=亚兰)背后。

“这么一来,杀人动机是不可能产生的。勉强说来,只剩下这位亚兰·潘赫在相识后的半天之间对她产生任何负面感情之可能性,但这也不太可能,因为他们当天始终保持极为友好且亲密的气氛。”

“但现实上,确实有人干下了这档事,对吧?”满脸不悦的“贾桂琳”(=蓝迪)依然双腿大开,不雅观至极。“那个日本小妞的确被勒过脖子吧?那种状况下没别人介入的余地;既然这样,当然是咱们六个人中的某人干的啊!”

“确实如此,应该是这六人中的某人所为。不过,我刚才也说过了,很难想像该行为是出于杀意。”

“这哪说得通啊?既然用了她的围巾勒住她的脖子,当然有杀意啊!你说没动机,但现在这个年头,没动机就杀人有那么稀奇吗?肯定是有那种特质的人混在这里头!”

“那也不可能,柯布莱先生。包含你在内,在场的六人都没有进行不特定杀人的特质或心理背景。”

“听你一路讲下来,好像你们是全知全能一样,但谁知道实际上有没有?当然啦,俺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干不特定杀人之类的蠢事,但其他的五人可就不晓得啦!说不定平时戴着正常人的面具,真面目却是个冷血的大坏蛋咧!至少你没任何根据来断定他们绝不是这种人。”

“当然有根据,柯布莱先生。我们非常清楚平时几乎不离佛罗里达州甘城的你,为何那天会出现在S市。就算你怕被熟人看见,不敢进本地的三级片电影院,也不用特地跑到加州来啊!再说,既然都骗家人是来工作了,干脆奢侈一点坐飞机,不然至少坐国铁嘛!就因为别人送的回数券还有剩,竟然为了安娜特·海文的裸体特地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灰狗巴士,这份热情真教人掬一把眼泪啊!”

喀哒一声,“贾桂琳”(=蓝迪)险些连人带椅摔得人仰马翻,慌忙抓住扶手;“她”(=他)那原来就大的祖母绿色眼睛睁得更大,宛如成熟欲坠的果实一般。“她”(=他)在害怕,虽然几度张合嘴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狼狈之态正说明了戴夫掌握的情报是如何正确。

原来,“贾桂琳”(=蓝迪)老是大肆卖弄一身肌肉,便是为了掩饰自己甚至没胆在本地看三级片的懦弱。然而,即使这般污点曝了光,却无人嘲笑“贾桂琳”(=蓝迪)。

没人有心情去嘲笑别人。这么看来,我的秘密铁定也全被这个CIA男人知道了……众人皆如此畏惧着。

是的,他们全都了如指掌。当然,他们也知道我由日本请假前来加州的不名誉理由吧!我和美由纪相亲的经过、都下聘了,却在婚礼前夕被以莫名其妙的理由取消、陷入一一登门向关系人道歉的窘境后,仍无法对她死心,还曲解她的留书内容,冒冒失失地搭了所费不赀的飞机前来,最后却被狠狠甩掉……这一连串被要得团团转的可悲经历,他们全都知悉——

“——你们之中,不会有人对绫子怀有杀意。”

不难想像,这回戴夫的言词具备神谕般的说服力,贯穿了众人的耳朵。

“这样的人是不存在的。我已经说了很多次,这一点我可以断言。这么一来,该怎么解释绫子曾遭勒颈的事实?没有其他可能,就是意外。”

“意外?”

莫非自己的秘密已全被他们知悉?连有几根头发都被数得一清二楚?从这番打击中最先重新振作起来的,是最为年轻的“我”(=巴比)。“意外?什么意思啊?”

“问题出在她披的围巾。那条围巾相当长,大约有绫子身高的1.5倍左右,因此造成了不幸。‘鲜鸡屋’的天花板因地震而摇摇欲坠,所有人四处逃窜,紧急避难到‘第二都市’;混乱之中,或许有人下意识地抓着围巾奔跑,或是身体不小心勾住了围巾。”

“就算其中一端被拉住,围巾顶多从脖子上掉下来吧?”

“另一端八成也因某种缘故而被固定住了。是什么缘故不得而知,或许是被倒塌的物体压住,动弹不得;或许是混乱之中,两端不巧被两个人分别下意识地抓住,扯往相反方向,才勒住了脖子。”

“你想太多了吧?哪有这么巧的事?”

“或许吧!但若这么解释,就能说明只有绫子一人逃生不及的理由。在天花板完全崩塌之前,各位都已逃进‘第二都市’,避过一劫;为何只有她赶不上?”

“当然是因为她头一次来店里,搞不清楚‘第二都市’在哪个方向,才迷了路嘛!那时候已经停电了,伸手不见五指。”

“除了你之外,每个人都处于这种不利条件啊!韦伯先生。只有你,即使在黑暗之中也不需任何人的引导,便能轻易地判断出‘第二都市’在哪个方位。事实上,将‘封印’用的锁撬坏的,也是你吧?”

“那是艾利欧老兄叫我干的!正奸化妆室的墙壁在整修,手边有钳子。”

“我并不是在责怪你把锁撬坏。问题是,除了打工看店的你以外,所有人都是初次到那家店;但除了绫子以外,每个人都顺利逃进了位于地下的‘第二都市’。为什么其他人办得到呢?比方说,苫先生,你当时是怎么办到的?”

“我是循着巴比的声音跑向那里的。”

“其他的各位又是如何?”

面对戴夫的询问,“贾桂琳”(=蓝迪)及“巴比”(=哈尼)也回以与我完全相同的答案。

最教我啼笑皆非的,是“亚兰”(=贾桂琳)的回答;竟然说什么“当时的情况,我记不太清楚”、“应该是有人拉着我的手跑”。

岂止拉手,你还强迫受伤的人抱着你走,竟然好意思说这种鬼话!虽然我很想这么骂她几句,但思及在那样的混乱之中,说不定她是真的不记得了,便姑且作罢。再说,反正我现在胸口“也”不疼;若是我“用”的是自己的身体,正因肋骨断裂而哀嚎不休的话,一定会出声抗议的。

“窝也是。”当我将问题翻译为日文后,“哈尼”(=亚兰)便如此说明:“虽然窝听不懂那个叫巴比的人在说什么,但隐隐约约知道塔是要窝们逃到塔那边去,所以窝就往那哩跑了。”

“当时,”这不是翻译,而是我个人提出的问题。“绫子小姐人呢?”

“不知道。塔之前一直待在窝身边,所以窝以为那时塔当然也跟窝在一起。虽然窝曾想伸手拉塔,但太暗了,摸不到塔的手。”

“正是如此。”

透过我听完“哈尼”(=亚兰)的回答后,戴夫满意地点了点头。

“潘赫先生虽然听不懂英文,却知道该朝着声音来源跑;而绫子肯定也采取了同样的行动。不,正确说来,是曾试图采取同样的行动。然而,此时却发生了悲剧;围巾两端不知被谁或什么勾住,勒住了脖子。当然,那只是一瞬问的事,但绫子因这阵冲击而意识模糊,虽没因而死亡,却暂时无法动弹,独自跌坐在原地。很遗憾地,天花板在她的体力恢复之前便崩塌了,将她埋在底下。过程便是如此。”

“所以啊,威尔逊老兄不是说了吗?那是许多偶然凑在一块而造成的不幸意外。不会有人被当成嫌犯,你不会,艾利欧老兄也不会;大名鼎鼎的CIA已经保证过了,我们和她的死无关!”

“俺是无关,可是没人能保证这个小日本是无辜的。”“贾桂琳”(=蓝迪)以瓶就口,喝下第三罐穆斯黑德啤酒。“再说,日本人根本不能信!”

“你对日本人很反感嘛!”

“那当然!都是日本人,害俺不得不放弃横跨世界的一流商人之路,继承家业,就因为每个职场都被日本企业弄垮了!从汽车展销商到旅行社,无一幸免!岂有此理,真正是岂有此理!只要是俺所到之处,都有日本人挡路!奸,那俺去日本企业的分公司工作总行吧?结果一到日本的证券公司重新就职,总公司竟然因为缩编而直接倒闭!别开玩笑,别开玩笑了!现在一想,学生时代以一步之差被日本留学生抢走奖学金时,梁子就已经结下了。还有,每到A片贩卖店,一定会碰上那帮人,总是四、五个凑在一起,把俺想买的杂志和录影带全都抢先买走!混帐东西!”

“喂喂喂,你越讲越离谱啦!”

“反正俺就是讨厌日本人,恨到骨子里!而且你,你这个混帐——不,不对,搞错了。”

“贾桂琳”(=蓝迪)一时疏忽,原想揪住“我”(=巴比)的胸口,又改变目标找上“蓝迪”(=我),但他实在难以对着自己的脸孔发火,只得死心,自暴自弃地仰头灌下穆斯黑德啤酒。

“什么商场菁英啊?他奶奶的,什么硕士啊?俺啊,要不是那时候没拿到奖学金,被老爹强迫从大学休学的话,区区硕士俺也拿得到啊!不用勉强继承家孽——唉?哎呀?哎呀呀?吉……吉怪……”

“贾桂琳”(=蓝迪)的双眼分别朝向不同的方位,宛若失去轴心的人偶般,身体摇摇晃晃地摆动起来。

“怎、怎谋回速?嗝!”

“当然是醉了啊,老爹!你都喝第三瓶了。”

“早……早胡唆啦!喝这谋一点酒,俺才不费醉!”

只见“贾桂琳”(=蓝迪)啪哒一声地伏在桌面,接着便呼声大作,轰隆隆地宛如远处的雷声;一头金灰色长发则呈放射状展开,犹如银色的海藻一般。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亚兰”(=贾桂琳)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让我纤弱的身体摄取酒精,你会后悔的。今后人家的忠告,记得乖乖听从——喂,快来帮忙!”

“要干嘛?”

“搬到‘自囚牢’的床上啊!‘我’喝得这么醉,一旦睡着了,不到天亮绝不会醒的。”

“真是的。”

看来今晚的会议可得顺势延期了。当我如此想着并欲出手帮忙时,“亚兰”(=贾桂琳)的一声“慢着!”阻止了我。

“怎么啦?”

“你该不会想用那双色老头的手来碰‘我’的身体吧?还有你!”

将目瞪口呆的“蓝迪”(=我)抛诸脑后,“亚兰”(=贾桂琳)又阻止了“我”(=巴比)所伸出的手。“你那双经济动物的‘上班族’手也拿开!”

“喂喂喂,你该不会——”“我”(=巴比)似乎有些怀疑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究竟算不算被侮辱;他交互打量着“蓝迪”(=我)和“亚兰”(=贾桂琳)。“打算一个人搬吧?”

“怎么可能?我要找他……”她以下巴指了指“哈尼”(=亚兰):“帮我忙。”

“你对老人和日本人似乎有很深的偏见——”

“那又怎么样?”她狠狠地打断“我”(=巴比)。“不行吗?再说,不分国籍老幼,我本来就绝不信任陌生男人。”

“抱歉,我有个小小的疑问。那个阿拉伯人对你来说,应该也是陌生男人吧?”

“他不要紧,因为他长得帅。”

“哦!你这种分法……”见她那副天经地义的态度,“我”(=巴比)似乎领悟到生气也只是白费工夫,因此只是耸了耸肩。“还真是浅显易懂啊!”

“禁止,禁止,禁止!”

正当“亚兰”(=贾桂琳)想叫“哈尼”(=亚兰)来帮忙时,这会儿换成“巴比”(=哈尼)阻止了她。或许是由于过度愤怒,“巴比”(=哈尼)亢奋地喷着口水。

“你用,我的身体,不高兴。禁止,禁止,打叉。”

“做……做什么?”面对“巴比”(=哈尼)的汹汹来势,“亚兰”(=贾桂琳)不禁退了一步;而她似乎相当引以为耻,也不甘示弱地喷起口水来。“你做什么啊!想打架啊!”

“你用,我的身体,不高兴。禁止,禁止。”

“禁止?你在说什么啊!就算这身体本来是你的,现在你人是在巴比的身体里,没权利说三道四!”

“你那是什么鬼话啊?”“我”(=巴比)发出干笑声,看来他已超越愤怒,进入滑稽的境地了。“你刚才还不是阻止我们抱你自己的身体?”

“不愉快,我,不准。你,连续,言论有问题,接二连三,不愉快之故,不准。”

看来他似乎仍对“亚兰”(=贾桂琳)方才那番“阿拉伯人因经济缘故而偏袒日本人”等牛头不对马嘴的中伤怀恨在心。

“不愉快,我,不准。禁止,你使用,我的身体,不高兴。”

“知道了,知道了啦!罗唆!”“亚兰”(=贾桂琳)也使起性子,口中进出了女人般的尖锐声音。“搞什么嘛!有什么了不起?喀喀、喀喀的,别发出那种喉咙痒似的声音奸不好?恶心死了。我收回刚才的话,‘你’一点也不帅!哼!”

“不道德,你,难以在社会生存,应悔改,性格有问题,要谦虚。将来恐怕,不然,天打雷劈。”

“罗唆!”“亚兰”(=贾桂琳)凶神恶煞地吼了回去,接着又转向“蓝迪”(=我)与“我”

(=巴比),用着对自己的言行不带丝毫疑惑的命令语气怒吼道:“你们还楞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点把‘我’的身体抬起来。动作快点!要走了!”

“喂喂喂,色老头和‘上班族’的手可以碰你吗?”

“罗哩罗唆的小胡子不帮忙,当然只剩你们啦!别呆头呆脑的站在那里,快点做事!”

“……上文学课的时候啊,”“我”(=巴比)一脸不快地抱起“贾桂琳”(=蓝迪)的身体,一面自言自语似地喃喃说道:“不是会读那个叫什么卡夫卡的难懂课文吗?老师讲解的时候,说那叫‘非理性’色彩,我每次听了都觉得莫名其妙,搞不太懂;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觉得非常了解那个词汇的意思了。”

“看来今晚先散会比较好。”

虽然“蓝迪”(=我)尚未被正式选为“议长”,但总觉得自己有主持大局的责任,因此一面帮忙“我”(=巴比),一面以英文及日文吩咐:“你们也请自行休息去吧!”

“巴比”(=哈尼)紧紧抓着“哈尼”(=亚兰)的肩膀,似乎是为了防止“自己”因语言不通而不慎出力协助。将那两人留在交谊厅,走出“管理大楼”一看,夜空中布着满天星斗;巨大的围墙及铁丝网包围了视野的角落,让我陷入了透过巨型望远镜窥探夜空的错觉。假如我从前认真地学习星座,说不定就能推测出现在的位置了——我衷心后悔着。

话说回来,这地方还真是暖和;即使是日落西山过后,光穿着两件式睡衣也丝毫不感凉意。这里究竟是何处?

“我觉得啊,”自“管理大楼”窗户倾泄而出的灯光,将草地照得莫名湿亮;我踩着草皮,重新抱好“贾桂琳”(=蓝迪)的脚。她的右脚踝上包着绷带,想必便是在“鲜鸡屋”时曾提过的扭伤吧!“我们这样好像在搬运尸体一样。”

“哦!说得对!就像葬礼时大家一起把棺木搬到墓园那种感觉。”

“别要嘴皮子了。”扶着“自己”头部的“亚兰”(=贾桂琳),真的为了我们的玩笑发起脾气来。“我知道你们巴不得我去死!”

抵达“贾桂琳”(=蓝迪)的“自囚牢”后,我们将身体放到床铺上去。打开房间的灯光一看,这儿的墙壁及门板上果然也刻着数字“4”。

“辛苦了,你们可以回去了。”

“咦?”见“亚兰”(=贾桂琳)从衣柜中拿出备用毛毯,一面裹住身子一面朝地毯坐下,“我”(=巴比)瞪大了眼睛。“你干嘛啊?难道要在这里睡?”

“当然啊!这个设施里有五个粗鲁野蛮的男人耶!谁知道会不会有人趁着‘我’睡死了,打‘我’完美身体的歪主意?”

“我先说一声,那五个人也包括‘你’在内。”

“这么理所当然的事,你到现在才提出来,自以为很聪明吗?”她瞥了“蓝迪”(=我)一眼,嗤之以鼻说:“假如你以为我是那种会对‘自己’产生欲望的自恋狂,那你的脑袋连猴子都不如!”

“下一次的‘化装舞会’可不知几时会发生喔!”

“亚兰”(=贾桂琳)终于了解我的言下之意,脸上的冷笑冻结了;这多少抚平了我的不满。

“我想应该不用我说,接着进入亚兰身体的,可是那位对你的完美身体有着无限欲望的蓝迪·柯布莱先生喔!”

“原来如此!”“我”(=巴比)终于搞清楚状况,咯咯地笑了起来。“你要在这里看守是无所谓,但要是今晚发生‘化装舞会’,本来身为保镖的‘亚兰’就会摇身一变为大野狼……这可有意思啦!”

“为了安全起见,你还是找下次你预定‘进入’的人一起看守比较好吧?这样一来,就算今晚发生‘化装舞会’,你依然能在场。话说回来,下次你预定进入的是哈尼的身体;照他今晚的样子来看,我不认为他会为了你牺牲睡眠。”

“你说完了没?”方才还僵着脸孔的“亚兰”(=贾桂琳),突然不怀好意地奸笑起来。“你还有心情笑?是不是忘了什么啊?比如说,下一个预定进入我身体的人,就是你哟。”

见“蓝迪”(=我)脸色发青,“亚兰”(=贾桂琳)更加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她的表情活像个棒打落水狗的虐待狂。

“你最好祈祷今晚别发生‘化装舞会’,日本的‘上班族’先生。”

“你……呃……”

窝囊的是,我当时的确对“亚兰”(=贾桂琳)采取了谄媚态度,只想着如何才不会得罪她,拼命地择言选词。“会不会操太多心了?就算你不熬夜看守,也没人会动你的歪脑筋的,因为最危险的男人正在你的身体里啊!”

“你要是有意见,去对CIA说,谁教他们竟然不替‘自囚牢’的门装锁!”

“咦?没装锁……真的吗?”

“你竟然连这件事都没发现?回去以后好好检查自己的‘自囚牢’吧!反正我一点也不打算冒险,所以绝对要留下来看着。”

“我不是说了?依现在的情况,你留下来反而会造成风险。”

“假如今晚发生了‘化装舞会’,你会为我奋战的,是不是?‘上班族’先生。要不然,被那个色老头强暴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想想这种遭遇是多么悲惨,又多么有苦难言啊!”

“那……那是你的身体耶!”

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混着惨叫。

“暴露在贞操危机下的,是你的身体啊!”

“这种事情,精神上的伤害总是比较大的。当然,我绝不愿意自己的身体被玷污;不过,反正我又不是处女,假如有人替我承受被强暴的精神伤害,就那么一次我还捱得过去。”

“算了吧!艾利欧老兄。”

“我”(=巴比)一面摇头,一面拍着“蓝迪”(=我)的肩膀。

“分出胜负了,是你输啦!今晚就先收兵吧!”

“加油咯,‘上班族’先生,记得带着必死的决心保护‘我’喔!毕竟你只剩这条路来死守身为人类的尊严了。晚安。”

背负着她的嘲笑,我与“我”(=巴比)一同离开了“4”号“自囚牢”。保护自己竟等于正中她的下怀,这种不合理至极的状况教我恨得牙痒痒的;然而,我却别无他法。

“我能理解!”“我”(=巴比)一面走,一面频频安慰我……被“自己”安慰,实在是种奇妙的感觉。“你现在一定很不爽吧?算了啦,忍一忍,给女人留点面子总没错,这是男人的处世哲学!”

“你才十六岁,说话就这么老成。”

“我啊……”

“唔?”

“渐渐懂了。”

“懂什么?”

“那个女人的行动模式。”

“什么玩意儿啊?”

“我觉得啊,她的性格其实也没外表看来那么坏。”

“那样还叫性格不坏啊?那全世界的女人不部是泰瑞莎修女了?”

“你没发现啊?那个老爹睡着了以后,她没叫过你小鬼半次吧?”

“那又怎么样?”

“换句话说,因为那个老爹对你满怀敌意,一直小日本,小日本地叫,她才配合他叫你小鬼,表示自己也和你敌对。”

“所以她想拉拢蓝迪?可是她也叫他色老头,和他吵架啊!”

“所以说,她是靠这样维持均衡的。要是她也表现出支持你的样子,只会让那个老爹对日本人的厌恶感变本加厉,搞不好最后连自己都一起恨下去;但话说回来,要是完全站在老爹那边,老爹肯定会没分寸地对她毛手毛脚。她伯的就是这种状况。虽然她表面看起来,好像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骂,其实她是有计算过力量均衡的。”

“力量均衡……”虽然这番话很教我意外,但我更意外“我”(=巴比)竟会如此有条有理地分析,是以一时之间完全不知该作何解释。“她为何要那么做?”

“因为变成这个样子,她不安啊!现在处于‘阴阳魔界’般的异常状态,自己的身体不能依自己的意思管理;更何况六个人里面只有她是女的,她当然怕自己梢一示弱,会被趁机占便宜啊!所以才拼命虚张声势——我猜应该是这样。”

“管理大楼”交谊厅的灯仍亮着,但已不见“巴比”(=哈尼)及“哈尼”(=亚兰)的踪影;他们似乎已各自先回“自囚牢”了。

“我不知道我的解释对不对,搞不好那个女人性格就真的那么坏;不过啊,往好的方向解释,我们自己的气也会消一点嘛,对不对?”

“我越来越觉得你比我像三十三岁。”

“嘿嘿,我脑筋不错吧?”他从冰箱拿出麦格啤酒,递了一瓶给“蓝迪”(=我)。“对了,正好我有话要跟你说。”

“有话跟我说?”

“这话要是让别人听到就不太妙,我本来想开完会再去找你的。”他一口气喝干半瓶麦格啤酒,往椅子坐下。“现在讲没关系吧?”

“好啊!是什么话?”

“是关于那个叫绫子的女孩。”

“她怎么了?”

“这话你别说出去喔——”

“我”(=巴比)突然吊眼瞧我,做出降低音量的动作,不过只是做做样子,声音还是一样大。

“我觉得她应该是被杀的。”

“可是,你不也同意那是个不幸的意外?至少你和蓝迪争执时,听起来是如此。”

“我本来是同意的,但我突然想到一个疑点。”

“这么说,你怀疑CIA的调查?”

“不不不,我认为他们做了完善的调查,也姑且相信他们的说法,我们六人里头没人和绫子熟到会引发杀人案,这点应该不会错。不过——”

“不过?”

“我之前一直没说,其实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

“我们刚逃进‘第二都市’的情况,你还记得吗?我们全部往地下跑,然后那个嗡嗡的——”

“‘隔离墙’?”

“对,那玩意儿出现后,‘人格转移’就在我们之间成立了。我看到有人在那之后跑上楼梯。”

“跑上楼梯?”麦格啤酒那黏稠浓厚的独特味道让我不禁发呛。“你是说,都逃到地下了,还有人特地跑回一楼的店里去……”

“没错,你说这奇不奇怪?”

“那个人是谁啊?”

“是……”这回“我”(=巴比)真的降低了声量。“蓝迪老爹。”

“什么?”

“当然啦,我是指内在。我看见的背影,是那个金发大姊的。”

“贾桂琳?啊,对喔!因为是在‘隔离墙’出现之后,所以人格已经互换了。可是,等一下喔!那时候应该是一片黑暗,你怎么看得见她?”

“的确,‘第二都市’里没电灯,一楼也停电了;不过,店里八成有东西着火,因为我看向楼梯时,上头隐隐约约透着橘红色的光,还摇摇晃晃的。我想那时一楼一定发生火灾了。”

“原来如此,所以你是在火光之下看到的?”

“我看到的是逆光的黑影,她看起来一摇一摆的,奸像喝醉了一样。”

“哦!那是因为她扭伤了脚。”

“原来是这样啊!反正那个身影一定是她,因为她那头金灰色长发的影子,我看得一清二楚。再说,我们六个人里面,也只有她是那种体型啊!”

“原来如此,符合那种外观条件的,只有贾桂琳;当然,那时的内在已经调换过了。”

“身体确实是她,但为了避免搞混,统一称作蓝迪老爹好了。起先我没仔细想过自己看到的黑影是什么意思,听那个博士说明人格转移系统时,也只是恍然大悟想着‘哦!原来那时候看见的虽然是个女人,实际上却是蓝迪老爹啊!’听说绫子是死在一楼,而虽然不是直接死因,脖子上却有勒痕时,我也没联想到自己目击的黑影。”

“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知道蓝迪老爹异常讨厌日本人的时候。”

“可是……”

“欵,你听我讲完。我是这么想的,那个老爹是讨厌日本人没错,但也还没疯到见了就杀的地步;但这是在日常生活的情况下吧?陷入极限处境时,人类不是会突然干出一些不可理喻的事吗?而我们遇上的那场地震,确实是极限处境。”

“你是说,他干了某种不可理喻之事?”

“这就叫一时着了魔。混乱之中,老爹心里想着‘这地震这么大,一定会死不少人。既然这样,偷偷干掉一、两个自己看不顺眼的人,也不会被发现吧?不,或许会被发现,但反正凶手很难锁定,说不定事后就不了了之。’”

“喂喂喂!”这话也未免太夸张了,教我真的担心起“我”(=巴比)是否已酩酊大醉。毕竟他现在用的是我的身体,“我”的酒量或许胜过贾桂琳,却说不上好。“你是认真的吗?”

“不是有句谚语说,‘隐藏枯木的最佳场所就是森林’吗?要藏尸体,当然是藏到尸体堆里啊!很狡猾吧?”

“就算是这样,他做事真的会这么不经大脑,趁机杀害讨厌的日本人?更何况,对方还是当天才头一次见到的女孩——”

“我觉得正好相反。”

“相反?什么相反?”

“假如是熟人,就算是再怎么讨厌的日本人,也会产生犹豫的;反而是当天才见到、还完全不认识的人,才下得了手。因为对方在自己心中还不是一个独立的人格,平时会有的人性挣扎,往往会消失无踪。”

“可是,在那种混乱中……”

“就是混乱才能下手啊!平时就算有这种蠢念头,也绝对不会付诸行动;但混乱之中,反而好下手。又或者他是想到自己搞不好会被埋在瓦砾下就此长眠,既然如此,干脆抓一、两个讨厌的日本人当垫背。”

“太不合理了啦!好不容易逃到地下了,还特地跑回一楼去?在成功趁乱杀人前,搞不好自己会先死咧!这种道理谁都懂吧?”

“所以才说是极限处境造成的啊!当时已经失去正常的判断力了。可是,当他回到一楼,勒着找不到‘第二都市’的绫子时,天花板却快塌了;这时他才回过神来,在勒死绫子前便慌忙逃回‘第二都市’。”

“但结果还是没杀人啊!”

“不,不对。假如过程真和我想的一样,那老爹可是妨碍了绫子逃进‘第二都市’的机会,害她无法获救,对吧?这样的话,当然是不折不扣的杀人啊!先勒到她动弹不得,然后明知天花板会塌,还把她丢在店里。这可不是杀人未遂,是真正的杀人!”

我思索了片刻。巴比的假设虽然牵强,道理却还说得通;然而这里有个问题——他的假设是建立于自己的目击证词之上。说白一点,要是他其实根本没看见贾桂琳跑上楼的身影,这种推测根本没任何意义。

那么,巴比说谎的可能性呢?我试着思考,而一旦开始思考,便愈发觉得这是个相当重要的关键;因为倘若窪田绫子的死有半分他杀的可能性,巴比便成了我们六人之中,唯一拥有坚固“不在场证明”的人。

令他的不在场证明成立的,正是“第二都市”的特殊构造及功能。前章我略过未提的细部说明,就在此处略微介绍一番。

根据我们所见的“第二都市”概况图(参照图B),“房间”被区隔人格转移对象的“隔离墙”一分为二;为了方便起见,姑且称呼后半部为“封闭区”,前半部为“开放区”。

从横亘“房间”中央的“隔离墙”,便可推测人格转移本是适用于两人之间,但即使对象为三人以上,亦能成立。据艾克洛博士所言,在他们进行过的实验之中,曾有八人的成功案例;而重要的是,三人以上进行人格转移时,其“循环”顺序带有一定的法则,无论人数有几,此法则皆不变。

对象为三人以上时,除了“隔离墙”之外,还会出现名为“辅助线”的“墙壁”,犹如分切圆形蛋糕般地分割“房间”,不过,分割并不见得均等,这和人数为奇数或偶数并无关连。

以我们的例子来具体说明,人格转移在我们六人之间成立,照理说该是“封闭区”三人,“开放区”三人才是,但实际上却非如此。

如概况图所示,“封闭区”为我和巴比,而“开放区”则分别有哈尼、亚兰、贾桂琳及蓝迪。

据说,这是取决于人们进入“房间”时的位置。当“房间”判断对象已进入完毕后,便会先以“隔离墙”将对象大略地分隔为二,接着“辅助线”即会配合人数出现。

“蛋糕”切完的同时,人格转栘也大功告成,成立对象的人格将依顺时针方向往隔壁的肉体一一递延。这个顺序一旦确立,无论发生何事皆不会变动。

好了,从以上的法则,我们可以了解到什么呢?就是我们无法谎称自己逃入“第二都市”时的各自所在位置。当然,在一般情况下,要是全员私下串通,各自往后栘几位,并主张自己其实是位于“开放区”或“封闭区”,仍有可能造假;然而,我们的情况却还附加了另一个重大事实。

那就是——原本在人格转移成立后将会迅速消失的“隔离墙”,这回不知何故,在我们获救之际竟还残留了部分;虽然原因不明,但根据艾克洛博士的假设,或许是隔离墙制造装置因地震冲击而发生暂时性的“余波”。附带一提,“辅助线”则是全数消失。

经实验证明,“隔离墙”虽是一种透明屏障,却可将手枪子弹弹开;因此,“隔离墙”残留,正代表我们六人在救援到来之前,皆无法往来于“开放区”与“封闭区”之间。

(此为闲话,获救后的我们之所以在二十日至二十三日之间都没能恢复意识,似乎是因为被以药物维持睡眠状态之故。当然,这是为了秘密将我们送往这座设施而采取的措施。美国政府为了收集人格转移受试者们的数据,依实验组别的人数多寡,在世界各地设置了数个秘密设施:而收容我们的,虽不知位于何方,便是其中的六人用设施之遗迹。

“封闭区”中是“巴比”与“我”,而“开放区”中则是“哈尼”、“亚兰”,“贾桂琳”及“蓝迪”四人;由六人的转移顺序即可知晓,地震当时我们六人于“房间”中的位置正如“图B”所示,绝对无法谎称。而巴比撬坏“第二都市”的锁并率先走进地下之事实,也可补强这个推论。

现在根据以上的条件来探讨窪田绫子之事。假设她是被某人怀着杀意而杀害的;这种情况之下,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犯罪行为是在“鲜鸡屋”停电后至我们逃入“第二都市”之间发生的。

第二种可能,犯罪行为是在我们逃入“第二都市”,且六人间的人格转移成立之后发生的。

在前者的情况下,拥有完整不在场证明的,就我所知有巴比、贾桂琳及我自己。

让我们试着重现地震时的画面。起先,发生了震动,店里的物品在空中交错飞舞,骑楼的天花板坍方,堵住了“鲜鸡屋”的出入口。待建筑物崩塌告一段落后,巴比为了确认客人们的安全,进行点名;当时全员皆曾加以回覆,我听得一清二楚。

换句话说,窪田绫子在此时确实仍活着。

因此,要勒杀她的机会,便只有在我们发现店里的天花板开始坍方,至巴比撬坏“第二都市”门锁,并一齐往地下避难的这段期间。

贾桂琳当时扭伤了脚,一直靠在我身上,并没有工夫去勒杀绫子;而被她紧紧抓住的我也一样没有机会。

巴比发现天花板即将坍方后,立即遵照我的指示开始撬锁;他的双手都忙着,之后又一马当先地冲入“第二都市”(这点可从“房间”的分配位置得证),由此可断定巴比绝无犯罪的机会。

(顺道一提,我原以为当时蓝迪也在帮忙撬锁,因为他的声音气势十足,活像恨不得立刻徒手扯下门锁一般;然而实际上,由于四周一片黑暗,蓝迪搞不清“第二都市”的方位,待他摸到门前,锁已然被撬开了。这点从他位於“开放区”便可得知。

综上所述,在前者的情况下,巴比、贾桂琳及我三人的不在场证明便可成立。

而后者的情况又是如何呢?六人逃进“第二都市”,亦即“隔离墙”产生之后,位于“封闭区”的人为“隔离墙”所阻,无法前往楼梯;换句话说,是不可能回到店内勒杀绫子的。

因此——以身体而言——“巴比”与“我”的不在场证明便能成立。

不过,此时人格转移业已成功,因此正确说来,是“巴比”(=哈尼)与“我”(=巴比)。

换句话说,在后者的情况下,是哈尼与巴比的不在场证明成立。身体在“封闭区”里的我,此时心灵已转移至“蓝迪”身上,理论上是可能犯罪的。

这么一看便能清楚明白,无论是前者或后者,不在场证明皆能确实成立的只有巴比一个人。换句话说,只有他绝不可能是勒杀绫子的凶手。

巴比应该也很清楚自己的立场吧!他提出了补强后者假设——亦即犯罪行为是发生於众人逃进于“第二都市”之后——的目击证词,更具体地指出犯人是“贾桂琳”(=蓝迪)。

我该如何解释他的行为?他的不在场证明确凿,所以该相信他吗?抑或他是利用自己的不在场证明优势,企图陷“贾桂琳”(=蓝迪)于不义?

就个人观感而言,我认为巴比是个足以信任之人;但毕竟我们相识时日尚浅,无法断定他绝不是那种会找机会陷害对头冤家之人。连CIA都明白地断定绫子是死于意外,而巴比表面上认同这个说法,私下却又刻意旧事重提,这点亦值得存疑。

“你的表情说明你不相信嘛!”

“与其说是不信——”“我”(=巴比)的不满之声又唤回了我的注意力。“倒不如说是惊讶,而且我还是希望那只是场意外。”

“你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不好喔!我是很不想这样讲啦,但日本人就是这一点容易招人误会。这用日文要怎么讲?优柔寡断?鸵鸟心态?”

“什么玩意儿?”

他突然连续说了几个日文片语,害我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从哪儿学来这些单字的啊?”

“我朋友的老哥是个日本卡通迷,常在家里唱卡通歌曲的卡拉OK。”

“卡通歌曲?用卡拉OK唱?”

虽然我早已时有耳闻,仍为日本两大文化渗透美国社会之深而感到惊讶。

“比方魔女莎莉,还有甜蜜小天使之类的。”

我只能捧腹大笑了。

“有时候刚学几句日文就来现给我们听,自得其乐得很。”

“看来他很沉迷啊!”

“因为每次碰面部这样,就算我不愿意,也记住两、三句日文啦!对了,卡通歌我也会唱几条咧!”

事后每当我回想起来,都要为了这一晚的事而后悔不已。当然,换作任何人,都会认为与其为了阴沉的杀人案话题疑神疑鬼,不如唱些走调的卡通歌取乐来得好。因此,虽然我仗着“蓝迪”酒量好而多喝了几口麦格啤酒,弄得醉醺醺的,但我仍不认为这一晚的自己格外地不检点。

不过,“蓝迪”(=我)还是应该更加小心的。我竟没发觉自己与“我”(=巴比)之间的这段对话是如何重要,只将这个场合当成单纯的小型宴会,实在惭愧至极。当然,即使“蓝迪”(=我)更加小心,就能改变之后的发展吗?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总之,这一晚是我最后一次与活生生的巴比·韦伯——严格来说,是他的人格——交谈;在我们各自回到“自囚牢”之前,唱的究竟是哪部卡通的主题曲,我已然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