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Crack Up (狂乱)

那一夜,我梦见了地震;正当交错飞舞于空中的桌椅及雪崩似的沙尘一齐往我的身体笼罩而下之际,我惊声尖叫并醒了过来。

醒来后,我仍喘了一阵子气;心悸不止,甚至觉得比实际体验时还要来得恐怖。莫非在我有生之年,都得在梦与现实的夹缝之间品尝这种后遗症带来的失足下坠感吗?

从观景窗照进来的温和阳光,看来格外炫目;脸颊及鼻子上所受的光在脸上漫射的程度似乎比平时激烈,但此时我尚未对此有任何疑惑,只是想着:“哦!天亮了啊!”

现在几点了?这座设施里到处找不着时钟,所以从昨天起就抓不住时间感,变得略微不安。或许是因为昨晚喝了啤酒,现仍少许残留的头痛及呕吐感更增添了我的不适。

静静躺在床上片刻,总算缓和了我的恐惧;随之而来的,是美由纪、公司、留在日本的家人等“尘世”——不,或许该称为“前世”吧?——的片段回忆纠结成块,朝我席卷而来。

对他们而言,我已经是“死人”了……这个事实突然沉重地压住我。虽然状态有些不寻常,但我还活得好好的啊!比起这座设施位于世界何方,自己被远远地切割于“日常”之外的这段莫大距离,更让我揪紧了胸口,几欲昏厥。

我想回家……越是这么想,越觉鼻酸;当我忆起今天是圣诞节时,感情更是泛滥成灾。去年的平安夜,我是和美由纪一起共进晚餐的……记忆如洪水溃堤,令我不禁泪水盈眶。

我的泪腺有这么脆弱吗?虽然自觉窝囊,却又无可奈何。假如没发生那些事,今年也可以和美由纪共度平安夜的……这些眷恋及乡愁无限扩大,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呜咽。

该回归的“日常”,却再也无法轻易重温;而与“自囚牢”的单调装潢间的落差,更强烈地将其美化。昨天我没发现,原来“自囚牢”的天花板竟也刻着数字。

呆然地望着数字“4”的我,隐隐约约地明白了。原来如此。昨天我还不懂为何要如此不厌其烦地四处雕刻房号,但现在一看便知,原来是为了让受试者在“化装舞会”突然发生时,能立即察觉而不致手足无措的措施……

整理头绪至此,我才慌慌忙忙地坐起上半身;金灰色的长发像银饰品般地披覆在我的手边。这么说来——

昨晚似乎发生了第二次的“化装舞会”,我的心灵从“蓝迪”转移到现在的“贾桂琳”身上;因此,昨晚从“管理大楼”回到“3”号“自囚牢”的“蓝迪”(=我),现在则以“贾桂琳”(=我)的状态在“4”号屋里醒来。我的脑中尽是些仓促画成的图示。(参照图A及图C)

坐起上半身的同时,我总算发现地板上传来的惊人鼾声。仔细一看,裹着毛毯的“亚兰”正坐在地毯上,不雅地张大了嘴、流着口水,呼呼大睡。

当然,“他”已不是为了看守自己的身体而留宿于此的“亚兰”(=贾桂琳),而是“亚兰”(=蓝迪),不知他是否正作着恶梦,只见他眉头深锁,满脸苦闷,看来要是没发生大事,是好一阵子不会醒来了。

既然“他”睡得不省人事,我就可暂且免去“贞操危机”——为此而打心底松了口气的自己着实有些滑稽。不过,这可一点也不好笑;从今以后,只要我进入“贾桂琳”体内,就得战战兢兢地提防其他男人偷偷摸进屋里来,动这个身体的歪脑筋。当然,与其说是为了贾桂琳,倒不如说是为了死守自己的尊严及心灵的平静。当女人也是件不容易的差事啊!我心有戚戚焉。

话说回来……对于不习惯的人而言,女人的乳房感觉起来还挺重的。受到些微的好奇心驱使,我轻轻拉开上衣领口,偷偷往里瞧;正当此时——

咚咚咚咚!一阵没教养又刺耳的敲门声响起,也不等我回应,某人便冲进房里来,像是被老虎追赶似地一脸拼命样;原来是“哈尼”。

“……没事吧?”

一面气喘吁吁、一面怒吼的那道声音带着英国腔,不言而喻,便是转栘过后的“哈尼”(=贾桂琳)。

“没事吧?喂,没事吧?”

“不必担心。”“贾桂琳”(=我)及时将拉住上衣领口的手缩回,沉着地点头。“假如你担心的是这个身体的话。”

“你倒说说看,除了这个我还会担心什么?”

“言之有理。”

“他呢?”她以下巴指了指鼾声大作的“亚兰”(=蓝迪)。“连一次都没醒来过?”

“我也才刚起床,不过他似乎睡得很熟。”

“莫非——”

虽然她仍继续喘息,却像是突然想出了某个整人方法似的,浮现了狡黠的笑容。“这就叫做‘无心插柳柳成荫’?”

“什么意思?”

“我——就是进入这个亚兰身体时的我——昨夜一晚没睡。”

“真服了你,熬夜看守啊?”

“当然啊!谁知道我的宝贝身体会发生什么事?”

“嗯……”实际上轮到自己进入女人的身体后,就没法子说“哈尼”(=贾桂琳)是杞人忧天了。“那倒也是。”

“要是突然被转移到彻夜未眠而疲惫不堪的‘亚兰’身上,不管蓝迪本来睡得多饱,还是得继续昏睡嘛!”

“原来如此,所以你是在无心之下,对‘亚兰’的身体设了这个‘安全装置’啊?”

“真是的,早知如此,也不用那么急着跑来了。”

“哈尼”(=贾桂琳)一面以衣袖擦拭额头冒出的汗水,一面粗鲁地往床缘一屁股坐下。在那瞬间——

哇!一道连血液也为之冻结的惨叫,吓得我飞了魂。

“怎……怎么了?”

“痛痛痛痛痛……好痛!”

“哪里痛?肚子啊?”

“不……不是,”从她紧咬的牙关之间,漏出嘶嘶的吸气声。“臀、臀部痛!”

“屁股?怎么,你腰痛啊?闪到腰了?还是神经痛?”

“不、不是啦……”她一面哀嚎呻吟,一面伏身猛搥床铺。“该不会是……”

“到底怎么了嘛!”

“昨晚……”

“咦?”

“昨晚啦!昨晚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我在问你把我的身体搬来这里以后的事!后来每个人都回自己房间了吗?”

“哈尼和亚兰——未免混淆,不说身体,以人格的名字来称呼好了——在我和巴比回去时,已经不在了。”

“你和巴比之后呢?立刻回房了?”

“没有,我们一起喝了一阵子酒。”

“喝到很晚?”

“应该很晚吧!那又怎么了?”

“一定是那家伙干的,混帐!”她一面呻吟,一面翘着屁股慢慢地站起来。“那个死阿拉伯人……”

“哈尼怎么了?”

“那个变态,竟然捅自己的菊花(Fuck Himself)!”

“啊?”我一时之间没能理解“哈尼”(=贾桂琳)所说的‘搞砸了(Fuck Himself)’之意,不禁抓了抓头。“什么东西啊?”

“他上了‘自己’!和自己的身体做爱!”

原来她认为屁股的痛楚是缘于昨晚“巴比”(=哈尼)鸡奸“哈尼”(=亚兰)之故。虽然我总算领悟其意,却感到难以置信。

“不会吧……你是说他强暴自己原来的身体?”

“那家伙绝对是个自恋狂!他一定有和自己做爱的潜在愿望。当然,一般情况下绝办不到;但现在变成这样,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所以他就拿‘巴比’的那话儿去捅‘自己’的菊花。”

“你还真厉害,光从屁股痛就能做出这么恶心的想像?对了,说不定哈尼只是有痔疮啊!”

“才不是,我就是知道,因为前列腺一带有异物残留的感觉——”

“好了好了,别再说了。”

光是同性恋的性行为也就罢了,一想到有人会和“自己”干那档事,就起鸡皮疙瘩。

“会不会是名字取得不好啊?”

“你在说什么?”

“哈尼的名字啊!听起来很像‘亲爱的(Honey)’吧?”

“有可能!真是的,长得俊俏的男人就是这样。”她恨恨地扯着自己——亦即“哈尼”的小胡子。“还真是名符其实的‘自给自足’!”

“你昨天还大声嚷嚷,说什么长得帅所以没关系耶!”

“我不记得有这回事了。”

“唔?”

我突然发现“哈尼”(=贾桂琳)睡衣的胸口一带有个虫形的黑块。“那是什么啊?”

“咦?什么?”

“上衣的那里,好像有怪东西黏着。”

“咦?”她扯住肚子间的睡衣,仔纽地端详一番。“真的!讨厌,这个污渍是什么啊?好像血迹,是暗红色的——而且……”

“而且?”

“怎么回事啊?这件睡衣是湿的。你看,上下都是。”

“哈尼”(=贾桂琳)绕到床边来,好让我看清楚。她的上下睡衣沾满了浅褐色污痕,抓着睡衣的手背也浮着汗滴般的水珠。

“哈尼是不是受伤啦?”

“是吗?我倒不觉得有哪里痛。”她突然回想起来,浮现了抽搐的笑容:“除了臀部上的洞以外。总之——”她从仍半坐在床上的“贾桂琳”(=我)底下狠狠拉走床单。“好了,快起来帮我忙。”

“这次又要干嘛啦?”

“还用问?当然是把蓝迪——”她连着毛毯扶“亚兰”(=蓝迪)坐起来。“搬出去,让他回自己的房间睡。”

“要是搬动他,他会醒吧?”

“就是要在他醒过来之前请他离开这里嘛!要是放着不管,等他醒了,搞不好会赖着不走喔!你想陷入新的贞操危机吗?”

“当然不想,可是我觉得把他放在这里也没关系啊!大不了我到他的房间去就好。”

“你这么做,下次‘化装舞会’发生时,不就搞不清楚谁是谁了?每个人的房间分配还是尽量以原来的身体为准比较好。”

想想这话也对,于是我便出手帮忙。“亚兰”(=蓝迪)睡得很沉,即使“哈尼”(=贾桂琳)和“贾桂琳”(=我)抬起他来,也完全没有睁开眼睛的迹象。

一使劲,就有股剧痛由右脚直冲脑门;是那只扭伤的脚踝。

“好痛!”

“痛什么?”

“你的脚踝!你扭伤了脚,忘了啊?”

“对喔!”

说不定她真忘了,反正事过境迁,早已事不关己。毕竟人格都转移到他人身上了,倒也情有可原。

“是有这回事。”

“好痛,我快跌倒了。”

“别哭哭啼啼了。”

“明明是你的痛楚,为什么我得代为承受啊?我觉得不太服气啊!不公平。”

“你那是什么话?这种事是彼此彼此吧!等我‘进入’你的身体后,我一样得承受你的全部感觉啊!总之你忍耐一下,丹田多出点力,挺胸阔步!不过要轻轻走喔!”

“喂,你到底要我怎么走啊?”

“我是要你慎重且小心地对待我的身体!”

“知道啦,因为是重要的商品嘛!”

“相对地,等我进入江利夫的身体时,我也会好好对待的。”

那还真是多谢啦!我正想如此语带讽刺地回答,却发现她头一次以名字称呼我。这么一提,今早她并未以一般名词或侮蔑之词来称呼任何成员,除了骂哈尼为变态之外。

我突然想起昨晚巴比说的力量均衡,虽想更进一步思索其意,却因轻微的头疼而打消了主意。这头疼不是出于“蓝迪”(=我)昨晚喝的麦格啤酒,而是因为“贾桂琳”(=蓝迪)喝的穆斯黑德啤酒……啊,真复杂。

我们将“亚兰”(=蓝迪)放在毛毯上裹住,两人分别抓住头尾,像吊床似地提着两端,缓缓行进于草地上。或许是和煦的阳光及毛毯吊床的摇摆感令“亚兰”(=蓝迪)感到舒适,方才宛如梦魇缠身似的苦闷表情,如今却化为莫名温和的微笑。

“要是能干脆把他五花大绑,那就轻松了。”

“拜托别那么做,下一次的‘化装舞会’是轮到我进入‘亚兰’的身体,要是转移过后却突然动弹不得,我可伤脑筋了。”

“我不会伤脑筋啊!”

“再说蓝迪会进入‘哈尼’的体内,难道你要趁现在绑住自己的身体?”

“就算你不头头是道地反驳我,这道理我也懂。我只是说说嘛!”

来到“5”号“自囚牢”前时,我不经意地回头一望,却看见正要进入“3”号屋的“我”。

那是……

“那不是哈尼吗?”

“哈尼”(=贾桂琳)也发现了;她一见“我”的身影便能说出其中的人格是谁,可见昨天艾克洛博士说明的人格转栘顺序,已井然有序地整理于她的脑中了。(参照图C)

“那是哈尼没错吧?”正在“哈尼”体内的她再次确认道。不知是否已忘了屁股的痛楚,这回她并末以变态二字形容。“他在那里做什么?”

新的“化装舞会”发生后,“我”变成了(=哈尼),代表我昨天所在的“3”号屋中的“蓝迪”应该变成了(=巴比)。“我”(=哈尼)找“蓝迪”(=巴比)究竟有何事?

“我”(=哈尼)被身体遮住的那一侧手上,突然闪动了绿色的光芒:他手上拿着什么?

咦?“我”(=哈尼)拿着的物体莫非是……然而,由于“哈尼”(=贾桂琳)竟打算走过“5”号屋,教我慌了手脚,这个疑问也就这么不了了之。

无视于“贾桂琳”(=我)的疑惑,“哈尼”(=贾桂琳)快步地将“亚兰”(=蓝迪)拉往“6”号屋;她的动作不带半分犹豫,我也只得一声不吭地跟上去。

不过,“哈尼”(=贾桂琳)其实弄错了号码。假如要以身体为准,“亚兰”的身体——无论里头是谁——该送回“5”号屋才对。但她却不做任何解释也不带任何疑问,直接抬进了“6”号屋。

“哈尼”(=贾桂琳)为何有此误解,我并不明白;或许她一时混淆,以为房间的分配基准是依进入身体的人格决定。被分到“6”号屋的身体当然是“哈尼”,但昨天在“哈尼”体内的却是亚兰的人格,而她误以为房间是依人格分配,因此亚兰自然该到“6”号屋。左思右想,大概只有这个原因了。

而我呢,则因为代酒量甚差的贾桂琳承受宿醉,思考变得迟钝,一时没想到正确的分配方法;又加上“哈尼”(=贾桂琳)实在过于自信满满,我想交给她处理即可,没订正她。

“——好啦!”

将“亚兰”的身体像只结草虫似地连着外裹的毛毯放回“6”号床后,“贾桂琳”(=我)伸了个懒腰。

“大功告成了。”

“接下来要做什么?”

“对喔……先吃饭吧!”

“真亏你还想吃!”

“哈尼”(=贾桂琳)一面发牢骚,一面跟着“贾桂琳”(=我)走向“管理大楼”。

“那些罐头啊,我昨晚是将就着吃了,但真是难吃得要命,简直是猪饲料!”

“没办法,肚子会饿啊!还有,你打算就这么一直跟着我啊?”

“我先说清楚,我跟的可不是你。”

“你打算以后每转移一次,就继续监视自己的身体下去吗?”

“至少监视到给我们带锁的个人房为止。”

“仔细一想——”

我从“管理大楼”的橱架上拿出罐头,以锅子加热。

“自己的身体不照自己的意思行动,还真是麻烦啊!”

“对啊!”

“哈尼”(=贾桂琳)难得垂头丧气,只见她叹了口气,在昨晚没收的简易桌子旁坐下,双手托着脸颊。

“不管我再怎么努力,要是进入‘我’身体的人不检点,也拿他没辙啊!”

“这样说来,最危险的就是那个哈尼。他可是连进入巴比身体时都会非礼‘自己’的强者,要是得到你的身体啊,搞不好会兴高采烈地找‘自己’上床。”

“慢着,哈尼进入‘我’体内时,正好轮到你转移至‘哈尼’身上耶!懂不懂啊?你该不会是明知这点还故意取笑我吧?”

“对喔!”我吹着鸡汤的嘴停住了。“糟糕,我可没自信耶!”

“你这话什么意思啊?什么自信?”

“还真是场灾难啊!”我有种无论如何回答都会被骂的预感,因此刻意扯开话题。“不过,反正已经无法恢复原状了……”

“我才不要!”

咚!“哈尼”(=贾桂琳)心浮气躁地捶了下桌子。

“我一定要恢复原状,要不然死也不瞑目!我的星路怎么能为了这种恶劣的玩笑断送!无论用什么方法,我一定要恢复原状!”

“办不到的。”

“为什么?你又怎么知道?”

“你想想,为什么那座‘第二都市’会一直被封印在购物广场底下?这个实验设施也废弃很久了,又是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人格转移系统的研究失败,他们早放弃了。”

“这样太自私了吧!或许能偶然发现治疗方法啊!研究当然该持续下去,直到找出方法为止!现在重新开始也还来得及,他们有这个义务。不,说不定他们其实已经找到了;说什么没有治疗方法,只是谎言——”

“要是有治疗方法,他们早就把那个艾克洛博士治好了。你也发现了吧?他和一块前来的那个红发女人之间发生过人格转移。八成是很久以前实验时发生意外或错误,把自己人也拖下水了。从他们的语气听来,那种状态已经维持近二十年了;对,一直维持那个样子。他们正是活生生的证据,证明我们将一辈子转移下去。”

“我——”

声嘶力竭地进行演说的“哈尼”(=贾桂琳),却突然闷声说道:“突然想到……”

“想到什么?”

“‘他们’真的会来接我们吗?二十六日那天。”

“什么意思?”

“我们其实被‘流放’到孤岛上了吧?这里就是。”

“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铲除我们啊!我说的不是社会性的形而上学意义,而是生物学上的铲除。”

“为什么要铲除我们?”

“因为我们是活生生的国家机密啊!虽然研究中止,人格转移样本还是不能公诸于世;既然如此,与其特地花大钱偷偷‘供养’我们,不如干脆除掉我们,省得费事,对吧?当然,他们形式上留下了短期间内的粮食,但这些东西根本撑不了几个礼拜;要是他们迟迟不来迎接,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全饿死了,而他们等的就是这个。”

“假如他们真有此意,早在把我们从‘第二都市’救出来并施打麻醉时就下手了。”

“或许是那时候不方便下手,才延期的。你仔细想想,这里连电话都没有耶!联络外界的也就算了,竟然连联络他们的工具都没留。假如我们之中有人生病或受伤,该怎么办?连这么基本的照顾都不做,不正代表我们已经被抛弃了?”

“假如他们是这种打算,一声不吭地把我们丢在这里就行了,不必特地带艾克洛博士他们来说明人格转移系统吧?再谈电话问题,八成是因为仓促之下无暇设置新机。而且他们给的讨论期间,实质上只有今天平安夜和明天圣诞节两天;短短两天之内,不太可能发生紧急状况。架子上也有急救箱,生病另当别论,轻伤的话还能应急处理。我认为,没有理由不相信他们。”

“你还真冷静啊!”“哈尼”(=贾桂琳)的双唇因冷笑而歪曲,或许是因为留着小胡子吧,看来格外轻蔑。“日本的‘上班族’全像你一样,不管陷入任何危机都能泰然自若吗?”

“过奖,我倒觉得你要来得冷静多了。”

我忍不住动怒回嘴,连自己都觉得幼稚。

“尤其是视情况分别以一般名词、蔑称或名字来称呼他人,以调整力量关系这一点,真是足智多谋啊!”

这完全是从巴比那儿现学现卖而来的,我却说得头头是道,彷佛是自己观察之下得来的成果。“反正你是女演员,要扮演不同的自己来操纵男人,应该是易如反掌吧!”

“我原本还以为可以相信你。”“哈尼”(=贾桂琳)的冷笑消失了,表情显得莫名地落寞苍白。“可是我错了,我似乎错看你了。你真冷漠,像机械一样。你对自己原来的人生一定没任何眷恋吧?”

“要怎么想随你便,”为何美由纪的脸孔会在此时浮现,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已经受够被女人的自以为是耍得团团转了!”

“这么说,你是被女朋友甩了?”

“跟你没关系吧!”

“当然有关。你正巧和女友闹翻,所以对原来的人生了无眷恋,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不过我还有眷恋。或许这是个人问题,但既然我们已经上了同一条船,要是你随便落水,我可伤脑筋了。”

“所以我说这是你的自以为是!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对原来的人生了无眷恋?我一个字也没提过。就算我说了,你又怎么知道我是真的了无眷恋?你不可能知道吧!”

吼着吼着,心中的积郁似乎一口气爆发而出;我站了起来。

“别闹了!我受够了!为什么女人老是喜欢乱写剧本?为什么不当女主角就不肯罢休?想当女主角是你们的自由,但不要把别人卷进来!随便把别人写成配角或坏蛋,以为别人只会照自己编写的模式行动,只会照自己编写的模式思考!所以一开始就把相亲决定的结婚对象当成配角,脑袋里早就认定收入和家世都无可挑剔的商场菁英不会是男主角,自己的结合对象才不是条件好却怀有菁英傲气、性格上有点问题又有恋母情结的男人,而是没工作、有些坏,却有着少年般纯真且比自己年幼的男人!剧本早这么写好了,所以婚礼当然要在前一刻取消才经典嘛!而且还深信这是为了贯彻自己的真爱,以为打着这块正义招牌就什么都能正当化!也下想想别人是情何以堪,多么难过,又丢了多大的脸!你知道为什么吗?你知道为什么她能这样对待我吗?因为我没有人格,她根本不觉得自己对我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对她而言,我只是连续剧里的小道具。说我不懂玩笑?其实她想说的是——路人角色别表错情,以为自己是主角!”

“你说什么我不太懂——”

“哈尼”(=贾桂琳)对我的演说退避三舍,打断了我;看来她似乎后侮提起这个话题,满脸疲惫。

“不过你对人生似乎还有眷恋这一点,我倒是非常明白了。”

“要说我了无眷恋,那也没错。”

“到底有没有啊?”

“有没有都无所谓。你对星路的眷恋,纯粹是你个人的问题,与我无关,我一点都不在乎;就像你不在乎我的人生一样。”

“知道了,知道了!出言干涉你个人的价值观,是我不对,可以了吧?满意了吧?”

满意得很!正想如此回答的我却闭上了嘴巴。

因为眼前突然出现了“贾桂琳”。


那是一转眼间的事。直到前一刻为止,我的心灵还寄宿于“贾桂琳”的肉体中,却又被瞬间推出了体外。

昨晚由“蓝迪”转移至“贾桂琳”时是处于睡梦中,没有任何感觉;但经过这次的经验,我得知“化装舞会”不但毫无前兆,转移时也完全不带冲击与感觉。

事实上,假如我是一人独处,恐怕完全不会发现“化装舞会”已发生在自己身上。转移便是如此顺畅,一眨眼即已对换完成;难怪他们要不厌其烦地替“自囚牢”及交谊厅的椅子上编号。

“贾桂琳”似乎也大感困惑,眨了好几回眼睛;终于,眼睛的焦点对上了,她开始目不转睛地凝视我。

现在进入“她”身体的是谁?正当我试图回想转移顺序时,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

“贾桂琳”的肉体在我眼前,表示我的人格已栘往别的身体,这点我明白;但为何“她”现在却站在眼前?

怪了……我总算发现不对劲。

我下回预定进入的,应该是“亚兰”,而“亚兰”才刚在熟睡状态下被搬到“6”号“自囚牢”;这么说来,我应该发现自己处于“6”号屋中才是。而倘若“亚兰”仍在沉睡,我更会延续“亚兰”的睡眠状态,丝毫未发觉自己已然转移。

然而,我现在却站在“管理大楼”的交谊厅中,而“贾桂琳”在我的眼前。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正当我感到困惑之时,突然发觉视线的一角映着某个奇妙的景象;那是在窗外,且是靠海的那一侧。

我忍不住奔向窗边,随着脚步的移动,肛门闪过一阵割裂般的痛楚。该不会……我的心底已然有数,却仍无法将视线自眼前的光景栘开。

从“6”号“自囚牢”中,有个男人步履蹒跚地走出来,却不是我们方才搬运的“亚兰”。

是“我”,从那头黑发及体型看来,除了“我”不会有别人。虽然我立刻明白了,一时之间却不敢相信那是“我”。

“我”就像是被驶过淤积泥水的砂石车溅得满身一般,黑色的飞沫在脸上及睡衣前绘成了迷幻的图案。

而右手拿的物体——在阳光照射之下闪着绿色光芒的,是香槟酒瓶,昨晚放在冰箱中;瓶身也溅着泥水般的飞沫,形成了琐碎的花样。

那是……

看来像污泥的东西,在光的照射下突然发出了红色光芒;这给了我一道电击般的启示——那该不会是血吧?

假如那是血,究竟发生了何事……

浑身是血的“我”,提着沾有血迹的香槟酒瓶,摇摇晃晃地像个亡灵似地彷徨于草地上。我贴在窗玻璃上不断地望着“我”,感觉犹如作梦一般。

以转移顺序而言,现在进入“我”之中的人格应该是亚兰的。正当我如此思考并凝望时,我和“我”的眼睛对上了;“我”那空虚无神的双眼,刹那间似乎回复了正常。

“……咦?”

“我”挥手大叫,似乎想对我说什么;但距离稍嫌远了一些,又兼有玻璃阻隔,我听不清。

“你说什么?”

我做出竖耳倾听的动作,“我”却突然拔足狂奔,手上仍紧握香槟酒瓶。

“我”似乎是要往“管理大楼”来。到底怎么了?不如出去迎接吧!于是我暂且离开窗边。

正当此时——

猛地,视野的框架疯狂地摇晃,宛如将相机固定在三脚架上并看着取景器时,相机却被突然拨落一般。

瞬间,我跪倒在交谊厅的地板上;而发觉自己跪地的同时,也终于察觉后脑闪过的灼热剧痛。

“贾桂琳”睥睨着我,那高举的右手上握着未开封的意大利面罐头。

我的后脑就是被那玩意儿打中的……这个认知姗姗来迟,与剧痛一同在头盖打转。

“住……住手!”

“贾桂琳”再度袭来,我使尽全力躲过挥落而下的罐头攻击;失去平衡的我笨拙地滚倒在地。

“喂喂!”

“她”似乎怒火中烧,直接将挥空的罐头朝我丢来;这回我躲避不及,肚子接个正着。

“你……你要做什么?”

“贾桂琳”拿起我刚才坐着的折叠椅,无言且毫不迟疑地往我的脑门砸来。

“巴……”

我正要开口说话,被殴之下狠狠地咬到了舌头。

“巴比?”

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额头的皮肤因冲击而绽开,暖热的液体沿着鼻梁滑落嘴角。

我下意识地拭去鲜血,手指同时捕捉到鲜血及某种沙沙的触感;是胡须。

“哈尼”?我现在进入了“哈尼”的体内?

“巴比?为什么……”

以转移顺序而言,现在进入“贾桂琳”体内的人格应该是巴比。巴比为何突然动手?我不是该进入“亚兰”体内吗?迷惑与混乱重合,将我一口气推入了恐慌状态之中。

不,慢着,仔细一想,或许眼前的状况在某种意义上是合理的。方才在交谊厅里的只有“哈尼”及“贾桂琳”两人的身体,而被推出“贾桂琳”体内的我,又见到“贾桂琳”出现在眼前;那我自然是转移到“哈尼”的身上了。

不过,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为何我会突然转移到“哈尼”身上?为何会跳过“亚兰”——

“巴比……是你吗?”

而现在攻击我的“贾桂琳”——在“她”体内的又是谁?照顺序来说,于我之后进入“贾桂琳”的人格应该是巴比,但他没道理发狂似地行此暴举;这么说来,或许现在进入“她”体内的根本是别的人格——这样的疑惑终于膨胀开来。

“回答我!”

折叠椅攻击再度袭来,这次直接击中我护住头部的手臂。

“哈尼”(=我)拼命大叫。“你是巴比吗?不是吧?”

转移顺序出错了?

这个念头不由得浮上我的脑海。与艾克洛博士的说明大幅脱轨的异常事态发生了——只能这么想了,不是吗?

事实上,我就跳过了原本该转移的“亚兰”,进入了“哈尼”的身体;既然如此,在“贾桂琳”体内的家伙也肯定不是巴比。

“是谁……你到底是谁?”

然而,既然巴比没理由对我出手,其他人同样没有。“这家伙”是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到底发生何事?到底发生何事?突然被“贾桂琳”攻击,循环转移的顺序又出错,我已经濒临崩溃边缘了。

我四脚攀地,奋力逃窜;而“贾桂琳”则毫不容情地以折叠椅攻击我的背部及臀部。

“她”一言不发,再三攻击。

“住、住手……”

颜面撞击地板时,牙齿折断了;那颗牙搭着背部受殴而吐出的气息,曳着鲜血飞得老远,连我都吓了一跳。

“别……别打了!”

“快住手!”

有道威吓之声与我的惨叫同时响起,响彻了整个交谊厅;是“我”的声音。

那声音听起来相当奇怪,与平时传进自己耳中的完全不同,倒像是听着录音机播放似的;但那却不折不扣的是“我”的声音。

“快住手!是谁?是谁啊?你……呃,你们是谁啊?”

“贾……”我的全身被剧痛贯穿,再度混乱起来。“贾桂琳?”

在“我”之中的是贾桂琳?

怎么会?她方才是在“哈尼”体内,那现在不是该转移到“巴比”身上吗?

然而以“我”的声音怒吼不止的,却是半分不差的英国腔。

确实是贾桂琳,“我”成了(=贾桂琳)。

果然出错了,转移的顺序已然大乱;虽然我仍一片混乱,至少刚才完全无法确信的假设获得了证明,令我稍微安心——虽然这么说有点怪——并释怀。

“你是贾桂琳吧?”

“江利夫……吗?”

“我”(=贾桂琳)也立刻听出了我的英文。讽刺的是,在我们六人之中说着最标准且没有腔调的美式英文的,竟然只有我这个日本人,因此她也能轻易地辨别出我来。

“是你?可是——”

她咳了一声,皱起眉头来;大概是“我”断掉的肋骨发疼吧!她一面以空着的手抚胸,一面重新说道:“是你?江利夫?可是,为什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哈尼’体内会是你……而且,为什么我会跑到你的身体里?还有——”

她似乎决定事后再来探讨转移顺序为何大乱,而将沾满血迹的香槟酒瓶指向眼前的“贾桂琳”。

“你又是谁啊?利用我的宝贝身体在那里做什么?”

见二对一情势不利,“贾桂琳”手握折叠椅,满怀戒心地一步步往后退。

“难道说……那也是……”

判断对方并无停止攻击之意,“我”(=贾桂琳)也举起香槟酒瓶为剑,放低身子。

“难道那也是你干的?把蓝迪——不,把‘亚兰’的身体杀了的也是你?”

“什么!”

“‘亚兰’被杀了。”

“我”(=贾桂琳)点了点头,视线依旧盯牢“贾桂琳”。

“他倒在浴室里,满头是血,已经没呼吸了。八成是被用这个——”她轻轻地挥动手中的香槟酒瓶,上头的血滴落在地。“给打死的,是这个人下的手。”

“怎……怎么回事?”

我强忍剧痛起身。一度以为理解的状况,如今又生了新的波纹;“哈尼”(=我)拼命地整理混乱的脑袋。

倘若“我”(=贾桂琳)所言为真,那么现在进入“贾桂琳”体内的人方才便是在“我”身上,且用“我”的身体杀了“亚兰”。

我突然察觉,这说不定是真的。假如“亚兰”的身体已死,就能解释我的人格为何没转移至“亚兰”身上,却跳过了他而进入“哈尼”的身体;因为我的人格略过了已死的“亚兰”这个“空位”。

这倒也罢,只是要释怀还早。假如现在进入“贾桂琳”体内的和之前在“我”身体里的是同一人格的话,这个人格当然是哈尼。

不过,这不合理;因为哈尼的人格进入“我”的身体后,接着应该转移至“蓝迪”身上才对;就算这是转移顺序出错所致,还有个决定性的矛盾之处——假如这家伙是哈尼,他现在袭击“哈尼”(=我),便是伤害他自己的肉体。

不可能有这么荒唐的事。虽然我不知道贾桂琳的“哈尼为异常自恋狂说”究竟正确与否,但即使不是自恋狂,天底下也不会有人以这种欲杀之而后快的气势来伤害自己的身体。

可是……可是,假如不是哈尼,这家伙究竟是谁?

若不是哈尼,是亚兰吗?但顺序完全不对啊!不,或许这正是正确答案。若是转移顺序早巳大乱,原本就不该依顺序来加以推论。

然而,我仍怀疑是否能单纯地以顺序大乱来加以解释。艾克洛博士从未提及这个可能性。当然,他不见得掌握了转栘现象的一切,即使掌握了,也不见得会全告诉我们:只是就心情上,总觉得要是顺序那么容易出错,至少也该有点相关说明吧!

然而,若不是顺序出错,又无法解释眼前的状况;犹疑不定的我,只是一味地混乱。

还是“这家伙”根本就是巴比?埋没于迷惑与混乱的极致之中,我的思考又回到了原点。

假使现在进入“贾桂琳”的是巴比,而他是按照原来的顺序从“蓝迪”转移过来的(换句话说,贾桂琳那套“从‘我’转移而来”的说法是错的),那么大致还说得通。

除了巴比如此暴走的理由外……

“你是谁啊?”

以剑道而言,“我”(=贾桂琳)摆出了青眼姿势,小心翼翼地竖着酒瓶,步步逼近“贾桂琳”。

“你倒是说话啊!为什么要下这种毒手?”

“贾桂琳”并未答话,反而突然将手中的折叠椅丢向“我”(=贾桂琳)。

“危险!”

趁着“我”(=贾桂琳)侧身闪躲之际,“贾桂琳”朝着交谊厅出入口飞奔而去;“她”打算逃到外头。

“别跑!”

“我”(=贾桂琳)怒吼道,说时迟那时快——


待回过神来,我的手中已紧握着香槟酒瓶,咳了一声,胸口疼痛不已。这是……

“贾桂琳?”

除了回到自己熟悉身体的事实外,我什么也不明白,连忙反射性地如此叫道。

“这……这里,我在这儿!”

仔细一看,方才朝着出口疾奔的“贾桂琳”来了个紧急煞车,转过身来;那是与她自身声音最为相衬的英国腔……

“我在这儿,江利夫!”

“化装舞会”再度发生了。

这倒还好……不,或许不好,但既已发生,也无可奈何,就当它好吧!不过……

不过,这一次我是转移到自己身上,而贾桂琳转移到自己的身体中;当然,我们可没闲工夫庆幸总算回到自己的身体。

为何我的人格会从“哈尼”突然转移至“我”?“哈尼”之后,应该转移到“巴比”身上才对啊!贾桂琳的人格也一样,在“我”之后,应该转移到“蓝迪”体内才是,但她却进入了自己的身体。

乱无章法,简直是一团混乱,让我甚至懒得一一整理。

果然有某些事物出了乱子。

这么一提……我突然惊觉不是感叹的时候,绷紧了神经。这时才想到,刚才“那家伙”转移到哪儿去了?

正当我如此疑惑,并欲询问身旁的“哈尼”之际——

“小心,江利夫!”

贾桂琳呐喊时,“哈尼”已冲入我的怀中。

糟了……当我后悔自己的大意之时,已被压倒在地。

“哈尼”五指大开,压住我的手腕,欲抢走我手中的凶器——香槟酒瓶。

我一面拼死抵抗,以免被抢走,却又莫名悠哉地想着……刚才进入“贾桂琳”体内的“这家伙”,倒是照着顺序转栘到“哈尼”身上了。因为“亚兰”的身体已死,所以和我的人格一样,跨过空位转移至“哈尼”身上。

……莫非转移顺序并未出错?在这种危急时刻,我的脑中却突然浮现了这个想法。不是系统出了乱子,而是发生了其他事态?

不过,现在没那些闲工夫让我继续思考;“哈尼”和“我”(=我)揪成一团,在地板上打滚。

我们立刻撞上了墙。

尚未痊愈的肋骨受到冲击,让我的喉咙迸出沸腾茶壶似的尖锐叫声。

趁着我力量放松之际,“哈尼”夺走了酒瓶。

“江利夫!”

“哈尼”反转身体,将酒瓶隐藏至身后;接着,“他”以没拿着酒瓶的手用力推向飞奔前来的“贾桂琳”(=贾桂琳)的肩膀。

随着拉长的惨叫声,贾桂琳宛如朝着球瓶滚去的保龄球似地飞得老远,一头金灰色长发如特大号烟火般,呈放射状散开。

“贾桂琳……”

我无暇确认她是否安然无恙。“哈尼”立刻又转身面向着“我”(=我)。

“他”那漆黑的双瞳睥睨着我,并面无表情地高举酒瓶——

朝我的鼻尖挥落而下。

干钧一发之际,我避开了。

趁着我失去平衡,他的攻击再度横扫而来:“我”(=我)利用倒地之势,钻进了对方怀里。

我给了“哈尼”的腹部一记头锤,酒瓶由他的手中飞出。

“我”(=我)试图制服他,“哈尼”却毫不容情地由下往上一踹。

比起疼痛,那一瞬间窜过全身的爆发似冲击更教我喘不过气来;我只觉得眼冒金星,像乌龟般地四脚朝天。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竟然没因此昏厥。

“哈尼”骑到我身上,双手扼住我的颈子,毫不容情地出力勒紧。

“住手!”

“贾桂琳”(=贾桂琳)捡起滚落在地的香槟酒瓶,飞奔过来。就在这一瞬间——


我发现“自己”紧握酒瓶,金灰色长发披散于前臂上。这么说来……

“化装舞会”再度发生,我又回到“贾桂琳”(=我)状态。

这么说来……

呃,这么说来,这回是谁变成了谁?受限于“顺序大乱”这个先入为主的前提,我无法即刻判断,陷入混乱之中。

“贾桂琳?”

“在这里,江利夫!”

骑在“我”身上的“哈尼”回答,不知是因方才断了牙齿,或是咬到舌头之时所受的伤,她的嘴角淌着血。

“我在这里!”

这么说来……我和贾桂琳又回到今早的转移状态,代表在场的三人已循环了一周——严格说来,我尚未掌握事态,却漠然地如此判断。事后证实这个想法是正确的,但此时我并非按逻辑判断,只是单纯的直觉。

换句话说……“贾桂琳”(=我)遵从这个直觉,决定了下一个行动。现在被“哈尼”(=贾桂琳)勒住脖子、朝天仰卧的“我”,体内便装着“那家伙”——

“贾桂琳,那就是‘那家伙’!”我急忙警告她。“别放开他,也别大意!”

“我知道,我不正这么——”

“哈尼”(=贾桂琳)的声音倏地急速下降并消失。

“贾桂琳?”

“哈尼”(=贾桂琳)以莫名缓慢的动作,松开了“我”的脖子;“我”并未对她做出任何反击,不知何故,她却自动松开了手。

“你……你在干嘛啊?”

“我”当然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粗鲁地推开“哈尼”(=贾桂琳),站了起来。

“贾桂琳,你怎么了?”

“哈尼”(=贾桂琳)不知为何,眼神失去焦距,反过来被“我”勒住脖子却毫无抵抗之意,活像被施了催眠术似地任人摆布。

“你怎么了?”

我慌忙朝她奔去。

“贾桂琳,醒醒!”

虽说事态紧急,“贾桂琳”(=我)毕竟无法狠下心来以酒瓶痛打自己的脑袋,便选择以肩膀冲撞;但我却忘了“贾桂琳”扭伤脚踝之事,踩步时过度用力,喉头间泄出了惨叫声。

“我”被撞飞,总算放开了“哈尼”(=贾桂琳),却又立即拾起方才丢在地板上的折叠椅。

我原以为他会改变目标,攻击距离较近的“贾桂琳”(=我),没想到他却锲而不舍地朝“哈尼”(=贾桂琳)挥去。

折叠椅发出飒飒风声,掠过了“哈尼”(=贾桂琳)的鼻尖,直接击中了靠海的窗户。钝重的金属冲击与紧接而来的硬质刮划声响起,同一时间,玻璃窗宛如蜘蛛网般地龟裂。

“我”再度举起折叠椅。这一瞬间——


“——啊,混帐!”感受到断齿及肛门那撕裂般的疼痛,“哈尼”(=我)忍不住出声咒骂。

“又来了啊?他妈的!”

我又进入了“哈尼”体内。

这到底是今天的第几次“化装舞会”了?我已然记不清次数。

的确,博士是说过无法预测发生时机;但也不必如此频繁,又挑在这种复杂的状况下发生吧?我着实感到厌烦。

我已经无心思考哪个身体是谁的人格了,自暴自弃地叫道:“贾桂琳,你是哪一个?”

“我在这里!”

高举折叠椅的“我”半是尖叫地回答。“我在这里啊,江利夫……哇!”

“贾桂琳”——当然,里头的应该是“那家伙”——重新握紧酒瓶,袭击“我”(=贾桂琳)。

“住手,住手,别过来!”

“我”(=贾桂琳)以折叠椅为盾,四处逃窜。

“别让我动手打‘我’,太残酷了,我不要!住手,住手,叫你别过来嘛!”

毕竟对手是“自己”,怎么能拿折叠椅痛殴?尤其女星的脸蛋即是生命,要是亲手毁伤,那可真是欲哭无泪了。

话说回来,若是迟疑不决而被酒瓶击中,造成致命伤的话,她就得关在“我”的身体里跟着一起“灭亡”,这么一来,可就万事休矣。“我”(=贾桂琳)皱成一团的脸孔,正切实地呈现了她的进退两难之情。

“混帐!”

事到如今,只有豁出去了。“哈尼”(=我)扑向“贾桂琳”,然而从背后制住“她”前,“贾桂琳”已发现了我的动作而回过头来,宛如挥棒似地挥动酒瓶。

刹那间——

锵!犹如真用球棒击球般的声音响彻了交谊厅。固定瓶栓的金属不知于何时间业已脱落,瓶栓渐渐松脱,又加上三人轮流挥动,瓶中的香槟早巳到达了界限,喷洒而出,塑胶制的瓶栓犹如子弹般发射出来。

这一瞬间——


碰巧的是,“化装舞会”再度发生了。

我在“我”的体内听见瓶栓发射的声音。

刚才还在“贾桂琳”身上的“那家伙”,为了攻击刚才在“哈尼”体内的我而横挥香槟酒瓶;以球棒类比的话,它的“握柄”部分正好朝着“哈尼”。

如子弹般飞出的瓶栓正中“哈尼”的颜面,只听“他”惨叫一声,就这么毫无抵抗地往后倒仰。而他的后方,正好是方才因折叠椅一击而龟裂的玻璃窗;“哈尼”的后脑就这么栽进了蜘蛛网中。

随着玻璃完全破裂之声,一道宛若诅咒他人魂魄般的凄厉叫声响彻四周;呈山脉形状残留于窗缘上的玻璃碎片,刺穿了“哈尼”的颈部。

他的嘴中喷出了血泡,胡子看起来犹如浸过红色油漆的刷毛。放下用来当盾牌的折叠椅后,我连忙靠近宛如溜滑梯般倚在窗缘上的“哈尼”。

“……他死了?”

背后传来了这道带着英国腔的轻喃。回头一看,“贾桂琳”(=贾桂琳)仍握着瓶栓脱落、瓶身已空的酒瓶。

我这才忆起今天是平安夜。真是破天荒的香槟“祝酒”啊……或许是解除紧张的反作用力而致,我兴起了这种带着黑色幽默的感叹。

“喂!”“贾桂琳”(=贾桂琳)心急地再度问道:“他死了?”

“嗯。”“我”(=我)探了探“哈尼”的脉搏,又轻轻地放下。“已经死了。”

“你是……江利夫吧?”

“没错。”

“那……这是谁?”

“不知道。”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要攻击我们?为了什么目的?”

“不知道。”

“杀了‘亚兰’的,一定也是他吧?”

“不知道,我什么也不明白。”

“不知道?有什么好不知道的?这不是一目了然吗?他就是这样把我们……”

她那近乎歇斯底里的尖锐声音,在顿了一拍后,总算回复平常状态。

“你没事吧?”

“应该没事。你呢?”

“身子到处发疼,不过应该没事。”

“贾桂琳”(=贾桂琳)似乎仍怀疑“我”是否真的是我,隔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靠过来;虽带着些踌躇,却仍稳稳地拥抱了“我”(=我)。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道。”

“你可不可以偶尔说些不一样的台词?”

“总之……幸好平安无事。”

“我觉得……”她朝着我的肩膀吐了口安心的热气,又将脖子靠了上来。“还晕头转向的。”

“我浑身是血。”

“那又怎么样?”

“你不在乎啊?贾桂琳。假如你的推测正确,这可是‘亚兰’的血喔!”

“你还真是冷静到了极点耶!”

贾桂琳讥讽地如此轻喃的瞬间——


“化装舞会”再度发生,我们互相对换。

“我”(=贾桂琳)与“贾桂琳”(=我)成了互拥“自己”的状态,连忙松开身子。

此时,我们仍未发现“化装舞会”发生在我们两人之间的重要性,只是因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气氛又被扰乱而手足无措。

“怎么搞的啊?拜托饶了我吧!”

“我”(=贾桂琳)心力交瘁地大肆抱怨:“竟然会这么频繁对换?频繁到眼花撩乱的地步?这和他们说的不一样啊!”

“并没有不一样啊!艾克洛博士说得很清楚,转移何时发生,是完全无法预测的……”

不觉间,我打住了话头;有种感觉急速膨胀着,似乎自己疏忽了某个重要的环节。

艾克洛博士的确是如此形容“化装舞会”的频率——或许是一小时后,也可能半年内都维持现状。乍听之下,容易误以为下限是一小时而上限是半年,但这当然只是博士的比喻而已。事实上,于方才的一小时间,我们便亲身体验了数次“化装舞会”。

我似乎……忘了某个重大环节。这种感觉挥之不去,我直觉那是十分重要的事,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

自己是否漠然地认定“化装舞会”的周期下限是一小时而上限是半年?是啊!我的确是如此漠然地误解了,作梦也没想到“化装舞会”会如此频频发生。而以这个误解为前提,我似乎又误会了另一个重大事项……

“以后这种情况也会持续下去?”

或许是因惊魂甫定,“贾桂琳”(=我)以难得的柔弱语调——或该说是小孩求助的感觉,瘪着嘴说道:“一天里发生好几回,从一个身体又换到另一个身体,眼花撩乱——”

“……天啊!”

“贾桂琳”(=我)呻吟道。虽然我仍未想起自己究竟误会了“化装舞会”的哪个环节,却突然想起了别的事,还是十分重大的事。

“难道说……”

“到底又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啊?”

“这么说来……果然不是转移顺序出错。”

“咦?你在说什么啊?”

“你没发现吗?贾桂琳。”

“发现什么?”

“刚才,我和你两人之间发生了人格转移——对吧?”

“很遗憾,似乎是的。不过,那又如何?”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人格交换只发生在我们两人之间?本来应该依顺时针方向循环的啊!这不是很怪吗?”

“不就是因为转移顺序出错吗?”

“不是。”

“咦?”

“不是转移顺序出了错。你回想艾克洛博士所说的话,跳过原来顺位、继续转移的异常事态,成立条件只有一个,对吧?换句话说……”

“我”(=贾桂琳)终于明白我的言下之意,脸色发青。

如同贾桂琳所言,“亚兰”死于“6”号“自囚牢”。

“亚兰”仰卧于浴缸旁。如她所言,似乎被以香槟酒瓶殴打头部,眉间及后脑下的地板铺着一层血糊。浴缸里蓄着水,水色微微地染成褐色,八成是被血所染的吧!

“亚兰”的上半身睡衣也染着同样颜色且潮湿,可见他应是被连续殴打之下倒进了浴缸之中。

死亡的不光是“亚兰”。

“1”号“自囚牢”中躺着“巴比”的尸首,地点仍是浴室,而他的尸身全裸,头部同样栽进蓄满了水的浴缸之中,水已变为浊黑色。尸体旁落着瓶栓未开却已然粉碎的穆斯黑德酒瓶,与瓶中的泡沫一起散乱一地。

而“蓝迪”则死于“3”号“自囚牢”,他的尸体横卧于床上,头部被殴,成了致命伤,睡衣及床单已形成血块。

“到底……”“我”(=贾桂琳)以忍住呕吐的声音呻吟道:“是谁做的?”

“当然是那家伙啊!最后进入‘哈尼’身体的——”

“这我当然懂,但‘那家伙’到底是谁?”

“不知道。”

“不知道是谁,那他又为何做出这么残忍的事?”

“不知道。”

“还有,死在这里的人又是谁?”

“亚兰、巴比,还有——”

“那是身体吧?体内的人到底是谁?是在什么状态下死的?”

“不知道。”

“为什么他们会被杀?为什么?”

“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

正当此时——


今日第N次的“化装舞会”又在绝妙的时机发生。

“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

那种讥讽的表情及语气,就是得由贾桂琳·塔克本人表现,才适合这个凄惨又鼻酸至极的场面——在这种时候,我竟又沉浸于此等自虐的感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