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米拉多尔别墅的花园 三、几桩奇事

目睹这一不可思议的情景,众人大惊失色,个个呆若木鸡,连气儿都不敢透了,好像讲鬼故事的孩子,突然看见魔鬼来到了他们的中间。他们看着艾伦-罗克,如同看见鬼魂一般,谁都不敢肯定他真是有血有肉的人。

纳塔莉天真地问了一句:“您从哪儿来?那地方是上不来的。”

“只要是纳塔莉·玛诺尔森叫我到,什么地方都能上来。”

但是,她不相信,说话的语气犹如责怪他做了一件违反自然规律的事。

“不可能,”她说,“这里三面都是悬崖峭壁。”

马克西姆·迪蒂耶尔附和说:“绝对不可能。我简直不能设想……”

那人微微一笑。

“我可以保证,你们说得不对:我不是从地狱来的。”

“啊!您偷听我们说话?”

“不听也可以听见,不看也可以看见。”

纳塔莉慢慢镇静下来,脸上开始有了笑容,并且问道:“但是,您总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吧?”

“当然。”

“什么地方?”

“尼斯。”他回答说。

“游过来的吗?”

“不,是从浪尖上走过来的。”

“您就是德·艾伦-罗克男爵?”

“别人是这么叫我的。”

他三十五岁左右,很高大,虽然看上去很瘦,但是肌肉发达。钉着两排金扣子的夹克实现出他上身的线条,肩膀宽阔,结实的肱二头肌将衣袖胀得鼓鼓的。他头戴一顶驾驶快艇的人常戴的帽子。左右两撇高卢式长髭,胡子上面是一个弯钩鼻子和突出的双颊,由于经常晒太阳的缘故,皮肤如古老的拉丁油画一样呈现赭石色和橘红色。右脸上横着一条长长的浅色疤痕。

整个人气度不凡。虽然有点儿耀武扬威,有点儿强横的味道,也因为他具有令出必行和豪放不羁,一位首领所必备的气质而得到了弥补。他高雅出众的外形给人十分深刻的印象,而且孔武有力,使人联想到穿戴铜盔铁甲,毫不费力地挥舞令敌闻风丧胆的宝剑的勇士。

纳塔莉愉快地向他伸出了手。

“不管怎么说,德·艾伦-罗克男爵,我一叫,您就来了,欢迎您。我们正在说您呢,大夫所说的故事把我们全迷住了……”

“夏普罗大夫是我的朋友凡尔拉日的好朋友,他也是《心理分析》一书的作者,这是一本非常有意思的书。”

他接着分别向戈杜安姐妹和马克西姆打了招呼。

“亨理埃特小姐,是吗?雅妮娜小姐?……迪蒂耶尔先生?”

又是一阵惊奇。

“这么说,您认识这里的每一个人了?”纳塔莉说。

“不。我记得……或者说,我是瞎猜。习惯成自然吧。”

“我们早知道您是个巫师了!”雅妮娜·戈杜安大声说道。

“有时候是吧,小姐,”他说,“这也是我小小的社交才华之一。”

姑娘拍起手来。

“巫师!上帝啊,真是太奇怪了!对了,我前天在这里丢了一串珊瑚项链,能帮我找回来吗?”

“太容易了,小姐。”

“把项链给我。”

“喏。”

说着,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条珊瑚项链。

“啊!”雅妮娜大为惊异。

“我呢?还有我呢?”亨理埃特跟着嚷了起来。“快,先生,请您也为我创造一个奇迹。”

艾伦-罗克一挥手,好像在姑娘的手腕上抓住了什么东西似的,然后用手指一捏,把它扔得远远的。

“什么东西?”姑娘有点儿惶惑不安地问道。

“一只蜜蜂;差点儿蜇到您。”

“哎呀!”马克西姆喊了起来。“真是好眼力!有人说您力大无比!是个运动员……”

“哪里!经常锻炼罢了。”艾伦-罗克说。

他从客厅的桌子上拿起一副纸牌,一把将它撕成了两半。

“见鬼!”马克西姆简直惊呆了。

上面这些事情很快便过去了,艾伦-罗克没别的目的,只想开心一下,逗一逗纳塔莉。

“您呢,福尔维勒,”她说,“您不问一问德·艾伦-罗克男爵?”

福尔维勒一直置身于他们之外,此时,他轻轻地耸了耸肩,然后以带着敌意的嘲笑口吻说:“我发现先生具有人们所说的一切才华……”

“演杂技,变魔术……”艾伦-罗克打断他的话说。

“我不具体说了,”福尔维勒说。“但是,不知先生是否是天生的眼力过人,能看穿我的心思吗?”

“当然可以,”艾伦-罗克毫不迟疑地回答。

“那么,您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在想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

福尔维勒看了一眼纳塔莉。

“是我向她求婚的女人吗?”

“您的钱包里有她的照片。”

纳塔莉笑了起来。

“我从来没有给过您照片,福尔维勒,所以说……”

“所以说,这位先生搞错了……不管是故意还是无意。”福尔维勒冷冷地说道。

“照片上,”艾伦-罗克非常平静地解释说,“是昨天陪您在蒙特卡洛歌剧院看戏的那个美人。”

福尔维勒气得脸色发紫。纳塔莉对他了如指掌,开玩笑地帮他开脱说:“不要辩解了,福尔维勒!任何人追求我,我都是接受的。”

“包括和轻佻女人逢场作戏的人。”马克西姆补充说。“行,德·艾伦-罗克男爵,您是一位高手。再请您说说纳塔莉·玛诺尔森的心态。”

“不必啦,”纳塔莉说。“我自己来说,我现在的心态是好奇心发作了。”

“我能满足您的好奇心吗?”艾伦-罗克说。“我可以回答您的任何问题。”

纳塔莉想了想,或者说试图想了想。她面对男人从来都持一种礼貌而冷淡的态度,不管他们说什么,也不管他们做什么,她似乎都不感兴趣。但是,在他说话的时候,她却不加掩饰地现出了内心的骚动。

“我只提三个问题。”她说。“首先提一个最无关紧要的问题。为什么您要离开马赛的诊疗所?”

“我感到无聊。”

“那一万法郎呢?”

“我发现手上还戴着一个戒指,戒指上镶着一颗宝石,一颗非常美丽的红宝石,因为宝石朝着手心,没有引起攻击我的人的注意。病房的窗口对着马路。我密切注视行人,终于给我发现一个看上去最诚实也最傻的人。我把戒指委托给他。他拿去卖给珠宝商,把钱送了回来。我留下四分之一,酬谢对我的治疗。靠剩下的钱,我赚了更多的钱。您现在明白我的奇迹的性质了吧?”

纳塔莉继续问道:“第二个问题:您的过去?”

“我也不知道,甚至对攻击我的人、我头上挨的一棒子、接踵而来的艰难困苦和危险,我都一无所知。我的生命从在诊疗所里苏醒过来的一刻开始。一个全新的生命,就像婴儿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面前有一堵白色的墙,明亮的窗子,一个在打毛线的护士。在此之前,是一片空白……一片黑暗……一团漆黑,无法穿透的黑暗,就像撞到一堵坚固的大墙一样。”

“可是,您的各种官能并没受到影响。”

“没有,除了记忆力。从前通过大脑获得的东西完整地保留下来了,只少了有关我个人的身世。我像正常人一样思维,我像读过书的人一佯有文化有知识。我观察,我想象,我理解,我欣赏。我读一些肯定已经读过,并且从中得过教益的书。但是,最初的我解体了,我无法将它重新组合起来。尤其是视觉记忆完全丧失了。当然,我觉得所有的形状都很自然,也不感到事物的外貌有什么奇怪。但是,对任何一样东西,我都没法肯定地说:‘我见过这个特别的形状。我见过这处的风景。’”

“那一定很辛苦吧。”

“我觉得特别可笑。”

“可笑?”

“是的,所有这一切有很可笑的一面,而且第一个发笑的总是我。从前有个故事说一个人丢了他的影子。可是,你们想象一下一个失去了过去的人,他追赶着自己,就像一个人追赶自己的狗一样。不过,有时候,这也是蛮有味道的。是的,不受回忆的困扰!寻找自己!将自己作为一个不可穷尽的谜!不断地问‘我是谁’。”

“不管怎么说,从您的口音判断,您是个法国人。”

“最初,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有一次听到一个英国人说话,我跟他交谈了几句,他却以为我是个英国人。同样,也有人以为我是德国人或者意大利人。”

“但是,以您目前对自己的爱好和本性的了解,您对自己的过去多少有个概念吧?”

“概念是有的,不过十分离奇,十分复杂,十分模糊,十分矛盾!我心里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想法!我花时间进行整理归类,希望能够将前后左右重新弄个顺序出来。可是白费劲。我在自己的王国里迷失方向了。我手下的老百姓像疯子一样东奔西跑,我问自己:这个人是不是我的人?那一个是不是属于我的?简直是一团糟!”

“虽然如此,总有突出一点的事吧?……”

“不知道。我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战场,来自过去的一支支疯狂的队伍互相残酷地厮杀。打来打去的都是我的祖宗,他们令我目空一切,勃然大怒,令我骇人的本性随意泛滥,或者相反,他们要我多做好事,给我好好干的强烈愿望,向一切不公正、虚伪、邪恶和暧昧的现象发动攻击。在所有这些东西中间,我,我到底算什么呢?”

“依然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夏普罗大夫说。他看了看表后站起来,好像出发的时间到了。“您所受的严重创伤很可能改变了您的个性,使从前的一个大好人,从此变成了一个亡命之徒,或者,您从前是个魔鬼,现在变成了方济各。”

艾伦-罗克哈哈笑了起来。

“是天使还是魔鬼?我哪一个都不太想当。但是,说正经的,大夫,您说我怎么才能摆脱目前的困境呢?”

“治疗,那还用说!”

“是么,记忆会像花草树木一样重新长出来吗?”

“那要看您受打击的严重程度了。如果只是脑震荡的话,也就是说仅仅是脑髓的分子受到震荡——这种脑电震荡,胶质震荡,我也说不清楚。如果是深层震荡,也可能会影响到包围细胞的物质,甚至细胞本身——在这种情形下,用您的话来说,记忆会生长起来的,这种可能性很高,是肯定的。不过,如果证实是脑挫伤,那就严重了。”

“为什么?”艾伦-罗克问道。

“因为它造成的创伤使事后发现的功能消失,无法恢复。这是很自然的,因为细胞本身在形成伤疤的过程中解体了。”

“那怎么诊断呢?”

“只能由时间来诊断。由于细胞受创,科学上断定永久性丧失认知力的病人,在多年之后却恢复了原有的学识,我们不是见过这样的例子吗?”

“但是,创伤造成失忆,智力却完全不受影响,两者之间说得通吗?”

“为什么说不通?我们发现伤病有一种无法解释的选择力。一个伤员原来能说几种外语,伤愈以后发现只忘了其中一种外语。还有一个人失去的语言能力仅限于几个单词。伤愈以后,竟然用意思完全不同的词语代替从记忆中消失了的词语,而且他自己完全意识不到自己错了。”

“但是,大夫,我这个病例呢?”

“依我看,先生,您这个病例应该归入逆行性遗忘症,即遗忘事故前的一切往事。可以这样认为,在脑回的各个区域中,猛烈的撞击仅仅切断了与记忆有关的部分,其它方面的脑力则丝毫未受损伤。”

“那么,我怎样才能治愈呢?”

“很难说。但是,我想如果有一天您再受一次打击……”

“多谢您了!”

“我说的是精神上的打击。明天,下个月,明年,偶然而激烈的冲击,情感方面的冲击,都可以使电流重新穿过失活的细胞,就像在实验中,轻轻的震荡使停顿的钟表重新滴答滴答走动一样。那时就可以断定您只是一般的脑震荡罢了。”

“好啊!”艾伦-罗克开玩笑地说道。“但愿我只是脑震荡,不是脑挫伤。”

“我可以肯定,”大夫说,“环境的改变将使您突然面对自己,在无意中告诉您从前的事。这样,往事将冲破黑暗。我还有一个设想,比如说带您去度过童年的地方。过往的情感会慢慢重现,奇迹最终会出现的。”

此时,福尔维勒叫人开来了汽车。亨理埃特和雅妮娜请他带她们一程,送她们去圣-拉法埃尔的父母家,纳塔莉第二天再派人去接她们回来。但是,纳塔莉还在纠缠:“德·艾伦-罗克男爵,您还得回答第三个问题。”

“我等着您提问,小姐。”

“您来这里干什么?当然,您的来访令大家很高兴,只是不知道您的来意是什么。”

“您说得对,小姐,我不是来谈论自己的,出于礼貌我已经说得太多;不是为了帮雅妮娜小姐找回她的珊瑚项链,这是我在攀着一棵棵小树爬上来的时候,在一棵小树的树梢上发现的;也不是为了保护亨理埃特小姐不受并不存在的一只蜜蜂的叮蜇;更不是为了猜测福尔维勒先生口袋里有一张照片,这是那位漂亮的太太在剧院里几乎当着我的面送他的礼物。不,我此行另有目的……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不过……我能解释一下吗?三言两语就行了……”

大家再次把他围了起来。他从容不迫地解释说:“今天早上,我开着摩托艇去尼斯转了一圈,我坐在公园里的一处小树丛旁边,突然,听见树丛的另一侧有两个西班牙人在窃窃私语,两个老百姓,我想是水手吧,我的耳朵很灵……”

“您会说西班牙语吗?”马克西姆说。

“还可以,听得懂他们属于一个团伙,准备今天晚上抢劫海边的一座别墅。”

马克西姆非常激动,脱口而出:“不用说,肯定是杰里科一伙!”

“我也这么想,虽然没有听到很具体的东西。不过,他们将于八点半钟在所说的别墅下方集合,好像从海上某个陡峭的礁石上可以望见别墅。到时候有人会在邻近的小山坡上吹哨子,报告一切顺利。过五分钟会有第二次哨声。命令攻击开始。”

“就这么多了?”福尔维勒冷笑一声,说。

“就这么多了。可惜,那两个家伙跑了。我只知道两个和他们差不多模样的人坐上了来戛纳的火车,就是说他们正在接近埃斯特来尔山,我在散步的时候,多次注意到米拉多尔别墅险峻的地理位置。他们要抢劫的别墅是不是这里呢?为了以防万一,我开着摩托艇来了。”

“正是,正是,”马克西姆大声说道。“米拉多尔别墅是他们的目标。这是明摆着的事实,想不承认都不行。”

纳塔莉和戈杜安姐妹没有做声。福尔维勒继续讲他的风凉话。

“您提供的材料太空洞了吧,很可能……”

“很可能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艾伦-罗克说,“这只是我的看法。但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还是来了,还要看一看必要的时候能不能爬上这里的峭壁。这确实很困难,但是正如你们所见,这是可以做到的。”

他拿起帽子,欠了欠身,就像完成了任务一样,径直朝护墙走了过去。

“先生,您不会就这么走吧?”纳塔莉说。

“天哪,小姐……”

“您从原路回去吗?”

“我的小艇就在下面,而且……”

“听我说,还有一条小路,马克西姆和我,我们带您去。”

大夫建议说:“纳塔莉,如果您这里有危险的话,我和福尔维勒明天走也可以。”

“当然,”福尔维勒说,“但是,听到这种无稽之谈便信以为真,也实在太幼稚可笑了。”

两姐妹紧追着问:“纳塔莉,您真的不怕吗?”

“怕什么?”她笑着大声说道。“你们真是荒唐。快点啦,太阳都下山了。”

福尔维勒仔细地打量着德·艾伦-罗克男爵。他觉得这个人讨厌极了。

他想把纳塔莉拉到一边,提醒她多加防备。但是,她不买他的账,反而把他们一个个推到花园的台阶前,福尔维勒的汽车已经等在那里了。

“雅妮娜,”她说,“我明天派人去接你们俩,好不好?福尔维勒,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我过两个星期去巴黎。”

“到时候我也在那里。”福尔维勒说。

她和大夫行了吻别礼。

“您呐,大夫?”

“呵!我啊,”他回答说,“我一个半月之内不会去巴黎。我要去德国和瑞典做巡回演讲。”

她很快把他们打发了,又赶紧回到屋前的空地上。

她回来的时候,两个男人还在护墙边说话。他们看见那辆汽车在右手方向行驶,沿着夹在陡壁中间的公路一拐弯,汽车便消失了。

“这么说,先生,”马克西姆·迪蒂耶尔说,语气之中显得颇为不安。

“您肯定一点儿危险都没有吗?”

“我确实认为没有危险,”艾伦-罗克说,“但是,从坏处着想总是应该的。”

“真的吗?”马克西姆说。他想开开玩笑,为自己壮胆。“所以,我采取了一些防御手段。您见了,纳塔莉,我没有错吧,煮滚的小豆水和那几杆枪说不定还真有用呢。”

“啊!”艾伦-罗克说,“您预感到什么了吗,先生?”

“当然,”马克西姆说。“我时时都在防备杰里科。毫无疑问,他在这一带海岸蠢蠢欲动,您不久前听到的谈话证实了这一点。再说,又发生了意大利歌手这起麻烦……唉!纳塔莉,您真是太大意了!”

艾伦-罗克觉得奇怪,问了一句:“什么歌手?”

“几个卖唱的,玛诺尔森小姐刚才让他们进了花园……您不觉得这里面有点儿蹊跷吗?”

大家沉默了一会。接着,艾伦-罗克低声说道:“那两个西班牙人提到过意大利歌手,说他们会从别墅附近经过。”

“嗯!您说什么?”马克西姆说。

艾伦-罗克解释说:“他们说有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

“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一点儿不错。”马克西姆结巴起来。

他一屁股跌坐在了椅子上。

纳塔莉的脸也显得有点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