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米拉多尔别墅的花园 五、偷袭

哨音在海面上传播,加上四面八方传来的回声,就像最阴森可怕的战场上的呐喊声一样。德·艾伦-罗克男爵静静地解释说:“这是第一次哨声。过五分钟,还有第二次哨声。那时,他们就会架梯子了。”

她机械地重复着他的话:“他们就会架梯子了。还有第二次哨声。”

艾伦-罗克问她:“您怕不怕?”

“啊!不怕!”她攥紧拳头回答说。

她说的不是真心话。恐惧正不声不响地从每一个毛孔钻进她的心里,与此同时,她憎恨这个外来人,是他迫使她接受本来可以避免的考验。然而,她几乎生气似的再说了一遍:“不,我不怕!”

“真的吗?”艾伦-罗克说。“这样的进攻真是太好了!这种危险的感觉真是耐人寻味!多少世纪以来,这一带的居民都生活在不安的等待之中。短暂的黑夜会给他们带来不幸吗?海盗们会登陆吗?接踵而来的是抢掠烧杀吗?啊!今天,在现代文明的世界里,竟然能够寻找到类似的时刻!……知道在黑暗中,没有人性的猛兽在窥伺自己……还要保护您!在他们和您之间,唯一的障碍就是我!”

他们往后退了几步。两个人站着,互相挨得很近。纳塔莉微微有些发抖,她说:“我们可以站出来……”

“我们两个人的影子阻止不了他们的……您要明白,他们和他们的同伙——那几个意大利歌手,肯定已经联络过了,他们知道只有您一个人在这里,身边没有仆人。”

“是啊,他们以为只有我一个人……他们来了……噢!”她说。“您听见了?……”

“听见了。”他说。“这是船底摩擦鹅卵石的声音……有一个人刚跳上岸……他们离我们不到四十米。”

“这事情太可怕了!”她嘀咕了一句。

他转过身,想在黑暗中看清楚她的模样。

“您的声音有些发抖。如果您心里害怕,心跳加快,请老老实实地告诉我。”

“这是一颗女人的心……跳动特别有力……是不是这样?……”

说着,她的双腿一软。可是,他正想伸手扶她时,她已经挺直了身体,他道歉说:“噢!请原谅……我只想到自己快乐,忘了女人的神经不应该绷得太紧……再说,时间到了,如果毫无准备的话,这些家伙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当然,”纳塔莉说,“他们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他突然下了决心,想到必须立即行动。他整个人都改变了……他哈哈大笑起来,接着,一边仔细检查屋前的空地,一边放开嗓门,快活地说道:“哦,怎么办?您的朋友马克西姆准备的武器,煮沸的小豆汤……稍微原始了一点,是吧?效果也很值得怀疑吧?不,最好是阻止他们进攻……”

“是的,最好是阻止他们进攻。但是,您做得到吗?”纳塔莉说。

“什么事都是可能的……只要聪明机灵……”

“那您赶紧呀。”

“嘿!有的是时间……还有三四十秒钟。”

“就这么多时间了?这怎么行呢?您赶紧呀……”

纳塔莉在心里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好像每过一秒钟,敌人就朝前逼近了一步似的。

“哦!我求求您……我求求您……我完全精疲力尽了。您认为……”

“我认为现在控制局面的是我,”他说,“不是他们。谁能控制局面谁就能打胜仗。”

他从客厅的桌子上拿来一大摞报纸,将它们揉成一个个纸团后扔到护墙边,墙脚下很快堆成了一座小纸山。接着,他提出要一些酒精。纳塔莉稍稍恢复了元气,她赶紧跑到饭厅,取了一瓶子酒回来。

“一八九六的上等白兰地,很好!”他大声说道。“我们来调两杯潘趣酒。”

他倒出白兰地,用打火机点着,把能找到的东西通统扔进纸堆里:两盒雪茄,针线篮,柳条做的花盆框,从椅子上拆下来的档子和藤条,一条草席。

熊熊烈火腾空升起,发出毕剥毕剥的声音,他又朝火堆里淋了瓶子里剩下的上等白兰地和点灯的煤油。

“这是古代常用的报警信号。”他兴高采烈地喊道。“遇到敌人来犯,整条海岸线上烽烟四起,从一个海岬传到另一个海岬,从一个山头传到另一个山头……一连串的火堆互相传递。很快,在各个村庄里,守夜人就会在教堂的钟楼上拼命地敲钟……”

大门前挂着通知开饭的大钟,他跑过去连续不断地敲了起来。

“警钟敲响了!这是我们的家园处于危急之中,大家奋起反抗和夺取胜利的呼声!敲响一些,大铜钟!黑暗和沉默都被赶走了!火光的召唤再加上钟声的召唤。整个世界都已惊醒,起来抗击惊惶失措的敌人了。”

他前后忙碌,就像舰长在战舰的甲板上一样,充分展现出一个习惯了危险,信心十足,所向披靡的人的全部热情。

“怎么样,我们得救了?”纳塔莉说。

“嘿!您想,在我们这个时代,还有哪个男子汉有胆量挺而走险?他们已经没有勇气做惊天动地的大事。做大事的人必须是用特殊材料做成,体格非常强壮,经过长期的力量和野性锻炼的人,体格非常强壮的人……一个像我这样的人!”

火焰在空中飞舞,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很大,他又重复了一遍,口气当中始终带着强烈的开玩笑的成分,这使纳塔莉感到不安,同时也令她发笑。

“是的,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我失去了常人所有的过去,但是,我凭直觉感到,倒数上去几代人,在我遥远的过去和狂热的年代之间有一条铁链连着。是的,我的血和肉都是其中的一部分。我自觉身上最肯定的东西,就是这种对事业和英雄主义的渴求。惩治恶人、驱逐海盗、解救美人,这是我重新塑造自己,为人处事的基本准则!”

他找到一根棍子,系上一块白餐巾和一块红布,在火堆上方挥动几下以后,把它插在了护墙上。

“这是胜利的旗帜!快逃吧,你们这些摩尔人和卡斯蒂利亚人!一支火柴就足以吓退野兽,老调重弹同样可以阻挡灾难!”

他洋洋得意地把大钟敲得叮当响,又说:“行了!柏柏尔人逃跑了!不用听他们仓促的桨声就知道了!面前只有一个人,他们却逃跑了,女王得救啦!”

他所说的女王一动不动地站着,她的思想没有因为惊恐的阴影而消沉。

相反,这个了不起的人好像在演戏一样,是那么地潇洒自如,那么轻描淡写地对待自己见义勇为的行动,她觉得有这保护者在,哪怕是最危险的威胁都将烟消云散。

敌人逃跑了。她完全相信,因为这是艾伦-罗克说的。而且,在近处的山坡上,意大利女人的歌声渐渐减弱。吉它的声音愈来愈远。

艾伦-罗克小声说道:“这是撤退的信号……我们或者可以乘势追击这个三人帮。但是,这么做风险很大,而且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们继续听了一会,歌声随着风儿断断续续地飘过来。有一些回声,也在渐渐地减弱。海盗的围攻、架梯子突击、野兽般的凶徒蜂拥而入,这些恶梦全被现实粉碎了!于是,艾伦-罗克的手轻轻搭住姑娘的胳臂,领着她回到了屋子里。

“我答应过您,一旦平安无事了,我就离开这里,但是,您不能独自一个人留在这里,跟我一起走吧,好吗?”

“跟您一起走?”

“必须争分夺秒,乘胜追击,绝不能让海盗们逃之夭夭。”

他们走进前厅,他随手捡起一件斗篷披在她的肩上。他们穿过花园。她一味地跟在后面。经过焦虑不安的巨大冲击,她变得麻木起来,失去了抵抗的能力。而且,他说话的态度彬彬有礼,使她根本不会去想,他的请求中是否有诈,或者他所做的事是否是当务之急。他是来救她的。他已经救了她,他要继续完成这件事。她深深地感觉到这个人光明磊落的品德。

他打开花园的门。右边稍远一些的地方,清楚地显现出纳塔莉经常走的一条石头小径,它急转几个之字形以后一直通到海边。艾伦-罗克用手电筒照着小路,电光集中在姑娘的脚下,就像一块不断地向前展开的地毯。

在下方,一艘摩托艇靠着小码头,在水中左右摆动。

“‘水银号’,”艾伦-罗克说,“……一条良种的猎兔狗,我开着它作过多次成功的旅行。小姐,请上船吧。”

她有些犹豫,他催促说:“请上船。我所做的事情与您密切相关,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知道袭击您的到底是谁。他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没有钱,没有珠宝,这些坏蛋是不会盲目行事的。不是吗?……从此以后,您的生命将受到可怕的威胁,杰里科把矛头对着您了。这是一个非同小可的对手,我要揭开他的真面目,掐住他的喉咙。我憎恶这些十恶不赦的坏蛋。”

他又说:“请上船。凡事需一鼓作气才能成功,不能半途而废。请上船吧。”

她没有答话,登上了小艇。

在发动马达之前,他听了听,然后说:“现在还不能肯定是否能追上他们。夜太黑,显然有一艘跟我的艇相仿的摩托艇在这里接应,把他们给拖走了。”

接着,他冷笑一声补充说,令纳塔莉不觉一震:“可惜!如果能打沉它一条船就好了。我要捏住一个坏蛋的脖子,让他老老实实地给我交待。”

他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海面上疾驶。艾伦-罗克熄灭了灯,朝着大海直冲。埃斯特来尔山脚下星星点点的灯火变得愈来愈模糊。纳塔莉想,她现在哪里像一位获救的女王,简直就像个俘虏。但是,她丝毫没有反抗的念头,不但没有抱怨,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也一样保持着沉默。

至多过了十来二十分钟,他们见到了戛纳,城市的灯光愈来愈明亮,他们驶入小小的港口。艾伦-罗克点着电简,向上举了四次。一束同样的灯光在对面晃动了四次,在作出回应以后便静止不动了。

这是此行的目的地。说话之间就到了。

有人站在码头上,一个水手,在路灯下可以看见他黝黑的面庞和满脸灰白的络腮胡子。

“这位是贝尔托,”艾伦-罗克一边抛出缆绳停泊“水银号”,一边介绍说。“一位公认的正直的老仆人,在他身边,我变成了一个有用的人,而且我船上的全部船员就他一个人。唔,贝尔托,你有没有见到两条小船靠岸?”

“没有,老板。”

“肯定吗?”

“是的。没有船靠过岸,大船也罢,小船也罢……游艇也罢,渔船也罢……太阳下山以后都没有靠过岸。”

“很好。我们走在他们前面了。”

艾伦-罗克和纳塔莉一言不发地在船上等着。时间慢慢地过去。戛纳老城区的教堂敲响了十一点,仍然没有任何船只到港。杰里科一伙很可能一直去了安提布,或者去了尼斯也说不定。

艾伦-罗克是个珍惜时间的人。过了半个钟头,他对纳塔莉说:“我们再使把劲,您不会觉得太累吧?我只要您几分钟时间。今天上午,我在尼斯的公园里听到他们谈话,两个西班牙人曾经提到一间水手聚集的咖啡馆,那伙人有时在那里会面。”

“好吧,”纳塔莉再次听从了他的建议,仿佛她已经完全失去了个人的意志和思想。

他走得很快,全然不顾同行的女伴,一心一意想着眼下的行动。

他们穿过广场来到老城。一条弯弯曲曲的上坡的马路。大约走了一百米左右,他停下来,说:“到了……您看见有灯光的橱窗吗?……听……有人唱歌……一个女人的声音……还有吉它……”

纳塔莉竖起耳朵,小声说道:“是那个来过米拉多尔别墅的意大利女歌手。”

“啊!”他说,“这下子好了。她和她的两个朋友是坐火车来的。”

他走近橱窗。但是,一块红色的帘子遮住了视线,他决定进去一趟;于是,他取下假领和领带,扔掉帽子,一手弄乱了头发。那班歌手不认识他,他要利用这个好处进去看个明白,然后立即出来。

他打开门。沉重痛苦的女低音扑面而来。唱完歌,场上响起一片掌声,然后是嘈杂的说话声,时不时传出吉它调整琴弦的声音。

其间,大概是哪个酒鬼撩动了红色的窗帘,一道灯光从中射了出来。纳塔莉弯下腰,整个咖啡馆显现在她的面前,低矮,烟雾弥漫,大约有二十来个顾客围坐在桌子旁。在这些人中间,她认不出有下午见过的男歌手。但是,在右边,她看见意大利女歌手坐在一张长凳上,在这个女人的身边,德·艾伦-罗克男爵一边直愣愣地望着她,一边和她说话。

此时此刻,纳塔莉才发现她原来长得不错,具有一种庸俗的肉感的美,当她露出笑容的时候,通常十分阴沉的脸竟然会变得如此艳丽夺目。艾伦-罗克的话一定很中听,因为她笑得愈来愈灿烂,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她的手指轻轻地抚弄着吉它的琴弦。

艾伦-罗克向前俯身对着她,一脸贪婪凶狠的样子,他目不转睛,眼神之中充满了一种威慑力。可以看出来,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有的放矢,女歌手听得回肠荡气,充分地领受着话语中阿谀奉承的魅力。

纳塔莉气得满脸通红,恼得浑身发抖。这明目张胆地勾引女人的场面,而且发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那个女人情迷意乱,这个男人热烈痴情,不管是真是假,对一个二十分钟前还不认识的女人施出浑身解数,所有这一切都令纳塔莉惊讶不已。

突然,她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在傍晚的行为。自己同样不认识艾伦-罗克这个人,不也是信任他,把他当成了最好最可靠的朋友么?她抛开一切,跟着他作了一次黑夜中的旅行,而且目的很不明确。现在,她在小酒馆的窗外监视着他,愤怒得浑身发抖。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呢?

她猛地从梦中醒来,一个她生活在无意识之中的梦,一个她突然觉得是最可怕的恶梦。随着她渐渐控制住自己,心中对艾伦-罗克的仇恨也愈来愈强烈。她什么都不想了,只想着如何摆脱奴役和屈辱。她最后看了一遍咖啡馆。意大利女人没有起身,没有挪动位置,她仰起头,闭起眼睛,唱着一首旋律单调的慢歌。水手们安静下来。文伦-罗克静静地听着……

纳塔莉走了。

咖啡馆门口停着几辆汽车。她坐上第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埃斯特来尔山……到特莱亚再往前两公里……米拉多尔别墅……我会给您指路的。”

这是一辆敞篷的出租车。夜晚的微风中飘着一丝馨香。纳塔莉大口大口地呼吸,全身充满了清凉的感觉。然而,她的头脑里依旧是乱糟糟的一团。

各种各样的影像和感觉在里面翻滚撞击。恐惧,好奇,屈辱,骄傲,未曾体会过的陶醉,莫名的愤慨……还没有一个男人在她心里造成如此强烈的震荡。

所有这一切产生出一种疯狂的愿望,就是逃跑,毫不迟延地逃跑,避免继续受到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