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杀人回忆

他朝田恕恕走过去,在昏暗的灯光下,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他犹豫了一会儿,将戴着白色手套的双手伸向她美丽而又光滑的颈部。

“砰”的一声。

门被人一脚踢开,门外一支手枪笔直地对准他。

“马所长。”陆凡一举着枪向他苦笑着。

“你……”马所长惊恐地看着陆凡一,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戴着手套的双手,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也许是因为绝望,马所长的脸部肌肉逐渐僵化狰狞,目光变得犀利而凶恶。

那个几天前和蔼友善的马所长荡然无存,现在,马所长的表情与即将被枪决的死刑犯没什么两样。

陆凡一紧盯着他,一秒都不肯放松,他知道,马所长一定会铤而走险。

说时迟,那时快,马所长突然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直接抵在田恕恕脖子上。与此同时,陆凡一手中的枪响了,子弹擦着马所长的耳朵,深深嵌入墙壁。

“你再动一下,我割断她的脖子。”马所长大叫一声。

此时,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听见枪声纷纷跑过来。马亮看到自己的父亲把刀架在田恕恕的脖子上,急得大叫:“父亲!”

“马所长,你不要乱来!”陆凡一警告。

“你也不要乱来!”马所长将昏迷的田恕恕架起来,像盾牌一样挡在自己身前,而他自己则后背靠着墙壁,匕首的刀刃抵在田恕恕的脖子上。

“你是逃不掉的!”陆凡一说。

“我没想逃。”马所长一点也不慌张。

“你想怎么样?”

“把门关上,我只想和你说。”马所长冲着门口瞄了一眼。

“都走开,马医生,你也回避一下。”陆凡一扭头说着,左腿一勾,将门关上,“好了,现在没有别人了,你想说什么?”他握着枪,往前一步。

“别过来!”马所长握着匕首的手紧了紧,疼痛让田恕恕在昏迷中皱了一下眉。

“我想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就是在刚刚那个密室。”

“你是说女洗手间?”

“对,当时,我反复查看过了,那是一间不折不扣的密室,窗户是从里面反锁的,没有其他可以逃走的出口,即使是世界上最好的魔术师,也不可能从没有机关的密室逃走。关于密室脱逃的手法,魔术师一般选择两种方式,一种是在密室内隐藏暗道,另一种是……”

“佯装自己进入密室。”马所长自己说出答案。

“没错,最高明的手法就是这个。在观众们看着魔术师进入密室的时候,实际上,魔术已经完成了,魔术师根本没有进入密室,所以也就不存在脱逃的问题。所以当时,我很自然地想到田恕恕也许根本就没有去过洗手间,一切都是你在演戏。”

“真是骗不了你啊,我还以为自己的手法很高明呢。”马所长叹道。

“其实真正开始怀疑你,是在我进入男卫生间的时候。”

“哦?”

“为了稳住你,我假意说里面没人,实际上我骗了你。”陆凡一毫不隐晦地说,“在那里,我发现了李宁。”

“李宁?”

“对,他当时正在里面蹲大号,我没有惊动他,只是蹲下来,通过门缝看了看他脚上穿的鞋。”

“鞋?”马所长一愣。

“对,就是那双被田恕恕认出的黑皮鞋。我真笨,田恕恕说过鞋上有两条类似细绳的花纹,直到我看到李宁的皮鞋才明白,那不是细绳,而是麦穗,国徽上的麦穗。”

马所长顿时沉默不语。

陆凡一继续说:“田恕恕看到的,其实是我们警察统一配发的警用皮鞋,所以,她的证词只能说明凶手是个警察。你想想看,一个过于完美的密室,制造密室的又是一个警察,所以我自然会怀疑到你。”

“那你怎么知道我把田恕恕藏在这个房间?”

“是你告诉我的。”

“什么?”

“从女洗手间出来以后,我确实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当时你为了消除我的怀疑,故意推开护士值班室的门,让我确认里面没有人。可就在我接近门口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乙醚的味道,我马上意识到,门后一定躺着一个被乙醚弄晕的人。于是,我将计就计,主动为你制造动手的时间,等你真正动手的时候,再一举揭穿你!”

“不愧是首席警探,我认栽。”马所长不怒反笑,“陆警官,你比我想象得要厉害。”

“你终于认罪了。”

“当然,这一系列事件,都是我做的。”马所长恢复了平静,语调依然是那样的慈祥和蔼。

“老李一家也是你杀的吧?”

“对。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马所长坦言,“直到三个月前我才知道,老李年轻时曾经和我的妻子发生过关系,那时,我和我妻子刚结婚,老李是她以前的恋人,他们两人经常趁我加班或者出差的时候,在一起幽会。”

“如果仅仅是通奸,我想,应该还不足以让你动杀意吧。”陆凡一想了想,“我猜,老李和你妻子应该有了一个孩子,并且让你白白养了三十多年。”

马所长静默地看着陆凡一,脸上露出痛苦而又惋惜的神色。

“其实我早就知道马亮不是你亲生的,欧阳曾问你和马亮的血型,你是O型,马亮是AB型。要知道,不管母亲是什么血型,O型的父亲是不可能生出AB型的孩子的。所以,我当时就知道,马亮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但这毕竟是你的家事,我不便多问。马亮作为医生,血型遗传的规律他不会不知道,我想,他心里也应该清楚这件事。”

“阿亮肯定知道,但是他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他一直是个懂事的孩子,有时候懂事得让人心疼。”马所长露出一个长长的苦笑,“我是个大老粗,在农村当了一辈子警察,对医学一窍不通,这个遗传学的原理也是我无意中才知道的。三个月前,我送一位受伤的村民去医院,田恕恕在帮病人包扎的时候,无意中说起了血型遗传的规律,我这才知道马亮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我猜马亮的父亲是老李吧?”

“没错,我当时第一个怀疑的人也是老李。当天晚上,我去质问老李跟我妻子通奸的事,没想到他不但全部承认,而且丝毫没有悔意,还说,他早就知道马亮不是我亲生的,甚至嘲笑我白白帮他养了三十年儿子!”说着说着,马所长有点哽咽了。

“所以你就起了杀意?”

“这种耻辱,换成是你,你受得了吗?”马所长痛苦地反问。

陆凡一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这是你和老李之间的私人恩怨,为什么要迁怒于他全家?”

“老李这人喝了酒爱吹牛,经常在他儿子面前吹嘘自己年轻时的风流事。如果我杀死老李,假如他儿子儿媳知道了这件事,那我就是最大的嫌疑人。所以我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他全家,这个秘密就不会有人知道了。再说,杀死他全家也符合山中野人作祟的传说。”

“动机很充分。”陆凡一继续问,“那你为什么要杀死冯雅丽和方荣荣?”

“因为田恕恕。”

“什么?”

“因为田恕恕是一个被诅咒的女人。”

“这跟诅咒有什么关系?”

马所长冷冷一笑:“这可就说来话长了。陆警官,你知道三十年前那场瘟疫吗?”

“我只知道死了很多人。”

“那你知道田恕恕的奶奶是谁吗?”

“王半仙。”

“哦。”马所长惊讶,“那你知道她爷爷是谁吗?”

陆凡一摇摇头,心想,这事怎么又扯上田恕恕的爷爷了。

“她的爷爷就是我当年的老领导,也就是三十年前坟岭派出所的田所长。”马所长继续说,“这个秘密放在我心里整整三十年了,今天不说,恐怕这辈子再也没机会说了。”

事情发生在1982年,那时候,马所长还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刚调到坟岭派出所没多久,村里人都亲昵地叫他小马。有一天晚上,他值班,田所长突然把他叫出去,说有个棘手的事需要他帮忙。小马二话不说,拿了手电筒和配枪就跟着他出去了。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田所长竟然三更半夜带他来到坟岭山。

“小马,知道这坟岭山名字的来历吗?”田所长突然问他。

“我听说,好像是坟岭山底下埋着一座宋代官员的坟墓。所以,村里人就把这座山叫做坟岭山。”

“那你知道是宋代哪个官员的坟墓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

田所长神秘地笑了笑,突然冲着一座孤坟喊:“小马来了,出来吧!”话音刚落,一位中年妇女从坟后面走了出来。

小马定睛一看,竟然是田所长的老婆,村里人都叫她王半仙,听说她会很多算命占卜的法术。他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王阿姨。”

“小马,今天要辛苦你了。”王半仙说。

辛苦?辛苦什么?大半夜的,这两口子搞什么花样啊?小马心里琢磨着,嘴上却客套着:“田所长叫我帮忙,那是我应该做的。”

“这座墓的主人是宋代刑部侍郎仕王熙仲。”田所长说出答案。

“谁?”小马连宋代的皇帝都叫不上来,更别说什么刑部侍郎了。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刑部侍郎王熙仲就是你王阿姨的祖先。”田所长拍了拍小马的肩膀,“我和你王阿姨今天晚上打算去祭拜一下祖先,你在这里帮我们站会儿岗。”

“祭拜?怎么祭拜?”小马不明白。

“当然是到祖先的墓里祭拜啊。”王半仙说。

“不是盗墓吧?”小马心直口快,一下子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我说小马,我们是去祭拜自己的祖先,怎么会是盗墓?再说,谁会盗自己祖宗的墓啊?”田所长又气又笑。

“田所长,您误会了,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小马不知道该说什么,嗫嚅了一会儿,终于憋出一句,“总之,我好好站岗就是。”

“那就拜托你了。”田所长把小马带到一个地洞旁边,指着地上的一条麻绳说,“我们下去祭祖的时候,如果外面有什么动静,你就拉一下这根绳子。”

“嗯,我知道了。”小马硬着头皮答应。

田所长和王半仙拉住麻绳,一前一后进入墓里。

看这地上刚刚挖出的盗洞,小马心中暗骂:呸,什么祭祖,这分明就是盗墓啊!可是,作为刚刚分配到坟岭村的民警,田所长确实对他格外关照,他又怎么能拒绝呢。

午夜的山上寒风阵阵,远处不时传来土狼的哀嚎。小马一手握紧手枪,另一手拿着手电筒时不时地四下观察。

经过了一段极其漫长的等待,小马紧绷的神经也开始逐渐松弛,就在他昏昏欲睡的时候,地洞底下突然响起一串紧促的脚步声,不一会儿,王半仙的脑袋露出地面。紧接着,田所长也从地洞里爬了上来。

“田所长,你受伤了?”小马看到田所长右边袖子上沾了很多血。

“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割伤了,只是一点皮肉伤,没事。小马,今晚辛苦你了,你回派出所值班吧!”田所长神色闪烁不定,“记住,今晚的事不要和任何人说!”

小马不敢多问,只好先下山,隐约听到身后两人在低声对话。

“刚才我打翻的是什么东西?”田所长问。

“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搞错了?”

“不可能,我是按地图和口诀做的。”

“真倒霉,算了,回去你再帮我上点药,消消炎!”

两人对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小马没敢久留,一溜小跑回到了值班室。等坐定,他才发现,自己前胸和后背都湿透了。之后的几天,他发现,田所长一直都在刻意回避他。就这样,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原本如一潭死水的坟岭村突然变得不平静起来,村民之间不时发生冲突,并且越演越烈,大有把对方置之死地的感觉。每个人的情绪似乎也变得非常不稳定。

小马隐隐约约觉得,从某个时刻开始,有什么事情变得不对劲起来,直到他亲眼看到田所长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做的事。

说到这里,马所长停了下来,颤抖着深深地吸了口气。

“田所长对他女儿做了什么?”陆凡一疑惑地问。

“你应该能猜到一些。”

“不,我猜不到,也不明白这和那次盗墓有什么关系。”

马所长像吹灭生日蛋糕上的蜡烛一样吐出一口气,然后低头茫然地看着被自己控制的田恕恕。他的手中还握着匕首,一脸的落寞和挫败代替了之前的平静:“我这辈子,就在那个时候毁了。”他说着,皱紧眉头,目光重新落在陆凡一身上,“田所长杀了自己的女儿。”

“什么?”陆凡一直视马所长的眼睛,不敢置信地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我看到,田所长压在他女儿身上。”马所长攥紧拳头,口中喃喃地说,“他在吸她的血。”

四下一片寂静,任何轻微的声音都变得清晰无比。陆凡一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直击心脏,怔愕地说不出话来。

“就像传染病蔓延那样,村里人很快开始互相攻击。”马所长接下去说,“我一直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吸血鬼,不过,从那时候开始,我相信了。”

电光火石间,陆凡一立刻想到拘留室墙上贴的那几幅画,画得不正是尸横遍野的情景吗?他马上问:“后来你怎么办?”

“说实话,当时我真的吓坏了,马上打电话向市局指挥中心汇报,指挥中心的值班员听我讲完后,‘嘟’一声就挂掉电话,他一定以为我疯了。连续三天,我一直往市局指挥中心打电话,他们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马上派人赶来才把局面控制住,田所长在这场混乱中不停地袭击村民和医生,部队的战士无奈之下将其击毙。军医搭建了临时医疗救助站,同时,市政府也派来基建工程兵,按照当时三级甲等医院的水平建了坟岭医院。整个村子被隔离了。”

“太不可思议了!”陆凡一觉得自己像在听天方夜谭。

沉默了一会儿,马所长才开口:“长久以来,我一直避免去回忆这段往事,这听起来也许有些冷酷,可我实在不想再承受更大的压力。我不知道他们这样做是不是正确的,我不知道。”

“你是指什么?”

“部队来了以后,立刻隔离了村子,村民全部住进了坟岭医院,实行二十四小时观察,把发病的人与没有发病的人隔离开来。半年后,坟岭村几千个村民就只剩下几百个幸存者。”

陆凡一明白,这么多人被感染、死亡,而这场灾难的始作俑者,正是田所长,他在盗墓时感染了某种病毒,而这种病毒潜伏期短、传染性强,立刻在村中传播。

“那时候,盗墓是很重的罪,我当时负责望风,也算参与盗墓活动。我担心自己被判刑,就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王半仙因为家破人亡,开始变得疯疯癫癫的,还四处散布谣言,说村子里的瘟疫是恶鬼出来造孽,还兜售自己的特效药,结果很多人吃了她的药,没几天就都死了。我担心她早晚有一天会说出盗墓的事,就借她兜售假药致人死亡为由,公开审判她。公审大会上,她发下恶毒的诅咒,咒我们全村人三十年后死无全尸。她的眼睛就是在那时候被人打瞎的。我把她关在派出所里,一关就是三十年。”

“可是,我不明白,这和田护士有什么关系?”

“有些事情,知道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我也正想找个机会,一次说个清楚。”这位老所长声音轻微得像在叹息,“疫情爆发时,田恕恕的母亲就已经身怀六甲,就在疫情刚刚得到控制时,她突然早产,在坟岭医院里生下了田恕恕。可能是生产后身体虚弱,她很快就发病了,见人就咬,很快就死了。甚至咬死了陪护她的丈夫,也就是田恕恕的父亲。就在她攻击其他人的时候,赶到的士兵结果了她的性命。从那以后,尚在襁褓中的田恕恕也接受了全面观察,医生们推断她可能会因为遗传成为这种神秘病毒的携带者,但是,各种检测都没有查出病症。”

“你怀疑田恕恕体内可能携带这种病毒?”

“这是我的猜测,虽然过去了三十年,田恕恕一直很正常,不仅仅是我,村里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怀疑田恕恕携带着这种可怕的病毒,所以大家都将她视为被诅咒的孩子。后来,田恕恕和我两个儿子成为朋友,她对他们装出一副好女人的样子,我更担心她将那种可怕的病毒传染给他们,所以坚决反对他们来往,但两个儿子都不听我的。”

“这和你杀死冯雅丽有什么关系?”

“我很想杀了田恕恕一了百了,但是因为田所长一直对我特别照顾,可谓是恩重如山,而田恕恕是他唯一的后人,我实在下不了手,所以,我只好想其他办法逼她离开,只有这样,村子才能不受病毒侵害,三十年前的惨剧才不会再重演。我反复规劝田恕恕离开,她不肯。我就只好借用吸血的方式杀死顶替她值班的冯雅丽,希望能借此吓走她。”

“那冯雅丽额头上的符号又是怎么回事?”

“我在冯雅丽额头上留下的符号,确实是罗马数字‘三十’的意思,我想让大家联想到三十年前的那个诅咒,以此引导村民自发地赶走田恕恕。只是没想到,我从医院血库偷出来的一袋血浆,居然是几年前马文献的血,更没想到,我在冯雅丽额头上留下的符号,竟然也和马文的签名一模一样。”马所长苦笑,“天意啊!”

“原来,村民会自发地赶走田恕恕,也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

“当然,也只有这样,田恕恕才甘心离开村子。她选择留下,无非也是为了等马文。”

“那你为什么要杀方荣荣呢?”陆凡一边问边凝视着马所长,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心中竟然藏着如此多的秘密。

“我不想乱杀无辜,所以当晚没有杀死方荣荣。可是到了第二天,当我看到发疯的方荣荣咬了你的脖子,我就知道她一定没有昏迷,一定看到了我。没办法,我只好杀人灭口。还记得开案件讨论会的时候,我中途去走廊抽烟吗?”马所长稳如泰山地反问。

“你是说,那段时间就是你的作案时间?”陆凡一恍然大悟。

“是的!”马所长静静地说,“我先把方荣荣带到天台,用绳子勒死,然后把绳子的另一头垂到四楼窗边。你知道坟岭医院的窗户是封闭的,只能勉强打开一条细缝。”

“所以,你利用窗户的缝隙卡住绳子,自己则返回会议室继续讨论。”

“要造成不在场证据其实很简单。”马所长恢复严肃的表情,语气毫无滞碍,“那天的风特别大,方荣荣的尸体就在天台边上,很容易被风刮下去。绳子会因为承受不住尸体摔下去的冲力而一点一点从窗缝中滑出去,所以,看上去就像有人在天台拽着方荣荣的尸体往下降。至于留在手掌上的痕迹,李宁只检查了医生、护士、病人和村民,并没有检查我们几个。听起来很复杂,其实很简单。”他微微一笑,睨视着陆凡一。

陆凡一没有避开,他迎着马所长视线中蕴含的力量,继续问:“那你为什么要杀夏晓蕙?”

“这又说来话长了。因为考古队打开了墓地的大门,但只有我才知道里面藏着三十年前那种病毒,为了不让村子再次陷入灾难,我就想趁晚上去施工现场做些破坏,延缓挖掘工作。可没想到,居然在坟岭山上遇到夏晓蕙追打田恕恕,当她打晕田恕恕后,居然发现了我。当时杀红眼的夏晓蕙轮着铁锹向我冲过来,我只好杀了她,然后,将他们三个人埋掉。没想到,田恕恕没有死,就在我眼皮底下逃走了。说实话,当时我也不确定田恕恕有没有看到我。”

“所以,在田恕恕家攻击我们的人也是你?”

“是的。你故意放出风声,说田恕恕看到了凶手,引我上钩。我知道这里面有诈,因为田恕恕如果认出是我,你们早就来抓我了。但我还是认为要去杀死田恕恕。一来,她虽然没有认出我,但一定看到了我的某些特征,留着她,必定对我是个威胁;二来,经过这一系列事件,我已经决定要彻底铲除田恕恕这个祸根,否则,一旦她体内的病毒发作,村子就完了。”马所长坦然承认,“这辈子,我做的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尽我的能力保护这个村子。你没有经历过三十年前的那场灾难,体会不到我的心情。”

马所长对自己谋杀老李一家、冯雅丽、方荣荣、夏晓蕙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并且有充足的作案动机。照理说,案子可以了结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陆凡一隐隐约约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我还是想不明白。你是怎么伪装成身高2米,体重110公斤,能举起800公斤重物的野人的?又是怎么伪装成吸血鬼吸干冯雅丽的血的?”

“至于这个问题,我就留给你吧。你能揭穿我,那一定也能揭穿那些诡计的。不过现在……”马所长收起微笑的表情,顷刻间恢复了冷漠。

“我要亲手结束这一切。”

他拿着匕首的手稍稍一用力,眼看就要划开田恕恕的脖子。

“住手!”陆凡一几乎没有时间思考,手中的枪同时响了。

一个漆黑的枪眼出现在马所长额头,暗红色的血喷溅出来。他安静地直视着陆凡一,顿了三秒,手中的匕首“叮”一声掉在地上,身体像一座高山般轰然倒塌。田恕恕身体失去了支撑,也随即倒在一旁。

听到枪响,门外焦急等待的人再也按捺不住了,马亮第一个冲进来,李宁、欧阳嘉还有周琳紧随其后。

见到自己的父亲仰面倒在地上,额头上还在汩汩地冒血,马亮浑身一震,呆滞了几秒钟,绝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马所长死了。”陆凡一收起枪,声音沉静,“田护士没事,只是晕过去了。”

悲痛在马亮眼中一闪而过,他慢慢地蹲下身,手微微颤抖,不敢去触碰自己父亲的身体,只低声叫唤:“父亲!父亲!”他抬起头,茫然地望着陆凡一,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为什么会这样?”

“你在门外不是都听到了吗?”陆凡一说,“你父亲是这几起谋杀案的凶手,他刚才准备用匕首划开田恕恕的脖子,我必须在瞬间做出决定,所以开枪了。”他永远忘不了马所长当时的那种神情——明知道他会开枪时的那种平静的眼神。

马亮深深地吸了口气,沉默下来,似乎不打算再追问下去。看得出来,他在极力控制着悲痛的情绪。他仿佛看到了年幼时的自己,一个被老马一手拉扯大、总是惹人操心的倔强小孩。

欧阳嘉没想到事情会失控到这种地步,她更想不到,马所长竟然真的就是凶手。

屋里一阵沉默。

昏迷的田恕恕慢慢转醒,看到马所长倒在血泊里,吓得大叫起来。李宁连忙跑过去扶起她,把她带出值班室。

“马医生,你早就知道老马不是你的亲生父亲吧?”陆凡一突然问。

“我知道。”马亮的表情茫然而悲伤,低声说,“我也很清楚老李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所以更觉得亏欠我父亲太多,他把我拉扯大,养了我三十多年,我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亲生父亲。”

陆凡一叹了口气,默默地低下头,冷不防瞄到地上那把匕首,灯光的映照下,匕首反射出一片钝钝的光泽。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飞快地捡起匕首一看,天哪,竟然是一把专门用于新警训练的未开刃的匕首,这种匕首除了能给身体造成一定疼痛外,是绝对伤不了人。

那马所长刚才作势要杀了田恕恕,岂不是……

他只求一死。

想到这里,陆凡一慢慢地闭上眼睛,在欧阳嘉诧异的注视下,一声不吭地走出房间,静静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周琳有新发现,你过来看看!”李宁的话惊醒了陆凡一。

“什么?”

“哎呀,别发呆了,快过来看看。”

两人回到案发现场,看到周琳戴着一双乳白色的手套,正从马所长口袋里拿出一副钢制假牙,两颗犬齿异常锋利,就像两把可以扎穿喉咙的钢刀。

“应该就是它了!”周琳站起来,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不过,是否和冯雅丽脖子上的齿印吻合,还要作比对。”

“马所长就是用这个来伪装成吸血鬼的?”李宁问。

“应该是,只要将这副假牙对准颈部动脉刺进去,就可以造成像冯雅丽那样的伤口,就像是吸血鬼的牙齿一样。”周琳说。

“还有一个作案工具没找到。”陆凡一提醒。

“什么?”

“头盔。”

“什么头盔?”李宁没明白。

“就是那个差点要了我的命的头盔,也就是杀死老李一家的头盔。”陆凡一说,“它现在应该还在爆炸现场。”

“可是,派出所的民警已经搜查过了,并没有在现场发现你说的头盔?”欧阳嘉提出疑惑。

“那些民警一辈子都在解决村民纠纷,懂什么搜查啊!”李宁说,“我们再去仔细找找。”

最后,周琳留在医院里对比齿印,而陆凡一、欧阳嘉、李宁三人再一次返回爆炸现场。

陆凡一站在之前自己晕倒的地方,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问李宁:“如果你是马所长,你会把这么重要的证据藏在哪儿呢?”

“这么大的爆炸声一定会惊动周围的村民,如果我是马所长,那么,我必须拿着头盔赶快离开现场。”李宁说,“当然,我会首先选择一个不容易被发现的逃跑路线。”他环顾四周,“田恕恕家左右都有邻居,门前是马路,那么,安全的路线只有一个。”

三人马上会意,立刻来到田恕恕家后院。后院有一条小路,直通坟岭山。

李宁指着小路尽头的坟岭山说:“他一定往山上跑了。”

“不。”陆凡一提出不同的想法,“马所长此时的身份不是逃犯,只要他将头盔藏好,不被发现,那他就还是到现场救人的马所长,而且他必须尽快赶到现场进行营救。”

“你的意思是他把头盔藏在附近?”李宁朝四周看了看,“马所长肯定不敢把东西藏在别人家院子里,而其他的地方又很容易被发现。如果要挖坑把头盔埋起来,时间又不够。”

“李宁,你得按照马所长的思路去思考。”陆凡一的脑子在飞快地转动,“马所长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到最佳藏匿地点,一定是农村里最常见却又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没看到有这样的地方。”李宁撇撇嘴。

“一定有,只不过没有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陆凡一沿着小路走了几步,突然指着转角的地方,大声说,“就是这里。”

“你找到了?”李宁和欧阳嘉快步走过去,看到墙角有一口水井,立刻就明白了。

“马所长在村里待了三十多年,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非常熟悉,他马上想到井底是最安全的地方。”陆凡一站在井边,低头看下去,“而且这口井不是很深,正合马所长的心意。”

“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啊。”李宁也低头望下去。

“你下去不就看见了吗?”陆凡一笑起来。

“为什么这种苦差事就一定是我去?”李宁心存抱怨。

“能者多劳嘛,给!”欧阳嘉将水井旁的绳子递给李宁,“放心下去吧,我们保证你的安全。”

李宁嘟囔着接过绳子,将绳子的一头缠在自己的腰上,检查了一下手电筒。陆凡一和欧阳嘉在井外一点一点地将他放下去。

到井底后,李宁抽出手电筒,拧开,一束圆形的光柱立刻照亮井底。

那是什么?他看到水面下好像有什么东西,黑乎乎的,像一团水草。他好奇地探过去,五根手指一捞,抓住一团漆黑的东西。他左手提起来,右手拿手电筒一照,只见一颗被水泡得发皱的头颅,正瞪着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刚才,他以为的水草正是头颅的头发。

“啊!”他吓得大叫一声,立刻扔了手里的人头。

“怎么了?”陆凡一在上面喊着。

“人……人头!”李宁的声音都在发抖。他刚才将头颅那么一摔,搅动了平静的水面,现在不止一颗,而是又有三颗头颅慢慢地浮出水面,像被水泡烂的三个包子,死不瞑目的眼睛射出冷冷的光,正是老李一家四口。

“你刚才说什么?”陆凡一在上面没听清李宁在说什么,“找到头盔了吗?”

“找到了。”李宁腿都软了,“还有人头,有,有四颗。”

“都带上来!”

“开什么玩笑?!”李宁快疯了。

“快点!”

等李宁左手抓着四颗头颅的头发,右手提着沉重的头盔,骂骂咧咧地被陆凡一和欧阳嘉拉上来的时候,周琳已经站在井外恭候多时了,看到李宁手上提的东西,她立刻用带着手套的手接过去。老李一家四口的人头,终于找到了。

“他们的下巴是怎么回事?”欧阳嘉诧异地看着每颗头颅上完全塌陷进去的下颚。

“这是被某种金属工具压迫造成的。”周琳将裂成两半的头盔慢慢合并到一块,形成一个头盔一样的圆形金属套,金属套侧面是一个液压器,下面伸出两个金属支架,还有一个金属圆环。

“这里应该是一个液压起重器,马所长真是个电器专家,他利用液压千斤顶的原理改装了这个东西。”她指着头盔的左侧突起的装置说,“马所长将这个金属套戴在受害人的头上后,用最下面的金属环固定住受害人的下巴和后脑,而两个支架正好踩住受害人的肩膀。这时,启动侧面的液压千斤顶,金属环就会上升,由于肩膀被左右两个支架牢牢踩住,被害人的下巴就会被抬得越来越高,直到脑袋被完全拽下来为止。”

“太残忍了吧!”李宁叫起来。

“真想不出马所长这么憨厚的人会制造出这么残忍的机器。”欧阳嘉感叹。

“李宁,还有两样东西你没有取上来。”陆凡一突然说。

“啊?还有东西?我没注意啊!”李宁脸都黑了。

“一副防毒面具,以及那双四十七码的黑皮鞋。”周琳说出答案,“看来你还得再下去一趟。”

等李宁再次从井底爬上来时,手里果然多了一副防毒面具和一双特大码的黑皮鞋。

李宁看着手里的东西:“我猜,这防毒面具是防止马所长煤气中毒的,当然,也恰好防住了田恕恕的胡椒喷雾。可我不明白,这双黑皮鞋有什么用呢?”

周琳解释:“为了不在被害人肩膀上留下金属支架的痕迹,马所长特别设计了这双皮鞋。你们看,皮鞋里面垫着钢板,可以平均分布压力,将这双鞋套在支架上作为底座,就伪造成了有人踩住被害人肩膀,把脑袋拽下来的假象。”

“那马所长是怎么假扮成一个身高2米,体重110公斤的野人呢?”李宁还是没想明白。

“很简单,从痕迹学的角度分析,身高是根据步长判断的,而体重是根据脚印深度判断的。这个装置少说也有25公斤,根据马所长的身型,他本人应该有85公斤左右。只要他背着这个东西,脚上再穿上这双垫了钢板的四十七码的皮鞋,在行走的时候故意将自己的步子比平时多迈出半米,就能留下一个身高2米、体重110公斤、穿四十七码鞋子的野人假相了。”周琳回答。

“看来马所长不光是电器专家,还是个痕迹学专家,我彻底被他骗了。”欧阳嘉摇摇头,苦笑了一下,“现在我明白了,之所以我们在老李家院子里看到的脚印有点跛,是因为马所长背着这么重的东西,还故意迈大步子,他走路不稳。”

“没错。”周琳有些懊恼,“当时我忽视了这个线索,如果能早一点将跛脚、四十七码皮鞋等线索联系起来,没准早就推理出这个结论了。”

“既然案子破了,我们就早点回市局吧,我实在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再待下去了。哦,终于天下太平了。”李宁长长地松了口气,“明天一早我和周琳法医先回去。”

“不行,还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做。”陆凡一反对。

“什么事啊?”连欧阳嘉也不明白陆凡一想做什么。

看着远处的坟岭山,这位首席警探眼睛里划过一丝黯然,低声说:“为马所长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