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繁华港湾 四、外贸季风

海上起风了。

城外千帆海舶风。季风和洋流到来时,明州的商船就将起航前往高丽或日本。航程漫长而且乏味,但如果一帆风顺到达日本,就不但有钱可赚,还能有艳遇。没错,只要中国商人和船员一上岸,就会有漂亮女人前来陪伴。

目的很明确:借种。

这可是大宗买卖。因为南宋的海船,大的能够载客好几百人,小的也上百。这么多人肌肤相亲,总该有点浪漫或者凄婉的爱情故事吧?可惜没有。就连借种这事,也只有南宋笔记小说中的一则记载,还是道听途说。但日本人为了实现强国梦而主张改良人种,后来是确实有人提出过的。

对两宋文明的仰慕,更是毋庸置疑。

众所周知,日本与中国很早就有了往来,而这个民族的学习能力之强,则堪称举世无双。他们的学习是选择性和创造性的。而且一旦学会,就能把别人的变成自己的。

比如和服(きもの,Kimono)。

顾名思义,和服当然是大和民族的服饰。然而在相当于我国清朝的江户时代之前,却叫吴服。直到现在,日本许多和服店门口也挂着“吴服屋”的招牌。可见和服其实是三国东吴服装的改良升级版,却成了日本人的民族象征。

汉服曲裾与振袖和服

还有榻榻米(たたみ,Tatami)。

作为日本和室之标配的榻榻米,其实是从中国传入日本和韩国的,具体时间已不可考。但是晚唐五代以后,席居制逐渐告退,中国人越来越习惯坐在椅上,躺在床上,反倒是韩国和日本人一直喜欢席地而坐,席地而卧。结果,榻榻米甚至成为建筑物室内面积的计算标准。因为由蔺草编织而成的榻榻米,每张面积都是1.65平方米,叫一叠。说一个房间多少叠,比说多少平方更能让日本人立即明白。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比方说:


学习和演变主要发生在唐宋两代。事实上,唐宋是日本人向中国学习的高潮期。只不过在唐代,多半由官方派出的遣唐使和学问僧向中国学习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在宋代却是通过海洋贸易,由民间来模仿生活方式。

最典型的是刺身(さしみ,Sashimi)。

刺身就是生鱼片,也包括其他生吃的水产品。它在中国叫作脍,烧烤则叫炙,因此有“脍炙人口”的成语。五代后蜀的花蕊夫人,便有“日午殿头宣索鲙”之说;食不厌精如苏东坡,则有“吴儿脍缕薄欲飞”之句。可见被日本人叫作刺身的鱼脍,其实原本是中华美食。

变成日本料理的关键在芥末和酱油。酱油也是中国人的发明,时间应该不晚于宋。南宋时,信浓(今长野县)禅僧觉心到中国径山寺修行,酱油的制法便被他带回日本。结果是酱油被中国人用来做红烧肉,日本人用来吃生鱼片。原因之一是河鲜易带寄生虫,鱼脍更适合海洋国家。新鲜的海鱼再加芥末和酱油,确实能让人大快朵颐。

日本人真是善于学习。

善于学习,就会有所学,有所不学。比方说,精英不学程朱理学,民众不学三寸金莲。唯其如此,他们才能以蕞尔小邦在蛮荒之地勃然崛起,不但创造出自己的文明,还跻身世界列强之林,可以没有愧色地面对当年的老师。

当然,没有愧色是指发动侵略战争之前。

这一切,宋人可曾想到?

毫无疑问,日本向中国学了很多。但,日本文化的恬静和古雅不可能来自唐三彩,只可能来自宋瓷,以及用宋瓷冲泡的茶,还有与茶同味的禅。现藏日本奈良大德寺之“茶禅一味”墨宝,就是南宋高僧圆悟克勤禅师所写,然后由日本茶道的鼻祖荣西高僧,在南宋末年带回国的。

宋瓷当然也是他们的爱物。在日本文化人看来,宋瓷是人类的创造物中,真正能够贯通古代和现代、东方和西方的作品。那匀称整齐的造型,直逼天然玉石的色调,还有釉料反射出来的微妙光彩,无不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让人心醉神迷,爱不释手。虽时隔千年,仍能息息相通。

宋代名窑名瓷一览

汝窑·奉华尊
汝窑为宋代名窑中传世品最少的一种,流传至今不足百件,南宋周煇已有汝器“近尤难得”之叹。汝窑瓷胎多数如香灰,釉色呈现一种淡淡的天青色,浓淡不一,色调稳定。

官窑·贯耳瓶
官窑是指由中央官府开设的窑场,专门烧制御用瓷器,其中有不少是仿古造型的陈设品。此瓶釉色厚润,端庄典雅,是宋代瓷器中的珍品。

哥窑·鱼耳瓷炉
哥窑的特征是粉青釉中泛米黄色,润泽有如美玉。因其遍体开片纹,又俗称碎器窑。此为哥窑仿古器。

定窑·白瓷婴儿莲叶枕
定窑胎质薄而轻,以白釉居多,常作宫廷贡品。婴儿躺在一片卷曲的莲叶下嬉戏,莲叶卷曲的弧度就是枕头的弧度,莲叶表面雕好纹路后上釉。据说瓷枕有清心益脑的功效。

钧窑·玫瑰紫釉海棠式花盆
钧窑属于北方青瓷系统,基本釉色多为浓淡不一的蓝色乳光釉,较深的为天蓝,较淡的为天青,比天青更淡的为月白。此花盆为清宫旧藏,口呈海棠式,晶莹的天蓝釉色中映现出宛若玫瑰般的紫红,极其斑斓。

景德镇窑·青白釉注子、温碗
一组盛酒、温酒用具。使用时将注子置于温碗中,温碗内盛热水用以温酒。釉色青中泛白,白中显青,为景德镇青白釉瓷器,又叫影青瓷。

的确,那种摒弃一切装饰,并不在乎现实意义而一味追求单纯之美的宋瓷,也许更能直指人心。同样,遣唐使制度的废止也不意味着中日交流的中断,文化和商贸的往来反倒更加频繁。两宋的影响在那岛国长时间挥之不去,以至于有日本学者认为,汉唐只是具有字面上的意义,比如汉字或者唐人等等,宋却是存在于他们内心深处的。

看来,随着商船运出去的不仅有瓷器,还有文明。

高丽和日本只是目的地之一,两宋的海外贸易是大规模和全方位的,传统的说法包括东洋、西洋和南洋。东洋就是朝鲜半岛和日本列岛,南洋指东南亚各国各地区,都位于北太平洋。西洋则指印度洋及其以西,包括被叫作东大食海的波斯湾,被叫作西大食海的地中海,还有东非和西北非。

这是一个巨大的贸易圈,全部列出相关国家的名字也将是长长的名单。那可让人不胜其烦。因此,也只能挑选部分最重要或具有代表性的地区,列表示意如下:

南宋时期与中国有直接或间接贸易往来的主要国家
当时国名所在地区
高丽朝鲜半岛
日本日本列岛
交趾越南北部
占城越南南部
真腊柬埔寨
暹罗泰国北部
蒲甘缅甸中部
三佛齐苏门答腊
阇婆印度尼西亚爪哇岛
渤泥文莱、马来西亚的沙捞越和印尼一部分
凌牙门新加坡
细兰斯里兰卡
故临印度奎隆
注辇印度科罗曼德尔海岸
蓬茄罗孟加拉
大食阿拉伯帝国阿巴斯王朝,首都巴格达
麻嘉沙特阿拉伯之麦加
勿斯里埃及开罗
层拔桑给巴尔

怎么样,叹为观止吧?

很显然,正如前表所示,中国商人的船队和足迹,已经到了当时能够到达的最远的地方。做到这一点的,恐怕只有宋和阿拉伯。其中意义,则无论如何都不能低估。

意义有经济的,也有政治和文化的。

经济的意义自不待言。百货随潮船入市,万家沽酒户垂帘,中华帝国的经济重心不仅南移到长江流域,更延伸到东南沿海。大宋也不仅是商业的,甚至是外贸的。事实上,当皇亲国戚不顾禁令强行介入海外贸易,沿海居民把行船的季风看作播种的春雨之时,就意味着朝廷的富国强兵和个人的发家致富,都部分地系在了商船的缆绳之上。

那可真是好多好多钱。

然而奇怪的是,繁荣的海洋贸易并没有改变中华文化的性质和风格,更没有改变政治制度。反过来也一样。尽管大宋的丝绸、瓷器和铜钱走向了世界,文化传播的脚步却望尘莫及。比方说,马来半岛就不像高丽和越南那样深受中国的影响,也不像日本那样以华为师。作为国际贸易之东西两极也就是两宋与阿拉伯帝国的中间地带,那里许多地方伊斯兰化了,比如今天的马来西亚、文莱和印度尼西亚。这些岛屿或半岛,并没有因为贸易往来而纳入中华文明圈。

同样,伊斯兰教也没能像佛教那样风靡中土。

这里面当然有太多的原因。比如,佛教真正成了气候是在五胡十六国,之后又有南北朝。那可是乱世。乱世是需要精神抚慰的,何况统治者还有半数是胡人,外来的佛教正好乘虚而入。两宋却是治世。就连靖康和崖山之际,也非乱世而是危世。危世只能自救,伊斯兰教又能帮什么忙?

改变文化更不可能。商潮似浪,蕃舶如云,毕竟仅限于东南地区。波斯湾的海风吹不到内陆腹地,又岂能动摇农业帝国的千年根基?那些乳香和象牙,不过为早已定型的雅致生活锦上添花,让这片土地改弦更张则无异于天方夜谭。

实际上正如国际学术界公认,从宋代开始,中国人首次大规模从事海外贸易,不再主要依靠外国人和中间商。这就意味着两宋尤其是南宋,正在朝海上强国的方向发展。但同样重要的是,这一潜在的可能从未实现。宋的商业革命不曾也不会像西方那样,对中国社会产生爆炸性的影响。

那么,政治和文化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也许,是一次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