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阿卜杜拉逃离虎穴又入狼窝

他们要把阿卜杜拉关进一个又深又臭的地牢,那个地牢唯一的光线来自高高的天花板上的小隔栅——那并不是日光。隔栅是楼上地板的一部分,离走道尽头的窗户很远,光线正是从那扇窗户透过来的。

阿卜杜拉知道将有什么样的境遇在等着他,当士兵拖他走时,他想多看看日光,多留点念想。在士兵打开通向地牢大门的间隙,他抬头四处张望。他们站在一个又小又黑的院子里,院子四周是光秃秃如绝壁似的围墙。如果他扭头,可以看见不远处在初升朝霞的映衬下,一个细长的尖塔初露轮廓。黎明前一小时的景致让他惊叹。在尖塔上面,天是深蓝的,只有一片云静静地停在那里。黎明的阳光继续渲染着云,使云看上去像是开着金色窗户的空中城堡。

阿卜杜拉确信,这辈子再也看不见如此美的景致了。在士兵将他拖进地牢时,他还回头盯着那云。

当他被锁在又冷又黑的地牢时,他试图回顾一下刚才看到美丽景象,但没有成功。地牢是另一番光景。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太痛苦了,都没注意到他被铁链捆得死死的。他回过神来,在冰冷的地板上翻转扭动,但一点用也没有。

“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他暗想,“当然,除非有人将夜之花救出来。”那看起来不可能,因为苏丹拒绝相信神灵的说法。

之后,他试图用白日梦来缓解他的绝望。但是,不知何故,想象自己是被绑架的王子并不顶事。他知道这是假的,他为夜之花相信了他编的故事而感到很内疚。现在他知道她是个公主了,但她一定是以为他是个王子,才决意要嫁给他的。他不敢想象自己如何开口告诉她实情。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苏丹王给他的这个悲惨结局,也是他罪有应得。

接着,他开始想念夜之花。不管她现在身处哪里,肯定是像自己一样又痛苦又害怕。阿卜杜拉希望自己能够安慰她。他很想去救她,因此徒劳地花了些时间想挣脱锁链。

“肯定没别的人去救她了。”他咕哝道,“我必须从这里出去!”

然后,他想召唤魔毯,他确信这个念头就和他的白日梦一样可笑。他似乎看见魔毯躺在铺子的地板上,他对着魔毯喊,大声地,一遍又一遍。他说了所有能想到的神咒,希望有一句是口令。

什么也没发生。多傻啊,以为这样能行得通,阿卜杜拉想道。就算最后他说对了口令,而魔毯又听得见从地牢传去的声音,就算是魔毯,怎么可能从那么窄小的隔栅里穿进来,又帮助他出去呢?

阿卜杜拉放弃了,绝望地靠着墙,半睡半醒。现在肯定是正午,这时候,赞泽堡的人至少会休息一会儿。阿卜杜拉如果不去公共花园的话,通常是坐在铺子前阴凉处那堆较次的地毯上,喝着水果汁,有钱的话就喝酒,并和贾迈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这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现在才是苦日子的开头啊,他恢恢地想到。我现在就度日如年,等到我分不清白天黑夜时,那得多久啊。

他闭上眼睛。有件事不错,挨家挨户地搜查苏丹的女儿,至少会给法蒂玛、哈肯木和阿斯夫制造点麻烦。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们是阿卜杜拉唯一的家人。他希望士兵将那个紫色的商铺翻个底朝天。他希望他们把墙拆开,地毯都翻开。还希望他们逮捕——

有什么东西落在阿卜杜拉身边的地上。

他们给我扔了些吃的,阿卜杜拉想,我宁愿饿死。他懒懒地睁开眼睛,却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在地牢的地板上,躺着那张魔毯。上面,贾迈尔那只坏脾气的狗正安静地睡着。

阿卜杜拉盯着它俩。他能够想象,在大日头的正午,这狗是如何躺在自己铺子的阴凉处的。他可以理解它之所以会躺在地毯上是因为地毯很舒服。但是一条狗——一条狗是如何能碰巧说出口令的,这一点阿卜杜拉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他盯着它的时候,它开始做梦,爪子动了,鼻子皱起来,抽动着,好像闻到了最香的香味,并发出微弱的呜咽,好似它梦里闻到的东西正要溜走。

“我的朋友,这是可能的。”阿卜杜拉对它说,“你梦到我了,梦到我把大部分早餐都给了你吧?”

这只狗在睡梦里听到了他的声音,打了一个大呼噜,醒了过来。狗就是狗,它丝毫不纳闷自己怎么就在这个奇怪的地牢里了。它吸着鼻子闻到了阿卜杜拉,高兴地跳起来,发出吱吱的声音,把爪子伸进阿卜杜拉胸口的链子里,热切地舔着他的脸。

阿卜杜拉大笑,转动着头,让鼻子尽量避开狗嘴里的鱿鱼味。他和狗一样高兴。

“这么说,你梦到我了。”他说,“我的朋友。我得让你每天有一碗鱿鱼吃。你已经救了我的命,也许也救了夜之花的命。”等狗的高兴劲稍退下去一点,阿卜杜拉就开始带着满身的链子沿地板翻滚,直至由一只胳膊撑着,躺在了地毯上面。他出了口大气,现在他安全了。

“来,”他对狗说,“到地毯上来。”

但这狗显然闻到了地牢角落里老鼠的气味。它带着兴奋的喘息声追踪这气味。阿卜杜拉能感觉到,这狗每喘息一声,身子底下的毯子就跟着颤动一下。阿卜杜拉明白了他要找的答案是什么。

“过来。”他对狗说,“如果我把你留在这里,等他们来提审我时,他们就会发现你,并以为我把自己变成了狗。那么,我的命运就成你的了。你把魔毯带给我,并向我揭示了它的秘密,我不能看着你被钉在四十尺高的柱子上。”

这狗把鼻子拱到角落里,它没在听。阿卜杜拉即使透过地牢厚厚的墙壁,也能清楚地听见沉重的脚步声和哗哗的钥匙声。有人来了。他不再劝说那狗,平躺在魔毯上。

“这里,小伙子!”他说,“来,舔我的脸!”

狗听懂了。它离开了墙角,跳上阿卜杜拉的胸口并且准备听从他。

“魔毯。”阿卜杜拉急促而小声地说道,“去市场,但别降落。就停在贾迈尔铺子的旁边。”

魔毯升起来,侧着冲出去——很合时机。他听见钥匙在开地牢的门的声音。因为狗在舔他的脸,他不得不闭起眼,所以并不太确定魔毯是怎么离开地牢的。他感觉到一点潮湿的影子横穿过他——也许他们正横穿墙壁——然后天就亮了,看得见阳光了。狗疑惑不解地抬头看太阳。阿卜杜拉从锁链上面斜看出去,看见一堵高高的后墙挡在眼前,当魔毯稳稳地越过后,墙就落在了下面。接着就是阿卜杜拉所熟悉的屋顶和塔楼,虽然之前他只在晚上见过它们。之后,魔毯朝市场的外围飞去。从苏丹的王宫到阿卜杜拉的铺子,其实走路只要五分钟。

他看到贾迈尔的铺子了,旁边就是阿卜杜拉自己的铺子,走道上扔了一地的毯子。显然士兵们为了找夜之花已经搜查过那里了。在一个炖着鱿鱼的大锅和熏着肉串的碳烤炉中间,贾迈尔正头枕着手臂打瞌睡。他抬头,用一只眼盯着面前悬在半空中的地毯。

“下来,小伙子!”阿卜杜拉说,“贾迈尔,叫你的狗下来。”

贾迈尔显然很害怕。跟苏丹想钉在木桩子上的人做邻居可不好玩。他好像没话好讲。由于狗对此也没理会,阿卜杜拉挣扎着坐起来,锁链丁零哐啷地响,身上都弄出汗了。这动静使得狗下去了。它机敏地跳上铺子的柜台,贾迈尔心不在焉地抱住了它。

“你想我做什么?”他问,看着这些锁链,“要我去找铁匠吗?”

阿卜杜拉被贾迈尔表现出来的友谊所感动。但是坐起来后能看见两排铺子中间走道上的情形,他看得见行色匆匆的脚步,和高高飘起的衣袂。看起来有个摊贩去找警卫了——虽然这个跑动的身影有什么地方很是让阿卜杜拉想起了阿斯夫。

“不。”他说。“没时间了。”

哐啷啷,他把左腿挪到魔毯边上:“帮帮我。把你的手伸进我左脚靴子上的绣花里。”

贾迈尔顺从地伸出一条健硕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去摸绣花。

“这是个咒语?”他紧张地问。

“不。”阿卜杜拉说,“这是个暗藏的钱包。把手伸进去,把里面的钱拿出来。”

贾迈尔很疑惑,但手指摸索着,找到了钱包,抓出一把的金币。“有很多钱呢。”他说。“这个能买你的自由吗?”

“不。”阿布杜拉说,“是你的自由。因为你和你的狗帮助过我,他们会抓捕你。带上金币和狗离开。离开赞泽堡。去北方的蛮荒之地,那里你能藏身。”

“北面!”贾迈尔说,“但我在北边能做什么呢?”

“买些必要的设备,开个拉什普特餐馆。”阿卜杜拉说,“这些钱足够了,你是个好厨师。你在那里能发财的。”

“真的吗?”贾迈尔说,盯着阿卜杜拉手里的金币,“你真的认为我可以?”

阿卜杜拉警惕地盯着走道。现在他看见走道上满是人,不光是警卫,还有雇佣兵。他们都是跑步前进。

“只要你现在马上离开。”他说。

贾迈尔听到了正跑步前进的士兵的盔甲声,他探出身子去确认。接着他吹口哨呼唤他的狗,然后就不见了。这么快,这么安静,让阿卜杜拉只有羡慕的份。贾迈尔甚至还有时间把肉拿下烤架,免得肉被烤糊。所有的士兵过会儿在那里发现的不过是一大锅半熟的鱿鱼。

阿卜杜拉对魔毯悄声说:“去沙漠。快点!”

魔毯以它惯有的速度马上离开了。阿卜杜拉想,要不是他锁链的重量,一定已经被甩出去了。锁链使得魔毯的中部凹了下去,像张吊床。快速是必要的,士兵在他身后喊。还有些重重的撞击声。有那么一会儿,两颗子弹和一支弩箭从飞毯旁边的蓝天擦过,然后落在了身后面。魔毯继续往前冲,越过屋顶、围墙,经过塔楼,掠过棕榈树和市场花园。最后冲进一片灰蒙蒙的天空,炽热的天空如一只倒扣的巨碗,闪耀着白色和金色的光。阿卜杜拉的铁链开始发烫。

气流停止了。阿卜杜拉抬起头,看见赞泽堡只不过是地平线上一小丛塔楼。魔毯慢慢地飞行,经过一个骑骆驼的人,那人头戴面纱转头观望。魔毯开始朝沙地上降落。见此,骑骆驼的人也调转骆驼,赶着骆驼一路小跑跟上魔毯。阿卜杜拉几乎能看见骆驼人是如何暗自得意的,他在想眼下正是染指一张货真价实会飞的魔毯的好时机,因为它的主人身戴锁链,根本无法抵抗他。

“往上升,往上升!”他几乎对魔毯尖叫道,“往北飞!”

魔毯缓缓地又向空中升起。每根纤维都透着不情愿和恼怒。它迟钝地转了个半圈,以走路的速度缓缓地向北而行。骑骆驼的人从半圈的中间抄近道,以飞奔的速度赶过来。由于魔毯离地只有九尺高,对一个骑着骆驼飞奔而来的人说正好比是囊中探物。

阿卜杜拉见此,觉得有必要立马说些什么了。“当心。”他对骑骆驼的人喊道,“赞泽堡用链子捆了我把我赶出来,是害怕我传播身上的瘟疫。”

骑骆驼的人没有被糊弄住。他骑着骆驼,以更谨慎的速度跟随着,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行囊中拿出一根帐篷支杆。

阿卜杜拉赶紧将注意力转向魔毯:“噢,地毯中的地毯,”他说,“你色彩艳丽,做工精良,并因具有魔力而身价百倍。我恐怕之前没有对你以礼相待。我口气生硬,甚至对你大喊大叫。由此我看到了你温顺的秉性,你只是需要对你好言相待。见谅,请见谅!”

魔毯很是受用。它绷紧了一点,并稍稍加快了些速度。

“并且,我是个卑鄙小人。”阿卜杜拉继续说,“是我连累你在炎热的沙漠中辛苦工作,还要承受我铁链的重压。噢,最最精美和优雅的地毯,我现在想的只有你,如果能帮你去除这重量该有多好啊!我说,只要比骆驼飞奔的速度稍快一点——去沙漠北边最近的地方,那里我能找人帮我去掉这些锁链,这个要求是否能愉悦你高贵而可亲的性格?”

看上去,他说到点子上了。现在从魔毯身上散发出一种自命不凡的骄傲。它升高了一尺,微微地转了方向,有意地以时速七十英里向前进发。阿卜杜拉贴着地毯边缘向后看,那个懊丧的骆驼人很快变成了沙漠中的一个小点。

“噢,贵族中的贵族,你是地毯之王,我是你可怜的仆人!”他羞愧地说。

魔毯非常受用,它飞得更快了。

十分钟后,它越过一个沙丘,突然在离顶端不远的坡面上停了下来,并开始倾斜。阿卜杜拉无助地滚落到一片沙子里。并且他不住地滚,弹起,链条碰得哐当响,身上都是沙子,然后——一番费力的挣扎后——脚先落在一条沙沟里,沙沟通向不远处绿洲里的一个小泥塘。一群衣衫破烂的人正蹲在一边对着一个什么东西看,当阿卜杜拉从天而降的时候,他们迅速跳起并四处散开。阿卜杜拉的脚碰到了他们正蹲着看的东西,并一脚把那东西踢回了泥塘。一人愤愤不平地叫嚷着,扑腾着下水去抢救。其余的人拔出军刀和匕首——有一个人拿的是长柄手枪——凶神恶煞似的围着阿卜杜拉。

“把他做了。”一个说道。

阿卜杜拉使劲眨眼,让沙子从眼睛里出来,并想道,他没见过这么凶的一群人。他们都长着一张刀疤脸,一口烂牙,眼神诡诈,脸上的表情令人讨厌。带手枪的那个是最令人讨厌的。他那硕大的鹰钩鼻子上带着耳环样的东西,蓄着浓密的小胡子,头巾用一个带红宝石的金色胸针别在一边。

“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人说,踢了阿卜杜拉一脚,“老实交代。”

所有的人,包括那个从泥塘里趟出来,手里拿着个瓶子的人,一起看着阿卜杜拉,那神情仿佛说:你最好老实交代,否则有你好果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