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Flip Over (逆转)

——翌年五月。

利用连假期间,“我”(=我)和“贾桂琳”(=贾桂琳)再度赴美,来到加州S市。

我们已不再是“死人”了。

我和贾桂琳两人成了自“鲜鸡屋”瓦砾堆中发现的“生还者”。虽然不清楚具体细节为何,总之戴夫等人替我们做了妥善的安排;一觉醒来,我们已住进S市医院,我和从日本赶到的兄姊、贾桂琳则是和自英国飞奔前来的男友进行赚人热泪的会面,全程电视实况转播。

那座包围于高墙及铁丝网中的“设施”究竟在何方?而我们又是何时、被如何被送进S市的医院?看来这似乎将成为永远的谜团。

回到日本后,有好一阵子都被打着“感动!加州大地震之奇迹生还”标题的媒体追着跑;公司方面也设法复了职,免去了失业之灾。

虽然称不上一帆风顺,但我的“回归社会”还算是相当顺利;相形之下,贾桂琳就可怜多了。

其实贾桂琳从S市医院出院后也来到了日本,并未回男友守候的英国去。

这是戴夫在实现我们的愿望之前所提出的条件。倘若我们不愿过隐居生活,也可回到“尘 世”去;只不过有个绝对条件:我们两人必须近距离生活,且时时保持联络,以免秘密为世人所知。我住日本、贾桂琳住英国,分隔于地球两端,绝不可行;他严令我们两人协商,决定住到哪一边。

本来该由我让步,移居到英国去的。毕竟我虽是一口美式英语,至少沟通不成问题,但贾桂琳却是完全不懂日文;这么一来,已没有讨论的余地。当时,我甚至做好了终生抛弃祖国的觉悟。与家人分离虽苦,总比连户籍都被剥夺、成为“隐士”来得好。

正当我下定决心之际,贾桂琳却先行让步,让我大吃一惊;而听了详细理由之后,又再吃一惊。原来是因为日本演艺界争相邀约之故。

媒体连日涌进当地大幅报导,“奇迹生还”特集一再播放之下,某大制片厂的重量级人物及电影相关人士似乎看上了贾桂琳;毕竟她原来就是女明星,有着十足的素养与光彩。广告专属契约、连续剧、电影,甚至A片片约皆络绎不绝地上门。

当然,贾桂琳的最终目标是好莱坞;但与其继续拍头痛药广告混日子,不如到日本更上一层楼,对将来较有助益——和男友史特林·伍兹讨论过后,她决意前来日本。

她满怀热忱,甚至恳求戴夫·威尔逊为她进行日文特训。戴夫也担心若贾桂琳进入“我”体内时完全不懂日文,容易泄漏秘密,因此通过特例,将那套CIA的特别语言学习程式用在她身上。

听了可别惊讶,贾桂琳真的只花了一星期,便学会一口流利的日文;要是遮住脸说话,任谁听了,都会深信她绝对是个日本女人。

“那个特殊程式用的……”即使不是我,也会想知道这个秘密吧!“到底是什么训练法?”

“唔,这个嘛……”贾桂琳得意洋洋地展现她那刚学来的日文(而且还是女性用语),但对于这个问题却只是含混过去。“一时半刻之间,很难说明耶!”

在她进行特训的同时,我也被迫练习英国腔;毕竟进入“贾桂琳”体内时,总不能光说美式英文吧!不过相较之下,也只是模仿贾桂琳的技巧变得高明一些而已。

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后,我们在东京展开了新生活。我的公寓在东武东上线沿线一带,贾桂琳则在附近租了问房子,骑脚踏车几分钟内便可到达,以备突如其来的“化装舞会”之需。其实同居是最方便的,但毕竟她和我现在都是注目焦点,要是这么做,哪天被八卦周刊知道了,反而行动受限、陷入窘境也说不定;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找个脚踏车可达的邻近地点为宜。相对地,为了能在对换后配合对方的现况便宜行事,我们事先备好了手机、传呼机等所有想得到的迅速交流手段。

或许是归功于这些万全之策,我们的生活还颇为平顺,即使工作中突然对换,两人也不致于大惊失措,而能伪装成“本人”处理眼前的事宜。

一切顺利——虽然我想这么说,但还是出了问题。要是连鸡毛蒜皮的小事也算进去,那问题还真是如海边的砂砾一般源源不绝;但其中最严重的,便是贾桂琳的爱情。

“我们大概已经没望了。”

她在电话的另一端呜呜咽咽地对我这么说时,正值三月初。原来史特林并不十分赞成贾桂琳到日本来,虽然最后拗不过她的热忱而同意了,但他们却从那时开始心生芥蒂。事实上,我前一阵子进入“贾桂琳”体内时,正好接到史特林的国际电话,气氛凝重地吵了一架,早有不好的预感了。

你变了,你已经不在乎我了——虽然前后拉拉杂杂地讲了几个小时,但将史特林的电话内容简化过后,便剩下这两点。当然,“贾桂琳”(=我)也拼了命且声泪俱下地表示没这回事、我还是我,我爱你、我需要你,以媲美女演员的逼真演技,努力说服对方。

说不定是我那时的应对之道有误……正因为无法完全否定这个可能性,我对贾桂琳充满了歉意;然而,我无法替她做什么,因为她过去和史特林同居的伦敦公寓中,已开始有别的女人出入。

“算了,男人算什么!”尽情痛哭过后,她笑着如此说道,声音还有些歇斯底里。“我要为工作而活。接下来要演电影。”

“已经有戏约上门了?”

“有三部,呃,一部是怪兽特效片里的邪恶外星人角色。”

“哦?那另外两部呢?”

“偶像电影里的杀手角色,和悬疑片里的政界黑手情妇,这个有裸露镜头。”

“那你打算选哪个?”

“假如你有特别偏好哪一部,就说出来吧!毕竟你也得偶尔‘演出’嘛!”

“我是无所谓,只要别裸露就好。”

“是吗?那就选怪兽片吧!”

我原以为她一定会选杀手,没想到却选了邪恶外星人。该不会是因失恋打击而变得自暴自弃了吧?我有着一抹不安。

进入四月后,在电视上看见贾桂琳身影的机会越来越多了;一下子是综艺节目主持人的助理,一下子又是什么的。我时而以“她”的身分在摄影棚内逢迎色笑,另一方面,又忙于四处打探,联络地震身亡之五人的家属。

这是否出于不愿将他们贬为“配角”的心情呢?我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希望至少能到他们的灵前献一次花。

窪田绫子的关西老家地址很快便查到了,因此我事先联络她的家属,趁着工作之余搭乘新干线前往祭墓。当时,我是“我”,而贾桂琳是“贾桂琳”。

接着探听到的,是亚兰·潘赫的家。亚兰由于父亲担任某大学的法文讲师之故,双亲皆居住于横滨。这回我也事先联络过,但当天“我”(=贾桂琳)突然有工作,便由“贾桂琳”(=我)独自前往潘赫家。

不过,这时却发生了一场风波。亚兰的母亲见了“贾桂琳”(=我)后,突然换了张凶神恶煞的脸孔,以法文大吼大叫,最后甚至将“贾桂琳”(=我)扫地出门,连花束都不收;见她如此激昂,我也只能打退堂鼓。

事后我才知道,原来亚兰父亲的外遇对象,是个和贾桂琳长得一模一样的白人女性,名字就叫做伊莉莎白;这时,我才不由得想起去年在“鲜鸡屋”里发生的那件事——亚兰误以为贾桂琳是自己认识的人,频频以法文攀谈之事。

不过,从亚兰那莫名亲昵的态度来看,他似乎不安好心,仗着自己抓住了对方和父亲外遇的弱点,想藉此分一杯羹——现在回想起来,我忍不住如此猜测。

哈尼·薛地德的家属行踪则是完全无法掌握。虽然已查到了他所经营的留学生专用公寓所在,但共同经营的母亲似乎与赞助人发生金钱纠纷,甚至闹上了法院,因此与丈夫销声匿迹,不知去向。

据接管公寓的基督教团体人士所言,薛地德夫妇只是虚有传教士之名,实际上却四处向好意赞助的团体招摇撞骗,也就是所谓的宗教骗子。就连住进公寓的学生们,也被他们以教会义工的名目随意使唤,榨取劳力。

至于巴比·韦伯与蓝迪·柯布莱的家属则是顺利联络上了,并约好利用五月的连续假期去祭拜他们的坟墓;贾桂琳也配合请假,与我一同赴美。

“——那时候……”

“贾桂琳”(=贾桂琳)以日文如此喃喃说道。

那时我们已对着刻有“BOBBIE WEBB”的石碑献上了花,又约莫过了十分钟左右。

我们两人仍伫立于S市郊外的墓园之中,没有围墙相隔的园区溶入周围的农地,几乎令人误以为是农地的一部分,是以这里完全不带墓园特有的那种密闭感及闭塞感;虽然因此少去了恐怖感,却也少了份肃穆,教我时而陷入伫立于空地上的错觉。

墓地除了我们两人以外,再无人迹,只听得见驶过遥远农地彼方州际道路的车辆声音。

天空泫然欲泣,染成一片灰色;几乎感觉不到湿度的暖风,将“贾桂琳”(=贾桂琳)的发丝吹往阴霾的天空。

我突然发现自己与“贾桂琳”(=贾桂琳)已有许久未曾如此两人共处了。平时常对换并使用她的身体,因此老陷入时时与她同在的错觉;但实际上,我们最近并不常如此迎面相对——不知何故,此时我突然想起此事。

“那时候,”“她”(=她)再度重复道:“你……是醒着的吧?江利夫。”

“——应该是。”

我很快便明白“贾桂琳”(=贾桂琳)所说的“那时候”,指的是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的清晨。走出浴室的“她”(=她),将手放上仍沉沉入睡的“我”(=我)的脖子上,并使劲扼住喉结……

“什么叫做‘应该是’?”

“我以为是梦。当时被你勒住脖子,意识渐渐模糊,连我自己都以为我会死掉;但隔天醒来,我却好端端地活着,而你在身旁睡得又香又甜——任谁都会以为那是一场梦吧?”

“假如那时杀掉你就好了。这么一来,我就能恢复原状,不必一再重复‘化装舞会’这种闹剧,被迫住到异国来。”

“是啊!”

“为什么我没那么做?”

“我不知道。”

“你不曾被诱惑过吗?只要杀了我,自己就能恢复原状——这种念头,你从没想过?”

“当然想过啊!亚兰的案子发生时,我就已经确信,在这种情况下连续杀人的动机只有这个。只要趁着回到自己身体时杀了其他五人,就不必担心‘化装舞会’再度发生,自己也能变回正常人。”

“那时候我有机会杀你的,而我该那么做。我到现在还在后悔,要是当时杀了你,我也不必和史特林分手,一切都能恢复原状。但我做不到……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我进入过你的身体,当时胸口好痛,我想道:‘啊!肋骨断了,是我弄断的。’”

“你弄断的?”我忍不住按着已然痊愈的胸口。“弄断肋骨?怎么弄断的?”

“‘鲜鸡屋’开始摇晃的时候,是你抱住我的吧?肋骨应该是被我撞断的。”

“是吗?”

“当然,我不知道是否真是如此,毕竟当时一片混乱,谁知道是几时断的?可是,当时我认为是我弄断的;这个念头一起,我就再也下不了手了,想勒住你的脖子,自己的胸口反而痛了起来。糟透了,真是糟糕透顶的命运。要是我那时还没进过你的身体,一定下得了手的;我知道,我绝对会杀了你。我算准了威尔逊他们无法以杀人罪告发我,因为他们有保守国家机密的弱点,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既然‘化装舞会’不再发生,他们只能乖乖放我自由。所以,大可放心行动,要下手只能趁现在,恢复原状的机会就在此刻——我明明这么想……却下不了手。”

“命运啊……”

“是啊!最糟的命运,最糟的际遇。说真的,我当时已经知道会变成这样,知道一旦亲手毁掉机会,就无可挽回了;我也知道总有一天会和史特林分手。那个时候,我已经完全料到了。”

或许因为用的是异国的语言——日文吧!“贾桂琳”(=贾桂琳)的语气和台词内容正好相反,完全不带悲壮感,反而还有着了无牵挂的感觉。

“那个时候,选择就已经结束了。之后的协商早巳无关紧要,无论有无演艺圈的邀约,我都已决定好与你同去日本;因为这就是我的选择,从今之后,我只剩下你了……当我从你的脖子上放开双手时,我就是这么想的;当时我觉得自己好悲惨。虽然对你过意不去,但这是我的真心话。”

“选择啊……”

“是啊!选择。当亚兰企图杀掉我们,而三人之间频频发生转移时,我碰巧进入了‘哈尼’体内,骑在‘你’身上、勒着‘你’的脖子,记得吗?那时候,我怎么也无法勒住‘你’;即使明知里头的不是你,是那个可怕的杀人狂——亚兰,明知不勒住‘你’,自己会被杀,我还是做不到。与其勒死‘你’,倒不如被‘你’勒死算了——当时在那样的骚动之中,我并不认为自己是冷静思考过后才做出这种抉择的;但即使是出于混乱之下,仍是我自己的选择。是啊!虽然蠢得连我自己都不敢置信,但这的确是我的选择。江利夫,你的选择是什么?明明醒着,却装作不知情吗?”

“我那时是睡迷糊了。”

“是吗?那么——”

她的薄唇挑衅且讥讽地往上挑,我不禁想道“啊!这表情最像她”。

“贾桂琳”(=贾桂琳)这种高高在上、不置可否的神情最为美丽;是啊!就像初次见面时一样。电视上站在猜谜节目主持人身边满面微笑的她,表情确实格外地丰富可爱,却见不到那种令人情愿被她勒死的绝世美貌。

“——那么,江利夫,我在这里重新给你选择机会。”

“什么选择?”

“很简单,假如……假如有让你复原的方法,你会实行吗?”

“与其勒死你,我宁愿继续为‘化装舞会’烦恼。”

“不是啦!是完全不同的方法,”

“不同的……方法?”

“对,无须进行杀人之类的可怕手续。假如有这种方法,你会选择恢复原状吗?”

“那还用说?当然,前提是那个方法不会强迫我做任何牺牲。”

“牺牲?比方哪种牺牲?”

“比方失去你。”

“贾桂琳”(=贾桂琳)活像听见了什么天大笑话似地放声大笑,甚至作势擦拭眼角泪水。

不……她真的只是作势拭泪吗?

“不必露出那种表情,”她大剌刺地顶了顶我的背。“我不会装作没听见的。”

“差不多……”明明已痊愈的肋骨,竟有种发疼的错觉。“该走了吧?”

“是啊!”

我们开始步向租来的车。

“那……你不反对吧?”

“反对什么?”

“我们恢复原状吧!”

“你在说什么?”

“我不是说过了——有方法可复原。”

我停住脚步,绊到了石板边缘,差点跌倒。

回头一看,“贾桂琳”(=贾桂琳)仍站在原地,任凭身子暴露于清爽的风中;她那轻轻飘动的金灰色长发,看来犹如生在背上的翅膀。

“——真的?”

“确实的方法只有一个。”

“你怎么知道确不确实?”

“因为实际上有人因此复原了啊!”

“难道……”

我突然觉得天旋地转。“难道你说的是……”

“除了他们还有谁?当然是艾克洛博士夫妇啊!”

“可、可是,他们……”

“那是演戏。”

“演戏?”

“对,其实他们的‘化装舞会’早在十几年前就停止了,是金洁告诉我的。”

“谁是金洁?”

“艾克洛博士的太太。不过,那对夫妇依旧装出为‘化装舞会’苦恼的样子;理由不必我说了吧?要是得知有方法可停止‘化装舞会’,戴夫等人定会重新展开‘第二都市’计划;博士就是担心这个,这十几年来才和妻子继续演戏,装成时常对换的样子。”

装成时常对换的样子……

这句话宛如电流贯穿我的脊髓,身子也跟着微微晃了一下。那是种奇妙的感觉;我并非因艾克洛博士夫妇的‘化装舞会’其实早已停止而惊讶,而是为另一件毫不相干之事震惊。

然而,我却不知那是何事。再说,对于现在的我而言,还有任何事带给我的冲击,能大过艾克洛博士夫妇的对换只是作戏之事吗?我的内心大感不解。

“吓了一跳?”

“当然吓了一跳。不过,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金洁偷偷告诉我的啊!离开S市医院前,她看好我——或该说我们两个——才说的。好啦!我会详细说明的,不必露出那种表情嘛!不过,先回饭店吧!”

“嗯……”

“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

“我是在想——他们怎么知道停止了?”

“咦?”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他们能判断‘化装舞会’确实停止了?你刚刚说十几年前就已停止,但说不定只是碰巧这十几年来都没发生啊!毕竟我们完全不懂它的法则,不知隔多久才会发生。”

“对喔!”或许是觉得自己将这么基本的问题忘得一干二净,实在太过可笑吧!“贾桂琳” (=贾桂琳)耸着肩膀,噗嗤一笑,“对啊!说得对。”

“搞什么啊!这样根本称不上确实嘛!”

“不过,金洁他们可是确信自己的‘化装舞会’已经停止了,还说他们知道方法:至少他们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我才要问根据在哪里啊!”

“不知道,八成没有吧!勉强说来,或许是直觉?”

“喂喂喂,这也太草率了吧!”

“有什么关系?要真是他们搞错了,就等证实的时候再说吧!反正试试看又不会少一块肉,对吧?”

“嗯,这话倒也对……”

“那就快点回去吧!还是你有什么事还没做?”

“不……”

我倒也不是难舍此地,而是觉得有个问题必须当场解决,却又不知是什么问题;因此,为了拖延时间,我喃喃说道:

“我在想,该不该去见巴比的家属一面。”

“是吗?我倒觉得在电话中谈过就够了。实际上见了面也于事无补,再说——”

“再说?”

“见了家属悲伤的样子,你有把握守得住秘密吗?关于巴比的真正死法。”

“不……”

仔细一想,CIA肯让我和贾桂琳回归尘世,真的只能以“宽大”二字来加以形容;即使再怎么发誓会严守秘密,可能从我们口中泄露的事还是太多了。

戴夫如此信任我们吗?不,我想并非如此,这不是信赖问题。

即使秘密多少泄漏给媒体,以他们的情报操作能力,要将那些报导变为假新闻或是化为乌有皆是轻而易举;倘若我们欲以更强硬的手段揭露秘密,他们也会以更强硬的手段反制——

虽然只是我的想像,但应该八九不离十。

“……我没把握。”

“对吧?我想也是,所以还是别随便去见他的家属比较好。”

“我明白了。”

“我也没把握。要是见了他双亲,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话来?毕竟他才十六岁啊!我到现在还会梦见巴比当时的死状;当然,其他三人的也会梦见,但或许是因为巴比最年轻吧!他的尸体最为清晰强烈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

“太惨了,被用啤酒瓶狠狠往头上敲。啤酒瓶没那么容易破,对吧?可是当时酒瓶竟然破得粉碎,可见凶手一定用了很大的力道。”

“是啊!”

“后来听戴夫说,早在头被压进浴缸前,巴比就已经死了。”

“咦?是吗?”

“对,据说他完全没喝进水,头部的伤才是致命伤。或许亚兰无法确定他死了没有,才把他的头压进水里,以防万一;不过,那只是白费工夫——”

“啊!”

我发出的尖锐叫声,足以让死人大吃一惊,从棺木中爬起来。水……对,那缸水……就像是咳出梗在喉咙里的鱼刺一般,我终于拨开了盘踞于胸中的乌云。

“为什么……”我发出连自己都分不清是哭是笑的呻吟声。“为什么我没发现?”

“你到底怎么了?突然……”

“明明就一目了然啊……”

功亏一篑……我悔恨得直想跺脚。为什么总到了最后关头才功亏一篑呢?

莫非戴夫等人也完全没发现?不,不可能,他们连巴比的死因都做过详尽的调查,自然老早就发现了这个当然至极的事实;他们应该已全面解开案件的真相了。

只不过,他们认为没必要对我们说明。事到如今,即使揭开真相也无法改变我们周遭的任何情况;反正真凶已死——他们定是这么想,才保持沉默的;对,肯定是这样,错不了。

“什么东西一目了然?”

“水啊!”

“水?”

“亚兰的尸体——是在哪里发现的?”

“亚兰?你是指装着蓝迪人格的亚兰吧!不就是在‘6’号屋的浴室里?”

“浴缸里放满了水吧?”

“对,这么一提……”

她似乎回想起近半年前的情景,目光飘向远方。“水还有点浑浊。”

“为什么?”

“咦?”

“为什么要蓄水?听好了,我一直认为犯案经过是这样的:首先,凶手‘哈尼’(=亚兰)杀了‘巴比’(=哈尼);大概是因为他头一次杀人,处于异样的兴奋状态,因此没发现‘巴比’早在他反复以酒瓶敲击之下断气,还在浴缸里放满了水,将‘巴比’的脸压进水中,企图淹死‘巴比’。接着‘化装舞会’发生,亚兰转移到‘我’身上,攻击‘蓝迪’(=巴比)。不知是否由于这是第二次杀人、已驾轻就熟了,他在打死‘蓝迪’后没特地在浴缸中放水。这代表他已能从容地确认‘蓝迪’(=巴此)断气与否,对吧?”

“可是,他接下来杀害‘亚兰’(=蓝迪)时,又蓄水了啊!”

“所以才奇怪啊!照理说,凶手不会在攻击‘亚兰’(=蓝迪)之前先蓄好水。既然上次已成功地用香槟酒瓶打死‘蓝迪’(=巴比),这次当然用同样的手段即可;事实上,‘亚兰’(=蓝迪)也的确被以酒瓶攻击。这么一提,你有听说‘亚兰’(=蓝迪)的死因为何吗?”

“他们说致命伤仍是头部的伤。不过,他好像有喝进一点水。”

“这样的话,可以推测出过程大概如下:首先凶手敲击沉睡的‘亚兰’(=蓝迪)头部,但不知是否没打到要害,‘亚兰’(=蓝迪)没死;接着凶手又连续攻击数次,渐渐觉得这样不是办法,便和第一次犯案时一样,在浴缸中蓄水,将已无抵抗之力的‘亚兰’压进水中,藉此令他窒息。”

“可是,致命伤是……”

“对,‘亚兰’(=蓝迪)被压入水中,使尽最后的力气挣扎;见‘亚兰’(=蓝迪)拼命抵抗,凶手情急之下便再度攻击,结果成了致命伤。”

“过程我明白了,但那又怎么样?”

“听了我这番说明,你不觉得有任何奇怪之处吗?”

“没有啊!哪里奇怪?”

“假如案发经过真如我所说,那凶手怎么可能会因为‘亚兰’(=蓝迪)待在‘6’号‘自囚牢’里,就误以为他是‘哈尼’(=贾桂琳)?”

“贾桂琳”(=贾桂琳)将原本就大的眼睛睁得更大,嘴巴也张得大开。与其说是惊讶,倒像在温泉里泡得醺醺然;表情这么松弛的她,我还是头一次见识到。

“我们以为凶手错认被害人,有两个根据;一是我们误把‘亚兰’搬进‘哈尼’的‘6’号屋,一是‘亚兰’当时全身裹着毛毯,凶手无法辨识他的脸孔。可是,要是犯案经过真如刚才所言,至少凶手在起先的一击之后,应该清楚地看见了‘亚兰’的脸啊!”

“可…可是,这么一来……难道……”

“凶手并非认错人,他确实知道自己攻击的是‘亚兰’,却杀害了他。这代表—”

“亚兰杀了‘亚兰’?”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这么说来,难道……难道亚兰不是凶手?凶手不是他,另有其人?”

“只能这么想了。即使不知‘化装舞会’何时发生、情况复杂,会因为嫌麻烦就杀了自己的身体吗?换作一般人,还是会静待机会来临吧?更何况一一删减成员的正是凶手自己,应该知道只要持续犯案,回到自己身体的周期就会变短;但他却—一”

“那么,当时进入‘你’身体的究竟是谁?”

“无论是谁,可以确定在转移到‘我’身上之前,凶手是在‘哈尼’身体内;因为沾在‘哈尼’睡衣上的,铁定是‘巴比’(=哈尼)的血迹错不了。”

“等一下,你该不会怀疑我吧?”

“怎么可能?要是如此,接下来转移后在交谊厅里企图杀害我和你的又是谁?”

“啊,对喔!说得也是。不过,既不是亚兰也不是我的话,已经没有其他嫌犯了啊!不可能是巴比和蓝迪,要是他们当时能转移到‘哈尼’身上,转移岂不成了逆时针方向进行……难道说……”

“不,不是,逆转之类的‘反常’状况并未发生。”

“可是,假如凶手不是亚兰,只能把‘反常’状况也列入考量条件了啊!”

“不,在不违反法则的前提下,还有一个唯一的解决方案。”

“不违反法则下的方案?是什么?”

“那个解决方案就是:其实我们并非六个人,而是七个人。”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难道这是我还没学到的日文?七个人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们当中的第七个人,才是这个案子的真凶。”

“我还是不懂你在说什么。那个‘第七个人’是谁?”

“没其他人选了吧?”

“到底是谁啦?”

“窪田绫子。”


“可是她……”“化装舞会”发生了,“我”(=贾桂琳)发出了略微神经质的笑声。“她不是早在地震时死了?在所有凶杀案发生前。”

“不对。”

“贾桂琳”(=我)仰望着灰色天空,迅速地整顿思绪。虽然这并非深思过后得到的结论,只是凭藉直觉而来的假设;但在一一论证之后,我却渐渐感觉到这就是真相。

“不对,并非如此,当时窪田绫子其实和我们一起逃进了‘第二都市’,并和我们一起发生了循环式人格转移。从前我们一直认为在‘开放区’里的是‘蓝迪’、‘你’、‘亚兰’及‘哈尼’四人,其实却有五人;换句话说,‘亚兰’及‘哈尼’之间还多了一个‘绫子’。”(参照图D)

“可是……可是绫子被发现埋在一楼的瓦砾中啊!”

“就是这一点,这是整个案子最重要的关键;为什么一度逃进‘第二都市’的窪田绫子会埋在‘鲜鸡屋’的瓦砾之下?其理由正是整个案子的原点,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等……等一下。”

“我”(=贾桂琳)似乎想起了什么,以手抚额。

“发生了人格转移——你刚刚是这么说的吧?”

第三者在场时,进入“我”体内的贾桂琳当然以男性用语说话;但和我两人独处时,便会下意识地使用女性用语。她对日文已熟悉到能如此自然切换的程度了。

“加上绫子,人格转移在我们七人间成立之后,‘绫子’才死;这么说来……”

“对,正是如此。贾桂琳,就如同你现在所想的一般,死在‘鲜鸡屋’中的‘绫子’其实不是绫子,是‘绫子’(=亚兰)。”

“亚兰早已死了?你是说,地震时——亚兰的‘人格’已经灭亡了?”

“对。住进那座设施的六人之中,确实有‘亚兰’的身体,但他的灵魂早已灭亡;绫子的人格则取而代之,混入其中。她转移到的,当然就是‘哈尼’的身体;所以她——”

“慢着,等一等,别说得那么快。你先说明为何避难至‘第二都市’的‘绫子’(=亚兰)又会回到一楼?好不容易得救了,为何要刻意这么做?”

“‘绫子’(=亚兰)当时八成搞不清楚自己是往哪个方向走,只是拼命地逃走而已。”

“逃走?逃离什么?”

“逃离杀人凶手。”

“咦……”

“‘绫子’(=亚兰)在‘第二都市’中被以围巾勒颈,差点被杀;‘她’(=他)的意识蒙胧,一心只想逃走,爬上了楼梯,却在回到店里之际被崩塌的天花板压死。”

“差点被杀……谁要杀他?戴夫不是说过了?我们之中没人怀有杀害窪田绫子的动机。难道他错了?”

“他没错,没人想杀害窪田绫子,而是凶手搞错了。在黑暗之中摸索目标的凶手,大概是碰到了乳房之类,确认对方是女人后,才——”

“这么轻率?要说女人,当时我也在场……”

“我”(=贾桂琳)的声音在空中咻地分解下坠,分不清是嫌恶或恐惧的情感染上了“他”(=她)的脸庞。

“……难道,难道说……我也在场……所以才……”

“没错,对凶手来说,在场的女人应该只有一个,除了自己之外。”

“也就是说……也就是说,凶手想杀的其实是我?”

“对,正是如此。其实窪田绫子想杀的是你。”

“可是,为什么?”

分不清是怒是悲的情感迸裂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绫子要杀我?”

“理由只能靠想像,八成是因为亚兰找你说话吧!”

“你在说什么啊!”这回“我”(=贾桂琳)终于明白地显露怒意。“为什么我得为了这种事情被杀?”

“当然,若不是处于地震这样的极限处境之中,绫子也不会动起杀害你的荒唐念头吧!不过,反正这场灾害必定会造成许多人死亡,多死一个女人也没差——她就这么被鬼迷了心窍。”

“在极限处境中鬼迷心窍,这我可以理解;但绫子为何对我怀有这么强烈的敌意?我以前从没见过她啊!”

“我想,在自己的语言及常识皆不通用的异国中,亚兰对绫子而言大概是唯一的希望;这个叫做亚兰的西欧人对自己产生兴趣,是绫子在美国好不容易得手的‘成功’。”

“我不懂这种心理。”

“我也不是懂得这种心理才说的,只是猜想真有动机的话,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可是,正当她和亚兰初次约会而乐不可支之际,你却出现了。要是亚兰没对你表现出任何兴趣,绫子的心境也不会如此动荡;但亚兰却将你误认为父亲的外遇对象,亲昵地攀谈,因此绫子才怀有危机感。”

“所以我才问,为何会为了这种事动杀机?不过是约会对象找其他女人说话,就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动起杀人的念头?”

“表面上看来只是小事,暗地里却有许多复杂的要素。其中一个要素,应该就是你的美貌,你太过美丽了。”

“哎呀!谢谢,头一次夸奖我,却是选在这种不搭轧的场合,这点还真像你的作风啊!”

“简单的说,你美得让绫子怀有危机感;虽然亚兰似乎只是认错人,但要是他因此对你产生兴趣、离开自己,该怎么办?绫子十分焦急,因为自己在容貌上绝无法与你比拟。”

“或许我不该这么说,但这也未免太蠢了吧?她和亚兰是当天才刚见面的,不是吗?而且还在彼此开始产生兴趣的阶段,根本不算是进入真正的恋爱期。为了将男人的注意力绑在自己身上,不惜杀人,也太鲁莽了吧!要是我可以这么形容她的话,我只能说,我实在不认为她的精神状态是正常的。”

“假如这只是单纯的三角关系,还不致于衍生为杀意;但对绫子而言,现在失去亚兰,就等于在美国遭受挫折。对她而言,美国是个憧憬的国度,但这个国度却怎么也不认同自己的能力及价值,因此这种自卑感全凝聚为对你的杀意。”

“不懂,我完全不懂。”

“当然,就像我刚才说过的,换作平时,绫子并不会对你采取实际上的加害行动;但当时正好发生大地震,‘鲜鸡屋’里的众人全都逃往地下。一片混乱之中,恶魔的低喃爬上了绫子的心头:‘趁现在杀了那个女人吧!’”

“她没想过这么做,自己会被怀疑吗?要是有人被勒死,就算尸体是埋在瓦砾堆下,依旧是明显的杀人案啊!”

“她大概深信自己不会被怀疑吧!毕竟当时在店里,你、蓝迪和巴比间的气氛极为险恶;即使绫子不懂英文,也已察觉你们之间的氛围。她八成盘算着,就算你被杀了,被怀疑的也是那个黑人和白人。”

“头脑简单,她的头脑实在太过简单了。”

“绫子在黑暗的地下中摸索,发现了疑似女人的身体;当然,她误以为那就是你,因为那七人之中,除去自己,只剩你是女人了。而她用手一摸,对方还披着围巾——”

“她不觉得奇怪吗?七人之中披着围巾的,只有她自己一个啊!”

“我想她应该记不清了,毕竟在那种季节里,谁披围巾都不奇怪。更何况,谁会想到自己的心灵竟会跑出自己的身体之外?”

“那倒也是。”

“‘哈尼’(=绫子)抓起围巾,勒住对方的脖子,完全没发觉勒的正是自己的身体。另一方面,被勒颈的‘绫子’(=亚兰)虽然不明就里,却仍拼命抵抗:我想,‘她’(=他)或许曾发出尖叫,只是当时‘第二都市’中一片鬼哭神号,即使‘她’(=他)尖叫几声,也没人会留意。接着,‘她’(=他)好不容易挣开‘哈尼’(=绫子),奔上了楼梯。”

“啊——这么说,巴比说他看见‘我’爬上楼梯,其实是……”

“八成就是吧!那不是‘你’,而是‘绫子’。巴比曾说‘她’摇摇晃晃,像是喝醉了一样;当时我还以为那道背影是‘你’,单纯地解释为你扭伤了脚之故。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那道影子其实是‘绫子’,‘她’之所以步履蹒跚,是由于被勒颈而意识朦胧之故。”

“不过,可能吗?就算在逆光之下只能看见黑影,也不致于把绫子看成我吧?别的不说,发型就完全不一样啊!”

“或许他把脖子上垂下来的围巾看成你的金灰色长发吧!”

“围巾?这么一提,长度好像差不多;但还是有点牵强吧?”

“一般状况之下,或许显得牵强!但你别忘了,当时巴比是以‘窪田绫子逃生不及’为前提而谈起这件事的,既然绫子不在地下,剩下的女人只有你了。爬上楼梯的背影显然不是男人,单纯地以消去法推算,只可能是你——他就是这么想的。”

“我明白绫子是怎么取代亚兰、混入我们之中了。但她待在设施的期间,为何要伪装成亚兰?”

“她并没有伪装。”

“咦?但她明明……”

“我想绫子并无意伪装成亚兰,至少刚开始时没有。只是在场有亚兰的身体,还有一个不会说英文、只说日文的人格,所以每个人都认定她是亚兰;没错,连戴夫他们都是。当然,这也可说是以‘绫子死在一楼、未能及时逃生’为大前提之下而产生的误会。”

“那她为什么不自行纠正大家的误会?”

“其中一个理由,是‘哈尼’(=绫子)没有我翻译,无法参与大家的谈话。现在回想起来,她拜托我翻译时,并无意隐藏自己的身分;那时她的确是这么说的——替我问问我的同伴怎么了。以她的角度来看,她问的当然是‘亚兰的人格似乎不在,他怎么了?’但我却解释为:‘没看见窪田绫子的人影,她怎么了?’”

“在那种状况之下,谁都会这么解释的。”

“绫子渐渐搞清楚状况后,才开始刻意伪装自己的身分;故意使用生硬的日文腔调与我交谈,以强调自己不是窪田绫子,而是亚兰的人格。”

“这又是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害怕有人发现自己的犯罪啊!她怕有人发现真相是自己打算勒死贾桂琳·塔克,却误杀了自己的身体。假如自己其实不是死在店里、而曾和其他人一起转移人格之事曝光,敏锐的人一定会发现‘绫子’被勒死的真正理由为何;因此她决定暂时以亚兰的身分观望一阵子。”

“那她又为何要连续杀人?”

“我想,直接原因还是被‘巴比’(=哈尼)强暴之事。这问题我们之前也谈过,从经过的时间来推论,‘哈尼’(=绫子)应该是天快亮时才解脱的;而绫子在‘鲜鸡屋’时,曾对亚兰说过自己对巴比这类人怀有生理上的厌恶感,对她而言,被‘巴比’的身体强暴,应该是种笔墨难以形容的屈辱吧!而绫子又突然发现,有某个更加无法忍受的事态正逼近自己——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自己会转移到‘巴比’身上。”

“难道……这就是动机?”

“从之后的发展来看,只有这个可能。绫子先杀了‘巴比’,之后在千钧一发之际转移到‘我’身上;由于我们同为日本人,她的嫌恶感倒没那么重。但她可不能拖拖拉拉的,因为再这么下去,接下来她就会转移到那个丢人现眼——这是借用绫子的形容词——的‘蓝迪’身上。”

“难道你要说,她的动机就是这种无聊的理由?因为不愿‘进入’自己抱有生理厌恶感的身体,所以就一一铲除转移目标?”

“这也是其中一个理由。一开始杀了‘巴比’后,绫子已是骑虎难下了;接着杀害‘蓝迪’时,她又发现说:‘对了,既然要做,干脆把剩下的人也全杀光。’这么一来,自己就可以从‘化装舞会’这种诡异又复杂的现象解脱,而既然自己原来的身体已成了遗体送回日本,最后定居的肉体当然得是女人的——”

“啊!别说了,我不想听。接下来的话,我已经不想听下去了。”

“不过,这就是真相,绫子显然‘觊觎’你的身体。你还记得交谊厅的混战吗?现在回想起来,绫子攻击我们时,总是刻意避开‘你’的身体。变成‘哈尼’(=绫子)时,她明明有好不容易抢来的香槟酒瓶当武器,却徒手推开扑上来的你,甚至刻意把酒瓶藏在背后。另一个时候,明明距离上较容易攻击进入‘你’身体的我,她却固执地继续攻击‘哈尼’(=你)。显然地,绫子害怕损坏‘贾桂琳·塔克’的肉体,因为她打算在杀光其他人的身体及灵魂后,‘定居’到‘你’的身体之中。我想绫子对于得到‘你’肉体的渴望,应该更胜于从‘化装舞会’解脱;她渴望你那足以魅惑任何人——即使是美国人——的身体。自己原先的身体绝无法达成的对美胜利,也可藉由你的美貌一偿夙愿——绫子便是着了这种心魔,甚至不惜杀害过去灌注了莫大期望的亚兰身体。”

“别再说了。”


“——别再说了。”

恢复为“贾桂琳”的她一面摇头,一面叹息;她难得这样垂头丧气。

“求求你,够了,我不想再听这些了。听起来,简直像所有一切……自始至终,都是因为我才发生那件可怕的事一样。因为我的……”她宛如发冷似地缩着身子,抱住自己。“因为我的肉体——存在之故。”

“不是的,贾桂琳。”

待“我”(=我)自觉时,我已紧紧抱住了“贾桂琳”(=贾桂琳),似乎是在下意识间自然地伸出了手臂。

或许是由于她太过于消沉;或许是由于她看来太过脆弱,不像平时的她;又或许是由于她难得表现出寻求他人庇护的姿态;总之我紧紧抱住了她。

“会发生那件事,全起因于绫子的自卑感及执迷不悟。要是真如你所说,那发生抢劫案时,岂不要怪到被抢的贵重物品头上?”

“可是,就某一方面而言,那也是真理啊!”

“这叫哪门子的真理?要是这么推论下去,岂不变成‘杀人案会发生,都得怪罪于生命存在’的极端论调?”

“你总算拥抱我了,这是第一次——弄断你肋骨时另当别论。选在这种时候,还真像你的作风。”

“我从刚才就想问了,你说像我的作风,是怎么个像法?”

“不搭轧的地方像啊!”

“不搭轧?怎么个不搭轧法?”

“不知道,总之对我来说,第一次见面时,你就已经是个不搭轧的人了。我想今后你还是会不搭轧下去吧——至少直到我们恢复原状为止。”

“这么一提,我还没听你仔细说明恢复原状的方法呢!回去吧!太阳都快下山了。”

“我想,应该完全不需要说明吧!”

“咦?”

“根据金洁的说法,‘第二都市’或许是为了加深夫妻间的相互了解而制作的装置。”

“这倒挺有可能的。”

“所以,原本只有两人循环的人格转移圈,在某一天突然多出第三者后,便会将第三者也加进来循环一周;等到循环完毕,‘化装舞会’就不会再度发生了。”

“第三者?是指谁啊?”

“当然——”“贾桂琳”(=贾桂琳)以自己的双唇封住“我”(=我)的嘴巴,简直像是舍不得浪费这一瞬间似的。

是啊!事实上,的确是舍不得,因为不知何时会发生下一次的“化装舞会”,我们又将再度对换。

“……是指婴儿啊,江利夫。你和我的。”

——我推荐你一定要体验看看……

艾克洛博士滔滔不绝地谈论着自己“生产体验”的声音,此时在我脑海中高声响起。